青春痘
⊙ 文 / 李克柔
李克柔:二〇〇〇年出生,北京市某中学高中在读。
许知!许知!扫地的时候在你座位底下找到一个团徽。许知回过头。同桌从教学楼大门一路跑来,问,你看看是不是你的?许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校服,校徽旁边的衣料上只剩了针孔。谢谢,是我的。许知轻轻地笑笑。同桌挥挥手说,明天见啦。
许知的学校临着马路,要走过长长的便道和天桥才能到地铁站。刚下过雨,地上积了一个一个小水洼。她踮着脚尖绕过,不让泥和水沾上自己的白鞋子。盛夏,哪怕一阵雨刚过去,空气又很快闷热起来了。路上时不时有同学骑着自行车驶过,带过一阵欢声笑语。许知走进便利店,在面包柜里挑挑拣拣,终于拈起一个芝士面包。结账时她把书包反背到胸前,拿出珠光粉的钱包。她用指肚一点点擦着钱包上的一道水笔印。这时候许知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她回身又拿了一个蛋黄酱虾仁饭团,这才心满意足结了账。
地铁还没来。她站在屏蔽门前,对着玻璃墙整理自己凌乱的碎头发,又正了正校服领子。玻璃里有一个小姑娘,梳着马尾。脸圆圆的,带着一点婴儿肥。地铁带着剧烈的气流飞快驶来,几乎要吹乱她的刘海了。气流被屏蔽门尽数遮挡。地铁也变成了温驯的羊儿,在她面前乖乖停下。上面的人很多。许知皱着眉头挤上去,霎时间被压抑的空气包裹住了。旁边的男人汗湿的胳膊又黏又凉,蛇一样贴着她挽起袖子的手臂。她打了个寒战,赶紧把校服的长袖子拽下来遮住胳膊和手。有年轻的夫妻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宝宝,婴儿尖厉的哭声吵得人浑身冒汗。车厢里有人低声抱怨。夫妻俩憋红了脸,对着哭闹的宝宝又亲又哄,方才渐渐安静了,宝宝抓住妈妈衣服上的一小块布料,委委屈屈啃了起来。汗味。刺鼻的香水味。婴儿身上的奶味。男人身上的烟味。各种味道交织缠绕,许知觉得它们妖魔一般吸附在自己身上了。身后的人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喷嚏,细细的沫子甚至喷到了她的身上。她狠狠地皱眉,用校服袖子使劲擦了擦脑后的头发,然后费力往前移了移。
站在家门口就已经闻到饭菜的香味。打开门,厨房里是噼里啪啦的翻炒声。许知卸下书包,把自己摔在床上。下一秒又很快跳起来。三下两下脱掉校服,塞到洗衣机里。换上吊带和短裤。她跑到卫生间,把脸上的防晒霜洗干净。额头上一颗痘冒出了尖儿,是近乎透明的肉粉色。许知瘪了瘪嘴,在上面敷了一层珍珠粉,然后赤着脚跑到厨房。爸爸穿着宽大的短袖衣在炒菜。爸你看,我又长痘痘了。爸爸斜了她一眼,失笑。整天就知道臭美。你妈妈说今天要加班,咱爷俩先吃。许知嘟起了嘴。妈妈她以前几乎不加班的啊,为什么这次连着忙好几天?爸爸在她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笑骂,又没少你的饭,别嘟嘟囔囔的——快洗手去,今天有南瓜粥和蒜蓉莜麦菜。许知洗了手,端起南瓜粥一点点抿着。爸,你要换单位了?她试探。小心翼翼。爸爸喝粥的动作顿了一下。说什么呢你。他张嘴喝了一大口粥。我那天听到你和妈在说这件事。许知夹起一根莜麦菜细细嚼。手却在桌子底下揪起了短裤的布料,紧张地捻着。没有的事。我凭什么靠着你妈往上爬,我好歹……他顿住了。抿着嘴不说话,眉头却已经皱了起来。许知也不说话了。这是爸爸少见的动怒。她埋头吃饭。窗外的车已经流成了灿烂的河,一点点淌着。不疾不徐,不停歇。仿佛要流到世界尽头似的。
已经是深夜了,许知在床上躺了很久,才想起没拉窗帘。她起身,揪住窗帘的一角轻轻一拽,卧室里瞬间就暗下来了。天花板上的吊灯是心形的,尖端伸出去了细细的枝,上面缀着一颗鹌鹑蛋大的水晶,哪怕在黑暗里也是亮亮的。她盯着那个亮晶晶的东西出神。许知刚摘了牙套,现在嘴里戴着保持器。保持器边缘有一点粗糙,嘴里被磨出了一个小口疮。她用舌尖抵着那一点溃烂的肉,一点点舔着,只觉得沙沙的疼。许知起身,在床尾的梳妆台上摸索着西瓜霜。她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许知一个激灵,飞快躺回了床上。闭紧眼,耳朵却支棱着。高跟鞋敲击着地面,然后是橐橐的拖鞋声。低低的争吵声传进屋内,将她的思绪搅得一团糟。吱呀一声,卧室的门被打开了。许知佯装熟睡,手却在被子里掐住了自己的大腿。范思哲香水的味道在屋子里幽幽散开了。有人坐在她的床边。许知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半晌,那人起身离开。许知掀开一点眼缝,只看到一个轮廓,被夜模糊了婀娜的身段。裙摆轻轻一滑,门就被关上了。屋子里的香水味久久不散。午夜的黑玫瑰一般,慵懒,优雅,暧昧。她的心跳突然剧烈了起来。魅惑的味道揉进了夜里,纱一般裹住了她。越勒越紧,越勒越紧,几乎要渗进皮肉里了。空调的冷风吹啊吹着,她的胳膊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许知是被香味叫醒的。闹表里的齿轮吱吱转着,不急不缓。她挣扎着坐起身,头发倾泻下来。许知眯着眼睛在床上摸索,手指终于碰到团成一团的皮筋。校服挂在衣架上,窗帘是茉莉花白色,用金线勾了一辆辆小小的马车,被天色映得几近透明。打开门,暖色的光就争先恐后扑到她身上。妈妈坐在沙发上削苹果。妈。好困。许知撒娇。妈妈轻笑。不早了,快吃吧。豆浆都要凉了。长长的苹果皮一点点坠下来,隐在粉瓷的碎花小碟里看不见了。一滴果汁落在深蓝底的白纹桌布上,晃了两晃,被一点点吸进去了。许知一屁股坐到餐椅上,凉凉的感觉还是让她颤了一下。早饭是三明治。白面包夹着培根、煎蛋和奶酪。盛在豆沙粉边的白色盘子里。奶酪被培根的热气融化了。嫩黄,晶亮。软软地趴在面包上。旁边有两颗切开了的圣女果,是熟透了的红色。许知拈起一颗,丰沛的汁水霎时间在嘴里炸开了。妈妈把苹果和西瓜切成小块放在保鲜盒里。临走的时候记得拿上啊。妈妈边说边绾起头发站在洗脸池前。许知嚼着三明治,看着妈妈把洗面奶在手里揉出泡沫抹在脸上。豆浆上也有泡沫。许知把泡沫啜进嘴里。只有豆香,没有甜味。妈。她叫。卫生间的水还在哗哗流。妈——她又提高声音。妈妈把水关上,笑骂。瞎叫唤什么,别把你爸吵醒了。许知嘟嘴,豆浆没加糖——呀——不好喝。她拉长声音。妈妈瞪了她一眼,轻手轻脚拿出保湿水和乳液,在脸上轻轻地拍。许知咽下最后一口豆浆,也去洗了把脸,装模作样坐在妈妈旁边开始抹防晒霜。偷偷从化妆包里拿出粉底,想遮一遮自己额头上已经完全长出来的那颗痘痘。手机响了,她看到妈妈皱起眉打字,然后掀起眼皮瞥了她一下。许知低下头,盯着妈妈手里的香水瓶出神。水晶的瓶子,瓶口被割出了细小的切面,在灯光下闪着。像贵妇袖口高傲的钻石扣子。妈妈涂着透明指甲油,几根手指在瓶身上一蹭一蹭,漫不经心的。粉色的液体在里面不甘寂寞,猫儿一样摩挲着内壁。荡漾。荡漾。许知咬了咬唇。她几乎能闻到那股旖旎的香味了。
许知一整天都是精神恍惚的。积水被烤干了,只剩了浅的痕迹,仍不死心地趴在地上。她走得急,早饭吃得也急。胃有些难受。教室里的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历史老师是个老太太,声音尖厉,却很是催眠。梳着小小的盘发。两片薄的嘴唇一张一合。薄绿的丝质上衣配了白裤子。在讲台上喋喋不休。许知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左手摁着胃,右手有一搭没一搭记着笔记。她反手在书包里摸索保鲜盒。放到位斗里,打开盒盖。这才想起来没带叉子。她突然一阵烦躁。用手捏起一块西瓜,猫下身子一口吞了。西瓜不是凉的。温。甜。脆。她揉了揉眉心和酸涨的眼睛。好不容易挨到下课,老师一走,她就飞一般跑到操场上。天很蓝,蓝得透亮。一丝云彩也没有。许知盘腿坐在台阶上,靠着柱子。有女老师走过,带着一阵清冽的果香掠过鼻尖。许知又想起昨天晚上的香水味。简直,简直……她心里一阵烦躁。天空像一个巨大的旋涡,简直要将她吸进去了。许知坐在阴影里,面对外面刺眼的阳光,突然战栗了一下。
学校的午饭一如既往的难吃。许知拿着勺子,在一盘油腻腻的炒通心粉里拨来拨去。终是没了食欲。起身拿了一盒酸奶,一点点啜着。同桌也是个圆脸的女孩,短发,皮肤白净。从门外飞跑过来,拉着许知就往外跑。希希你又发什么疯!许知笑骂。外面有男生在打篮球。——我的天都好帅啊!希希红着一张脸。许知失笑,含着吸管,嘴里含糊着骂她没出息,心里竟也生了小小的期待。公正地来说,许知长得不错。脸庞圆润,五官端端正正,带着一股子灵动和秀气。在打篮球的男生周围一站,也是惹人注目的。打球的男生中突然传出一声口哨,一个男生正看着她。一个漂亮的投篮,小腿的肌肉绷起了结实好看的线条。许知侧头,看着希希满是光彩的眼睛。眯起了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的烦躁竟也消去不少。咬了咬嘴里的吸管,拨弄着它的位置,企图吸光盒底最后一点酸奶。眼前的阳光突然就黯淡了。汗味夹着男孩身上特有的气息扑到她的脸上。许知吗?我是七班的张令轩。许知愣了一下。有事吗?男孩低着头,顺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就是想问问你——嗯那个——你有微信吗?许知笑了。盯着他发丝间几滴汗珠。摸起来会不会手感很好呢?她心想。突然脸就有点烧。
刚进家门,许知就听到拍化妆水的声音。妈妈站在镜子前,拿眉笔细细描着眉。知知?回来了啊。妈妈向她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钱在桌子上,今天你和你爸叫个外卖吧。妈妈拿起珊瑚粉的口红。我晚上出去和人吃个饭——谈单位的事。许知小声抱怨,你都一个礼拜不在家吃饭了。妈妈嗔了她一眼。口吻里带了些讨好,要不今天你和你爸出去吃?你不是一直惦记着对面那家的墨鱼饺子吗?许知嘴里的口疮又开始疼了。没作声。妈妈拿起香水瓶,里面还是浅粉的液体,装在水晶小瓶里,很是养眼。她看着妈妈把香水喷在耳后,手腕上。柔软的长发是栗色的,发梢卷着妩媚的卷儿。穿着米白的衬衣和藏蓝长裙。妈妈不年轻了,但胜在模样美,保养得也好。身段窈窕,高挑。举手投足也是韵味满满的。正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挑了条细银的项链,在脖子上比了比;觉得不称心,方又放下了。又拿起另一条项链,黑绳子,挂了颗红玛瑙坠子。水润的暗红色被白色的衣服衬着,艳极了。妈妈对着镜子又照了照,很满意。于是挎上银白的包,亲昵地抚了抚许知的头发。别愣着了,快写作业去。许知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微微屏住了呼吸。她看着妈妈从鞋柜里拿出一个鞋盒子,换上那双黑绒面的高跟鞋。高跟鞋的带子是黑亮的,细细的,横在妈妈白皙的脚踝上。黑白分明,许知觉得刺眼。你要和谁吃饭去?男的女的?妈妈的动作似乎顿了顿,随即笑道,办公室的几个阿姨——你认识的,去年还给你送过好几盒巧克力呢。妈妈抚了抚裙摆,打开门。小孩子家家管的还挺多,快弄功课去,钱在桌子上。许知不说话。
爸爸也是博览群书的,身上带着一股子书卷气息。他比妈妈略长两岁。许知看过他和妈妈当年的照片。郎才女貌,挑不出刺来的登对。许知隐约记得,爸爸说过他们是高中同学。当初这门婚事,姥姥姥爷都是反对的。爸爸从小村子里一点一点爬上来。吃了旁人没吃过的苦,没日没夜地学习、看书。日积月累下来,也是书香满身。除了这些,他自然比同龄的男人还多了些他们没有的东西:坚忍、心细。妈妈当年也是高傲的,乌发白裙,眼波流转;哪个少年不心驰神往,妈妈却偏偏相中了爸爸。许知仍记得他们曾有多恩爱。爸爸现在,却是不复当年了。白头发,发福的身材,深深的皱纹,像所有中年人一样了。
老实说,爸爸这一辈子,算是郁郁不得志的。除了求学时化为凤凰男,风光了一些年头,毕业后碰了几次壁,也就渐渐颓下来了。上班。下班。每次回来都要翻翻新闻,看看报纸。国家又改了哪些政策啊,某某明星的出轨事件啊,他总是看得有滋有味。
楼下老张,对,就是那个总爱穿红格子衬衣的。他升官啦。说着说着,正在卸妆的妈妈就会斜他一眼。人家老张好歹也是干了那么多年的。闭上眼用化妆棉一点点擦拭眉毛。你呢?爸爸不说话了。似乎是不屑地撇了撇嘴。手里还是慢条斯理地把哈密瓜切成块,递给妈妈。妈妈总是电话不断。爸爸这时就会把自己窝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机看得乐呵呵的。说到底,他也是窝囊的。真是辜负了你读的那么多书。许知记得以前妈妈总是恨铁不成钢地这么说他。你能赖谁?你真是,你真是……
爸爸低着头嗑着瓜子,几根白发在灯光下会发光一样。以前两人也是志趣相投的神仙似的伴侣,时光终是把爸爸身上的那股血性一点点磨没了。爸爸关心的是猪肉又涨价没有啊,洗衣液促销,这周末可以买几瓶回来。妈妈呢?策划,方案,中标,市场。赵钱孙李总。酒会,礼服,会所,度假。鲜衣怒马。飞来飞去。
思及至此,许知就有点咬牙切齿了。爸爸几乎被磨成了一块鹅卵石,一点棱角也不见。哪怕任人在掌心揉搓也生不出几分脾气。妈妈爱吃鱼。爸爸也总买了鱼回来做。红烧。水煮。清蒸。把刺择了放到妈妈碗里。妈妈用筷子顺着鱼肉的纹理,戳成一小条一小条,再往嘴里送。两人谁都不说话。
晚上。许知和爸爸在对面下馆子。墨鱼饺子的皮,黑亮,泛着油光。她咬了一口,鱼肉又滑又有弹性。她用筷子一点点择出里面细细的葱丝。爸,我妈今天又在外面吃饭了。你觉不觉得她最近有点奇怪。许知小心翼翼地试探。爸爸头也不抬。无非就是最近公司事多——来,尝尝这个。说罢用宽大的瓷勺舀了一勺鲜菌汤。金黄的汤汁盛在细白瓷的小碗里,里面若隐若现浮着菌类和笋片。热气一缕缕熏到她脸上。许知看着洒在玻璃桌面上的一滴汤,突然就动了怒。爸,她是你老婆!你不能放任她总那么晚回家吧?旁边桌的两人转过头看了看她。许知甚至觉得周遭的空气静止了一秒。爸爸抬头,看着许知激动的脸,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真是小孩子脾气,什么都不懂——快吃吧,汤都凉了。
莲蓬头的水哗哗流着,浴室里蒸腾了浓白的雾气。许知喜欢洗热水澡,无论冬还是夏。她看了一眼薰衣草沐浴露,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打开柜门,拿出玫瑰香型的。浅米色的沐浴露倒在手上。冰凉,黏稠。外面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哪怕是水声也盖不住。许知胡乱揉了两把头发。打开浴室门,许知只觉得身上热腾腾的舒适感瞬间被凉爽取代了。爸爸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许知,起身去了阳台,关上门。许知用毛巾一点点擦着头发。许知的头发很长,晾干需要好几个小时。她拿出手机,拨出妈妈的电话。窗户只关了纱窗,许知站在窗口旁,能闻到一种味道。是只属于夏天的味道。泥土的腥味,植物的蓊郁的热气,湿漉漉的,饱含汁水。人来人往的匆乱,都市的繁华灯光,就这么浮光掠影地铺在她面前。对面的楼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了,只剩零星的窗口还亮着光。沐浴露的香味还在鼻端绕着,哀怨的,幽幽的。电话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提示着暂时无人接听。许知看到对面窗口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站在窗口停顿了几秒,似乎是张望了一下,就拉上了窗帘,灯随之灭了。许知挂断了电话。
许知躺在床上。妈妈今天穿的是一双高跟鞋,黑色,金色的鞋跟又细又高。她从没见过这双鞋。妈妈的鞋大多是浅色的,中低跟,素净也雅致,偶尔几双深色的也只是冬天的短靴。那双鞋是什么时候买的呢?黑色,金色,两种高贵甚至傲慢的颜色搭在一起。她感觉不到端庄,只觉出了逼人的侵略感。许知想起妈妈穿上它们走路的样子,袅袅娜娜,摇曳生姿。裙摆长长的,妈妈雪白的包裹在丝袜里的小腿,若隐若现着。妈妈偏爱长裙,尤其是深色长裙,藏蓝的,墨绿的,纯黑的;总是搭了浅色上衣来穿,偶尔也有连衣裙,卡其色,白色,抑或是深色的底子上有细的枝条舒展着。那双高跟鞋简直是一个突兀的存在,它与妈妈衣柜里的所有衣服都那么格格不入。但是当妈妈穿上它时,又显得那么,那么——许知形容不出来,就好像它才是主人一样。长发还是潮湿的,许知把它们散在枕头上。卧室里的窗帘没有拉上,外面的灯光闪啊闪着,在墙壁上,在天花板上;像冰冷的流光,只一瞬,就被黑暗吞没了。妈妈的香水,像热带雨林里,汁水丰沛的果子;成熟,妩媚,称得上性感,轻轻一碰就会有汁液溢出来似的。妈妈平时喷的香水都是清新婉约的香型,是从什么时候换成了这么浓郁的呢?许知记不清了。
许知站在树林里。是夜,树林里有雾;许知的眼前模模糊糊的,却看到鬼影绰绰。她听到有女人在笑,嗓音喑哑,娇媚,简直要把人的魂勾了去。有男人急切的喘息声在耳边,远远近近。一阵窸窣后,许知闻到浓郁的香水味,她感到一阵反胃。有月光照进来。许知只觉得身上又冷又湿,那香气不依不饶地缠着她,侵蚀她。许知低着头狂奔,却怎么跑也跑不出去。她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地上,立刻被泥潭裹住了。回头一看,是一条大蟒,吐着鲜红的芯子,鳞片闪着金光。许知看到蛇脸上鬼魅般的笑容,简直称得上是阴毒了。它慢慢游近,一口吞了她。
许知惊醒。被子已经被自己揉成长条缠在腿上,她惊魂未定。揩了揩额头上的冷汗,只觉得四肢软绵绵的,她听到心脏在胸膛里的怦怦声。天还黑着,空调兀自吹着冷风。许知随手裹上长衬衣,脚尖胡乱够着了拖鞋,下床,打开鞋柜。鞋盒子上是一个外文的牌子,她不认识,也不想查。直觉告诉她这双鞋子价格不菲,她能够觉出鞋盒子轻飘飘的重量。打开父母卧室的门,爸爸一个人睡在床的一侧,睡颜纯净如孩提。她呼吸一窒,攥了攥拳头,终是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门。
晚自习结束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许知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等着希希背完课文;希希的书包并不轻,略细的带子有些勒手,许知把手里的书包放在脚上,抬手紧了紧辫绳。办公室离教学楼的侧门很近,透过玻璃门,能看到操场。操场上的灯不是很亮,模模糊糊笼着一层雾似的。树影一晃一晃,时不时有学生背着书包从楼上下来,叽叽喳喳走出门去。许知看到一个学妹,短发,娇小,皮肤白皙,低着头站在楼梯口等人。不一会儿,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单肩背着书包下来了,揉了一把小姑娘的头发,两人肩并肩走出去。
可累死我了,背了四遍,总算通过了。希希一边嘟囔一边从她手里接过书包。看什么呢你?魔怔了?许知回过神,觉得有些蒙,就问希希。那个五班的篮球队队长,不是前段时间刚和咱们年级四班的那个妹子在一起了么?哦他俩呀,前两天那男的又看上个初中的小姑娘,希希无所谓地耸耸肩说。外面的树影在轻轻地抖,夜色又浓了几分似的。楼上下来一个穿着粉衣服的女老师,臃肿,懒散,肚子上的肉把粉衣服也弄皱了;头发在后面梳成了小小的一团,左手拎着水瓶,右手抱着一沓卷子,晃晃悠悠从她们面前走过去了。许知记得妈妈也有一件粉衣服,麻质的。艳丽,娇嫩,配着豆沙色的口红。妈妈喜欢绾着头发穿,露出白皙的脖颈;有细细的两卷发丝垂下来,羊脂玉的耳钉小小的,躲在蓬松的头发里,时隐时现着。
第二天上学,许知爬上长长的楼梯,跑进厕所里。眼睛果然又肿了,她懊恼地揉了揉眼下浅青的黑眼圈,理了理刘海。还没进教室门,就看到男班长从班里走出来。哟,许知啊。他冲着她挤了挤眼。许知纳闷。走进教室,同学们看着她,笑容都有些暧昧不明。许知看到自己桌子上放着一盒巧克力,是费列罗;一颗颗被包裹在金色的锡纸里,端坐在透明的盒子中,安静,乖巧。许知微微拧了眉。她随手塞到位斗里。希希凑过来,嘴里还啃着半个汉堡。知知啊,最近真是桃花泛滥哦!许知盯着希希上嘴唇的一点沙拉酱,心里突然就烦躁了,瞪了她一眼。真是连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她压低声音说。拿出语文书刚要温习课文,却看到英语老师走了进来,希希在旁边低声说了句倒霉。老师眯着眼睛扫视教室里的同学,清了清嗓子,好,现在把英语书拿出来复习单词。她把头又昂了昂,左手小拇指曲起,扶了扶眼镜,今天测试没有全对的同学,放学要到办公室单独找我。
意料之中的,老师在放学后又拖堂了。听着其他班放学的声音,许知只觉得心痒痒。面前的卷子,雪白,刺眼,还空着几道题。教室里的灯光也是惨白的。许知一点点抠着手上的倒刺,悄悄抬头看了看班主任的厚底高跟鞋。班主任坐在讲台旁的椅子上,跷着腿,一晃一晃着。许知突然想起来家里的八音盒,是妈妈从俄罗斯带回来的。厚厚的底,上面是紫色的城堡,现在正摆在书柜的顶层。八音盒很漂亮,外面的一层漆皮鲜艳而精致,底下写着一行小字:送给可爱的知知。妈妈刚拿回家时,许知爱不释手。有一个周末,爸爸失手摔了它;爸爸的脸色平静,平静得反常,毫无愧疚。许知记得当时妈妈的脸色从未如此差过,几乎全然失去了平时的风度。他们关了门在卧室里争吵,明明声音那么大,许知却一个字也听不清。她捂住耳朵,几乎在颤抖着双手寻找耳机了。她翻开书包,翻开床上的被子,翻乱桌子上的所有书。耳机呢,我的耳机呢?她眼前模糊一片,握着手机的手出了汗,黏腻一片。卧室门开了,她只来得及看到妈妈的长发在空中一荡,像盛开的黑莲花。大门被狠狠摔上了,空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许知看到爸爸坐在床边,爸,她叫了一声;爸爸没有抬头,知知,知知啊,这周作业多吗?许知咽了一口唾沫,喉咙中突然就泛上了血腥味。
许知?许知!许知回过神。组长皱着眉看她。你的卷子给我,要交了。许知哦了一声。右眼皮突然急急跳了起来,像受惊的鸽子,止也止不住,她只得用手指摁着眼皮。天色一点点黑了,窗外的树影晃了晃。许知有些心慌。
夏天的夜晚也是热的,潮湿、黏腻,像被斩断了枝茎的植物;沉郁,腐败,苦苦挣扎。她背着很沉的书包走在路上。奶茶店的阿姨走出玻璃门;短粗的手指上涂着蓝黑的指甲油,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细细的香烟,眉毛被画成了又弯又细的弧度。在泛着油光的脸上简直像两条黑乎乎的虫子。阿姨见到许知,眼睛一亮,随手把烟扔到地上,踩了两脚。许知此时却没兴趣买奶茶来喝,悻悻经过了。从天桥上走过时,许知突然就停下脚步,她把身子紧紧贴在护栏上。绿灯亮起,车流向她驶来,带着刺眼的灯光和风,箭一般从她脚下呼啸而过。宽大的校服被风吹起来。远处的灯光在黑夜中挪动着,带着满身的炽热和戾气;红色的,黄色的,终是汇入了灿烂的河中,变淡了。许知几乎要溺身于这一片冰冷的灿烂中。她张开双臂,仰头看到三两条电线,黑色的,细细的,在夜幕中看得不甚清晰;它们延伸着,延伸着。许知踮起脚,看着它们隐在浓郁的暗色里,直到再也看不真切。
许知出了地铁站,看到几米开外停着一辆黑车。她不自觉地走近,是一辆凯迪拉克;线条冷硬,霸道,在暖黄的路灯下闪着寒光。车窗里有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暧昧,危险。许知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了。她定定站在那里,有一种感觉,竟然觉得自己此时像个兴奋的猎人。副驾驶座的车门开了,一只脚踏了出来;许知看到一只黑色的高跟鞋,金色的鞋跟尖尖,钢针一样刺到地上。许知却笑了。那只脚又急慌慌地缩了回去,半晌再无动静。许知也在那里站着,一人一车仿佛对峙般。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一个世纪。路灯下的小虫子们仍在飞啊飞着,不依不饶的。许知低头,踢开了脚边的一个石子,咧嘴笑了笑,对着车竖了个中指。
许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饭;只记得她回家狠狠摔碎了梳妆台上的香水瓶子,水晶瓶支离破碎,香水在地板上漫延,漫延。许知觉得它们像吃人的藤蔓。她几乎要赤着脚踩到碎片上了。屋子里都是香味,浓郁的,缠绵的,令人窒息。许知你在发什么疯!她还记得爸爸在大声吼她。她回到房间摔上房门,把书包倒扣在床上,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抖了出来。她撕碎了作业本和练习册,撕碎了书,所有书;她恶狠狠拽下了头绳,摔在地上;她扯着自己的头发,想哭却哭不出来。许知浑身颤抖,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像搁浅的、濒临死亡的鱼儿。
许知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会话框。希希,我妈出轨了。许知看着这几个自己亲手打出来的字。小小的字体突然变得山一般大,劈头盖脸砸到她的身上,她猛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尖叫出声。双手在剧烈颤抖着。她哆嗦着嘴唇,终是尽数删掉了那几个字。
第二天是周末,许知在凌晨才刚刚睡去。醒来已经是中午。许知走出卧室,客厅里父母都在,两人面容平静,憔悴,看着她。妈,她说。你昨天……知知,饿不饿?咱们今天出去吃吧。爸爸平静地打断了许知的话。许知看着爸爸的眼睛,苍老的眼睛,眼里全是红血丝,里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吗?仿佛有哀求,又仿佛不是。妈妈低下头,长长的头发盖住了大半的脸,她看不清妈妈的表情。你们真他妈的厉害。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许知坐在地铁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坐到哪里。窗外有阳光照进来,被栏杆割碎了,一片一片地跳着,终于跳到她的手上。皮肤都变得透明了,能看到里面青色紫色的血管。她看着手机上的未接来电,一个接着一个,紧接着的是蜂拥而至的短信。许知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快感。这种快感强大,剧烈,突如其来,几乎要吞没她了。一条微信跳出来。张令轩。知知,今天有空吗?要不要出来吃饭?许知看着这条微信,看了好久好久;终是发了一个字,滚。
坐在对面的男人好像喝醉了,面色潮红。衬衫上是黄褐色的污渍,啤酒肚随着地铁的行驶晃晃荡荡的,几乎要挣开那粒小小的扣子了。他拿着手机在打电话。老婆,老——婆。我没喝酒。没喝,真的。许知盯着他,用近乎凶狠的目光盯着他醉意蒙眬的眼睛。地铁突然一个急刹车,男人控制不住地吐了出来,酸腐的恶臭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厢。许知捂住鼻子,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在下一站飞奔下车,守着垃圾桶吐得撕心裂肺。她抠着垃圾桶上的铁皮,几乎要发了狠地抠下一层漆来。许知步履虚浮地出了地铁站,缓慢地走着,周围是陌生的景致,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有年轻妈妈带着宝宝,在街上一蹦一跳着;马路边上坐着一对小情侣,身体紧紧贴着彼此,正你侬我侬地分食一根冰棍。许知低低咒骂了一声,去便利店里买了一瓶冰水,倒在自己的手上,胳膊上,腿上;最后狠狠捧了一把水,摔到脸上。大概是夜里下了雨,路上还汪着积水。有人骑着自行车轧进水汪里,车轱辘一转一转,路面就被细细的虚线割开了。
今天的天气真好。许知想。她抬头直视着火一样的太阳,就这么一直看呀看着,直到眼前发黑,她才再也无法支撑般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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