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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宜水的火车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7611
⊙ 文 / 张春莹

  开往宜水的火车

  ⊙ 文 / 张春莹

  

  张春莹:一九九四年出生,湖北荆州人。作品见于《作品》《都市》等刊。现居武汉。

  火车穿过山峰下的轨道时,空荡荡的山谷里卷来一阵风,吹进车窗里,车厢顿时换来清新爽快的空气。他走到人少的后头车厢,摸出一根烟点上,挨窗户坐下了。刚坐下,一股风从对面窗户猛地豁进来,烟从嘴里刮出去了,他伸出手,只抓到火车外流过的风,烟飞向山谷,不知卷到哪里去了。他又点了一根,紧紧捏着,一口口吸,吸到烟屁股,在车厢壁上擦灭,用力将烟头朝外抛去。这时风已止了,火车开过了这座孤立的山峰,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原。

  他抽烟没有多久,还没有养起瘾来。抽烟是列车长教的,刚上火车上班时,列车长看他不抽烟,递过来一根,说跑火车的人没烟不行。他不接。列车长说,现在不要,以后找我要我不给的,他就接了,抽了第一根烟,嘴里觉得怪没味道的,只不厌恶,就抽上了,车上闲的时候想起来,就去抽一根,做解闷消遣。

  平原上流淌进来的风细微,他坐了一会儿,散去些烟味,站起来时,又闻到身上一股浓味。走到前面车厢,第四节车厢的卫生间空着,他进去漱口,捧水洗了两把脸。出来时,没提防外面有人,满怀撞到了门口的人,那人被撞得连退两步,他抬起袖子擦眼睛,看清是个女人,忙说对不起。女人没有介意,微微点头,进卫生间去了。

  走了半截车厢,他回头朝卫生间看,门闭上了,转回头来,车厢里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事,他才没感到很冒失;抹了抹脸上的水,擦在衣服上,往休息室去了。

  撞到的这个女人,他认识。记不起是哪时候了,大概是刚上火车头几回,检票检到她,她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面,听到出示票,把手里的票给他,他看了还过去,她没有转过脸来,他再多看一眼,她的样子有一些淡漠,像常坐火车的人。趟数跑多了,认识了些常在这条铁路线上来去的乘客,对她,熟悉了些。总是星期五的上午,在前面车厢走几遍,就看到她了,坐在第四节或第五节车厢,是在明州上的车,坐到宜水下。每回看到她,无论车上人多还是少,总一个人那么坐着,不和别人搭话,脸上也常常是出神的样子,显得孤单。不知是做什么去,只看到每回提一个布袋,他看见过里面装着一沓纸,大概是工作上的事。

  快到宜水站,他巡了一遍车,走到四节车厢,老远看到她靠在窗边,望着外面。他怕被她看到,认出刚才是他撞的她,没往那边去,只站在车厢接口,朝前后两节报了站。火车减速了,他把卫生间锁上,车慢慢悠悠停稳在了宜水站。他下到车门口,引着乘客上下车,一阵短促的拥挤,他夹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没顾得上看她下车没有。反正,火车重新开动,他去检票,那个位置坐了新上来的人。

  窗外是绿色齐整的水田,铺展到很远去,他坐在休息室里,辽阔的视野让他心情愉快起来。傍晚,火车驶到终点,车厢内人清空,货物卸下来,稍作停留,开始掉头往起点返。

  长江流经的这个省份,公路没有铺全,水路虽畅通,起不了大作用,铁路便是关键和重头。明州不是省会城市,却是许多南来北往火车必经的一站,是个大中转站,明州便成了个铁路发达的地方,建有阔大完善的火车站。他当班的366次列车起点在明州,终点是本省偏远的恩市,从起点到终点,横穿大半个省份。366次是只跑省内的短途车,不是重点线,却少不得。火车除了运人,平时也运货,运人的车厢通常座位空着三成,逢双休和节日却连过道里也挤满人。运货的车厢,装上明州盛产的土矿和塑料,一路运到恩市,在恩市卸货后,货物会经长江过渡,到达目的地——邻省一个近年靠工业兴起来的小城市。

  宜水是明州附近的小县城,是这条线上中途停靠的一个小站。

  凌晨,车回到明州,他下了火车,到铁路食堂一个深夜还亮着灯的窗口吃了饭,回到宿舍,床上有封信,拿起来看,是老家寄来的,地址写的是学校,信是从北边转来的。

  他是相当于转业的性质来到明州的。上火车前,他在军校学习,上军校前,他是部队里的。他的老家,在北方省份偏远山区的山坳坳里,家里兄弟姐妹多,他因是儿子,念到了初中。一九九四年夏天,县里征兵的名额派到乡里来,他刚念完初中,跟人去应征,征上了,就跟着部队走了,去了济南当兵。在部队待了几年,考上了军校,读了两年,他提前结业,继续留在部队里。这年的年末,军区一个已经转业回原籍、在铁路部门管事的长官来了济南,是来办公事。办完事,特回部队来探望战友。言谈中,想挑几个人带到南方去,想培养起一帮自己人的意思,主事的团长一口答应了。他听到消息后愿意去。本轮不到他去,他才刚结业,出部队算人才流失。偏这一年够条件的转业军人里,没有户籍在明州或挨近明州的,其他人也都各有去处,多数定了原籍的接收单位,少有人愿去陌生的南方。他没想得长远,心里只做实习打算,想到外面世界看看,就申请了。申请交上去,他被喊去谈话,进了办公室,只有那南方来的长官一人。长官问,他答,比如籍贯哪里的,家中几口人,父母做什么的,哪一年来的部队,什么兵种,军校成绩,就这几个问题,告诉了,就让他出去了。落定名额,他通过了,加他一共五个人,要到明州的铁路上去工作。

  长官先走了。等手续样样办齐,准备动身往南去,他才想到,出了部队,以后就回不来了,出去了,从此就是外面的人了,可路已摆在眼前,他是期待的,就不想许多了。将去南方,他的工作交接给了别人,临时做起了后勤,忙着准备这个特殊的春节联欢会,千禧年即将到来,哪里都是积极的氛围。春节联欢会中,他们数着倒计时,一起跨过了千年。零点一过,人们正式踏入了千禧年,世界进入了新纪元。春节过完,三月份,他和战友来到了明州,他听上面调遣上了火车。在火车上工作,他是满意的,他喜欢火车,愿意在火车上做事。将来的事,在火车上待到什么时候,能不能申调到地面上去,再往后去,是否在南方安家,都还不明晰。不明晰,他就不想,每天做好工作就是了。

  从出来当兵,老家很少来信,他也少往回写。拆开信,是老家父母找人写的,信上说他几年没回去了,家里都很挂念他,问什么时候回去,亲戚给他说了一个对象,他能不能请探亲假回去一趟。末尾让他务必回信。

  信不长,他看完,从桌子抽屉里翻出信纸,披了件单衣,坐在床沿,就在桌头上回了信。在信里,他对家里每个人都问候了,说对象的事不要操心,他现已离开部队,来了南方,在火车上工作半年了,他要先把工作做好,再来信就写这个地址。他在末尾新起一栏写了现在的地址,怕他们看漏,又添了句嘱咐。写完,把信装进信封封好,关灯睡下了。

  早上,闹钟把她叫醒,她睁开眼睛,关了闹钟,闭眼迷糊了一会儿,坐起来,下床穿衣服。到卫生间洗漱完,吃了点面包,出门往单位去了。单位里的人只来了几个,她走到过道边上的资料室,资料室的门开着,桌上放着给她的东西,她拿起来翻了一遍,装进布袋,下楼出了单位大门。

  她在一家做高中学科周报的报社上班,每个星期跑一趟宜水是自己揽过来的活儿,是去年那场变故过后开始的。去年,她请了两个月的假,回去上班后,主动要接这个活儿,单位看她精神还不太好,不批准。她说平时少坐火车,想多坐坐,来回也不远,愿意担下来,他们就把这个事交给她了。每个星期五的上午,她带着编好的报稿去宜水的印刷厂,把东西交给师傅,和师傅一起把关,弄好后,下午回明州来。

  坐上火车,窗外的风景使她的心情好了一点。明州到宜水,两个半小时车程,却有不同的地貌,一截平原一截山峰,还驶过一些零碎的河湖,看着外面的景色,人能感到一点新鲜的意趣。到了宜水,陌生的地方也让她暂时离开一会儿每日重复看到的事情。重复的事情,引来的就是那些挥不去的重复的心境,那些心境分散成点滴的细末,就是那细末,也使她难以将现在这样的日子过下去。

  上午到宜水的火车有两趟,一趟九点二十,一趟整十一点。每到星期五,她尽量起早些,好赶第一趟车,错过第一趟,坐第二趟,一天的秩序就打乱了,事也难办完。

  到火车站,买了票再到站台,等火车的人和物一股股地堆聚着,满满当当占满了站台。九点十分,火车门开了,几股小人流往各个车厢门涌去,一时挤得很汹涌,都像生怕上不了车。她裹在人群里,捏着袋子不让它挤掉到地上去。

  火车开动了,旁边没有人,对面也没坐人,车厢统共坐了十来个人,宽敞又安静。她把窗户玻璃推到顶,外面的田野瞬时绿得坦澈清晰,田野上流过的风掠进来,轻微微拂在脸上,她感到舒适又凉爽。

  有列车员提着水壶来了,挨座问喝不喝水,走到她这里,她记起是上回在卫生间门口撞她的那个人。靠前的几节车厢,通常是列车长、他,和另一个列车员,三个乘务人员来来去去地转。上回在卫生间门口,迎面看清了他的长相,就想起多半时候票是他检的,认得他。他很年轻,身上有一股子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看得见的充沛精力。看上去他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举止却不显得单薄和毛手毛脚,身材结实匀称,是一副成熟的男人身形。他跟她说过几回话,口气也不像年龄这么年轻,倒像比她大的人,大概是在火车上待久了,见的人多。

  他从她的神态里看出她记起了上回的事,便想为撞到她再道声歉。他先问,喝不喝水?她说到宜水就下车,不用喝。她的声音跟她的脸色一样,很有些生病的晦色,看上去也不愿多说话的样子,他便应了一声,走过去了。

  看他提壶过去后,她才想到他的样子显然也是记起了上回的事,就想刚才应该跟他多说一句的,或者笑一下表示记得上回的事,但这笑不是发自内心的,就很难笑得出来。

  车到宜水,她下了车,到印刷厂,正是吃饭的时候,去食堂打了份饭菜吃了,到车间找到师傅,给了他东西,自己去办公室歇着等。

  办完事,到车站买了回明州的票,是常坐的下午三点半的一趟。上了火车,往空位置坐了,人感到累起来。不知开了多久,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停五分钟,这个小站比宜水站更简单,没有设专门的站台,轨道边的土坡上是一块土方,地面画着两条黄色隔离线,竖着一块站牌,写着本站名和去向站名,供人候车。火车开动时,她往远处的天上看,天色闷了几分,不如中午明亮了。

  到了明州,出火车站,太阳已收回去了,此时是晚饭点,街上有人家里传出炒菜香,她走在林荫道上,往家的方向走去。

  那栋熟悉的灰楼已在前面不远处,她看见那楼,先前的心情一下就没有了。进了楼,楼道里是昏暗的,上了二楼,拿出钥匙开门,推开门,刷得雪白的墙衬着酱色的柜子映入眼中,这景象莫名地使肚子不饿起来,感到头脑昏重。把包挂到衣架上,坐下来,更不想去烧饭了,只是不得不吃一点,只好把早餐剩的面包拿来,吃了几口。

  到阳台上开开纱窗,把废炉子上的空水壶提到厨房,在水龙头下接了水,提到煤气灶上,打开煤气烧水,就去拿衣服洗。衣服是昨天的,明天是星期六,本可留到明天洗,她现在没有事,一坐下来,就会又不知做什么好,家里的件件东西怕又会触发那些情绪。那些情绪复转来,她就控制不了。此刻她不愿再一遍地去想那些想了无数遍、已经没用了的人和物,谁都跟她说,那个人和那些东西现在没有一点意义了,再想只是伤自己。

  洗着衣服,手在动,脑子就分散些思想和注意力。洗了几件衣服,水烧开了,水壶吱吱响起来,她把衣服拧干放进桶里,洗了手,到厨房关上煤气,提起两只暖瓶到阳台,把壶提来,就着还看得见的天色,灌满两瓶开水。壶里剩余的水,倒进厨房瓷水缸里凉着了。回到卫生间,继续洗衣服,洗出来,清几遍,端到阳台上晾起来。阳台上摆着两双鞋,一双拖鞋一双皮鞋,经白天的阳光清菌,像干净了一层,她顺手拿起来,转回卫生间,把两双鞋刷洗了,重新晾回阳台上。

  弄完这些,钟过八点了,她提了只暖瓶进卫生间洗澡。洗完出来,关卫生间灯、厨房灯、客厅灯,回房间,在床上坐下来,又空着了。电视机在床对面,她没有开电视,怕一开电视猛然传出吵闹声。坐了一会儿,想不起还有什么要做,一时又睡不着,拿了本书来,偎在床头看,九点多钟,瞌睡一来,关灯睡下了。

  没有上闹钟,还是这个时间醒了,睁开眼坐起来,窗外进来的光把房间铺得满亮,以为要迟到了,看闹钟,想起今天是星期六。还可以睡,可是睡不着了,昨天一来回跑累了,一夜觉睡得平稳,是睡足了。今天一天该怎么打发?昨天没有想,现在想,想不出做什么好,只是不想待在屋里。干坐了一会儿,想起有多久没看到父母了,心里忖了忖,准备回娘家去。

  娘家在旁边的县里,从去年起,她少回去了,亲戚邻人来家里,看她的眼光,透出的怜悯和那么一点期待似的指望,让她不好受,为避免那些目光,她就少回去了,不挑节日回去,每次回去都不要父母告诉亲戚,自己也在家里不出门。从今年春节回去了,再又回去了一回,有几个月没看到他们了。洗漱完,回房间叠了被子,往包里装了几件东西,怕变天,拿了件衣服装进去,再没什么要带的,出来带上门,下楼了。

  一小时的汽车颠簸到县里。到了父母家,母亲正在屋里挑菜,看到她回来了,连忙放下簸箕,接过她手里的包,招呼坐下,说了几句就出去买菜了。她跨进书房的门槛,父亲在房里写字。她喊了父亲,父亲高兴她回来了,但是开口,只问她在家过几天?她说过一夜,明天回去。

  回家来,她只愿意和父亲相处在一间屋里,她和父亲说不了过于亲近的话,但现在只有父亲不像其他人一样催她找人;她明白,他不说,心里是挂着的。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她也觉得安逸,在旁边看他写。她说想动笔看看,父亲把毛笔给她,她写了一个字,陡然想起曾经和丈夫一同写字的情景来,家里好多幅字都是他把着她的手写的,那亲密而熟悉的情景复转上来,心里就疼了一下,此刻不禁又喜又难过,不知该怎么样好。怕父亲看出什么,她勉强写了几个字,把笔还给父亲,就到院子里去了。

  夜间的火车乘客寥寥,现在是终点往起点返的路上,他坐在休息室里,列车长来了,他起来让出位置,到卫生间去洗脸。他挽起袖子冲了手臂,趁凉爽,到车厢坐下吹风。车厢里明亮的灯光衬得外面漆黑到底,黑暗中,沿途远处几点零星的灯火看上去很遥远,窗户推到顶,头伸出去,他闻到了夜里田垄的味道,那味道很新鲜,有些腥,夹在夜晚的味道当中,一齐灌进鼻子里来,像小时候夜里走山路闻到的味道。他知道,一会儿火车开过河,河水的味道会漫进来,进了城区,再闻到的,是另一种味道了。

  外面一片黑到底的夜,使他心里宁静,想到了坐火车的那个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她,他猜不出她的岁数,她坐在阳光照进来的位置上,透明的阳光照上她的脸,露出点疲惫,看上去是三十岁的样子。阴天里,车厢稍暗些,她的脸柔和了些,淡淡的神情,透着一点凝重,看过去是二十六七。猜不出她的年龄,他也猜不出她结婚没有,她的神情和举止不像结了婚的人,但是又会自然地流露出一些已婚女人的样子。他不知道怎么辨别结了婚和没结婚的女人,只觉得她不像一个妇人,走路和坐着的样子很规矩;坐着,还时常带点自然的拘谨,不是因为车上人多,人少也是这样,手脚不到处放,也不趴在桌板上休息。

  认是认识她了,却没有说过多少话的,从在卫生间门口撞到,跟她熟了一点,又说了几回话,晓得她去宜水是为工作,当天去当天回,再没有其他交流了。这趟366次列车,他管着前面几节车厢,在车厢与车厢之间,走来走去的无数回里,有几回,在过道上迎面逢到她了,他就总是为跟不跟她打招呼犹豫。看到她过来了,他决定打招呼,快走到跟前,先朝她一笑,她不笑,也没有话,只朝他看来,走过了,他也就说不上话了。这就是招呼了?他认为自己多事,没有必要的,她怕不是个愿意跟人亲近的人。有一回,在过道上,她正朝他这面来,走近了,他先往别处看去了,明显地避免招呼的意思。他以为可以完全当作不认识她的时候,她有一回竟先朝他点了一点头,算主动招呼,他就感到欣慰和高兴了,她不是不近人情的。他每次都要为这样的小事犹豫不已。不过,去检票却是不怕的,因她坐着,他站着,就很有些主动;但是迎面逢着了,就变得紧张起来,过道又那么窄,必得一人挪到边上,侧一点身子,就不如检票自如。可在过道上逢到其他认识的乘客,他又完全不同,一点犹豫都没有的,不管人应不应声,他条件反射般,热情打起招呼,很主动。

  他站起来,走到第四节车厢,在她常坐的座位边停下。从这排座的窗子往外看,外面仍然是一片无尽的黑。有几回,他走过她的座,她望着窗外的样子,神情有些凄凉,似乎是有心事,他想,就是这副样子使他认识她的。最开始,他认为她是有满腹心事,可几乎每回,看到的她都是这么一副样子,就想那大概不是有心事,那是什么呢,他想不出来。现在,他仍然想不出来。他站了站,想她坐在这里的样子,又站了会儿,没什么其他可想的了,便往休息室去了。

  车到终点,检查车厢,交接好事务,回了宿舍,宿舍里的人给了他一封信。是老家寄来的,这回寄到了铁路宿舍。家里这么快又来信,猜是上回说对象的事,拆开来看,果然是的。在上次的回信里,他说他在火车上工作,具体没有写清楚,老家人见了信不知明细,问他在火车上做什么工作,能不能开上火车,说不当兵了开火车也很光荣。看到这里,他就把这段挑出来念给舍友听,他们都哈哈笑了。

  信中又写到了找对象,说那是个好女孩,还念过初中,下学回来在家里照顾老人弟妹,人晓事能干,家乡那边一般的人娶不到她的。第二天,他照信里问的一一答了。他写清了他的工作,说他很喜欢火车上的工作,原先他是想开火车的,可火车上不差司机,但是将来兴许要调到地面工作,这都要听领导安排,对象的事先不考虑,一切以工作为重。

  老家来的两封信,是家里请认字的小学老师写的,他认得那老师的字,非常端正,做过他学生的都认得。信上的字迹让他想起了老师,就想起了老家的人和事。他拿着信,山坳里的村子,家里的老屋,许久不曾想起的,都清晰浮了出来。家里兄弟姐妹多,共七个孩子,他行五,算小的,哥哥姐姐们早成家了,他下面有个小两岁的弟弟,去年娶了媳妇,还一个老幺,也就是刚过十岁的妹妹,上了几年学,现在家里帮大人做事。在他老家,除了极少的一两个读书读出去的,他是他们村里第一个当兵当出来的。他明白,来信给他说对象,是父母器重他,还有一个原因,像他这样年龄还没结婚的,在老家就是大龄未婚青年了。

  出来当兵后,他只回去过三回,每回回去,老家人都说他又长变了。他的个子没变,出来就是这么高,是身体长好了,刚去部队上营养不良,很瘦,个子就不显,身体养好后,身板练得有劲,个子显得高些了。老家人说他变了,是说他的相变了。他自己照镜子看过,觉不出变化来,拿出入伍时的登记照比,变化就能看出来,还很大,于是他知道人自己是难看出自己的变化。

  从去年到现在,她感到自己有变化,脸容没有变,心是像木的一样了,思想轻盈不起来了,说话也不像从前那样又轻又快,有时候跟人说话,自己都听到说出的声音透着郁丧。她记得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像火车上那个列车员一般大的时候,她在读书,天真得很,满心憧憬着这憧憬着那,认为现在虽然孤独清冷,以后,未来的年岁里,是会体味到幸福的,各种各样的好都在前面等着她。她长到了期望的年岁里,的确体味到了幸福,却又说没有就没有了。

  有时候,她拿出相簿来看,免不了又伤一回情,两人的合影总是在他逝去后给她带来瞬间的甜蜜的怀念,随之,就是那些甜蜜无法再有的哀叹,她怔怔看着相片,既贪恋又不忍。去年休假的两个月里,她只有通过看相片来感受他,以为他还在,等回过神来,想明白,人就受不了。他刚走的时候,她不出屋,一个人守着他们的房子,脑袋里感受不出明确的东西,很麻木,也吃饭,只是吃不到味道;严重的时候,不知该做什么好,什么也想不出来,然后是脑子不受控地去胡想,想混沌了,还这样坐下去不动,人就要呕吐,到卫生间去,又呕不出来。那时候她脑子里总是跳出他的死带给她的现实问题,她没有他了,没有依靠了,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她还有那么多的感情,给谁去?

  现在,当时当刻的难过不会重压着她了,平缓些了,周围的人见了她不宽慰她了,有她在,也不刻意避着一些话,只是还有亲戚旁人背地里在说,父母想说又不敢说。前不久,编务室的主任找她,把她喊到编务室去说了一回话,说出来,还是那些真诚的老话,她只管听着不说话;只是最后,主任说了一件事,要给她介绍一个人,让她不得不有所回应。

  那人条件是不错的,单位在明州文工团,做干部工作,情况和她一样,死了妻子。她听到就感到受了侮辱,不好一口回掉,就不作声。主任看她像是不情愿,放低了声音,体贴地说,人有人的命,回转不过来,已经是这样了,低落是有时限的,你要开始新的生活。她没有表态。主任沉默着,等她开口。她开了口,说没有关系,现在不想这。主任就说,也没有关系,你有想法,积极一点说出来,大家都会尽力帮你的。

  九点十分过后,366次列车准备发车了。他检查了车厢,下到车门口站着,上车的乘客鱼贯进去,他看到了她;站台上提着袋子,随人上了后一节车厢,他想起今天是星期五了。

  车开动后,他挨座检票,过道里一个中年人走过,朝走在前面的小孩子说“等一下我”,出口是浓重的乡音,那孩子听到,更快往前走了,车厢里都笑了,像是孩子领着大人坐火车一样。当时他刚好检到她的位置,看她也笑了。他说,不用看您的了,星期五您都来。她已经把票拿出来,他就接过来,看了眼还给她,想开口说话,不知能说什么,检旁边的去了。

  这是他第一回看到她笑,刚才那一笑,说明她不是难说话的人,不是不会笑的人。她笑得很轻,浮在脸上,显出点年龄来,他就想到了,这个年龄的女人,应该是结了婚的。他记起有一回,是个阴雨蒙蒙的星期五,天被雨染成了烟色,似乎是这潮湿而柔和的天气,她露出了少有的恬淡的表情,脸上便是怡然的神色,那副样子是好看的,就像刚才她笑的那一下。他经常注意着她,那张时常透着郁色的脸,其实还显得年轻,轻淡的表情下,模糊沾着一层忧伤,使他不敢贸然打扰。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忧伤的,他没有尝过忧伤的滋味。

  想到她是已经结婚的人,他不像刚才那么有兴头了,接着,就感到不知该有怎样的心情才好。他叫乘客出示票,乘客说刚才有人查过了,他茫茫然抬头看,前后望,他发现自己到第六节车厢来了,这节车厢不该他管,他返身回去了。

  她看到他拿着票夹子从后面车厢走回来,往前面车厢去了。这个列车员,从在卫生间门口撞到,看到他的次数就多起来,也总是这样的,一个人经认识后,就常看到了。她对他有几分好印象,那回撞到她,他抬起袖子擦眼睛,看清了她,连忙说对不起,她就感到他身上的一股子生气,像逼出来的锐气。后来每到他来检票,偶尔跟她说一两句话,她都感到他身上有一股活力新鲜的气息,这气息令人些微打起精神,使人不自觉地振作,她想,这大概就是年轻吧。

  刚才他过来检票,开口说话,只是一句话,她的心情也好了些。刚才他说话,那话音透出的仍是一股子生气,那话音和他的人一样,有掩不住的朝气。这些,是特属于他这个年龄的,与她的截然不同,是她想有有不了的。再朝那边看去,他走到车厢接口了,埋首的背影有几分熟悉,她顿时涌上来一种感觉,他很像一个弟弟,一个年轻的弟弟。

  主任给她介绍对象的事单位里的人都知道了,她知道这种事是传得最快的。但是同事们都见她没有动静,就有年龄长些的大姐来说,说去试试,你还年轻,不能总一个人过下去,这样不行的,我们都看不下去。

  哪样就行呢?她问自己,她想去跟主任说,不要为她费心,现在不愿找人。但她没有去说,主任是会说话的人,她说不过他,倒会被他说得翻到另一边,好像自己全是错的,他有万分道理。

  总不见她的回音,从旁人口中也听不出她有什么意思,主任就喊她去说话了。主任把那干部的情况又说了些,说把她的情况跟那边也讲了,那边希望先见一见。主任说,他跟那干部是老相好,认识多年,不然不敢作保的,再说,他们情况又都一样。她听到“情况又都一样”,心里突地刺激了一下,她不能驳主任的话,只心里防守着,跟自己说:我不可能忘记他的。

  她读书的时间长,出学校时已过了正好的当婚年龄,可幸认识了他,两人情况相似,性格合契,就结婚了。结了婚,更好了,那么好,好得两人都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幸福。只是才过了几年呢,他忽然不见了,永远没有了。现在想起他来,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变得遥远,是遥远,是自己遥远还是他遥远了?很想他的时候,她坐在他们的房间里,房间里又充满了他的气息,她就那么坐着,或是躺着,觉得他来身边了,和她挨得很近,这时候,她闭上眼睛就不敢睁开,她想伸手去摸他的手,握住那只手,怎么也不放开了。她不敢动,一动,冷酷的现实就会回来,人就清醒了。现实好残酷,压得她想都不敢再想。

  她知道主任是个负责的人,也比较了解她,他这样循循善诱,又几次做保证,说那人好,那人就不会是差的,只是自己心里抵触,不愿意听这些话。所以她还是觉得没有什么说的,便不开口。主任见她总不作声,感到了为难,张了张嘴,刚才的话无法再重复,只好放她出去了。

  坐在火车上,外面不断变化着地貌,她期待一个接一个地来,一个接一个地看,总是看不厌。从明州到宜水,沿途景物随季节有了些许变化,比如水田里的稻谷黄了,收割后,很快又播下了下一季冬谷苗。盛夏时看着清凉的河水,现在能看出冷来。倒是那山,永远是青的,光秃秃的,纹丝不动。她看着那山,以及山脚下的层级梯田,就会提前想到,这一大片梯田过去后,会是一片清澈的湖,过了湖,再是方方正正的水田,过水田,是零落的房子,就到宜水地界了。

  这个季节,车上倒还暖和。她上车时,脱去了外面的衣服,下车时就得赶紧穿上。空旷的宜水站,一下车北风猛得人身上起栗子。她赶到印刷厂,负责接待她的师傅有事出去了,她不放心把东西交给别人,就在接待室等着。一直等到下午,那师傅才回来了,说外面的事脱不开身,以为她会交给其他师傅。她也不多说。他接了她的东西,赶急赶忙地到车间里去了。

  忙完已是黑天。师傅说,怕是回不去明州了,要不你就在厂招待所住一夜吧,明天走。她说去车站问问,看有没有回去的车。师傅推出摩托,把她送到车站。宜水的汽车站和火车站设在一处,到售票处,发现窗口已经关了。他们走到车站值班室,一个男人坐在里面看电视,进去一问,说十点多有趟往明州方向去的火车,要坐就得等着。师傅问是不是准来?男人说准来,上去了补票就可以。

  师傅回去了,她在候车室等着。车站每天安排一个人值夜班,今天轮到他,值到十一点,然后熄全部灯,检查各处门,无什么事,就在小床上休息到天明。此时他看着电视,电视机只能收几个地方台,看什么都看不出个头尾,就出了值班室,到候车室来。他问她来宜水做什么事。她答了。他又问她住在明州哪里。她答了。他的话就多起来。只是说着说着,见她不大肯搭腔,就感到没意思了。此刻偌大的候车室里,只他跟一个女人在,又很安静,彼此有些尴尬,他便退回到门口,把候车室的灯一盏盏按开来,跟她说,有什么事去值班室找他,就出去了。

  她坐在又空又大的候车室里,顶上的灯全亮了,灯全亮就不显得空了,只是人坐着不动,身上冷起来。不知道挨了多长时间,墙上挂钟走到了十点,她站起来,走到门口一盏盏按熄日光灯,掩上门出来了。从亮里出来到暗里,什么都看不清,火车站和汽车站一左一右相挨着,她站了站,辨得清了些,就往站台方向走去。上了没有装灯的站台,周围黑魆魆的,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汽车站顶棚里的一盏灯在远处亮着,更显得这边黑深。站台上只有她一个等火车的人。她不敢到处走,站在站台边上,虽然白天刮的风现在不刮了,但是深夜的寒气降下来,空气中饱含湿润的水分,贴附在衣服上、脸上,感到越来越冷。

  “呜——呜”一声,火车的长鸣从东边响过来,火车头的灯在远处亮着,慢慢向西近来。火车驶近,轰隆声震得地面发颤,刚才的黑暗和沉寂切断了,身上不感到很冷了。车停了,三两个人从车里下来,她上了面前的车厢,看到列车长在过道上,知道是366次列车,不禁感到些意外和惊喜,她往前面车厢走去,希望看到他。

  返程的夜间火车秩序稀松,没有人来检票,也没有听见报站。她站了会儿,前后没看到他,就往休息室去。休息室的门敞着,他背朝外坐在里面,她说了声补票。他转过头来,看到是她,这个时候她在火车上出现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一下子站起来,问怎么这么晚回明州?她说是今天弄迟了,幸好有这趟车回去。

  是深夜,她的脸色没有露出疲惫,反而些微舒朗,透出精神,他不禁又高兴了些,给她补了票,说了几句话,要带她去车厢坐。其实有什么好带的呢,车上大片的位置,哪里都可以坐。然而他说出口了,他不知怎么会说出口的。他说带她坐,她竟也同意了,同意得很自然。

  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头,走过两节车厢,在第四节车厢,他指了她常坐的位置说,坐,她就坐了。她坐下了,他却走了。她感到一点异样的说不清的东西,又因为这黑夜,感到一点儿合适的寂寥,心里宁静。他回了休息室,胸中荡起微微的激奋,陌生又熟悉,也是说不清,但他很高兴,不可思议似的。

  凌晨,车到终点,他报了站,下车门站着,看她出了前面一节车厢的门,往站台出口去了。站台的灯照得她的影子变细,拉长了,他踮了踮脚,朝那走远的背影喊了声:您路上注意着!那背影被后面一个挑货的人挡住,裹挟着走远了,不知听到没有。

  老家来信了,这回是给他说的对象写来的。那个女孩很主动,信里还夹了张相片,说是专门去集上照的。捧着塑料花篮,站在一棵椰子树下,后面是蔚蓝的海,样子很大方,不像山里的姑娘。她在信里写了自己的情况,说现在除了在家里做事,也去他家里和他妹妹玩,帮他家里做事,她等着他回来。

  看相片上的人,他想不起以前认不认识她,上两回信里,他们只说给他找了个好的对象,配得上他,没说是哪家的姑娘。看信尾落款的名字,也是陌生的,村子左右的人家他都认得,不记得哪家有这么一个姑娘。

  他立刻回了信,是给家里人回的,说现在不考虑个人问题,给他说的对象,不要让她再白帮家里做事,去退了,他一切都好,等有了假,就回去看他们。回完信,封好,贴了邮票,没等它过夜,像有什么催着一样,他耐不到明天,拿着信出了宿舍,投进篮球场边上的邮筒里了。

  投了信,绕着篮球场跑了十几圈才回宿舍,他一时难睡着,挪到床头上,轻轻拉开抽屉,拿出信封,倒出里面的相片。宿舍里的人都睡了,他轻轻拧开台灯,伏在桌头看起相片来。相片照在灯泡下,晃亮得上面的颜色都淡了,人后面的海成了白色,把相片立起来看,才看到一片蓝。

  相片上的假海此时令他生出对真海的向往来,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过海呢。没有看过海,便向往海,没坐过火车的时候,他便向往火车。他第一次坐火车,是征上兵后随大部队去军区。他还记得那一天,上了火车,前前后后地看,几节车厢装的都是和他一样的新兵。每节车厢有一个带队的,带他们车厢的是一个排长,那排长很年轻,面孔生得严肃,不怒自威,他心里先就存了几分羡慕,不知排长这官多大。那些和他一样的新兵,都是从各个地方征上来的,多是头一回坐火车,一车人挨挤地坐着,手脚不安分,又不得不规矩地坐着,不敢随便开口说话。火车开了一小时,车厢安静得很,排长也感到气氛严肃,就站起来,用洪亮的声音说:大家以后是兄弟了,认识认识吧,有什么说什么!于是,手脚被束缚的新兵们纷纷打开了话匣子。将去部队,他心里是激动又有些对未来的怕,倒是没有一点不舍得家里,家里人把他送到火车站,他上车就忘了他们。他也讲起来,一口粗重的乡音,谁愿意接他的话,他就跟谁讲。到最后,车厢太吵了,排长站起来让停止,话匣子已经打开,怎么止得住呢。那一天,他们坐了多久,车厢就闹了多久。那头一回坐火车,他真是难忘的。

  进了部队,头一阵子,他未来的目标,就是做像排长那样的人,将来也当个排长。慢慢,他发现排长这样的人部队多得是,在部队久了,排长那样的气质自然就有了。

  他闭上眼,仔细数一数年头,数了两遍,顺着数一遍,倒着数一遍,离家出来有六年了。六年前,他多傻啊!他现在,现在的他,是一个傻小子长成的。

  他捏着相片,再看一看,看够了,轻轻塞进抽屉缝,熄灯躺下来。火车,他如今就在上面,总不会厌的,海呢,还没有见过。如果能去看海,能跟别的人一起去,他就想跟火车上的那个她去。那么蔚蓝无边的海,他想让她也去看,她应该看到美丽的海。

  明州的地理位置,处在地图版块的中部,严格一点,偏于南方了,明州的人出去到外面,是外面人嘴里的南方人。明州的气候是南方的,饮食是南方的,风俗是南方的。明州在一片平原上,平原视野一览无余,见不着稍微奇特一点的地形,山和海是没有的,平得很。说完全没有山,又有,不到几十米的小山包,本地人看着也觉高了,自认这是一座山;海呢,就被众多的河湖代替了,不缺水的。明州的位置不偏僻,古代战争时是兵家争夺关口,是条要道,现代兴起了修铁路,明州在各省同级同水平行政区域里,算铁路修得早的,却靠着铁路这条黄金线,并没有发达起来。从古到今,这里不穷,也不富庶,人物和事物,也都比较平,人们的生活也就显得平,平得自足,自足得趋于封闭了。

  她便是个没见过多少东西的人,没见过多少,也不十分向往,因为从小到大,样样是充足的,不缺什么,一些向往过的事物,在书里电视里看到些了,就不稀罕,再者,年龄长了,就不感到很有意思了。她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没有见识过大的世面,更没碰上过几桩稀奇事,稀奇的人和事,多少听过,不以为奇,听过就忘了。总是挨家很近,读书读到头,也是在省城里,她要是个心大的人,大学就到外面去上了,她从小不肯离家太远。做学生时,跟着北方的同学去过北方,就那一次出远门,专门挑寒假去的,领略到了北方的风气和风情,看到了早早就下下来的雪,辗转去看了海,看了山。冬天的海和山都极荒凉,四处无人,给不起人好感,匆匆看了,也就回去了,就算见识过了。从此,再没去过哪里了。

  去看海,去爬山,多是人年少或极青春时的念头,她青春时的多半记忆,是那所缺少味道的校园和校园里的平淡生活。读书的日子实在平淡得很,校园又是极平常的校园,一些稀少而珍贵的趣味,全凭她少女的心思和简单的人际给自己调剂增味,总体是寡淡的。一晃眼出了校园,年龄一下子使她变成大人。这样的年龄,在社会上就很是大人了,她才醒转过来,不情愿地被推着要变。那时候她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头一桩就是怎么一下子成了大人;做大人,就有了诸多责任,就什么都变了,不免茫然慌张,心里不情愿,却不得不接受,她不愿做大人,真希望自己永远生活在校园里。好在这慌张无措的日子里,有一个人出现了,他早她几年出校园,他懂她,一认识她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拿她当孩子,呵护着她纯真的孩子梦,一面带着她往成熟里走。是婚姻把她带进质变的门槛里,使她真正长成了大人,心智逐渐成熟。她变得心甘情愿,感激这变化。

  结了婚有结了婚的好。结了婚的好,没结婚的人是体味不到的。从来都是一个人的,多了一个人,又那么体贴,话多得说不完,两个人那么样的亲密,好起来比得上一个人,还有哪种好比得上这种好?从婚姻里得到的,才是实质、福气的东西,她跟着他抛去不成熟的心思,去掉不实际的想法,决心从此做个务实的大人,过好务实的日子。他大她几岁,处处像哥哥一样溺爱着她,有一回,那是他们结婚有一年了,去省城玩,她带他去她读书的学校看,走到一棵银杏树下,她告诉他,这棵古树有灵性。以前上学时,在学生们中间有个说法,一人要追求另一人,要摘这棵树的一片叶子回去,或吃下去,或泡茶喝,反正要进肚子里,不知这风气哪时候有的,很多人信,都摘过这树的叶子。他听了,也不说话,突然就跳起来摘了一片叶子,吃进肚里去了。她笑他要拉肚子。他说拉肚子也要吃,他吃晚了,终究是吃了。

  主任第二回找她没有得到明确意思,就不好轻易再找她了,同事大概也都知道,就没有再说她的事了。工作的间隙,她停笔休息,放下笔,看到门外一个人从走廊上走过,那年轻的一阵风似的身影,她想到了他。那天凌晨到明州,下车后,她听到了他的话,知道是朝她说的,她很感动,回到家里,心还是暖的。这种关心,在丈夫去世前,从他那里得到过多少啊,她曾经是充足的,什么都不缺。

  主任给她介绍的人,哪怕仅是想一想,让一个陌生男人来做她以后的丈夫,她就不能接受。他,那个列车员,想起来,心里竟是没有排斥,只是,为什么是他呢?她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大她十岁的哥哥,从小像父亲一样严肃地爱护她,她对他也就像对父亲那样尊敬。如果能有弟弟,她希望有个他这样的弟弟。起初,是愿意看到他,觉得他好,就像姐姐对弟弟的喜欢,他让她觉得干净;他的确是干干净净的,身上总是穿得整洁,人也干净。

  又想起那晚去找他补票,他一下站起来的样子,猛得像要撞倒她,当时她心里一怕,镇定身子没有往后退。那一刻她是高兴的,看得出他比她更高兴,只是他的热情使她退缩。他的热情,热情里的意思,她看得出来一些,热情里的东西不是假的,是真的。恰是真的,她就不敢多跟他说话。

  他应该是没有结婚的,好几次来检票,没有开口,神情有点绷着,脸微微发红,看完票,直愣地还给她,往后面去了,像不认识她一样,有时来检票,又很热情地找话说。这就还是孩子,孩子的心思,孩子的举止,跟他某些时候沉稳的言行又不同。她想,他完全还是一个孩子啊!

  她看着电视,没有把电视里的东西看进去,禁不住不去想其他的。她忍不住把他跟那干部对比,一比,自己明显是向着他的。有了他先在眼前的样子,那干部就被她想得不如意。的确,快四十岁的人怎么能跟二十几岁的人比呢,谁不喜欢年轻、向着年轻去?她又嘲笑起自己,已经是经历过婚恋的人了,为什么还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冒出来。

  入了冬,车厢里的温度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列车员们提着壶穿梭在车厢为乘客添水。他提着壶巡水,巡到她坐的车厢,挨到她那里,问喝不喝热水,她说就要到宜水了,不喝。他应了声走了。过了一会儿,他来了,把一只瓷缸放在桌上,说是干净的,就往里倒水,倒了整一缸子,说您喝吧。他不走,她只好捧起缸把,热气从里面升腾起来。他又开口了,问喝不喝茶,休息室有茶叶。她说不喝茶,他提着壶走了。

  离开她的座,他就后悔了,为刚才的举动羞愧红了脸,像出了个大丑。送瓷缸是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他看见她,总是会有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有那么几回,没有想清楚,手脚就先去做了。这么殷勤的,明知自己和她都会尴尬。往缸子里倒水时,他看到她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她拿起瓷缸,他就禁不住欣慰,接着便脱口问了,要不要茶叶。水都倒了还问要不要茶叶,不是蠢话是什么,明知她也不会要的。

  他没往后面去,提着半壶水回休息室了。他往自己杯里倒了水,捧着杯子取暖,车到宜水前,他不出去了,这回比那回撞到她还冒失。

  窗外的天地透出苍白冷寂,是惯常冬天的自然风光,最后一季水稻已经收割,褐色的土地衬得冬天更加无情和寒冷。他看着外面,脑子轰轰然,经过刚才送缸子倒水,他的胆子就像大了一点,思想就又飘浮起来,他就希望她是没有结婚的,他胆敢这样去想。却又晓得是不可能的,她看起来就比他大,还大好几岁。他又想,她结了婚又怎样,他以前也是听过各种事情的,别人敢去做,我怎么就不敢,况且我只是多跟她说几句话罢了。

  他的脑子被搅得混沌了,又一刻,人清醒过来,不免怅然苦闷,失意似的,在这烦恼中,他告诉自己要守本分。他站起来,喝了口水,手脚动几下,打起几分精神,心里又提醒自己:做人要规矩。

  这时水凉了些,她端起缸子一口口喝,喝完,全身因热水发起热来,身体很暖和。方才,他刻意的殷勤,行为是暖的,意思却是一记警钟敲在身上。那些话和举动,在他是不应该的,她相信他不是个轻佻的人,再说,在他眼里,她有什么好,又有什么价值?他那么年轻,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

  看窗外,进宜水地界了,她想把缸子送过去,这个念头刚有,意识立刻转过来,如果他是一时头脑发热,她也头脑不清醒吗?只是,车快到宜水站,她还是站起来了。

  休息室的门关着,她敲了门,门开了,他拉下身上披的衣服,站起来说,您不用送来,到站我就去收。她看见里面小桌上的皮袄,是他开门时从肩上拉下来的,再看他身上,外面套着制服,敞开的领口里,是件毛线衣。她问,怎么不穿棉袄?他说,棉制服正在厂里赶工,做完就发下来,自己带的衣服只能在休息室披。她说,已经冷起来了。又说,不过你们在车上,就好些。他说车上是暖和些。她不知还有什么说的,谢了他,回去了。

  先前还后悔的,她来还瓷缸,他立刻不后悔了。刚才,她说已经冷起来了,说得很轻,脸上露着笑。她以前的样子,脸上的郁色,使她整个人没有一点温暖气息,她还是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理应是愉快、幸福的样子。这样的女人,丈夫没有理由待她不好。他想,假使自己是她丈夫,会怎么样?想到这里,脑子又混乱了。他为这冒出来的念头低下头,发窘地笑了,一手捏着空缸子的柄,在另一只手掌心上掂了掂,轻轻把它放在了桌上。

  他想起来,老家又来信了。宿舍人惊异他收信的频繁,四个月来四封信,他们跟家里一年统共才通一两封。他们围着他审问,是不是交了外面的女朋友,他笑了,说,要是女朋友,哪能四个月只写四封。

  信里,父母批评了他,说他在外面大了,不把他们的安排当回事,给他说的对象等回信等到现在没等到,她父母都是老实忠厚的人,女儿贤顺会做事,是百里挑一的孩子,只等他什么时候回去,两边就正式定下,等结了婚,他能带她去城里就带,不能带就留在家里,家里也多个帮手。

  看了信,他没有回复,把来信从桌面抹进抽屉里,做别的去了。

  天气已入隆冬,她织起了毛衣,现在她有织毛衣的心了,去年来,是什么都没心思去做的。晚上,她坐在被子里织毛衣,灰色的线团是从前织他身上的毛衣剩下的。他所有的衣服她都留着,都在那间柜子里,密密挂了一排,挂不下的,叠在下面码着。现在,柜门敞开着,那一件件衣服朝着她,仿佛他的人朝着她,她看着他,没有话说出来。她下床走到柜子跟前,摸里面的衣服,取下一件来闻,他的气味早没有了,她不相信,再闻,是真的一点闻不到了。

  这间房间,还有着已经淡去的却不能忘记的共同的气息和痕迹,这些气息和痕迹,是她住在里面仅剩的价值,是始终不搬出去的原因,是留不住也要握在手里的怀念。她织累了,把针线放在旁边,从床头柜拿出相簿,又翻开看。没有泪流了,还是会怔一怔,怔着,心里就又翻起无数无效的心情和话,对谁都说不了,说不出来。那个逝去的人,她恨过他的,自己无碍了,甩下她一个人,让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真感到过什么都没兴头了,不想在这里了,可是去哪里呢,父母又怎么办。

  她不恨了,只是不晓得还爱不爱,爱不爱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她体味到时间稀释缓解任何东西和感情带来的变化,可这是一个伤,伤留在身上,以后无论怎样,身上都是有过伤的,有伤就会留下疤迹,疤迹让人不完美,让人失去一些本领。旁边的毛衣,才织出了领口,线快用完了,织出这么个半品来,做什么呢。

  她准备回县里去看父母。星期六的早上起来,下面条吃了,洗了碗,擦桌子,餐桌很少用了,桌面没有油腻,不需要擦什么,还是仔细擦了一遍。收拾完,环顾屋子,没有什么要做的了,出来带上门,从昏暗的楼道里往下走去。

  到了父母家,跨进院子的门,想起上次回来,脚跨进这个门里的心情,是有一些不同了,不知怎么,这回不很担心有亲戚上门了。

  吃了中饭,父亲回他的房间喝茶去了,她收碗去洗,洗完,把盘碗倒扣在铺开的抹布上沥水,母亲拿了干毛巾来给她擦手,她把双手放在母亲手里的毛巾上,慢慢问出口,我再找人,找一个比我小的人怎么样?母亲以为她问着玩,口气却作真,说,我们家里的女人都是规矩的。她顿住了,不懂,女人比男人大就是不规矩吗?母亲说,规矩是方方面面,给得上别人说闲话的就不是好事。母亲说,女人比男人大一两岁可以,再大,他始终把你当姐姐看的,怕难得长久。她说,女人比男人大五岁,两人很好,好得分不开,可不可以?母亲就认真地看着她,像要认清楚一样,她宽谅地一笑,脸微微红了。才只说了五岁,也没说那人也许还是没结过婚的。母亲把着毛巾裹住她的手,帮她擦,仔细地问,是不是有了人了?她的脸腾地红了,推了母亲,说没有,是说着玩。

  回家来,床早给她铺好了,是做姑娘时的卧房,从小睡到大的,出门后,每次回家就睡这里,丈夫在的时候,一起回来,也是睡这里。晚上,她睡下了,母亲进来房间,喊了她一声,她模糊醒来,答应母亲的叫,要坐起来。母亲不让她起来,没有去开灯,摸到床前,说,你是我们的心肝,我们怎么样都不让你一个人过下去的,你也总要再找人,再找,我们只希望你找个合适的,能过一辈子的,你之前的那个,人品是不能再好了,可他抛下你就走了,再好又怎样?母亲的声音哽咽了,她连忙起来,掀开被子,下床去开灯,扶母亲坐在床上,自己披了件衣服挨着坐下,母亲默然无声,她也无声可出。

  第二天吃了中饭,她要回明州,母亲把她喊到房里,说昨天和她爸爸说了,下午他们就给她哥哥挂个电话,他在省城认识的人多,叫他放在心上,帮她看看。她便说,同事跟她介绍了一个人,讲了那人的情况。母亲听了,说干部不干部不在乎,对你好我们才放得下心,只是孩子小些就好了,又这么大了,你还没生过,一去就做后娘,合得来还好,不然我和你爸爸怎么放得下心。她说,快四十的人,孩子怎么会很小呢。

  回到明州,她去编务室找了主任。见她主动来问,主任把那人的方方面面又讲了些,当是她愿意了,问什么时候正式见一面,见了面就分明些了。她不答言。主任说,他是个好人,了解她的情况,理解她的心情,一直没有催,全看她什么时候愿意见;再有,就是见了面,也不急着催结婚的,年龄是比她大些,但尊重她,可以等。说着拿出一张相片给她,她接过来看了,还到主任手里。主任让她定个日子,她想就这个星期六去见。这也是迫于无奈,年龄在往上长,身边人说,父母说,亲戚说,她不愿总是听到各种各样的话。

  主任问,想好没有哪天见?她怔了怔,又犹豫了,觉得这个星期见太快了,没有一点准备。她说,见不见不差这几天,想清楚了再来告诉。

  下了班,转弯去菜场,下午的菜场人不多,挨摊看,不知买什么菜好。有一间小菜摊,油布上摊着扎成把的芹菜,绿得很新鲜,她买了一把。出菜场,天已昏沉了,走在林荫道上,步子拖沓,走得很慢,天一层黑似一层,笼得行人的身影更加模糊,看得到这黑在往深里变。

  就是这黑,勾起了那天晚上火车窗外的黑,勾起过道上走来走去的人,那人走过来的样子。她心里承认,他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丝亮,她喜欢这亮,可是那个人,他叫什么,哪里人,什么来历,结婚没有,于他来说她有什么好,于她他到底又是怎样的,全不知道。母亲的话是把她打醒,母亲的话也是别人的话。

  走过一棵水杉树下,垂下来的枝杈捎到了头顶,这一碰,就像什么牵引一样,眼里流出泪,人就忍不住了。她哭着,在自责与压制的情感中意识模糊地走着,只是往前走着。

  早上起来,天就是阴的,昨天天气预报里说,今天将降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今天出门比往常迟些,进入腊月,火车站广场上涌动着许多人。待排到她买票,朝窗口里说,一张到宜水的票。她指望售票员说九点二十的已经卖完,却听见里面说“九点二十无座”,递出来一张票,票面上印着“366”,不知该不该去坐。

  进了站台,看到熟悉的车身停在轨道上,仿佛看到了他的人。上了车,人很多,她往后面去,找了一节人少些的车厢。火车开动后,列车员过来检票,看到那身棉制服凑近来,恍惚以为是他。同样年轻的列车员高声报着站,一面挨个检票。她捏着检过的票,望着窗外的阴天发怔。

  他在第四节和第五节车厢看了,没有看到她。临近春节,前面几节车厢挤得走不动,过道上挨满了人,检完两节,到第六节去看,又往后挤了两节,看到第十节车厢口,更是满满当当的人,他没耐心再看,挤回前面去了。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昏暗,车厢里没有稍微大一点的空隙,行李货物横乱摆着,站着的人比坐着的多出几倍,见缝插针,一点小空里都站着一双脚,每节车厢都热闹无比,赶集一样。天色昏暗得几近黑下来,车厢开亮了灯,灯一亮起来,有人嘴里起哄,车厢更闹腾了。里面的亮衬出外面的黑,越发显得车内暖烘烘,封闭而平稳的空间极有限,却也因此很安全。有人闷红了脸,燥热得脱去衣服,打扑克牌的把牌摔出大响,有人大声说,要是下起雹子就好了,有人接话,说下雹子也打不到身上来,有人就为这话笑起来。有做生意的人回乡过年,带了杂七杂八的行李,他们在车上会打发时间,从行李里解下一块方板,是做豆腐用的木板,提起来,往桌板上放平稳,弓下身子,在脚底下摸,摸一阵,提起一个布袋子,拉开口,一气往下倒,哗啦啦倒出一副麻将,左右人便争着要打。

  一节车厢里,一个童稚的嗓音嚷了声“下雪了”,听到的人纷纷往外看,外面已是黑压压的了,看不出什么。一会儿,靠窗的人发现有小颗粒落在外窗玻璃上,又飞走了,便知道真下雪了。很快地,雪飘起来了,飘大了,有小孩子的半块巴掌大,一块块碰在窗上,落下去,窗玻璃成了一幕剪碎的白鹅毛往下坠落的电影画面。

  火车在乌云压顶的轨道上行驶,驶到中途一个小站,停下了。车一停下来,就有喜雪的人下车了,都是些年轻人和孩子,下了火车,在边上踩雪抓雪。车厢里闷热,他提了手电筒下车,地上已积了半公分深的雪,他扭开电筒,往轨道上照。走到挨后的车厢,他看到她站在车窗下。他停下步,欣喜地走过去,她看到他,两人都笑了。

  雪片落在头上,滑下去,落下一片,又滑下去,他关掉电筒,学她的样子,伸出手接雪。他说,以为她今天不去宜水了。她说,放年假就不去了。他问怎么不坐前面,她说前面人多。他就说,每个星期这么跑一趟很累,又是冬天,你的工作该由男同事来做。她说,自愿的,我喜欢坐火车。他就说,我也喜欢坐火车。

  雪总是飘不到手上来,手心一片雪也没接到,他把电筒放在地上,换一只手接。她的手心零星落下一两片雪,接到,翻手倒下去了。他问,冷不冷?她说不冷。她问,冷不冷?他说不冷。他身上穿着崭新的棉制服,她看到,心里起了纷乱的矛盾。手上接了雪,往下翻掉,手指僵得并不拢了,没意识似的,感不到冷。

  他注意到已经过了停靠站点规定的时间,火车没有发出信号,她也注意到了,问他是不是要回车厢去了?他说雪下得大,还有一会儿停,他还站一会儿。旁边抓雪的孩子在尽兴地玩,跑过来跑过去,他收回手,拍头顶和肩膀上的雪。这时候,她问了。她问他多大了?他说了。问他是哪里人?他说了。问他结婚没有?他说了。这情景,像来南方前那长官问他的,他答得一五一十。她没有接着问了。

  过了一会儿,轮到他问了。他问,是不是丈夫对她不好?她没有回话,收回接雪的手,伸进衣袋里。雪飘下来,落在她身上,她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以前那一脸郁色的人,他盯着脚面上的雪,觉得肩膀旁边的人,真是一个妹妹一样的人。

  她蹲下来,在地上刮了一堆雪,捧在手里,捏成一个雪球,递到他面前,他接着了。火车发出了开车信号,她说,你回去吧。他攥住雪球,捏着光滑的雪球在手心转。他跟在她后面上了车厢,两人挤在一起,一时挨得很近。刚才问出的话,他现在感到了冒失,可收不回了,不知该怎么样好。她开口了,说,你去前面吧。他看着她,什么也说不出了,喉咙里应了一声,往前面挤去了。

  车厢的温度令雪球在化,他把它放进口袋里,想多保存住一会儿,也没有办法,只一会儿,雪水浸得衣服湿了,他把指头大的雪球拿出来,送进嘴里吞下去了。

  车到宜水,火车停下来,他下车门,踮起脚往后看,要上要下的人一股股地挤着,全是黑压压的头,看不到边。一会儿,站台上空了,他恍过神来,上了车。

  这年的冬天阴湿寒冷,这是他在南方过的第一个冬。他想着那颗雪球,她为什么捏个雪球给他?吞下它的时候,他那干渴发烧的喉咙遭受了一阵凛人的刺一样的冰凉,他被噎出了泪,可是他想念这感觉。就要过春节了,春节过后,他准备回老家去看父母。他心里模糊地有一些想象,禁不住不想,也不敢多想。一起来,同在明州的战友说,南方的冬天格外难挨,他不同意战友的话,南方没有北方冷,反正他也总是在火车上的,火车上暖和,冻不着手,冻不着脚。

  她呢,心里也模糊地打算着。她准备去告诉主任,跟那个干部见一面,亲自去回了他。接着她要去火车站找他,把织好的毛衣给他,车上他常照顾她,他小,她拿他当弟弟看,是份谢意。他如果接了,她就要跟他说后面的话:她有过一段不到三年的婚姻。要是他看不上她,嫌她结过婚,还比他大,她不怪谁,也不为自己的莽撞后悔,只是再不会坐上那趟开往宜水的火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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