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曾收集亡友瞿秋白遗文编成《海上述林》一书,我一直在找,得不到,却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四卷本《瞿秋白文集》,所收文本多选择,并不完全。近年,人民出版社出版八卷本《瞿秋白文集》,着重增补并展示了瞿秋白作为一位政治家、革命家深厚宏大的理论修养。“文革”期间,曾有瞿秋白《唐诗集句》和《多余的话》流行,莫辨真伪,也未见正式出版。偶然的机会,看到一本东方出版社出版的“民国奇才奇文”丛书瞿秋白卷《多余人心史》。该书首选其亲人杨之华《忆秋白》一文,其他则依次为《多余的话》《俄乡纪程——新俄罗斯游记:从中国到俄罗斯的纪程》《赤都心史》和其他较有代表性的诗、杂文和随笔,并附有《瞿秋白生平大事年表》一章。
这是一册精选的民国文人奇才的奇文集,遗憾的是未将诗词收入。作为文人的瞿秋白的一部心灵的自传,一串生命的脚印,一颗剔透的灵魂,一尊未必伟岸、却极为真实、鲜活的塑像。
《多余的话》、狱中诗词及《唐人集句》诗,至今也还有论者对这民国文人的内心独白惶惶不安。瞿秋白于是变得扑朔迷离,难以捉摸:既不同于概念的叱咤风云的革命家,也绝不是只读圣贤书、舞弄笔墨的普通文士。瞿秋白很具体,很真实。
瞿秋白就义时还很年轻,才36岁(1899-1935年)。这是一个乱世,实际上相当于中国历史上的又一个“战国”时期。清朝皇帝已经倒台,各路政治势力逐鹿中原,忙于争权夺利,尚无能力控制文人们的自由思想。天下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思想,发表并实行自己的主张、主义。如果说秦以前“诸子百家”的学说曾奠定两千多年以来的中华文化基础,那么20世纪初涌现的思想文化大师们无疑在中国开创了一个新的文化局面。这个新文化的格局不仅已经融入世界,而且正在与时俱进,不断发生着变化。瞿秋白是那个时代的精英,风云人物。瞿秋白极聪慧,教养好、禀赋高,乃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不可多得的奇才之一。30来岁时就已经是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之一,干得轰轰烈烈。隐其中共地下党的领袖政治身份,瞿秋白又是优秀的作家,诗、散文奇诡俏丽,评论、杂文尖锐深邃,在当时文坛亦称一流。试看《赤都心史》诸篇及其在鲁迅寓所避难期间署鲁迅名发表、后同时收入鲁迅文集和秋白文集的《王道诗话》《出卖灵魂的秘诀》等文。比其时诸多文坛盟主的革命雄文,又何尝逊色?——当然,我指的,主要是见解、感悟和文字表达能力。
瞿秋白在中共党内地位较高,曾在社会主义的苏联任教,其马列主义的革命理论亦甚高。某些自以为革,天下独革、除我革天下一切人都不配革的职业政客群起围攻鲁迅,将鲁迅打成反革命的时候,瞿秋白编辑《鲁迅杂感选集》并作长序,对鲁迅杂文作了革命的鉴定;瞿秋白把鲁迅杂文公开纳入马列主义的研究范畴,给予很高的评价。瞿秋白评鲁迅,其眼光之独到和理论的高明,都不是那些一贯正确的政客们所能望其项背的。瞿秋白对鲁迅的评价实际为后来国内政界、学界定了基调,也使鲁迅即便到了所有文艺作品都该付之一“烧”了之的“史无前例”时期也能一直走红,没有被“打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如胡风、冯雪峰等众。这是关于鲁迅的悲剧,也同时是关于瞿秋白的悲剧。
然而活的鲁迅及活的鲁迅杂文并非一篇序言所能道其全面者,一如鲁迅杂感之外还有小说、散文、诗歌、学术论著、文学评论、译著和书信等,《瞿秋白文集》之外还有《多余的话》,狱中《唐诗集句》。读未经删节的《多余的话》狱中诗词,我看到了真实的活的瞿秋白——一位聪慧、坦荡、独立、正直的文化人(在《多余的话》中称之为“士”)。有些想当英雄的人辛苦做戏,终于做不成英雄,历史才一翻篇,就立即散架,成了可怜虫;瞿秋白看得穿、透,笑傲人生,坦坦荡荡,不欺世盗名,结果倒进入了一个更高的生命境界,多少与他齐名,或名头更高的人死了,他却活着,常常被后人记起。
瞿秋白与那个时代的其他文化精英一样,具有独立的思想人格。他之所以令人肃然起敬,在于他智慧、坦荡,并有几分潇洒的人生态度。作为反对党的领袖被关押在敌人监狱,他坦然面对死亡,不慌不乱,镇定自若,读书,看报,作诗,接受走访,刻篆刻。他就义的时候很坦然,仿佛影视镜头:用俄语高唱《国际歌》,至一草坪,坐下,点头微笑,对刽子手说:“此地很好。”枪便响了。此前,当他的身份已经暴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在写就了必须写下的并非“多余”的文字和诗歌之外,他还在一张照片上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如果人有灵魂的话,何必要这躯壳;但是如果没有的话,这躯壳又有什么用处。”
《多余的话》和这几句类似箴言的题词,绝非空穴来风,与他流传于世的那诗词一样,是文人瞿秋白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内心独白。
人格以率真为高尚,诗词以真情动人。能找到的瞿秋白旧体诗词不多,但能流传下来的几首,没有应酬,没有宣传,字字发自内心,都是好诗。由于文集未收本文愿借此机会抄录于下,予以保存。瞿秋白活得轰烈,死得从容,是真英雄。瞿秋白才气横溢,情感真挚,乃真诗人。
万郊怒绿斗寒潮,检点新泥筑旧巢。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
——《江南第一燕》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卜算子·咏梅》
出其东门外,相将访红梅。春意枝头闹,雪花满树开。道人煨古拙,烟湿舞徘徊。此中有至境,一一入寒杯。坐久不觉晚,瘦鹤竹边回。
——《红梅阁》
今岁花开盛,宜栽白玉盆。只缘秋色淡,无处觅霜痕。
——《咏菊》
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新泪痕。饥寒此日无人问,落上灵前爱子身。
——《哭母诗》
廿载浮沉万事空,年华似水水流东,枉抛心力作英雄。湖海栖迟芳草梦,江城辜负落花风,黄昏已近夕阳红。
——《梦回》
小城细雨作春寒,料峭孤衾旧梦残。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
——《浣溪纱》
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
——《雪意》
皓月落沧海,碎影摇万里。生理亦如此,浩波欲无际。
——《皓月》
其一:十年不相见,相见各成人。潘鬓一似旧,举止失天真。君知霜月苦,仆仆走风尘。风尘应识好,坚我岁寒身。重耳能得国,端在历艰辛。
其二:贻我七言句,秋气满毫端。芦花不解事,只作路旁看。我意斯文外,别有天地宽。词人作不得,身世重悲酸。吾乡黄仲则,风雪一家寒。
其三:君年二十三,我年三岁长。君母去年亡,我母早弃养。亡迟早已埋,死早犹未葬。茫茫宇宙间,何处觅幽圹?荒祠湿冷烟,举头不堪望。
其四:(即《红梅阁》略)
——《赠羊牧之》
妖孽忽神圣,蓝天白太阳。一生皆矛盾,无话不荒唐。梦绕黄金国,魂飞乌托邦。只因承道统,断发复华装。
——《题远东第一伟人铜像》
夜思千重恋旧游,(李端)他生未卜此生休。(李商隐)行人莫问当年事,(许浑)海燕飞时独倚楼。(戴叔伦)
——《忆内》(集唐人句)
斩断尘缘尽六根,自家自了自家身。欲知治国平天下,原有英雄大圣人。
——《无题》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得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
——《偶成》
我终于明白鲁迅先生手迹中赠道冰(即瞿秋白)的那帧联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据我所知,鲁迅生平与之结怨者甚众,而厚交者亦不少,但如此公开推心置腹赠书者,仅此而已。
《多余的话》结尾列了一串书名:高尔基《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鲁定》,托尔斯泰《安娜·卡里宁娜》,鲁迅《阿Q正传》,矛盾《动摇》,曹雪芹《红楼梦》。他说:“可以再读一读。”
这些书大多写出了并不飘渺的充满苦难的人生,也大都凸显未必完整高大、却绝对真实生动的活的灵魂。这些书的阅读经验,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文人瞿秋白的内心独白。秋白此心,与鲁迅,与人间那些醒着的文化人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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