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才华:关于乡土与艺术的风雅笔记》是王新的随笔集,读完这些清新清澈的文字,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去描摹概括它们,我只将它们称作“文章”。
是的,这些是“文章”。它们是文学的,有着宛转蛾眉的温度;它们是艺术的,有着红飞翠舞的热度;它们是思想的,有着理妙万物的高度;它们是批评的,有着弹射臧否的锐度。它们既包括灵动别致的散文和诗化小说,又包括惟妙惟肖的人物访谈和“类传记”,既包含要言不烦的艺术札记和“思想录”,又包含卓尔独行的理论文字和批评集。之所以称它们为“文章”,缘于王新独特的行文风格。这种文风,接续了中国古典诗学与文章章句的传统,以敏锐的感悟、精准的描刻、流畅的行文自成一格,既是学术文章,又是性灵小品。这些文章,不做高头讲章,不为空虚之言,它们是“及物”的,或换用王新自己的话来讲,是“贴着写”的。
文章者,或有三类:有的文章是做出来的,有的文章是写出来的,有的文章是长出来的。做出来的文章七拼八凑、强做课题,有土气;写出来的文章引经据典、遍稽群籍,有匠气;而长出来的文章圆融通达、润物无声,有仙气。究根而言,学术不应成为生命的旁观者与异化者,学术应该成为生命的助力者与滋养者,后者才是文章之大者。《清水才华》所收的作品大都是“长”出来的,它们有思想的高度,批评的力度,更重要的是,它们有生命的温度。作者笔下的东西,已经内化成他生命的一部分,风雅何须附庸,风雅本是生命。
有价值文章可以有三种,其一是有新见解,想别人所未想;其二是有新材料,见别人所未见;其三是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行文漂亮精准,读来赏心悦目。前二者看难实易,第三者看易实难。《清水才华》所讨论的问题姑且不论——我们也是赞成的,单单是其行文方式已经超越众人太多。太多匠人气的文章佶屈聱牙、不知所云,太多土气的文章支离破碎、漫无边际。这部书所收的文章大多是温润如玉的,讲理并不过激,言事谙详审谛,言语清水芙蓉,篇幅短而见解精,是可以慢慢读、细细磨的。
王新的文章里,有似水的温柔,描情叙事,感性而烂漫。月亮、花朵和水是他作品中反复出现、反复歌咏的文学物象。《红月亮》中朗照着的月亮以及劳作的母亲、《柔软的癫子》中的花痴黄瓜三与盛开的桃花、《夜雨打书窗》中恣意汪洋的雨、“水意”和山茶花、《风吹野草花》中的唱癞子与荞麦花,所有这些阴性文化符号汇集起来,构成了一幅典型的江南牧歌图,充满着强烈的色彩感与画面感。从这些细腻轻柔的文字中,我们能够读懂一个南方少年成长的心路历程,其中有对知识的渴望,有对爱情的向往,有对土地的眷恋,有对往事的惆怅,这个少年是孤独与敏感的,又是多情与坚忍的,是好奇与敏捷的,又是静思与沉稳的。在我看来,王新的这些文字都是其真性真情的自然流露与真实体现,江南的山水滋养了他白云舒卷的灵气,温情的乡土又孕育了他清腴隽蔚的文气。正如《圆通听花》里所言的“心境圆通,花就明亮”,文雅已渗入到王新的血脉中去,成为他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的一部分。在他的世界里,见月流泪对花伤心,生活和审美和艺术本就没有必然的界限,任何人为的画地为牢都不过是执念。艺术与生活的圆融使其思想更接近于古代的文人而非现代的知识人。
王新的文章里,有如火的爆裂,描物写人,粗粝而精准。在《清水才华》中,王新描绘了与他成为忘年交的四位先生,其中有斯文于是、气定神闲的吴进仁先生,有眉峰攒火、浩然正气的张孝感先生,有求真求美、圆熟娴雅的刘烈生先生,有见识卓著、克己内省的林建法先生。王新在寻找、在发现。他所寻找的,是被横流的欲望所遮蔽的知识阶层的铮铮铁骨和风雅情怀,他所发现的,是被大时代和小时代所掩埋、所雪藏的文人雅士,是那些被艺术史和批评史所忽视和遗忘的大家。王新曾经将目光长期注视于全显光先生,用《孤往雄心》这样一部厚重的专著去重新发掘、定义、彰显他以及“德国学派”的艺术价值。对四位先生的描刻和打捞艺术史中的失踪者,其实有着内理的一致性,风雅不能蒙上尘霜,精神必须得到张扬,激浊扬清才能从善如流。正因此,王新笔下的这些先生们皆是洗尽铅华后的美玉,可爱,更可敬。
王新的文章里,有涵化的见识,论理批评,婉转而笃定。王新的书评、诗评、画评有自己独到的特色。一方面,他精耕西方艺术史与批评史,大家论著,信手拈来;另一方面,他接续了中国古典美学的传统,以感悟式鉴赏、评点式批评见长,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更重要的是,他将中西、古今诸方面的理论资源比较、扬弃、贯通,达到了一种融汇圆通的效果。因此,他写的文章是更“中国”的,其不缺乏理论的高度与缜密的论证,同时也避免了食古不化与食洋不化。这种更“中国”的文章可读性强,华美的辞藻与艺术化的思维所凝结的,是一篇篇的美文,仅仅是随意翻阅即有满口余香的效果,功力之深,可见一斑。说他的批评“更中国”的另一层意思是他不断地在赓续和扩展传统美学的认识和边界。他论说古典艺术的“默会传统”,研究“手”在创作中的重要意义,孜孜矻矻地探索“曲折艺术学”,这些创造性的劳动,皆是在向中华传统美学求资源、求方法、求新生。而这一切皆涵化于他的“曲折尽致与宏开新业”的艺术观与批评观中,成为了他艺术研究“孤往雄心”的一部分。因此,在我看来,王新的这些文字,也仅仅是他学术雄心的一个小小的起点,我们当然有理由看到他更多更精妙的文章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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