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隆中:文学评论家,现任昆明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云南省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沈石溪:儿童文学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
冉隆中(以下简称冉):终于来到著名的“上海梅陇书房”,我记得你的很多作品“自序”的末尾,都注明“写于上海梅陇书房”。梅陇书房这个名字,对于读者而言,如雷贯耳了。沈石溪(以下简称沈):隆中先生玩笑了。我们是老朋友,我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期,你就写作发表了关于我的动物小说的不少评论,有的还发表在台湾书籍或报刊上。我得感谢你!冉:是啊,那个时候的沈兄,还是一名军旅作家,在文坛有一些名气,但远不是今天这样炙手可热。如今军人的大盖帽取掉了,戴上了“动物小说大王”的高帽子,所到之处,很拉风,很招摇。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这个感觉应该是很好。沈:感觉应该是有苦有乐吧,甘苦自知。因为年龄的原因,我军人的大盖帽确实是取掉了,也确实是被读者和出版商戴了一顶“动物小说大王”的高帽子。但是在我心底,我从来没有忘记:曾经,我是一名军人。冉:这个看得出来。不仅从石溪的几乎所有动物小说里看得出来,更能够从刚刚由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的“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军旅系列”四卷本丛书看得出来。这套四卷本让我想起,小说大王写动物,石溪本色是军人!请说一说,你这个专门给孩子编故事的文弱书生,是怎样“混进”我军的吧?沈:这个说来话长。所有人都知道,当兵是为了保卫祖国,但我的当兵动机却不太纯。我是上山下乡知青,当兵前,我在中缅边境一个名叫曼广弄傣族村寨当了三年农民,后来又到西双版纳勐满公社小学当了三年山村男教师。边疆农村闭塞落后,当农民很辛苦,当山村男教师也很辛苦,砍柴、种菜、做饭、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天天忙得晕头转向。在农村当老师收入低,社会地位也低,没有哪个傻瓜女青年会对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脸色苍白的山村男教师嫣然一笑,青春无趣,孤独寂寞,日子很难熬。就在这时,我接到一位知青朋友来信,他是红二代,在农村当了两年知青后就参军了,信中说,新成立的西双版纳军分区想找个有写作基础能为部队写新闻报道的人,问我想不想当兵?如果想当兵的话,就寄一份我已发表的作品给部队首长审阅。我当然想当兵,那年月,对还在农村苦苦挣扎的知青来说,当兵是最理想的出路。有门路有背景的知青都跑去当兵了。当兵好啊,当兵有食堂,不用自己烧饭,伙食还不差,地方上每人每月半斤油,部队每人每月一斤半油;地方上每人每月一斤猪肉,部队每人每月三斤猪肉!衣服不用花钱,假如能提干,当个小排长,工资也比农村老师高出一大截。更重要的是,那个时代军人社会地位颇高,是众多女青年的择偶首选。我除非脑子有毛病才不想当兵呢。冉:看来你当初想当兵,真是动机不纯!哪像军歌里唱的:“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沈:可我确确实实是很想当兵,又觉得自己不够格当兵。这个矛盾让我很纠结。我从小体质偏弱,一个月至少要到医院吊两次青霉素,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体育课就是免休的,若要当兵,体检这一关我就过不了。年龄也是个问题,我是1975年入伍,差十个月就满二十三周岁了,当兵的法定年龄是十八周岁至二十三周岁,我当兵年龄明显偏大。特别不利的因素是,当年很注重家庭出身,参军要查三代成分,我祖父因贩毒被政府判过刑,我父亲虽然是工人,却曾因吸毒被劳动教养,政审绝对过不了关。那时候,我在教书之余悄悄写了点东西,已在省报发表一篇两千字散文,在省级一家文艺杂志发表了一篇万把字短篇小说,在一家地区杂志发表了一组散文诗,就算文学是块敲门砖,就凭这几篇零零落落的小东西,要想敲开部队这扇大门,我觉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很自卑,我觉得部队这所革命大熔炉、大学校不可能会要我这样的人。但我实在太想当兵了!我忍不住还是将那几篇幼稚的习作,寄给了已经当兵的那位知青朋友。我谨记这样一条格言: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
冉:看来石溪先生最早的“处女作”是这一堆敲开部队大门的“敲门砖”!都被我们这些研究者忽略了。沈:就算是吧。事后我听那位知青朋友告诉我,他收到我寄去的几篇习作,就呈送军分区政委——抗日战争就参加八路军的老革命。那位知青朋友是上午十点将我几篇习作呈送到政委办公桌上,中午十二点,政委就打了个电话给他说:“我看了,小鬼文笔不错,你通知勐海县武装部,抓紧给他办入伍手续。”部队办事情雷厉风行,当天下午,勐海县武装部就派人到县知青办调阅我的档案,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祖父当时还健在,头上还戴着坏分子帽子,我父亲历史也污迹斑斑。勐海县武装部不敢擅作决定,立刻拿着我的档案,驱车六十公里,当面向政委汇报。政委听完汇报后只问了一句:“他本人表现怎样?”勐海县武装部同志实事求是回答说:“本人表现还可以,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政委挥挥手说:“本人没问题就没有问题。这个人我要了,你们去办吧。”当时地方各级政府都由军代表掌权,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首长一句话,我的入伍手续一路绿灯放行,仅仅三天时间,我就办完了政审、体检、户口、粮油等一切入伍手续。我至今非常感激这位宽容、正直、豪迈的老八路政委,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
冉:石溪的入伍很像一部传奇,但是那个年代确实是粗鄙简陋中不失纯粹真诚。沈:是啊,就这样,在亲友熟人诧异的目光中,我穿上崭新绿军装,成为一名光荣的边防战士。更好玩的还在后面呢,因为,但凡我的亲友熟人,都认为我就算穿上绿军装了,这兵也当不长的,适应不了部队严酷的训练和生活,父辈和祖辈的历史污点也必然会影响我在部队的进步,当两三年义务兵,过一把当兵的瘾,也就戴朵大红花退伍回家了。让大家始料不及的是,我在部队入党提干,顺风顺水,足足当了三十年兵,比和我同期入伍的所有战友军龄都长,若非我2004年打报告执意要求转业回老家上海,我完全可以在部队干到退休,住进部队干休所。冉:这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吧?命运很神奇,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阴差阳错,突然就变成了现实。就像你后来走了“狗屎运”,当了十多年甚至更久不会衰竭的当红作家一样。沈:我从部队转业回上海已经十五年了,回眸所走过的三十年军旅生涯,我只有两个字:感恩。这三十年是我生命的黄金年龄段,也是我逐渐成熟、成长、成功的三十年,更是我文学创作事业节节攀高的三十年。是部队培养了我,成全了我。这是我发自肺腑的话。回想从前,我特别喜欢穿军装,在部队上班时穿,下班了也穿,节假日外出游玩时穿,到上海探亲也穿,这一身军装,让我瘦削文弱的身体平添了一层英武阳刚之气,给了我做人的底气和胆气。我深信,军装是有魂魄的,象征着一个民族的威武和力量,不容亵渎,不容小觑。穿着军装走在街上,不再害怕遭到小流氓滋扰。路遇不平,我甚至敢出手相助,主持正义。我身穿军装,我住在军营,我是个军人,何惧坏人打击报复!冉:由军人说到军装,回望来路,探寻根脉,还是请你说说,你的军旅生涯和你创作起步的故事吧。沈:军旅生涯和我创作的关系,确实是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回眸三十年军旅生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部队是有规矩的,军人是有标准的。我时常会触犯规矩,军事训练也常常不达标。例如生活在军营,从将军到士兵,每天清晨必须列队出操,可我经常赖在床上不去出操。半夜紧急集合,要求两分钟之内打好背包到操场整队集合,但我起码三分半钟才能将背包捆结实。部队讲究整齐划一,白天床上的被子一定要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可我床上的被子从来就叠得松松垮垮,用部队的话说就是比老百姓还要老百姓。野营训练,别说扛机枪了,扛一支半自动步枪都累得慌。投掷手榴弹,及格线是三十米,很多战士都能轻松投出四五十米,我怎么练,手臂都练肿了,也只能投出二十七八米,离及格线还差一截……等等,各个方面都与合格军人有不小距离。但部队从首长到身边的战友,都对我关爱有加,表现出足够的宽容和大度。早操点名时,我明明昨晚没有加班,我的直接领导——那位腰圆膀粗的宣传科长,也会大声向带操首长报告:沈一鸣(我的原名)昨晚加班到十二点!我打背包打得慢,紧急集合,连长会事先悄悄关照我,半夜几点几分会吹响哨子,让我提前做好准备。我的被子叠得松松垮垮,老班长看见了,也不吱声,就动手将我被子重新叠过,叠得有棱有角。我曾三次参加野营训练,身边的战友都会主动帮我扛枪,让我步履轻松跟上队伍。掷手榴弹,凡实弹训练,负责测量距离和落弹点的连队文书,都把我的投弹距离夸大两三米,让我顺利过关。我在部队三十年,前后换过五个单位,无论调到哪里,没有谁在这些事情上难为过我。与我共事过的首长和战友,或许文化水平不算高,或许文学作品读得不算多,但对文化都有一种朴素的敬重,对文化人都有一种天然的善良和宽容。我并没有因为身体素质差而遭到嫌弃,也并没有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遭到歧视。恰恰相反,部队对我关爱有加,宽松温馨,为我创造良好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环境。我在部队如鱼得水,茁壮成长。所以,每当我提笔创作时,我眼里心里,都是这些可爱可敬的军人,我对他们永远充满感恩之情!
冉:好像在你进入文学创作之前,较长一段时间,你做的是与文学无关的文字工作?沈:是的。我在西双版纳军分区一待就是十年,专职从事新闻报道工作。我的足迹踏遍云南千里边防线,为可敬、可爱、可歌可泣的边防官兵写下了数以千计的新闻稿,宣传部队的现代化建设,宣传他们感天动地的优秀事迹。因为新闻报道工作出色,我在部队三次荣立三等功。这段经历,其实是我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也可以说是我创作的精神之根。在完成新闻报道任务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尝试着业余文学创作,以云南边防为背景,写军事题材小说,陆陆续续在《解放军文艺》《昆仑》《收获》《边防文学》等刊物,发表一些报告文学和中短篇小说。当我在军事文学领域做出一些微小成绩时,部队又大力培养我,让我到部队最高文艺学府——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深造,与当时在中国文坛已赫赫有名的李存葆、莫言、钱钢、宋学武、朱向前、李本深等三十四位优秀部队作家同窗共读。毕业后又调到成都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从事专业文学创作,圆了我儿时就深藏在心底的作家梦。
冉:这就要说到石溪早期的军旅小说了。很多人以为,沈石溪就等于“动物小说大王”,“动物小说大王”就等于沈石溪。殊不知,曾经的沈石溪,是一名标准的军旅作家,写作过数量不少,质量较高的军旅文学作品。应该说,“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是从来就不会让喜欢他的读者失望的,哪怕翻捡出早已湮没在书海中那些他创作起步时的军旅小说,也会给读者带来想象不到的意外之喜——这,就是我阅读由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新近推出的“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军旅系列”四卷本时,产生的第一个强烈印象。这套由两部长篇和两部中短篇合集组成的“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军旅系列”丛书,她最早的问世时间大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彼时,祖国西南隅,一场历时十年的局部战争正处于进行时态,置身战争发生地的军旅作家沈石溪,几乎同步地书写了这些弥漫着战场硝烟、挥洒着青春热血的军旅小说。正是石溪你这批应和了当时军旅文学主潮、又初露作家个性锋芒;彰显了英雄与战争复杂世相人性、又侧重于书写动物与士兵和人的微妙关系的发轫之作,奠定了作为军旅作家的沈石溪最初的文学地位,同时也确立了作为“动物小说大王”的沈石溪的精神根脉之源。
沈:说到我的军旅创作,我从事文学创作38年,后来我写了不少动物小说,但在源头上,我确实也写了不少军事题材作品。遗憾的是,很多青少年读者只读过我的动物小说,从没读过我的军旅小说。敝帚自珍,我觉得我的军旅小说同样是生命书写和心血结晶,同样凝聚着我对人性的思考和对社会的探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的军旅小说还曾经红过一阵子。有一位军事文学评论家曾这样点评我的军旅小说:对人心的透视,像X光一样深邃犀利;对人性的解剖,像手术刀一样细致精准。这当然是溢美之词,不能当真。我想说的是,我的军旅小说,我觉得并不比我的动物小说写得差,也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也有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也有荡气回肠的英雄壮举,也有缠绵悱恻的铁血柔情,也同样适合求知欲旺盛的青少年读者阅读。冉:石溪在军旅文学起步阶段,你觉得主要受过哪些影响?沈:每一个作家在起步阶段,肯定都受过各种影响。当时我们所受的影响,既有苏俄文学的影响,也有打开国门后受到西方各种文学流派特别是现代派的影响。当时于我而言,我受到更多影响来自云南,来自云南优秀的军事文学传统影响。在我看来,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军旅文学曾经出现过比较突出的两座高峰:其一是五十年代初期,跟随解放大军进军西南的一批军旅作家,包括冯牧、苏策、公刘、白桦、徐怀中、郭国甫、吴源植、彭荆风、王公浦等人,他们面对徐徐展开的神秘丰饶的边地民族画卷,创作出一大批令国内文坛为之侧目的军旅文学作品;其二是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末,发生在西南一隅的那场局部冲突,吸引了云南以及来自全国的优秀军旅作家,创作出一大批直面战争残酷性、书写人性复杂性的富于新质的军旅作品。我创作起步于云南边地,当时我是一名身穿军装、生活在部队的军旅作家,可以说,我既受到前一座高峰那些前辈作家作品的影响和浸润,又直接置身于后一座高峰的形成过程中,我成为了新军旅文学的参与者和见证人。因此,在我身上,在我的创作中,很自然地包含了两者之间的某些共同特质:比如追求英雄情怀和史诗品格、民族民间叙事风格,比如追求对复杂人性的书写、对军人职业伦理的反思,等等。冉:石溪创作起步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正好是中国军旅文学的一个鼎盛时期。那个时期军旅创作的选材,主要集中在战争与和平,以及想象中的历史战争三个维度展开。这一次,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从石溪过去发表的军事文学里,挑选了一批比较适合青少年阅读的作品,隆重推出《沈石溪军旅小说》四卷本,石溪“军旅系列”当中的两部长篇小说,正好涵盖了以上三个时空维度:其中一部《鹭鸶谷传奇》书写的是想象中的历史战争,另一部《古剑·军犬·野鸽》则是描述的和平年代突发的边境前哨军事冲突。沈:是的,这让我特别高兴。这是对我三十八年创作生涯的一次全面展示,也是对我三十年军旅生活的一次回眸和总结。冉:你这两部长篇很有趣。《鹭鸶谷传奇》在传奇和隐喻间自由切换,它讲述的是新中国成立前夕发生在云南边境鹭鸶谷的一场事关国家领土完整的生死之战,小说开篇既聚焦敌我冲突焦点:面对数十倍兵力压倒优势的境内外敌军,共产党领导的“边纵”野牛坳游击队孤立无援,一场大战之后,仅残留二十余名幸存者,且党员干部几乎全部阵亡,只剩一名身负重伤的指挥官。如何才能保护青龙国碑不被敌人迁移,国家领土不被流失,成为这支游击队残军几乎不能完成的重大使命。偏偏上级派来的接任队长覃猛虎,竟然是徒有虚名的一名弱不禁风的女大学生。她所面对的却是由响马贼、绿林好汉、老兵油子、“丛林野人”等组成的奇特“战友”,弱女子覃猛虎如何在战争中学会战争、在险象环生中迅速成长,成为真正的传奇扣人心弦;而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和典型性格,也由此铺排开来,繁衍出去。惊险传奇故事背后,则是鹭鸶和女游击队长覃猛虎的种种隐喻、青龙国碑和二十万亩热带雨林国土的何去何从……《古剑·军犬·野鸽》的故事发生在中缅边境一个名叫宛喊的哨所,九名战士以及从菜地里意外发掘到的一柄古剑、哨所里一只早就退役而不肯退位的军犬洋妞、山头上一群自由飞翔栖息繁殖的野鸽,成为小说呈现的军营哨所日常图景,琐屑中不乏平庸和无聊。和平年代前线军人抵抗平庸最有效的方式,除了无休止的强化军事训练,恐怕就是借助想象对潜在战场的无限憧憬了,于是围绕古剑,这群军人编织了一个又一个耽于幻想、惊心动魄的故事,借以唤起他们心中的热血豪情。小说后半段,“剧情”陡转,假想憧憬变成了严酷现实:他们被派往某高地,去执行一场与境外极其凶残的武装毒贩交手的蹲守,战斗随之不期而遇,而且格外残酷,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倒在了血泊中……
在我看来,你这两部小说都采取了一种“减法”结构:除去搬救兵的一人之外,我方战到最后,都是仅剩一兵一卒,前者是女队长覃猛虎,后者是班长“我”。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递减结构方式呢?
沈:这种结构方式,除了渲染战场的严酷和悲情,我认为,这也是刻画人物塑造个性的一种有效手段。在我笔下所写这些人物,几乎都经历了一个从“扁平”形象开始,以“圆形”定格而终的书写过程。可以说,我笔下的每个人物的每一种“死法”,都属于“这一个”,都能够让读者产生撼人心魄振聋发聩的艺术效果。冉:有力量的悲剧,就是将美毁灭给人看;成熟的军旅小说,就是让复杂的人性在战场上锻打,在高倍显微镜和多棱镜下得到更加充分的放大和夸而有节的凸显,让英雄从神坛回到坚实的大地。在你笔下,正面人物都带着你的体温和情感,你以铁血浇铸的军魂,一个个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书中,浮现在我们面前。这些比较巧妙的艺术处理方式,不禁让我想起那个年代曾经流行的一部苏俄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他们之间,不仅仅是人设“减法”结构上有某些神似,其以弱胜强、以柔克刚的对比书写方式,以及观察描述英雄那些习焉不察的特殊视觉,不是也极大拓展丰富了传统英雄形象的外延和内涵吗?沈:批评家的眼光就是不一样,总结得很到位!冉:如果说石溪先生八十年代军旅小说在总体上说是应和了那个时代军旅文学的审美主潮的话,你在小说中有意无意地侧重书写了一系列与军旅相关的动物形象,比如军犬、军鸽、战马、战象等等,则显示出了你有别于同时期所有军旅小说的异质或特质——这也正是石溪后来风靡华夏的动物小说的精神根脉之所在。请看:《古剑·军犬·野鸽》书名上就凸显了与军旅相关的两种动物,《象群迁移的时候》《退役军犬黄狐》《军鸽白雪公主》等等,则直接以动物为主角,或写军犬“黄狐”不甘平庸、永不退役、舍身示范同类以及临危忠勇救主的境界和精神,或写军鸽“白雪公主”临危受命、勇斗恶鹰、慷慨赴死的智慧和坚韧……诗人郭小川曾经吟唱到:“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战士自有战士的情怀”,善于以动物世界折射人的世界、以动物心灵直抒人的心灵的石溪先生,其笔下作为“正面形象”的动物,在我看来,常常可以看成就是你所讴歌的战士本身。当然,比较有趣的是,当这些具有军事价值的动物一旦被敌方豢养,成为敌方的“爪牙”或帮凶,石溪你的笔墨也会随情感为之一转,这些动物形象就变得比较狰狞或丑恶起来,比如《军鸽白雪公主》里敌方连长所养的两只恶鹰,“一只是秃鹰,一只是金雕”,它们的样子都“恶狠狠”,追逐撕咬“白雪公主”时也是穷凶极恶,面目狰狞;在《鹭鸶谷传奇》里,那些境外“摩头兵”骑着大象参与攻打野牛坳游击队时,由于大象为敌方所用,原本威武的样子自然就变得蠢笨滑稽。这样的处理方式虽然显得比较浮浅和漫画化,但是放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那个特定时空条件之下,似乎也可以会心一笑地原谅作者了。沈:哈哈,有趣!冉:我思考研究了一下,在成为“动物小说大王”之前,石溪你是从军旅作家转而进入到对动物小说的书写的,从你早期这些军旅小说中,我们不难看出,你的军旅小说,是活跃着较多动物形象的军旅小说;你是从自觉地书写具有军事价值的动物,到不自觉的扩张书写非军事价值的动物,再到自觉自律并富于个性地书写大千世界各种野生动物。如果说动物小说是儿童文学一个重要分支,那么,石溪先生早期这些军旅与动物题材交叉的军旅动物小说,则可以看作是动物小说的一个亚种。以铁血热魂的军旅文学名义,对这个动物小说亚种进行整理发掘、推陈出新,重新认识估量和评价研究,是对作为“动物小说大王”的沈石溪整体研究题中应有之义。沈:需不需要对我进行整体研究,这是你们批评家的事情。但是我要顺便说一句出版这套丛书的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这是一家优秀出版社,少儿图书市场占有率连续十五年全国第一。2008年开始,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陆续推出36卷本《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总印数高达3500万册,长篇动物小说《狼王梦》单册印数达800万册,广受青少年读者欢迎。现在又顺了我一个心愿,结集出版了这批我早期的军旅系列作品。我热忱期待喜欢我动物小说的青少年读者朋友,也能读读我的军旅小说。因为,这是读了我动物小说之后的延伸阅读和拓展阅读,更是一种寻根阅读。很多人都有寻根冲动,不少读者会好奇地问我:你写了这么多动物小说,你的创作之根在哪里呀?我要大声地告诉大家,我的动物小说有两条根,一条根是地域之根,地域之根在西双版纳,神奇美丽的西双版纳,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多姿多彩的野生动物,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创作素材和创作灵感,毫无疑问,西双版纳是我的文学故乡;第二条根是精神之根,精神之根在绿色军营,很多评论家认为我的动物小说有一种阳刚之美,这种阳刚之美来源何方?就来源于我三十年军旅生涯,来源于钢铁和热血组合的绿色军营,人民军队天生就有一股浩然正气,绿色军营天然就有一种阳刚之美,钢铁意志、军人血脉和士兵情怀,就是我的精神活水源头,源源不断在我的动物小说里注入力量和灵魂。一个作家应该是有灵魂的,一部文学作品也应该是有灵魂的,绿色军营就是我永恒的灵魂归宿。冉:说得真好!我记得,在石溪先生日渐成熟地掌握野生动物书写规律并形成自己风格后,拟对这种小说创作的构成要素做过如下规范:一是严格按动物特征来规范所描写角色的行为;二是沉入动物角色的内心世界,把握住让读者可信的动物心理特点;三是作品中的动物主角不应当是类型化而应当是个性化的,应着力反映动物主角的性格命运;四是作品思想内涵应是艺术折射而不应当是类比或象征人类社会的某些习俗。(见沈石溪《漫谈动物小说》)石溪你形成这些体认,大致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记得当时我曾经针对那一时期沈石溪小说发表过如此评论:“在沈石溪动物小说近期创作中,他除了以自己的作品来实践他对动物小说的美学规范,更努力吸收大量的文化学、动物学、考古学等最新成果,去破译野生动物的密码,揭示不同物种的行为差异。在保留作品生动、惊险、曲折的可读性的同时,增大作品的知识含量和信息含量,提升作品的文化品质,融入作家深刻的思考和新鲜独到的生命哲学见解。沈石溪的动物小说在总体上呈现出如下一些特点:题材选择独特,主题开掘深刻,故事情节丰富曲折,情趣与哲理有机结合,动物典型极具个性化。沈石溪的动物小说,因其既好读,又耐读,既扣人心弦,又回味无穷的特点,很可能将动物小说这一通常界定为儿童文学范畴的文体加以改变,使之成为老少咸宜的拥有广大读者群的重要文体。”“沈石溪的动物小说,有恢宏之气,有阳刚之美,有生命的力度和亮色,有独特的美感和魅力。沈石溪写作动物小说,得天时,占地利,又有掘一口深井的执著痴迷,终于得道成气候,应在情理之中。”(见冉隆中《动物小说的重要收获》/1992年台湾版 沈石溪“热带雨林狩猎系列”同书评论)沈:在我看来,隆中先生这些评论,放在今天,用来评价我早期的军旅小说,依然有效。再次感谢隆中先生辛苦而认真的解读!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