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工作单位:云南省文联)
2019年4月12日,大益文学院携手花生书店举办了“我眼中的海明威”首届读书会。会上,大益文学院院长陈鹏先生说:“喜欢海明威的人基本都是男性,女性一般不喜欢海明威。”这显然是一个误会,从海明威的私生活就不难看出,海明威深受女性喜欢,女人缘极好。当然,陈院长的话应该包含有另外一层意思,即:喜欢海明威作品的人基本都为男性,女性一般不喜欢海明威的作品。个人以为,这是另一个误会。我第一次接触海明威,读的是张爱玲翻译的《老人与海》,我的书架上就有一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10月第2版的《老人与海》,是《张爱玲全集》中的译文卷。张爱玲不仅是女性,其作品中也大都透出一股女性意识,如《金锁记》《倾城之恋》《小团圆》《色戒》等。
一个月前,战友聚会,问及海明威,他们一致认为,海明威是一名伟大的作家。我追问他们都读过海明威的哪些作品,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老人与海》。其中一人还大声地说出了海明威的名言:“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可是事后我发现,他读的是少儿版的《老人与海》,与《小王子》编在同一本书里,书名就叫《老人与海 小王子》,汕头大学出版社2016年6月第1版。战友坦陈,这书是他用来教育孩子用的。由此可见,中国人喜欢海明威,似乎带有某种从众的因素。
后来,一位海明威的铁粉从专业的角度阐明了他喜欢海明威的原因。归纳起来有两点:一、硬汉,海明威自己是硬汉,其小说中塑造了大量的硬汉形象;二、海明威创造了“冰山理论”,并影响了包括雷蒙德·卡佛在内的大量美国作家,开辟了极简主义的先河。然而,笔者通过文本细读发现,无论是硬汉,还是冰山理论,对于中国读者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我们对海明威的过高评价,带有某种迷信的意味。
一、关于硬汉
何为“硬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这样的:“坚强不屈的男子。也说硬汉子。”按照这种标准,海明威本人的确是当之无愧的硬汉,他在两次世界大战中的表现就足以说明这一点。但是,这跟他是否是一名伟大的作家有什么关系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参战的大多数军人都能称之为硬汉,但没人称他们为伟大的作家。解放战争期间,关在渣滓洞里的共产党员也大都够得上硬汉的称号,他们也不是伟大的作家,包括《红岩》的作者罗广斌和杨益言。因此,评判一个作家是否伟大,唯一的标准应该是其作品,而不是作家的传奇经历。关于海明威本人是否真的是硬汉,也是值得商榷的。准确地说,海明威在两次世界大战中的表现符合硬汉的标准,其他时候则未必。1961年7月2日,海明威在爱达荷州凯彻姆的家中用猎枪自杀身亡。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迪尔凯姆曾将自杀分为三种类型:利己主义的自杀、利他主义的自杀和反常的自杀。其中,反常的自杀带有很强的社会性,比如经济危机、社会动荡导致的大规模集体自杀,显然,海明威的自杀不属于这一类型。目前,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海明威自杀的动机是为了给他人带来利益,就像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那样。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利己主义的自杀,晚年的海明威至少深受三重折磨:疾病、战争带来的心理创伤和文学创作上难以突破自己,不管哪种原因促使他通过自杀来解脱,都是利己主义的。这种自杀,显然是不符合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的。
孔子说:“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次能养。”曾子说:“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由此可见,中国人所说的孝道中,包含有爱惜自己身体的意思(后世所谓的“卧冰求鱼”“割骨疗亲”“郭解埋儿”无疑是违背孝之初衷的,此处不作深入探讨),“其次弗辱”指的是不要辱没父母赐予我们的生命和身体。海明威的自杀,显然“辱”了。这样的海明威,纳入中国文化体系中来考量,还能否称之为硬汉,我是持怀疑态度的。
当然,如前所述,评价作家的标准应该是他的作品。然而,海明威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能够称得上硬汉的,寥寥无几。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哈里与情人到非洲狩猎,哈里不幸受伤,在救援飞机赶来前死去。这期间,情人不断安慰她、伺候他,却没能拖延他的生命,他早已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他除了恶语中伤“这有钱的婊子”,就是回忆自己“靠酒和情人麻醉”的糜烂人生。汉语中有一个词,叫吃软饭的,用在哈里身上丝毫不为过。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与硬汉之间的距离,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
当然,海明威的确塑造过硬汉形象,最典型的,当属《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张爱玲的译本叫 “山蒂埃戈”)老人。但圣地亚哥的故事不足以证明“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这句话。事实上,文中的圣地亚哥老人就是个失败者。
《现代汉语词典》对“成功”的定义是:“①动词:获得预期的结果;②形容词:指事情的结果令人满意。”圣地亚哥出海的目的是要捕获大鱼并将其带回来,结果他带回来的是一副大鱼的骨架。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勿以成败论英雄”,言下之意是说成功者并不全都是英雄,失败者也有可能是英雄,但绝对没有掩饰、否认或粉饰失败的意思。圣地亚哥是失败者,这并不妨碍他是一名硬汉。
圣地亚哥式的硬汉,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古老的意象。在《三国演义》中,关羽刮骨疗毒、单刀赴会,最后荆州失守,败走麦城,身首异处;在《水浒传》中,九纹龙史进、拼命三郎石秀,都曾多次被关进大牢,遭受严刑拷打,视死如归,最后梁山大业以失败告终。
圣地亚哥老人唤醒的是一种悲剧精神。这种悲剧精神极容易引起我们的共鸣,因为我们对它太熟悉了,呼之欲出。我们古已有之的东西,若说是海明威的伟大创造,未免太牵强。
二、冰山理论
冰山理论也不是海明威首创的。早在1895年,两位奥地利心理医生布洛伊尔与弗洛伊德就已经提出了冰山理论,他们认为人的心理分为超我、自我、本我三部分,超我往往是由道德判断、价值观等组成,本我是人的各种欲望,自我介于超我和本我之间,协调本我和超我,既不能违反社会道德约束又不能太压抑.与超我、自我、本我,相对应的是他对人的心理结构的划分,基于这种划分他提出了人格的三我,他认为人的人格就像海面上的冰山一样,露出来的仅仅只是一部分,即有意识的层面;剩下的绝大部分是处于无意识的,而这绝大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人的发展和行为,包括战争、法西斯,人跟人之间的恶劣的争斗,等等。也就是说,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不过是将已有的冰山理论从心理学带到了文学领域。当然,活用别人的理论,这本身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关于海明威冰山理论的应用,最为突出的文本当属《白象似的群山》。一个男人跟一个姑娘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聊天,男人试图说服姑娘做一个手术,姑娘最终没有答应。至于这个手术到底是什么手术,这就是冰山之下的内容,需要读者自己去分析,其思维方式跟我们猜谜语类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是人流手术或者节育手术,总之是对男人有利对姑娘有一定风险与伤害的手术。如果这就叫文学的冰山理论的话,那么,在东方,这理论的践行者可以再往前推至少一千三百多年。
东晋道学家、文学家葛洪在其著作《神仙传》中,曾两次写到王远和麻姑在蔡经家做客聊天,麻姑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这正是成语“沧海桑田”的出处。冰山之下,沧海桑田隐藏的东西显然比一个手术多得多。这个谜语更难猜,隐藏的信息更多,可多重解读性更强。此外,中国山水画也无不在说明这一点,计白当黑,不要铺陈,不要八分之八,而只要八分之一。对于中国人而言,所谓的冰山理论早已被使用了上千年,并不新奇。如果一定要说新的话,也就新在“冰山”的命名上,这是由我们的地理位置造成的。很难想象,一个生活在北纬3°31′至北纬53°33′之间的陆地的人,能有多少机会目睹并研究冰山。
当然,作为一种简约艺术,文学上的冰山理论还应该体现在语言的精简和凝练。西方的极简主义至少包含了这一要素。在一个使用汉语的国家,这样的精简和凝练早已屡见不鲜。“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很难想象,在一个使用拼音文字的国家,能够有如此精简、凝练而又不失准确的语言。
总之,在海明威的时代,冰山理论在使用英语的国家或许是一种新的理论,但是,在使用汉语的国家不足为奇。
综上所述,海明威究竟是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如果一个中国读者用“硬汉”和“冰山理论”来论证他的伟大,无疑是一种迷信。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迷信有两种解释:“相信神灵鬼怪等超自然的东西的存在”“泛指盲目地信仰崇拜”,本文所说的迷信是第二种。或许,“硬汉”和“冰山理论”在使用拼音文字的国家里,的确具有某种开创性,但在汉语文学中,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见怪不怪有些麻木了。单从“硬汉”和“冰山理论”的角度来说,姑且不论其他,海明威之于中国读者,最大的意义莫过于他唤醒了我们的某种被压制着的集体无意识,把我们带入了一种熟悉的语境中。
【注释】
[1] 《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5版,第1638页
[2] 参见:【法】埃米尔·迪尔凯姆 著、冯韵文 译:《自杀论》,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3] 《礼记·祭义》
[4] 同上
[5] 《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5版,第172页
[6] 参见:【奥地利】约瑟夫·布洛伊尔、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著,金星明 译:《歇斯底里症研究》,米娜尔贝(台湾),2000年版
[7] 【东晋】葛洪 著、谢青云 译注:《神仙传》,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82页、第269页。
[8] 【唐】杜牧:《阿房宫赋》
[9] 《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5版,第9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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