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创意写作博士生导师)
从1998年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开始,网络文学发展已历20年。2018年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委员会、上海市新闻出版局、上海市作家协会和阅文集团联合组织的“中国网络文学20年20部优秀作品”的评选活动,算是对网络文学发展20年的一个盘点、总结,也是一个重要的回顾。这一举措,某种程度上也是为网络文学经典化做出的努力。说起网络文学,有位学者的最初努力不容忘记:一是时为中南工业大学(后改为中南大学)的欧阳有权,早在2001年他就在《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社会科学战线》《常德师范学院学报》和《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等刊物连续发表了《网络文学:挑战传统与更新观念》《高科技对文学基本理论研究的挑战》《电脑网络与21世纪的湖南文学》和《互联网上的文学风景:我国网络文学现状调查与走势分析》等4篇学术论文,接着,2002年他又在《求索》《社会科学战线》《文艺研究》和《中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等刊物发表了《关于建设网络文学湘军的思考》《网络文学的媒体突围与表征悖论》《论网络文学的精神取向》和《互联网对文学惯例的挑战》等论文,不但预测了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格局的改变,也引发了主流文艺界对网络文学的关注。二是葛红兵,2003年他就选编了《新世纪网络小说精选》(4卷),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这是网络文学第一个选本,也是网络文学发展之初学院派首次关注它。今天大家要研究网络文学发生期的状况时,这个选本是不可忽视的。众所周知,选本往往是一个文体或文类受到权威关注并走向经典化的一个重要因素,因此,《新世纪网络小说精选》无疑是一个具有文学史意义的选本,某种程度上,这个选本的出版标志着网络文学研究的正式起步。
网络文学发展已经20年,2018年评选出的20部作品分别为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1998)、今何在的《悟空传》(2000)、萧潜的《诛仙》(2003)、桐华的《步步惊心》(2005)、天下霸唱的《鬼吹灯》(2006)、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2006)、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2006)、辰东的《神墓》(2006)、酒徒的《家园》(2007)、辛夷坞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2007)、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2008)、我吃西红柿的《盘龙》(2008)、猫腻的《间客》(2009)、阿耐的《大江东去》(2009)、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2009)、蝴蝶蓝的《全职高手》(2011)、金宇澄的《繁花》(2012)、wanglong的《复兴之路》(2015)和血红的《巫神记》(2015)等,这些作品基本反映了20年网络文学发展的面貌,“从中可以看到作者知名度、潮流性和市场之外的考量因素”。这份20年的评选名单,也反映出网络文学作为类型化写作以及受制度规约而多取材于现实主义的基本特点。从时间维度看,可以说网络文学还没有完成经典化的过程,但网络文学涌现过众多的流行的受欢迎的作品,对青年文化和青少年阅读产生了重要影响。
2019年初,阅文集团发布的《2018年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指出,已有多年发展历史的网络文学正不断进化和迭代,在各个维度均展现出全新的面貌特征,其中新生代的崛起和粉丝价值的凸显更促使行业产生内生式的升级和变革。报告还显示,截至2018年6月,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超过4亿,占网民总量的50%以上。阅文集团以平均月活跃用户量超2亿的成绩,继续领跑行业发展。非常有意思的是,网络文学的迅速发展并主流化也算是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一个特殊现象。欧美国家网络虽然普及,个人电脑的使用面更广,而且欧美国家的电脑技术、网络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还远远走在中国前面,但网络文学却没有成为其文学的一个重要层面,或者说,网络文学在欧美国家还没有那么多的受众,其写作和出版也没有形成足够的文化影响和产业规模。而中国的网络技术并不发达,网络文学却如此热闹并且形成了巨大的产业规模。这是一个很值得对比和思考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促动了中国网络文学的迅速发展呢?下面,从四个方面来谈一谈。中国网络文学之所以迅速发展,大体有以下四个原因:
一是网络媒介的出现,这似乎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随着语言传播媒介和方式的发展变化,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和发展。这是人类文学发展的历史已经证明了的,在原始时代,口耳相传的沟通交流方式决定了语言获知主要来自人体的生理知觉,与之相适应的,神话、诗史、民间歌谣等文学形式非常发达。随着竹简、绵帛、纸张等书写媒介的出现,特别是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和广泛应用,人类由口头文化进入到印刷文化时代,神话、歌谣、民间故事等口头传播的文学开始为诗、词、散文、小说的书写文学所取代。纸张与印刷术的发明极大地扩展了叙事作品的流传范围,改变了上古时期文学的形态。欧洲古登堡的印刷术发明,导致媒介革命,文艺开始复兴,诗歌和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成为大众读物,以至于不少成为流传至今的文学经典。现代科技进步,使人类在20世纪进入电子时代,电影和电视媒介出现后,文学与影视开始联姻且形成图像化叙事。计算机技术和数字处理系统的飞速发展,个人电脑的普及,使得网络文学快速发生,并成为个人化工具的产物。文学形态除了传统意义上的文本,还出现了“超文本”。网络文学也好,还是传统的文学也好,都属于媒介文化。网络文学是以网络为生产和传播媒介的,而传统的文学是纸媒文学,文字写在纸上,文字印在纸上,这是纸媒传播。所以,定义网络文学不能按照传统文学的定义来,而要区分其媒介属性、生产和传播特点以及其所形成的文化的特征。从网络文学的媒介成因角度看,网络文学不是一种新的文体,因此在考察和评价网络文学时,不应将其与诗歌、散文和小说等文体并列起来,而应该把网络文学放到一个传播变革和媒介场域文化里去审视。二是电视文化培育了流行文化和类型文化的接受者,是网络文学发生发展的另一个文化环境。首先在人类科技发展史上,或者说传播技术发展史上,电影比电视早,而电视比网络和电脑发明、生产和出现早,因此电视文化在先,而电脑文化或网络文化在后。电视文学大多数是对纸质文学的改编、表达与传播,但经过改编过的电视文学,即使其改编前是经典作品,但它还属于一种商业文化和娱乐文化。作为商业文化和娱乐文化,追求的是最大的受众,即“粉丝经济”,其特征就是类型化。只有类型化才能赢得大众的接受,才能赢得更多的受众,这有人类的原型心理和潜意识的激发。人类从原始到现代,最早就是接受民间口头文化,民间故事要更易讲述、流传和接受,其叙事就是类型化的,这是叙事学和民间文学研究的一个常识了,如中国和欧洲经典民间童话里的“三段式”叙事,以及“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就是两个典型例子。这里不赘述。尤其是民间故事的类型化叙事,已经积淀在人类的潜意识里,形成了一种原型性的接受心理,因此,越是大众喜爱的故事,越要趋向于类型化,而且类型化也是经典叙事的基本形态之一。电视是墙角里的一个盒子,几乎家家都有,电视文化在网络文学之前流行,为大众提供了娱乐化和类型化的叙事,这就为网络文学的大众化提供了读者基础,或者说,培养了类型化文学更加深厚的接受土壤。三是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的专制与刻板,是网络文学发生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从事网络文学研究的人几乎都忽视了网络文学接受背后的教育因素,其实中国各种文学艺术的接受,甚至是文学艺术问题的背后都有教育文化在起作用。网络文学为什么很受青少年欢迎,或者说,它的参与者大部分是青少年,尤其是政治地位、文化处境和经济条件处于社会底层的青年群体,这与中国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的专制和刻板是分不开的。中国家庭教育普遍是家长制下的训诫式教育,农村贫困家庭的青少年在家庭里还面临亲子代沟,缺乏亲子交流的问题,因此,在情感交流上,当他们不能从父辈那里得到抚慰和引领时,成长的情感和精神的需要促使他们冲出“父权压抑”或“父爱缺席”寻找宣泄的出口,而最便捷最经济的出口就是网络表达。学校教育的专制和刻板就不用说了,教材的陈旧、教师知识结构的陈旧、教学方式的刻板,等等,都使得学校教育无法形成巨大的吸引力和提升力,且学校教育里最欠缺的就是阅读文化以及人文经典对青少年心灵的滋养。分析网络文学的写手和读者,很多都是反传统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的,所以网络文学某种程度是反叛文学,它不单是传统文学的叛逆者,也是教育文化的叛逆者。四是纸质阅读文化的缺席,为电子阅读和网络文学写作提供了土壤。电脑、计算机一出现,局域网和互联网一出现,中国的网络文学就一路狂奔,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国长期以来纸质阅读文化的缺席。从清末民国初年现代出版业开始,至今,中国人接受印刷文化和书籍的熏陶不过一百余年,其中,还有很多人是文盲,这有历史的政治的和社会的原因,动荡的政局、社会的变革和各种外在的因素,使得中国长期缺乏一个相对比较稳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的环境。中国人很长时间还处在求生存、求温饱的状态。目前,边远地区和少数民族地区的经济文化依然落后,阅读文化还没有形成整体性的影响力。改革开放40年了,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和社区,都普遍缺乏阅读环境,民众还没有养成阅读的习惯。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发布的第16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成果显示,2018年我国成年国民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为4.67本,与2017年的4.66本基本持平。人均电子书阅读量为3.32本,较2017年的3.12本参加了0.20本。纸质报纸的人均阅读量为26.38期(份),低于2017年的33.62期(份)。纸质期刊的人均阅读量为2.61期(份),低于2017年的3.81期(份)。这些阅读数据也表现中国人与欧美国家民众阅读的巨大差距。近5年,“全民阅读”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这本身就说明了中国人还没有养成读书的习惯,纸质阅读文化严重缺席,这为网络文学和网络阅读腾挪出了巨大的空间。因此,从国民阅读角度来看网络文学的发展,就可以找到中国网络文学发展还有一个大众阅读习惯和文化取向的因素。需要说明的是,随着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网络文学研究涌现了很多成果,出现了以欧阳友权、赵宪章、葛红兵、周志雄、夏烈、许苗苗和周兴杰等为代表的学者,网络文学研究也在中南大学、上海大学、安徽大学和杭州师范大学等部分高校成为具有学科属性的专门研究,尤其是周志雄教授去年拿到了网络文学国家社科重点课题。但我们不能忘记那些最早关注网络文学的学者以及他们的成果。如2001年王宏图和葛红兵等5位青年学者在《社会科学》杂志开展的《网络文学与当代文学发展笔谈》,2002年黄鸣奋、陈定家分别在《社会科学战线》发表的《网络文学之我见》和《“火焰战争”和“文化垃圾”:关于“网络文学”的几点不合时宜的思考》,2002年赵宪章在《东南大学学报》当年第一期发表的《论网络写作及其对传统写作的挑战》,还有中南大学于2003年召开的全国首届网络文学研讨会,等等,可以说是国内最早的网络文学的研究成果。因此要梳理网络文学研究的起点,除了要记住开头提及的欧阳友权和葛红兵外,还不能忽视王宏图、黄鸣奋、陈定家、赵宪章和许苗苗等几位先锋的研究论文,并从他们最早的成果里梳理出关于网络文学的学院派观点。
令人欣慰的是,上海大学对网络文学的研究一直没有停止,已有不少网络文学研究的成果。师生发表的网络文学论文就有葛红兵、刘赛的《2018年度网络文学创作与出版观察》、许道军、葛红兵的《叙事模式·价值取向·历史传承——“架空历史小说”研究论纲》、许道军的《论当代历史小说演进中子类型的消溃与激活现象》和谭旭东的《网络媒介与文学的身份危机》《论作为童年境遇的网络文化》等20多篇论文,还出版了多部网络文学和媒介研究专著;上海大学创意写作二级学科还开始了国内第一个网络文学研究方向,教师指导的网络文学的硕士、博士学位论文就有10多篇,其中,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尼吉娜以《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的论文获得了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博士学位,这又是具有开创性的。可以说,上海大学目前几位学者对网络文学的关注和研究是持续性的,期待国内同行多多支持,加强合作,共同为网络文学的发展做出更多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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