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者
称樊一波为画者而不说她是画家,是我有意为之——以此,将她区别于那些“串雀”一样在当下画坛文坛粉墨登场的各种“大家”“大师”。置身于一个泡沫般泛起“大家”“大师”“巨匠”的时代,樊一波以她几乎没有任何头衔和身份,毕生只诚实专注于绘事的特立独行,反而成就了她最具辨识度的LOGO。这就像她头上那根辫子——70岁了,头发花白了,她还梳着那根笨笨的、拙拙的、倔强的独辫;穿过时光隧道,我依稀可见,50年前,少女的她,头上那根黝黑的大辫子;60年前,孩童的她,为她遮风挡雨的姑妈替她编织的那根麻花辫……或许,辫子才是她与画为伍、以画为生的最忠实的见证者。寒来暑往,青丝白发,当樊一波以艺术还乡的姿态,以大半生的绘画劳作,向她的家人、亲人、友人、乡人倾吐自己的甘苦寸心,在昆明博物馆里洋洋洒洒地呈现出《具象·抽象·心象》绘画展时,在展厅一角,我仿佛听到了那根独辫发出的会心一笑和低吟浅叹。女人
典籍里的女人,无问西东,都被描述为是水做的。世间多数人看到了水做的女人的柔弱、软绵、依附,少数人才懂得水做的女人滴水穿石、以柔克刚、随物赋形的坚韧。在云南,一首流布很广的歌词这样唱“高原女人”:“太阳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冷风吹着老人的头么,女人拿脊背去门缝上抵着;刺棵戳着娃娃的脚么,女人拿心肝去山路上垫着……”
樊一波与这样秉性的高原女人心领神会,她大半生的绘画,多数作品聚焦于这样的女人:《母亲》《牧羊女》《捻线图》《喂鸡图》……最让我讶异的是她在三十年前所画的《女人·牛系列》,运笔的剞劂孤傲,泼墨的果断大胆,构图的厚重饱满,情绪的炽热奔放,让人能看到凡·高、蒙克、高更或陈老莲、梁疯子(梁楷)等东西方那些画家的影子——那是怎样一群不落窠臼不甘平庸燃烧生命追求极致的画家啊!然而这些高原女人图,又只能是出自“这一个”,——这个樊一波,将女人和牛这两者似乎不搭界的意象,巧夺天工地糅合起来,显示出她对女人,尤其是高原女人独特性格和命运的深刻理解和另类表达——其实,这何尝不是樊一波自己人生的写照?
人
樊一波夫君名叫马克斌,很多人就叫他:马克。樊一波也这样叫他:马克。早已成为摄影家的马克,有一幅摄影作品,名叫《生命之门》,画外音提示: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三天:昨天、今天和明天。昨天如影,今天如画,明天如梦。用这幅摄影作品的题旨来解读樊一波的《具象·抽象·心象》画展,或许也是一把钥匙。时间和生命是一条长河,艺术和修为也是一条长河,彼此纠结,互为参照,波谲云诡,波澜壮阔。最终成就的,不只是一个画家、一个摄影家,或一个别的什么家,最终成就的一定是一个人,一个立于天地之间、大写的人。
2018年秋天,一个遇雨成冬的日子,我无意中走进樊一波的家,立即被眼前美的凌乱所震撼——这个原本宽大的家,变得拥挤狭窄了,因为充斥了樊一波不同时期创作的各种画:油画、国画、水彩、彩墨、重彩、素描;抽象的、具象的、写实的、变形夸张的;挂在墙上的、堆在地上的、卷在画轴的、装在画框的……进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美的挤压而晕眩。到达她的画室,我甚至无处插足:墙上地上、椅上案上,几乎所有的空间,都被她的画所占据。相似的情形,多年前我在北京大收藏家黄宏将军家里见过。不同的是,黄宏收藏的都是古人的、别人的;而樊一波却是把自己近半个世纪难以计数的绘画劳作随意地堆砌在自己身边,让它们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老冉冉其将至兮”樊一波却无“恐修名之不立”。有意思的是,黄宏居然是樊一波亲亲的表哥。就在我到她家的一天前,回滇省亲的黄宏,就坐在那个无处可坐的餐厅里,与表妹樊一波共进午餐。
50年前,芳龄20的她说,迷恋绘画是她的本能所需。50年后,人到70依然梳着辫子的她说,画着就停不下来,可以忘记吃饭睡觉,就是忘不了画画。一个纯粹的画者,如纯粹的舞者、歌者,写作者,或纯粹的工匠一样,虽然在喧嚣的市声中日渐稀缺,却真实地存在于世界某些被人遗忘的角落。
一个女人,一个人,在绘画中远离了名缰利绳,忘却了庙堂江湖,成为画框的囚徒,时间的囚徒,美的囚徒,自甘在画框和美的囚室里蹉跎一生,最终完成了自己。
原来人生可以过得这样简单,这样干净,这样像一个——纯粹的人。我被触动,感而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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