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小林兄结识于15年前。
杂志不好做了,杂志从来都没好做过,我从龙华转篷至福永,到商会谋了一份工作。有人把我此举喻为弃文从商。其实不然。杂志固然是没做头了,但并非弃文从商,我想写小说。商会工作轻闲。我有个小说要写。编杂志无非两个好处:一是能多认识点女文学青年;二是能交换发点质量不好的文章。除此,别无好处。整天扯来扯去,你别想写自己想写的文章。没错,我有个想写的长篇小说要写。那就是《天堂凹》。我酝酿多年了。
戴斌兄也在福永,闲闲散散地编一本内刊。他也跟我一样,应付工作外,也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写一个长篇上。那时,文学已渐呈不济之象,但我们仍执迷于中。现在想起来,这是我们的可怕之处,亦是我们的可爱之处。一边心知肚明文学日渐凋敝,一边又发狠写作,自己的矛戳自己的盾。这几乎是文学爱好者的通病,自己的盾挡不住自己的矛,情知不可为而为之,宿命似的。
小林兄就是这时候成为我们中的一员的。他在一家日资企业上班。他年轻的时候亦痴迷过文学,到南方来,就暂时搁冰箱里。一搁些许年。他站稳了脚跟,于是又把文学从冰箱里拿出来,化冻,切块,煮熟,想和了生活下面吃。他写了一些,散文,诗歌,好像以评论为多,发在《南方都市报》等报刊的时评版上。自己用了蛮大的劲,别人未必能感觉得到。幸好他也不以为意,他早过了把文学当主餐的年龄。闲餐而已,吃了固然能添口舌之慧,不吃,也不会挨饿。在这点上,他倒是走在我们前面。那么多年,我们把文学当主餐,弄得生活一塌糊涂。若干年后的今天,我总是不遗余力地对一些志于文学的年轻人说,别把文学当主餐,会吃不饱的。但没几个人听我的。
记得跟小林兄争辩过一两回。争贾平凹。我是贾的铁粉,凡贾的新书出来,皆争睹为快。我欢喜贾文字里头的那点古文人的幽情。我至今仍认为,较之他同时代的作家,贾是有旧文学的底子的,没有一味钻进翻译体的“创新”里以显奇技。语言亦佳,沿袭了明清小说的路子。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用中国话写作,不像别的人,字是方块字,话却是外国话。小林兄则多诟病。从结构到语法,再到文字。他很认真,条条框框,逐一而谈。因为初相识的缘故,这种争辩适可而止。但他走后,我会愤愤地对老戴说,这人有点梗。老戴持何论,我忘了。估计是站在我这边。当然,站在唐那边也难说。
这种争辩不多。争多亦无益。各忙各的。后来,我的《天堂凹》出来了,在假装成功的喧嚣里,我很是忙乎了一阵子。一晃,几年过去了。有一天,老戴告诉我,唐小林批贾平凹弄出声响来了,《天花是如何乱坠的》,文坛内文坛外反响很大。我几乎以为老戴说的此唐小林非彼唐小林。找了文章看。我承认,是他的这篇文章断了我的贾粉生涯。这样说有点夸饰,确切地说,是他的这篇文章让我对贾有了新的审视和怀疑,甚至对跟贾同时代的作家有了新的审视和怀疑。从事写作多年,一边写一边读,也不能说完全学而不思, 但确实思而不敏,心思里偶尔有点疑虑,一滑而过,觉得他们既享盛名,大抵是对的,是吾辈愚钝,未明其妙。经小林兄这么一横挑鼻子竖挑眼,那些疑虑就结成了坨,小僧也可伸伸腿了。我这样说的意思是,小林兄对我是有棒喝之功的,我们这种半路里出身的作家,纯乎靠经验和勤奋走上写作这条路,凭兴趣看点书,也多涉文本而少涉学理,甚至还拒绝看学理性的文章,生怕那些道理会影响自己所谓的写作路径。
从批贾开始,小林兄列出了长长的病象报告,几乎把中国当下的一线作家批了个够。我得地利之便,很多文章在发表之前就拜读了。有些甚至在成稿之前,还有幸参与了探讨和商榷,疑义相与析。我从事写作近20年,应该说,与小林兄几乎朝夕相处的这些年,是我写作生涯中的黄金时代。我假着他的眼睛,几乎完整地看了一遍当代文学,补了阅读的缺,也知道了那些如雷贯耳的大作家们的缺点和硬伤。没错,把小林兄这些年所写的批判当代作家文本的文章串起来,就是当代文学的触目惊心的病理标本。几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至少从呈现出来的作品来看,我们的当代文学,用乏善可陈这四个字评价固然不对,但远没有到可歌可颂的地步,存在大量抄袭、模仿、重复的现象,盛名之下,其实难负。小林兄的声音很微弱,他说的话未必能让人听到,听到了也未必信,但不管怎么样,他都在勇敢地说,不断地说,像那个《皇帝的新装》里的小孩。
不过,即使小林兄说的话有人听,也有人信,估计也难挽文学的颓势。去年,我跟他开玩笑说,我们这代人,可能是最后的“文学遗老”。意思是说,我们的屁股下面是一个急剧变化的当口,旧的滔滔而去,新的滚滚而来,这么多年养成的文学形制、样式可能要翻篇了。在未翻篇之前,总得有像小林兄这样的人坚守常识和底线,为文学筑一道防火墙。这也是知识分子的义务之一吧。作为知识分子,得审视和怀疑,然后把这种审视和怀疑的精神传播给别人。哪怕能传播三五之人,也功不唐捐,更何况有很多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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