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寺
⊙ 文 / 牛利利
牛利利:一九八九年出生,甘肃兰州人,兰州大学外国哲学专业在读研究生;先后在《飞天》《延河》等杂志发表小说数篇。
我的头发竟然白了,这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涌起一种厌烦的感情。妻子还在床榻上呻吟。她挣扎着坐起来,打开了窗户。窗外晨雾淡薄,隐隐可见远处的兰若寺,我看着兰若寺,渐渐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遐想中。妻明明笑了。我看着她的时候,她却已经一副苦相。“我大概是活不久了。”她喘着气说。
“哦,是吗?”我漫不经心地说。
“关上窗户吧,我身体很冷。以前只是手脚冷,后来便是膝盖冷,现在胸腹间也开始冒寒气了,听人说,等到心窝冒寒气,就是阎罗王来找了。不远了。深夜里,我听见身体里的怪响,咯吱咯吱,咕嘟咕嘟。我已经朽坏了。”
“那是夜里老鼠的声音,我也能听见。咕嘟咕嘟的声音,是老鼠掉进了水缸,今天早上,我还听见秀在外边喊呢。”我安慰她道。
“不是的,是我身体里的声音!”她愤怒地喊了起来。
“好吧,是你身体里的声音。”
她听了我的话,忽然微笑了起来。我看着铜镜,说:“我居然生出了这么些白发,我一直都不知道。”
“哦,是吗?”她的语调同我安慰她时的语调一模一样。她抓起一把黑发,在手心中打量着。“我也能看到呢,那些白发在发芽。”
“哪有的事。”
“你看不到的,只有快死了的人才可以看到这些未发生的事。昨天,我在外边晒太阳,我盯着太阳看,我看到了淡淡的黑影在太阳里面。隔壁的孙妈尖叫了起来,说,只有快死的人才能够盯着太阳看啊。”她不无得意地说。
“别乱想了。”我挥了挥手,走出房间。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虚弱了,刚刚走出房门,就觉得双膝酸软,走下台阶时,我猛地摔在了地上。孙妈和娘在门前聊着。我挣扎着站起来,心想,还好,娘没有看到我这样子,不然她又该担心了。当我站起来时,才发现娘和孙妈已经盯着看了好久了,可她们仍然在若无其事地聊天。当我站稳向她们走去时,她们才像是看到了我。我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孙妈说:“哎呀呀,采臣起来了啊。现在年轻人都起得晚,归根结底是晚上贪欢,身子又吃不消。采臣起得这么早,身体真是好啊。”
我觉得口渴,走到井边的水槽中,舀起凉水便喝了起来。娘说:“采臣的身体打小就极好的。不过我家儿媳妇倒是个病秧子,我也一把年纪了,一家子都得靠他撑着了。可他还要读书的。”
水槽中的水渐渐平静下来,我看见头上的白发似乎比刚才更多了。我向娘和孙妈打了招呼,便向林子中走去。当我转身,她俩的对话也就停止了。我猛然一回头,看见她们面色沉重地看着井边的水槽。
天还未亮,林中的雾气游荡着,不时露出古木黑色的远影。草窠中惊起一只黑鸟,黑鸟箭一般冲出白雾,飞出森林,飞到了灰蒙蒙的天上。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靠近我,我向后退去,站在了一块岩石上,白色的雾气在身边环绕。那东西在雾气中最先露出的是它白色的脸。它猛地一跺脚,身边的雾气就完全散尽了,它抖了抖身上,温和地看着我。原来是一匹白马。它毛色纯净,比普通的马身材高大许多,马眼极黑,仿佛不见底的深渊。真是一匹神驹啊,我心想。我摸了摸它的耳朵,它猛地打了个响鼻,向后退了两步,眼睛中飘逸出丝丝缕缕的白雾。
到中午时分林中雾气还未消散干净,淡淡的白光从枝叶间洒下。我看到轻云蒙着的太阳,仿佛一块发光的白玉。白马跟着我,马掌踩在林间石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快走出树林时,它看着清澈的阳光忽然驻足不前,它抬头望着太阳,忽然嘶鸣一声,反身跑进了树林深处,白色的残雾为它让出了一条通道。
回到家中时,天色又一次阴沉下来,刮起了大风。破败的小屋仿佛在风中摇晃着,娘养的几只母鸡扑打着翅膀,一只跳上了矮小的柴垛,麦秆在风中飞舞起来。远处的妻背着背篓走了过来,背篓中的青草高耸,远望去,像是背负着绿色的小塔。她没有看到我,她完全被那只在柴垛上舞蹈的母鸡所吸引,反手从背篓里抽出一把镰刀,果断抛出。我听见镰刀在风中传来尖锐的破空之声。母鸡咯咯叫着,跳下柴垛。镰刀盘旋飞舞,砍在了柴垛后的老榆树上,镰刀柄微微颤抖。我走过去,拔下镰刀。妻看到我,似乎很震惊,身子慢慢佝偻下去。我走过去,将镰刀插进了她背篓中的猪草里。她慢慢蹲下身子,喘息着:“我不行了,我累得要死。你快帮帮我。”
我帮她背起背篓,眼前忽然一黑,冷汗从头上流了下来。我竟然已经这样虚弱了吗?妻冷笑说:“不要装腔了,我一个快死的人每天为了生计奔波,你身体这样好,何苦这样。”我一肚子的愤懑。我将背篓放在门口,母亲和孙妈还坐在那里,她们看到我回来,就又开始聊起天。
孙妈说:“哎呀呀,采臣真是好身体,一膀子力气。”
“这算什么,他以前经常练石锁,一次能举好几百下,村里的人都说,这气力,就不该读什么四书,考个武举才是正道。”娘笑吟吟地说。
我用衣袖擦了擦汗。妻让我帮她做饭,我说:“书中并没有让男人下厨房的道理。”
妻说:“我活不久了,你就愿意看着我今天死在这里吗?”
我没话可答,便在昏暗的厨房中给她帮忙。她慵懒地斜靠在门边,伸出手指,指东指西,教导我。不一会儿,我又开始犯晕,妻便开始抱怨,到后来,变成了大声的呵责。我抬起窗户,看到娘和孙妈一脸凝重看着天空上的浮云。我喊了声“菜好了”,孙妈赶紧站起身来,匆匆离去,她走到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来,向娘点了点头,娘也向她点头。
我们三人围着桌子吃饭,只吃了半碗饭,我就觉得很饱了。妻子连着吃了四碗。第四碗饭吃完后,她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然后手中的空碗掉在了脏旧的木桌上。“唉,我虚弱得连碗都端不住了。”她眼泪汪汪地说。娘放下手中的饭碗,她已经吃了五碗了,她长满老年斑的手抚摸着妻的后背,说:“我的儿啊,你这是太操劳了啊。唉,我那命苦的儿啊!”她说着说着,竟然也掉下了眼泪。两个人先是小声啜泣,后来竟是号啕大哭起来。孙妈在院子里大骂道:“宁采臣,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不孝啊!你娘那样辛苦,你是怎样对待你娘的,不给她吃不给她喝,真是畜生啊!再看看你的妻子,那样贤惠,那么勤俭,可是你把她糟蹋成了什么样子啊?宁采臣,你这个挨千刀的畜生……”
孙妈在院中大骂着。我一拍桌子,站起来,想出去教训教训这个可恶的老妇人。娘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妻也跪下来,抱住了我的大腿。妻哭号着说:“你不能这样啊!”
娘擦着鼻涕眼泪说:“我的儿啊,你听我说啊,你不能这个样子,你这辈子做的亏心事还少吗?你再不能这样了啊!”
我坐了下来。女人们的哭号声、辱骂声渐渐小了起来,我听见了风声。那凌乱的风声中传来了坚定的脚步声。嗒、嗒、嗒……清亮的脚步声仿佛一道光出现在了我的心中。我混乱的脑海忽然变得清明了起来。脚步声停了下来,我听见窗户发出了吱吱的声响。“啪”,窗户碎了,从外边伸进来一只巨大的马头,是那匹纯白色的马。它注视着我们。娘和妻还在痛哭。我静静地看着它,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冲到院子中去,娘和妻都没有阻拦我。孙妈已经离开了。大风吹起白马的鬃毛,它走向门口,回头再次看着我。我微笑。它离开了我家的小院子,仿佛从来没有来过。我回到屋子中时,娘懊恼地说:“看来老天都要欺负我一个老太婆,大风居然吹破了窗户。这些都是你造的孽啊。”
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身边的妻子已经鼾声如雷了。我知道,明天早起,她依旧要抱怨她的睡眠了。我觉得心中又是烦躁又是孤寂。我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随便一件小小的事情,都会让我在黑夜中落下眼泪。我坐起来,对着沉睡的妻子说:“我的妻,你今夜就死在梦里面吧。”睡梦中的妻像是点了点头。我开心极了,无声地笑着。
我下床打开窗户。天上的阴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尽,一轮圆月挂在天心,明亮的月光下,院落中的一切都清晰可见。我看见远处小山上的兰若寺,小小的寺庙在月光中显得那样的迷人。“兰若寺。”我低声说,仿佛随着这三个字,一个遥远的沉钝的梦境在心中开始慢慢苏醒,可是我和那个梦之间还隔着厚厚的白雾。“白马!白马!白马!”我大喊了起来,声音在月夜中回荡着。妻子没有反应。难道她真的死在了梦里?我身上寒毛倒立了起来。“白马!白马!白马!”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着,妻子仍然没有反应。我面对着窗户,不敢回头,我怕看见死人。我看着院外的老榆树的枯枝在夜风中微微摇晃,枝头的最后的枯叶终于一片片飞落。一声凄厉的鸣叫响彻,我看到那只黑鸟站在了老榆树的顶端,它纯黑的羽毛反射着月的光华。我紧紧盯着那只黑鸟,确信是早上在林中见到的那只。直到过了很久,我又一次听到了妻子的鼾声,我如释重负,却又怅然若失。我苦笑着转过身,看到了静静立在身后的妻子!
她闭着双眼,缓缓举起右手,这时我才看到了她手中的镰刀。镰刀不是放在柴房吗?我惊异地看着她。她左手抚摸着刀刃,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赶紧绕到了她的身后,担心她给我的脖子上忽然来那么一下。她向后退了一步,我还未看清,她手中的镰刀已经脱手。镰刀在月光中,画出一道曲线,黑鸟高叫着,飞向了金黄的满月。镰刀削断了榆树的枯枝,继续飞向远处。远处传来了一声高亢的马嘶声。妻低着头,微微笑着,像是在品味一件开心而隐秘的往事,然后她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下来。
第二天,我在铜镜中看到了更多的白发,泪水便滚落了下来。床上的妻子撑起身子来,带着无限哀伤的语气,说:“我大概是真的活不久了,你去找村头的赵家,让他家的小儿子为我打一口棺材吧。”
“好。”
我身体更加虚弱了,眼前似乎总是飘荡着一片黑云。走出房门,天依旧阴沉着,孙妈和娘还坐在那里聊天,孙妈似乎忘记了昨天她在我们院子中对我的辱骂,她亲热地向我打招呼,再次夸赞我的体质。娘也温和地笑着。我走进了树林,树林中的白雾似乎更加浓密了,在这迷雾中,我几乎看不到自己的手脚。我几次被脚下的石头绊倒,还好,地面上是厚厚的枯叶。我听不到白马的脚步和嘶鸣,也感受不到它的呼吸。我在白雾中摸索着,仿佛走在黑夜。出了树林,我很快就找到了赵木匠家。那已经是快中午了。
赵木匠的儿子是个十六七岁少年老成的小伙子。
“找我?”小赵木匠问。
“是的,我们家要打一口棺材。我的妻子长年身体不好,可是我觉得还不到时候。但有时这样做,她反而会心定些,这或者对她有好处……”我还未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
“柏木?”他斜眼看着我。
“松木吧,松木便宜些,不是吗?”
“好的,我收拾一下东西就过去。”
“不不,你先做吧,做好送过来就好。”我慌忙说道。
“这是规矩。”他说着转过了身,走进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晚上,小赵木匠出现在了我家院门里,他一句话不说,便开始锯木头。我听着锯子的声音一晚上又没有睡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妻子的棺材似乎永远不会完工了。我的头发终于一片雪白了,身子也开始佝偻,走几步路就开始大口大口喘气。我比村子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显得衰老。娘和妻每日训斥我,当我蜷缩在墙角下时,妻就开始拿树枝抽打我,我要是顶撞她,娘就和她抱在一起痛哭,隔壁的孙妈也立马出来帮腔。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晴天,每日天都是阴沉沉的,午饭以后,就开始刮大风。天上从来没有落过雪,门前的榆树也没有再发过新叶。我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了,反正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匹白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罪,是自己对不起妻子和娘,这样想的时候,身上会忽然涌出一股力量来。我努力在家里做事,娘和妻子对我的辱骂也会少一些。我变得喜欢哭泣,为自己的罪过哭泣,也为娘和妻子的善良和包容。我常常晕厥,只要身体还能动,我就拼了命去干活儿,我每天做的事和她们比起来真是少得可怜。
有一日傍晚,门外忽然热闹了起来,我拄着拐颤巍巍地走出房门,看到了一群人站在门口,小赵木匠给那群人一个手势。他们拿出了唢呐二胡这些东西演奏了起来。我听着悲凉的音乐,心中忽然涌现出了一种安详。我渴望音乐中透露着死亡暗示的悲凉意境。
“这是什么啊?”我问小赵木匠。
“吹鼓手。”他冷冷地说着。
“哦,那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呢?”
“送行。”
“啊,真好听。好多年都没听过了。”我微笑着。
娘从院子里走来,她看着这么些吹鼓手,也开心地笑着。她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儿子啊,你真是有福气啊。”
我尴尬地笑着。
妻子也出来了,她招呼大家进门。我们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他们亲热地交谈、打闹。娘和妻子端出了茶水和面饼,我赶紧去帮忙。妻子温柔地笑着说:“这里不需要你了,你去休息吧。”
小赵木匠也坐在人群中,他旁边的一个黑胖汉子问他:“小赵啊,你的棺材打造了这么久,可现在还是一堆木屑和长长短短的木板,你什么时候能做完啊。”
小赵木匠冷笑着,说:“不耽误事。”
“得嘞,我们老哥们儿几个就看你有多神通广大!”黑胖汉子一巴掌拍在了小赵木匠的肩膀上,小赵木匠半边身子一斜,差点倒在了地上,他狠狠地瞪着黑胖汉子。
院子中分外热闹,可是没有人理我。我很孤独,窝在墙角那里哭泣。我忽然又一次想起了兰若寺。兰若寺,仿佛什么东西在我心底搅动着,究竟是什么呢?夜深了,小赵木匠不知道哪里去了,那些吹鼓手都斜斜歪歪地睡在了院子里。我打开了柴房的门,看到了那把镰刀,忽然间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快拿起它,拿起它。”我犹豫了一会儿,便拿起镰刀,我又怕妻子找不到镰刀怎么办,我便将一根和刀柄差不多粗细的柴火放在了那里。我看到我和妻子的房间中的灯亮了,烛影摇曳,她的影子像是倒映在波纹上一般。这时,娘的房间的灯也亮了,她的苍老的身影在窗纸上荡漾。隔着窗户纸,但是我能感觉到她们在看我。
我的心再次被愧疚包围,我手持镰刀,立在院落中。“兰若寺!”我虚弱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快听不到了。疲惫感洪水一般涌来,我仰起头,圆月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很快要晕厥了。“当啷”,镰刀掉在了地上,我猛地惊醒过来,听到了外边的马嘶声,我弯腰取起镰刀,力气开始恢复,我走出院门。
沐浴在皎洁月光中的白马正看着我。我翻身上马,一手抱住马脖子,一手抓紧镰刀。白马仿佛踩着月光,向着远方奔跑。“兰若寺!”我大喊了一声。忽然我后背一阵疼痛,我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我喊了一声。我转过头,看到地上的那根和镰刀柄一般粗细的柴火。白马驮着满头银发的我,直奔兰若寺。这时身后传来了唢呐和二胡的声音,悲凉的调子在月光中反复回荡。我开心地笑着。
“送行咯!”风中是缥缈的人声。
白马穿过树林,夜晚中的树林一片静谧,月光从枝叶间照进来,地面上滚动着薄薄的雾气,黑鸟在枝头看着我。穿过树林,白马蹚过村头的溪流,水声哗哗作响,翻起银子般的小浪。我只觉得所见的一切景物听到的一切声响,都在加强我的力气。我精神焕发。到小山下时,圆月正好被小山挡住,山顶上的兰若寺一片黑影。我下了马,向着山顶走去。我一直盯着黑魆魆的兰若寺,视线随着身体摇晃,兰若寺也开始摇晃。我全然不顾脚下踩死的水蛭,坚定地向着兰若寺走去。渐渐圆月又从兰若寺的屋脊上露出半边来。
庙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院落中几只小兽听到声音蹿进了厢房。这里不知多久没有来人了。院落中杂草丛生,当中一个小池塘中生着几朵早已开败的莲花,干枯的莲叶漂在水上,月光洒在院子中。我心里又一次感到了孤独,我回头向山下看去,白马早已不见了。这时,我听到了人的声响。我再一次感到了恐惧,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那样的明显。
穿过前院,进到后院,我看到了摇曳的灯火。一个少年人将一块木板搭在长凳上,一只脚踩着木板的一端,一只手在木板上比画着,然后拿起锯子,便开始锯起来。他听见了我的声音,但是没有回头。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我向后退去。他淡淡地说道:“我说了不要担心,我不会耽误事情的。棺材一定会在天亮前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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