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世三景
⊙ 文 / 黄德海
黄德海:一九七七年出生,山东平度人,二〇〇四年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现任职于《上海文化》杂志社。著有文学评论集《若将飞而未翔》、书评随笔集《个人底本》,翻译有《小胡椒成长记》。
独生地
作为对独生子的奖励,我自出生便分到一块地。地记为一亩,长条形,却在黄金分割处,有座大坟横断,实际得地七分。坟是一位母亲的,育有二女,长女与我同龄。丈夫对她生二女失望,耽溺于赌博。虽没到倾家荡产的地步,妻子却着实难以忍受,服毒自杀。因为是横死,不能进夫家的祖坟,丈夫恸哭一场,把她埋在这块地里,土堆得高高的,带着两个女儿倒插门去了。死前一个月,她时常对人说起,在地里干活儿时,那个村旁大坝上被枪毙的杀妻者,往往会走到她身边,跟她说话。我因为断奶早,却馋,几乎吃过村里所有育龄女性的奶,她的,我也吃过。我至今还记得,她脸上洋溢着的、灿烂的笑。
襁褓中,我就被带到这块地旁边,放在一棵大槐树下面,阳光斑斑驳驳漏下来,照着我的脸。向着阳光,我慢慢挣脱襁褓,开始摇摇晃晃在这块望不到边的地里走着。先是跟在大人后面,把他们撒好的种子踩实,或者恶作剧似的,把大人间过的苗,再拔出一些。大人便驱赶着我离开。春天的时候,我喜欢趴在旁边的水沟里,仔细听地里小麦分蘖和拔节的声音,叭,叭,叭,跟身体里骨节生长的声音一模一样。大雨过后,小麦生长的声音会连成一片,宏大而连绵,仿佛可以远到天边。
麦收时节,天热得出奇,站在地里,热得发晕。捡了几穗小麦,我就退到树荫里去偷懒,留下父母把麦子割倒,捆扎起来。地里冒出丝丝缕缕的轻烟,近处看不到,远看却喧喧腾腾如万马狂奔。坟上的烟少一些,又没人添土,就显出老坟的样子来,清晰而逼真,仿佛现实笼在梦里。
因为长得瘦小,有一段时间,我代替压在耙上的重物,跟耙一起,由牲口拉着,耙碎地里的土坷垃。耙是矩形的,四边是厚木框,长边的两块木头上,每隔一定距离钉进一块锥形铁,细的部分可以扎进土里,粗的部分露在外面。中间部位楔进两块木板,厚度相当于边框,分开二十厘米左右,可以搁置重物,人蹲在上面,可以放脚。我很高兴干这个活儿,在大大小小的坷垃上起起伏伏,非常开心。有时耙扫过那个大坟,陈土翻去,露出里面嫩嫩的新土。我看大人抽着烟,慢悠悠等着把地耙完,心里便生出小小的得意。
到地头的时候,有些大人就会讲笑话来听。不知道那些笑话已经流传了多少年,泛黄得像沉睡时的远梦,所有的精怪都特立独行而善解人意,人却总是长得奇奇怪怪。不过,那些茫然的遥远我最后都忘记了,只记得在地头听过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好笑到直到现在,我已经忘了所有的细节,却牢牢记着有天下午,我的两腮都笑得僵硬。
有一年,那块地因为浇不上水,又遇上大旱天气,耙地的时候,环抱大小的土坷垃比比皆是。牲口拉不动,换成拖拉机来拉,我仍然蹲在耙上。拉到半中间,耙翻了过来,我反应快,没有被翻到耙下,一条腿却被两块铁卡住。机器突突响着,无论我怎么叫喊,开拖拉机的人就是听不到。拖了很长时间,地头等着的大人看到了,拼命挥手叫喊,拖拉机这才在坟旁停下。停得太慌张,坟被耙横扫而过,大大掀去一块,像齐茬断掉的老木头。我的一条腿磕去了很多皮,血流了出来。不久,我大病一场,吃药打针均告无效,直到一个老太太确认我是因为掉下耙受了惊吓,设法把我的魂叫回来,病才好了。
我从此不再耙地,对那块地的心思,也渐渐淡了,即使在地里,也魂不守舍,心思飘得很远。那个给我讲过最好笑笑话、对我最和善的大人死了,埋在旁边的坟地里,新坟上横七竖八地插着树枝,看起来让人心慌,我却不记得我有过悲伤。有时候我会去种着西瓜的地里搭棚看瓜,随手带上一本书,一天就沉浸在书的世界里。偶尔抬头望一眼瓜田,浓密的瓜蔓盖住了土色,也爬满了那座坟,要不是有个隆起,我几乎忘记了那里有一座孤坟。
直到有一天,看到邻地一个如我一般大的孩子挽起裤腿浇地,我才还过魂来,慢慢从耽溺的世界里抽身,抬起眼,却发现父母都已白发加顶。我开始试探着掌犁、喷药,用?头刨出植物的秸秆。我开始学着扬场,用木锨,不能一次盛太多,那样扬不干净,力气也不能持续,扬起的粮食要冲着风来的方向,这样才能借到风力……那天下午,我扬完一万斤粮食,满身的灰,手上全是血泡,两个肩膀沉得抬不起来。
我走到地里,躺在满地的庄稼茬上,侧身望一眼地里的坟,四边的土都脱落了,只剩下中间一个凸起。我睡着了,满地的庄稼茬慢慢沉落到地里。新土翻了上来,我耙平地,挑起垄,把地瓜种下去,瓜蔓很快爬满了地。成熟的季节转眼就到,地瓜犁了出来,用单刃的礤床片成瓜干,漫漫地晒了一地,坟上也盖满了。我从地里起身,倒退着走回去,一边走一边变小,走到地头,我倏忽回到襁褓,阳光,仍然斑斑驳驳地漏下来。
满地的瓜干霉变了,蔓延了出去,一眼望不到头。阳光的缝隙里,一棵棵绿色的植物长大起来,在霉变的海洋里犁开一条移动的缝隙,到达坟边的时候,两个女孩站在那儿,给坟添着新土。那母亲从坟里走出来,三个人笑着迎向那道长长的绿色,绿色环笼过来,她们便消失在里面。随即,绿色铺开,覆盖了整片独生地。
受耻
每次过年回家,我总是先站在门楼前,望一眼那家人的房子。多少年了,整个村子都盖起了红砖红瓦的新房,只有那家的房子,漏过了青砖青瓦的时期,仍是泥坯草顶。风刮雨淋,抹平的泥剥蚀进去,里面的泥坯支支棱棱露出来,仿佛随时会塌。我记事的时候,这家的男人腰已经弯得厉害,后来见到他,简直头都要弯到身体的一半了。据说他年轻时在生产队很风光,打了粮食装麻袋,一百五十多斤,他经常两条两条地扛。有一年他牵牛犁地,牛被他打得犯了犟,四蹄腾空,眼看就要撒野,他居然拽着缰绳,硬生生把牛给拉趴下了。他后来腰弯得厉害,大概跟年轻时不知惜力,累伤了腰有关。
这家的女人高高瘦瘦,衣服常年耷拉在身上,走路拖拖沓沓。脾气大,人却很大方,不管家里怎样困窘,只要别人送去礼物,她必定双倍奉还。有一阵查出得了恶疾,没钱治,她就拜神吃草药,竟也从此不再恶化,不过人更显得病恹恹的。
⊙ 黄土路·天地一沙鸥
老两口没有生育子女,有人把自己的第四胎女儿丢在他家房后,他们捡回家,草坯房里才有了孩子的哭声。孩子给这个家带来了很长时间的活力,但这活力也随着孩子长大慢慢消失了。孩子要上学,而上学是要学费的,这对他们夫妇来说绝非易事。勉强上完小学,孩子就退学回家,帮着驼背父亲干活儿。那些年,夕阳西下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个黑黑小小的女孩牵着庞大的牛走在路上,佝偻着腰的父亲在后面一探一探地跟着。
父亲越来越干不动农活儿了,却每天喝酒,喝醉了就和老婆吵架,经常被老婆挠得脸上一道一道的。第二天出门来,有些地方结了痂,有些地方还看得到血印,伤口上渗出油黄的颜色,见了人,就讪讪地笑。大概女孩十六七岁的时候,家里的日子眼看过不下去了,只好狠下心,让孩子到城里打工。
有次回家,我偶然见到了那个女孩。头发焗了油,干干黄黄的,脸上化了浓妆,红红白白到不像真的。说话也字正腔圆,乍听还以为是新闻联播的播音员。后来听人说,这个孩子现在发廊工作,学的是城里人的做派。
有一年,那个女人到我家来找母亲说话。她说她问闺女,以后会不会给他俩养老送终。女儿似真似假地说,不。女人很伤心,说,这是拿实话哄人啊。年三十晚上,女孩的电话打到我家里,叫她妈来接,说她跟男朋友去南方度假,过年不回来了。那女人听了,就在我家里艾艾地哭,唠唠叨叨地讲,女儿前年在东北,去年在新疆,今年又去了南方,这是不要我们俩了啊。
如果不是后来有人喊她去叫魂,那天晚上她会一直哭下去吧。听到有人叫,她很快擦干眼泪,跟着来人去了。
她是乡村里那种稍微有点特殊的人。这种人有一项奇特的本领,或者会治疗眼疾,或者是叫魂,或者是安魂,如此等等。麦芒或风沙吹进人眼睛,她们把眼皮翻开,对着吹几下,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地嘀咕上一会儿,眼睛便恢复如初。小孩受了惊吓,打哆嗦或发烧,她们放一张旧邮票在小孩身上,念念叨叨折腾一阵,小孩子几乎立刻就可以下地疯跑。或者有人无端腿痛胳膊痛,家乡人会觉得是不知哪个过世的亲友在促狭,督促人们在平静的生活中想起他们。她们会帮着找到是谁在恶作剧,然后对着他们去世或坟地的方向烧几张纸,祷告几声,有时还用上驱赶的语言,病偶尔也能霍然而退。
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奇怪的病。每到下午,就开始发烧,打上退烧针,便难受得更加厉害,有时候会在床上滚来滚去。如此持续了十几天,人就没了精神,眼神看东西都是散的。见惯世事的奶奶伤心地说,这孩子的命怕是保不住了。无奈之下,母亲就带我到这个女人家里去看。那次的怪病,最终被确认为掉了魂,是从耙上掉下来吓的。那女人教了母亲一个办法,我约略记得是把桃枝和一双旧鞋压到枕头底下,然后往某个方向烧香之类。如此这般,我睡了一觉,第二天,病居然真的好了。不过,此病给我留下了后遗症,有时我站在某个地方,就会瞬间出神,想出很远很远。
我不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怎么解释,问她,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她们这行都有自己的师父,不是祖祖辈辈传下来,就是在稀奇古怪的场合有人教的。学本领的同时,还附带一些特别的要求,比如,她们都要受耻。
这些人,大概是因为泄露了天地的秘密吧,到过年时节,鬼神齐集的时候,要在鬼神面前忏悔自己泄露天机的罪,她们称作受耻。一年来对人的善意,要在大年夜里让鬼神把罪降到她们的身上,用受耻的方式,弥补鬼神惩罚不能落实的失望。
前年回家,再看一眼她家的草房,终于换成了红砖的,只是比相邻的矮和窄很多。三十晚上下雪,我和父亲半夜出去拜年的时候,看到那个女人站在大街正中,面冲北,垂着眼,笔直站着,嘴里念着些什么。父亲小声告诉我,这就是受耻。
拜年回来的时候,雪下得纷纷扬扬。女人还瑟缩地站在那里,落雪积起来,把她的双脚盖没了。
假射击
七月,天热得淌水。一出地铁站,热团团拥挤过来,追身而及的焦躁,像是被热大了一圈。脑子里蒸起桑拿,五官感觉一同模糊起来。平日里那些挺拔的姑娘,仿佛晒蔫了,高跟鞋都不能让她们直起身子,佝偻着挪行在人行道上。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鼻头的黑痣,眼睛的余光瞥着红绿灯。跟往日一样,我走过一段马路,拐入一个小区。街上全是拥挤车流的热气,匆忙嘈杂的人声。穿过小区到单位,比外面路程短,也安静清凉得多。正急忙走着,迎面传来一个声音:“请您退回去!”语气很冲。抬头看,是保安,脸呈酱紫色,眼袋突出,布满血色的眼睛,不耐烦地盯着我。刚刚缓解的焦躁突然猛蹿上来,“为什么?”我听得到了自己血液加快流动的声音,也听到了自己暴怒的大喝。
这是私人住宅区,外人不得擅入。我明明每天都走,从来没人说不能走。小区加强管理,以后外来人员不得入内。今天不是以后!我们有规定的!这小区的人,出门都带着户口本?你不是本小区的人。这小区的人脸上写着证明?我们有规定,外来人员不得入内。那你们该提前说明,不能等人进来了,再让人退回去。我们就是这么规定的!我也是这么走的!
我继续往前走。保安伸手拽住我,我感觉到阻力,猛地停下来,用手指着他,放手!他放开手,说,请你不要妨碍我们的治安。你们的治安?你不过是条看门狗!你怎么骂人?我骂了,怎么样?谁让你拉拉扯扯。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快速地走向小区的铁门,关起来,上了锁,随后走进保安亭。我一口气没出完,被一把锁牢牢锁住,便在外面怒气冲冲指着他骂。他也咬牙回瞪着我,眼里闪过强忍住的愤恨。
妈的,如今连条狗都跟你讲规定。规定,规定,他妈狗屎规定,提前声明都没有,就他妈让人遵守。我一边嘟嘟哝哝骂着,一边退回入口,走到马路上。路上人显见多了起来,每个人都散发出看得见的热气,笼罩在身体周围一米见方。我穿行在一团一团的热气里,不断碰开个缺口,又碰开个缺口。热累积起来,便冒出一层层的汗。
从马路对面经过保安亭的时候,铁门已经开了,那个拦下我的人,仍然坐在里面。他面前有一只小风扇,风吹着他的头发,一起一伏,颇有凉意。我的无明火直蹿到头顶,恨不得拿块砖去拍碎那个亭子。在路对面站了一会儿,怒火无法平息。我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蜷起三指,跷起拇指,伸直食指,瞄准保安的心脏,狠狠地开了一枪。不知是不是幻觉,我觉得他的身体轻微晃动了一下,一点什么东西在里面熄灭了。熄灭时传来轻微的“噗”声,让我非常快意。
剩下的整个七月,我没能进入过小区。他们在小区入口处,添了一个保安,门右边的墙上,也挂上了白底红字的铭牌,“私人小区,禁止入内,借道通行,后果自负”。我想挑战一下什么的心思没有着落,便每次经过那个保安亭的时候,拿手瞄准保安的心脏,狠狠地开上一枪,感受他身体轻晃一下时我的快感,还有那“噗”的一声。有时候,为了让这个动作更潇洒,我会在开枪之后,吹一下自己的食指,摸一摸鼻头的黑痣,想象自己是快意恩仇的江湖豪客。每到这个时候,自己因被阻拦而茅塞的心,便略微亮堂一点。
我做事很有耐心,一旦开始了,便很少会让一件事中断。这个射击动作,我坚持了十二个工作日(考虑到我不是每天上班,这是不短的一个时间),直到八月的第一天。天依然很热,我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照例掏出手枪,瞄准那个保安射击。等我吹完枪口,抬头再看那保安的时候,发现他轻晃之后,竟慢慢倒了下去,右手捂着自己的左胸。一条隐约的黑影从他身体里缓缓飘出,忽然中途掉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鼻孔进入我的身体。一丝轻颤传来,全身汗毛立了起来。我甩了甩头,轻笑一声,觉得这幻觉来得真他妈不是时候。
自那之后,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我都没在亭子里看到那保安,里面有时空着,有时坐着另一个人。我慢慢慌张起来。到第七天的时候,我在亭子对面停下来,里面空空如也。我忽然觉得从心底冒出一丝不安,并飞快向全身蔓延。我打了个冷战,肩膀塌了下来,觉得自己的力量在迅速流失。我慌忙中记起一点什么,连忙左手起了个手势,右手从内往外,慢慢推向保安亭,同时嘴里大声发出“啊”的一声。做完这些,也顾不上路人诧异的眼光,匆忙从那里逃到单位,并在纸上画下一个奇特的记号。
此后的日子,每次经过那个保安亭,我都会对着它做上面那一套动作,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标准,越来越优雅。优雅带来烦琐,我经常会为要做这个重复的动作感到沮丧。但也有些时候,我偶尔忘了这件事的起因,做得自己满意起来,觉得眼前一片繁茂,未来会长成胜景,心里生出莫名的满足,仿佛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善事。周遭的一切,都在这善事面前失去了意义,显露出它们原本的寒碜和简陋。
记号快画满一张纸的时候,来到了我做这件事的第四十九天。我像往常一样,经过那个保安亭,停下来,做完那套动作。在做完停顿的那个瞬间,我恍惚间觉得亭子里面有人在起身,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与此同时,我忽然觉得有一样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艰难地抽出来。那抽出的力量巨大,牵引着我行走起来。我感受着这力量,跟着它牵引的方向走。那力量时而弱下去,时而强起来,仿佛在跟什么东西做着斗争。突然,猛地一顿,那力量终于从身体里抽了出去,我能感到它飞走带起的风声。我随着风声的方向打了个转,脑子里咔嗒一声响,似乎清醒了过来。
我抬起头,看到自己站在地铁口,望着红绿灯,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鼻子。那颗鼻头上的黑痣,不知什么时候,竟已脱落了下来。七月,天热得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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