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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 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6402
⊙  文 / 黄 朴

  幸 生

  ⊙ 文 / 黄 朴

  黄 朴:陕西省丹凤县人。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当代》《钟山》《山花》等刊。曾获路遥青年文学奖、陕西省作协年度文学奖。现居西安。

  来自柳镇的班车驶入洛城车站的时候,女人最终没有能力堵得住,捂着嘴的手掌被一股力量粗莽地推开,它们就泄洪似的,在阳光里变成一群奇异的虫子,花花绿绿地涂抹着发烫的地面。车站里的眼睛射出的光如同正午的骄阳,火辣辣地晒着她贴在地上的阴影。那蹲在地上的阴影并不好看,闻讯而来的苍蝇已在她的呕吐物上发动了战争。女孩看着她满地漂浮的呕吐声,惊惶地用手掌拍着她的背。她的脊背弯曲如负重的高粱,女孩的手掌落下去,敲击的声音软绵绵地向周围扩散。女孩掏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擦拭着她嘴角喷溅的污物。消息来得可真快啊。蚂蚁不辞劳苦地组织了一支壮观的队伍。它们到达阵地时,苍蝇兵团早已占据了有利的位置。蚂蚁与苍蝇展开了面对面的博弈。地面瞬间就混乱不堪了。一些蚂蚁仓皇间逃到了女孩的鞋上。女孩跺着脚,蚂蚁的身体缤纷落地。几只苍蝇降落在她的头上,嗡嗡着的它们显得极其烦躁,女孩的手掌拍出去,苍蝇们喧嚣着飞走了,手掌落在她的头发上,啪的一声,似乎那里溅起了灰尘的碰撞,脑袋无力地朝一边荡去,一只苍蝇跌在地上,她抓着女孩的手,如抓住了一条绳索,她把自己疲惫地拖了起来。

  她的目光跟随着一辆挂着柳镇标牌的班车驶出了车站。这次晕车和十多年前的那次晕车多么相似啊。呕吐,排山倒海的呕吐,似乎要吐空肚里来自柳镇的物质。阳光抖出无数的刺,金灿灿的。她朝柳镇的方向望过去,阳光给那边亮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丈夫站在路边,似乎仍保持着那个瞭望的姿势。

  丈夫最后说,你到底为了啥啊?

  她记得自己很坚决,语气顽固得如一块坚硬的石头。她说,我得兑现我自己说的话。他再也不阻挡她了。他知道挡不住她。那个凌晨狗一直在叫,路上的班车过了一辆又一辆,他早早起了床,煮了十几个鸡蛋。

  他剥着鸡蛋壳,说,路上好好听你妈的话。

  他把剥好的鸡蛋交给她说,真的要去吗?

  去,她说。

  他的手指头把她嘴角的蛋白揩到她的嘴里,看着她说,都十几年了,能找得到吗?

  只要想找,她说,就能找得到。

  他将蛋黄突然塞进她的嘴里。她的脸庞猛地胀大。鼓囊囊的。她说,你要噎死我啊。她看着他将十几个煮鸡蛋装进她的包里。

  女孩问,妈,我们去哪里啊?女孩看着她从墙上的玻璃框后摸出了一把钥匙。钥匙在她的手上兴奋地相互碰撞,她打开了箱子的锁,她的头撑着箱盖,她的手已经跑到箱子里了。她的目光不会拐弯,看不到她的手在里面的活动。她从箱子里取出了一个脱了漆的木头盒子。盒子上挂了一把精致的铜锁。她为什么不打开铜锁呢?她把木盒子装进了她的包里。她们走到路边的时候,班车已经轰隆隆地开过来了。她的目光被他扯得一绺一绺的,他像一棵一直守望在路边的树。

  又一辆从柳镇开来的班车驶进了车站。

  妈,我们去哪儿?女孩抓着她的手,看着车站里来来往往的车辆。

  曹家巷。她说着,手掌握紧了孩子的手,生怕稍一放松,孩子就会被车流刮走。太阳爬到了头顶,刺猬样的光铺洒开来,脸和脊背如扎了刺,火辣辣地灼热。街上的女人已经露出了胳膊和腿脚,张开着喇叭一样的裙裾。天空轰轰地飞过一只白色的大鸟,屁股后拖着一道长长的白线。小女孩指了指天空说,妈,那是啥?妈妈仰头的时候,一脸的汗珠飞起来。飞机放的屁,她擦了擦汗珠说。飞机的屁真有趣啊,好像在蓝色的天空放牧一只只羊。

  身边飘过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那个女孩的手被她的妈妈紧紧牵着。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裙口像喇叭一样朝地上张着。喇叭里没有播出声音,却长出一双穿着丝袜的腿。那腿怎么说呢,像是她家门口拔节的竹笋。她不知道腿和竹笋有什么联系,女孩在她面前奔跑着像是一只喜悦的小羊,她几乎听到了小羊的叫声。咩咩的。这个说不清的联想让她想哭。她的泪水都出来了。

  她想起了自己在山上放羊。羊的叫声清亮,像是高空坠落河里的水滴。小羊的眼睛里总藏着某种神秘的东西。她能从羊的晶亮的眸子里看到另一个自己。咩。羊羔叫了一声。声音毛茸茸的。她摸着它的头。它的头就一点一点地伸进了她的怀里。它的舌头都舔着她的脸了。毛茸茸的。它舔了舔她的脸,又长长地叫了一声。你叫什么呢?远山上游荡着几朵模糊的云。妈妈说要带她去洛城。她问洛城在哪里?妈妈说洛城在山的后边。她就爬上了山巅最高的那棵树。她从树上往远处看。远处还是一层套着一层的山。洛城在哪里呢?她的目光都看累了,还是看不到洛城的影子。

  小羊现在在干啥呢?女孩收回目光,看着满地漂浮的影子,看着影子在地上乱云一样走动,耳边突然响起了妈妈询问路人的声音。

  曹家巷在哪里啊?

  曹家巷?没有听过说这个巷子啊。

  知道在哪条街道吗?

  不知道。

  那你知道一个叫曹德贵的人吗?

  他是干什么的?他在哪个单位?

  我不知道。他原来开了一个小饭馆。

  洛城这么大,光知道一个人名字,你哪里能找得到?

  知道他家的电话吗?

  不知道。

  那你等于在大海里捞针了。

  妈妈问了好多人。大抵都是这般的对话。正午的阳光像一锅沸腾的水,咕嘟嘟地冒着热气。路上的行人蔫头耷脑的,一个个像是无精打采的草木。她很渴很饿了。她的脚越来越不听话了。她扯了扯妈妈的手。妈妈停下了迷茫的脚步。妈妈的脚一直在走路。妈妈的脚知道方向吗?她分明记得走过了十一巷、中学巷、公刘街、东头店、庙子口。她不知道妈妈要找的曹家巷在哪里。她的脚已经很不听话了。妈妈终于想起还没有吃午饭。妈妈领着她进了一个街边的小店。店里没有客人。店老板对着一台电视机不时地呵呵大笑。电视里正在上演一部乏味的言情剧。十三岁的她不懂言情剧缘何会让一个中年男人空洞地大笑。她们跨进店里,桌子上的苍蝇吃惊地飞起来,店老板的笑声刚刚收尾。他都笑哭了。她分明看见了他用衣袖擦眼泪的动作。吃啥?他瞥了母女俩一眼。她看着墙上的价目表。肉丝面十五元、西红柿鸡蛋面十二元、油泼面十元。几只苍蝇趴在歪歪扭扭的字上。妈妈也看着价目表,她看了很久,好像在研究趴着苍蝇的字。店老板已经不耐烦了,问,到底吃啥啊?妈妈看了他一眼说,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就一碗吗?店老板问。一碗,妈妈说,坐了一天车,我晕车,我现在还晕。

  店老板把面端上来,目光纠结在那台电视机上。电视机里一男一女正在哭泣。一个孩子抱着布娃娃。布娃娃的脸贴着她的脸。那一男一女的泪水真多。他们在进行流泪比赛吗?他们哭得没完没了。电视里的孩子看着两个人抖动的身子,把布娃娃扔到那对男女的脚下。她大哭起来,哭得身子都跟着抽泣。

  同样眼睛盯着电视的妈妈,泪水啪嗒啪嗒地打在桌子上。

  妈,你咋了?小女孩嘴里含着面条,问。

  一会儿就好了。妈妈的眼睛仍盯着电视。

  店老板说,这个孩子的气性也太大了。

  小女孩狠狠地瞪了瞪店老板,晶亮的牙齿切割着悬挂在嘴边的面条。几根吸溜进了嘴,几根掉进了碗里。

  听你们口音不像是洛城人,店老板问,你们到哪里去?

  妈妈就跟老板说起了曹家巷十号。

  妈妈说,十年前这个巷子口是一个公厕,正对着是一个早市,有卖豆芽的、卖豆腐的、卖胡辣汤的、卖韭菜的、卖西红柿的。那年的樱桃丰收了,整个巷子都飘着樱桃的香味,周边的果农一人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红格艳艳的樱桃,五毛钱一斤,我买了二斤,那樱桃多好啊。再往巷子里走,就能看到一棵高大的槐树,那棵槐树简直都成精怪了,那年我在树下躲雨,路上的人淋得水淋淋的,我身上却是干的。树底下有修鞋的、修自行车的、卖旧书的,偶尔还有一个唱歌的。这个巷子里还住着一个老人叫曹德贵。他那时候最爱在树底下讲古今了,讲三国演义桃园结义,讲关羽千里走单骑,讲诸葛亮草船借箭火烧连营。

  你咋认识他?

  我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

  你找他做什么?店老板的眼睛突然闪出一道亮光。

  小女孩抢着说,我妈说都十几年了,也该了结了。

  店老板再次看看小女孩的妈妈,似乎在辨认她的年龄。

  他问道,你为什么要找他?

  女人不再说话,她拿纸擦了擦小女孩的嘴,似乎对小女孩说,又似乎对自己说,更像是对店老板说,十几年了,该了断了。

  店老板不由得仔细观察女孩。他从那面大镜子里蓦然发现小女孩的眉眼和自己有着某种特殊的相似。她的右眼角有一颗黑痣。而似乎自己的右眼角也有一颗黑痣。莫非?店老板被自己突然涌现的念头惊吓了。不可能。不可能。他又认真地看这个女人,那目光意味深长的,都带有调查研究的意思了。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女人的脸上,这回的目光带着严苛的审视,都像是警察在办案了。乖乖。她的脸上虽然布满了沧桑,可那沧桑之后掩藏了一种岁月遮蔽不了的俏丽。曹德贵。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女人说,都十几年了,也不见他来主动找我,他原来说要来找我们的。

  听你口音像是北山人?店老板望着她脸上呈现的捉摸不定的表情,那表情一半是回忆,一半是迷茫。

  嗯,我是柳镇人。

  柳镇?那个地方离这里有二百多公里呢。在大山里头,抬头是山低头是山,山跟山像圈套一样,人掉进去,都找不见了。简直是汪洋大海呢。听说你们山里头人的小叔子可以喝婶娘的奶,是真的吗?我还听说兄弟俩娶一个媳妇。

  女人嘴唇哆嗦着,说,你从哪里听来的啊,那又是那个年代的事啊。现在早都不了。

  店老板说,现在文明了?

  女人说,我们那里一直都很文明啊。

  店老板鄙夷的目光从女人身上飘出去,哦,他说,现在毕竟都文明了嘛。

  柳镇的柳树多吗?店老板换了一个话题,他的眼睛在研究小女孩。

  柳镇的路边全是大槐树,有的槐树都有一百多年了。但几乎没有柳树,不知道为啥叫柳镇。

  店老板显得有知识似的说,奇怪也不奇怪嘛,无锡就没有锡嘛,石家庄就不是庄子嘛。

  你知道曹家巷在哪里吗?女人似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

  地球上已经没有曹家巷了。店老板听到自己的口气里竟然带着一丝丝的哀怨。

  小女孩的目光已经被电视上的节目所吸引,孙悟空举起金箍棒,那个妖精化作一缕黑烟,逃向了另一个山洞。

  女人看着被孙悟空打死的妖怪变成了一只肥大的蜘蛛,她说,那么大的一个地方,那么多的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发生什么事了?

  店老板的笑有些暧昧,他说,比地震还可怕呢,一转眼间一个村子就消失了。

  怎么会消失呢?女人问。

  妖怪吃了吧,让孙悟空给变回来不就行了。一直看着电视的小女孩突兀地插入了一句。

  孙悟空再大的本事也变不回来了。店老板的语气一时间颇为伤感。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女人焦灼地问。

  村子几年前就拆了,你看这楼房,比你们的山还高吧。密密麻麻的。这儿现在叫啥子呢?店老板的目光搜寻着门外。

  凤鸣里。店老板的目光盯着路边的路标说。

  女人的眼睛注视着那个红底白字的招牌说,曹家巷真的就没有了?

  没有了,它早就消失了。你看这高楼大厦的,哪里有曹家巷的样子啊。店老板说,曹家巷都没有了,哪还有姓曹的啊。

  女人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她哽咽着说,那我到哪里去找他啊?我答应他的啊。我十几年前就答应了他啊。

  你答应他啥了?店老板的目光犀利得像一根刺。

  我一定要把孩子带给他看。女人抓着小女孩的手,眼泪大把大把地掉下来。

  你认识他吗?女人的目光里充满着期待。

  我怎么会认识他呢。这个巷子里住的人太多了,我咋能都认识呢。店老板的目光望着门口的路标,嘴里发出蚊子一样的鸣叫。

  你和他啥关系吗?一缕阳光打在店老板的脸上,他眯着眼,试探地问。

  我是他……唉,说了你也不懂。女人的脸似乎羞涩了,她问道,你们这里都改造了,每家能补偿不少钱吧。女人的话题终于转到了钱上。这就很关键了。店老板在心里叹息一声,亏得刚才没有告诉她实情。

  补偿不了多少,开发商狡猾得像泥鳅,咋能舍得把钱给你呢,连生活都维持不了啊。原先这曹家巷人气多旺啊,卖菜的摆摊的,人来人往,生意也好做。开发后,老住户都搬走了,一点人气都没有,跟死了人一样。你看,我这个饭店哪有生意啊。还是你们山里头好,山高皇帝远,只要有土地,咋样都是活,地是宝贝呢,我们现在都没有地了。农民不是农民市民不是市民,啥都不是啊。店老板一口气说了好多,他还说道,城市有啥好啊,我要是在山里有地,我都情愿回山里住,空气好,与世无争,简直是人间仙境嘛!城里啥都要钱,上厕所要掏钱,出门坐车要掏钱,你嘴一张就要钱,你算算,你得多少钱啊。城里其实并不好啊,我早都待腻了,你们却都想着往城里跑。

  女人抿了嘴不再说话。店老板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道理。女人最后说,我也不想到城里来。我晕车,现在头还晕呢。你能帮我打听打听曹德贵现在住在哪里吗?我一定要见到他。女人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我都愿意带你去呢。店老板喝了一大缸子水。

  你就帮我打听打听吧。女人几乎是祈求了。她从那个庞大的编织袋里取出了一袋子核桃一包子木耳一吊子腊肉说,老板,你行行好,帮我问问吧,我也没啥子谢你的,这些土特产都是我们山里产的,你就帮我打听打听吧。

  一股子香气扑进了鼻子。店老板看着女人的编织袋瘪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又不是要你的东西,我真的不知道。你看,我还做生意呢。

  女人突然哭了,女人哭着说,你就帮帮我吧,我知道你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店老板被女人哭得心烦意乱的,他说,把你的那些东西收起来吧,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们孤儿寡母的。

  女人很坚决地把那些东西摆在收银台上。

  店老板抖着手说,这,你这不是逼我嘛。

  女人拉着孩子几乎要跪下去,她说,求求你了,老板,求求你了。我不找到他,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我答应过他的啊。

  女人虔诚地望着他。店老板避开她的目光,走到了门口,冲着对面的自行车修理铺说,小李,你替我照看一下。

  那个正给自行车充气的人说,老曹,来了相好的了?还带着小油瓶。

  店老板脸上的肌肉意外地抽了一下,胡说,就是一个顾客。

  小李暧昧的目光看着店里说,把门一关就行了。

  店老板脸上的肌肉抽得更疼了。他怕那个携带着孩子的女人听懂了小李猥琐下流的话。小李的目光原来一直在搜索这边呢。小李踢了一脚地上的自行车说,你们忙去吧。我保证不给我曹叔说。我早上出门听见曹叔在房子里骂人呢。他一会儿骂你不是东西,一会儿说要下雨了该给曹小福送雨伞了。

  让他骂吧。总比他到处乱跑丢人现眼强。店老板说。

  老曹,你这样子也不是个办法。你要带曹叔多出去转转。我听说山里头空气好,利于老年人休养。小李抽着烟,跟店老板隔着马路聊起了天。

  我这店咋办呀。我总不能关门了吧。店老板嘴里嘟嘟囔囔的。

  小李突然笑出了声,曹哥,你就是太爱钱了,我听说拆迁你们得了不少钱啊。那钱够你花几辈子吧。

  胡说。店老板压低了声音,看了一眼店里的母女俩说,给我爸看病花了很多钱,早都花光了。

  那个叫曹德贵的人突然出现在了面前。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他的腿上坐着一只流着涎水的老猫,这猫太老了,它和人一样睡觉打鼾,呼噜噜的。

  店老板把钥匙挂在屁股上,用下巴指了指椅子上睡觉的人说,是他吗?

  椅子上的人睁开了眼。他在椅子上挣着身子说,曹大福,你个杂种,你把老子绑在椅子上,不如把老子送到精神病院。

  店老板说,别叫了,没有人听得见。放你出去,你又骚扰邻居家的李奶奶。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我没有。椅子上的人说,李奶奶的头上有白头发,我要给她拔白头发。

  你还狡辩呢。人家李奶奶的儿子看见你把手伸到了李奶奶的怀里了。

  他们糟蹋我。李奶奶说她痒痒了,叫我给她挠痒痒呢。

  那你为啥亲人家李奶奶孙女的脸。

  李奶奶孙女我看着就喜欢,我亲一下咋了啊。

  人家张依依都十二岁了,你亲人家,不是耍流氓是干啥啊。

  我不是耍流氓。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看见人家小女孩就往怀里拉,要亲,要抱,你说,你这不是耍流氓是干啥啊。那又不是你的孙女,你抱人家亲人家干啥啊。

  那就是我的小孙女,我有一个小孙女,她和李奶奶家的依依应该一样大了。

  你老了老了还花心。小心我妈晚上来找你。店老板的指头敲了敲桌子。那儿放了一个黑白镜框,里面的人严肃着脸,似乎被一个疑难问题困住了,一束目光从玻璃里射出来,房间突然就安静下来。

  椅子上的人说,晚霞,你咋一直不下来啊。你待在镜子里干吗啊。白天你都到哪里去了,为啥到了晚上才回来。你回家总是跟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的,你会法术吗。你看见咱们的小孙女了吗。她该上初中了吧。我给她买的衣服和玩具你早点送给她。今天要下雨,可能是大暴雨,你早点去接她。你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的,咋就不陪我说说话,不陪我出去走走呢。你看,你又在那里鼓捣啥啊。我给你说了,柳镇咱们早晚都得去的。明天可以啊。你就穿你那件红旗袍吧。

  你胡说啥啊。店老板把镜框扣在了桌子上。

  晚霞,你又躲到哪里去了?椅子上的人挣扎着身子叫道。

  那只猫终于睡醒了,它站起来,伸长腰,最后发出了抗议的叫声。

  那个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晚霞你干啥去了咋现在才回来。你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女人拉着他的手说。

  咱们明天就去柳镇。到柳镇的班车每天早上六点发呢。

  好。到了柳镇给你做浆水面吃,我的浆水早就做好了。

  给咱们小孙女带的东西都装好了,不要忘了。给秀琴带的衣服也要装好。秀芹喜欢吃酱牛肉,你到德福记买上几斤。

  嗯。都买好了。

  小孙女应该长大了吧。晚霞,你说,小孙女像谁呢。像他爸还是像她妈。我估计像她妈。那个秀芹长得和你当年一样好看。

  女人把小女孩按着跪在他的面前。

  女人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椅子上的人伸出了一只手,摸着她的头说,晚霞,哭啥嘛啊,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乱的,咱们明天去柳镇,就能见着他们一家子了。

  那只手擦着女人的泪珠。

  女人突然回到了从前。

  她逃走的那个早上,守在门口的人刚刚撤走。

  她在地窖已躲了六天。她和红薯躺在一起。红薯散发的清香掩盖不了地窖的潮湿和憋闷。一丝的光线从挡板上挤进来,角落一只老鼠瞪着晶亮的眼睛。她捂着嘴打了一个喷嚏。老鼠惊恐地爬上了红薯堆。老鼠太胖了,它从一堆红薯上滚下来。它的身子落在了她的脚旁。它朝空张着腿,浑圆的肚子孤独地翕动。她是最见不得老鼠的。那只老鼠最终翻了身,附在她的脚畔。它也许实在跑不动了。头顶上杂沓的脚步声。一个人在挡板上跺了一脚。灰尘重重地砸到头上。柜子倒在了地。麦子撒了一地。苞谷棒从屋檐上摔下来,像是一群被打散的孩子。她听得见苞谷无声的呐喊。牛在门口扯着嗓子叫。棍棒噼噼啪啪地打在它身上。它太勤劳了。地里离不开它啊。我们都舍不得打啊。她哆嗦着,感到那棍棒打在自己的身上。牛的叫声远远地低到尘埃里了。猪也叫起来了,那个家伙的叫声一点也不优美,撕裂着嗓子,它饿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叫过,但她能听得懂它的意思,这回,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猪走了,牛走了,羊也走了。吵闹的房子渐渐静下来。黑暗重重地压着她。老鼠贴着她的身子,地窖里的冰凉从四壁往身体搏杀,老鼠吱吱地咬着牙,她的身子瑟瑟地抖起来。时间似乎死去了,她摸着老鼠,把它托到掌心,她太肥了,微弱的光线里,看得见它的肚皮快要撑破了,几乎是透明的,她似乎看得见那个肚皮里的幼崽,这是一个母亲啊,一个怀孕的母亲,她把这个母亲暖在掌心,脸贴着她的肚皮,听见她的身体不规律地跳动。

  不知道什么时间,头顶的挡板掀开了,他用吊筐拉着她回到了地面。房子刚刚遭了一场洗劫。地上散落着麦子玉米,它们无家可归的模样。立柜被拆掉了一条腿,它瘸着身子,柜子里的粮食都无了踪影,它傻傻地瘸着身子,极为难堪地立在堂屋里。

  他们走了吗?她托着肚子,悄声问。

  走了。他抱着头坐在地上说,他们还会回来。他们说一定要带你走。也许他们就在周围哪里埋伏着。

  她摸着自己隆起来的肚子说,都九个月了。你看,他(她)不停地踢我了,也想出来看看呢。

  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他摸着她山丘一样隆起来的肚子说,那还是赶紧躲吧,叫他们发现了,那一劫是躲不过的。

  她抱着自己的肚子说,还往哪里躲啊?这一个生完,我再也不生了。

  这是最后一个。他按着她的肚子,似乎对肚子里的人说。

  这是什么啊?他突然叫起来,你带它干什么啊,龌龊死了。

  她抚着它几乎透明的身子说,你看,它一直跟着我,在地窖里陪着我,它跑不动了。

  它也怀崽了。他摸了一把她圆滚滚的身子。

  你把它放在墙角,用棉花给它做一个窝,它也许快要生了。她把它托在掌心。她的眼睛看着它的眼睛。她的泪水滴在它的身上。

  他不明白平常极为害怕老鼠的她为什么会忽然怜惜怀了孕的老鼠。他看不得她的泪水。他说,行。

  每天给它弄些吃的,弄些水,跟伺候我一样。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不停地流着泪。

  他咬着嘴唇说,行。

  他送她爬上了山。

  走大路容易被人发现,他给她叮嘱说,洛城还有一个远房亲戚,你去找着看看,能躲几天就躲几天。

  他再三说,顺着山梁走,只要翻过了蟒岭,他们就不会追了,你到路上再挡个便车。

  她都走了好远了,又返回来,说,把那只老鼠照顾好,它顺利了,我就顺利了。

  他咬着嘴唇,嘴唇都被他咬出了血。

  当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从山里逃出来的野人。她的头发挂满了刺毛球,像一个坚硬的盘根错节的鸟巢,她的裤子被荆棘撕扯得一绺一绺的,如若一面面投降的旗帜,她的皮肤上暗河般纵横交错着触目惊心的血痕。洛城就没有丈夫所说的那条街道,也没有丈夫告诉她的所谓的那个亲戚。饿的时候,她和那些流浪的乞丐争抢过垃圾桶里的剩饭。当她走到小饭店的门口时,他正在擦桌子。她清楚地记得他穿着白色的汗衫,汗衫上几个不显眼的破洞,他把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客人。那一整天他的小饭店没有看到一个客人。

  她靠着门,叫了声,老板。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睡在一张床上了。

  他后来说,你吓死人了。你的血顺着裤腿往出流。你叫了一声老板就直挺挺地摔倒在店里。我还以为你是被人追杀了呢。

  她记得她那天吃了五个荷包蛋。

  他说,你咋逃出来的?

  他说,你就和那些流浪汉在一起啊?

  她吃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她说,我不跑不行啊,我不跑就会被拉到一张桌子上,那儿站了一排怀了孕的妇女,一个等着一个。我害怕。

  他点点头。他没有对她的话语做评论。

  那天晚上她就生了。

  接生的是晚霞。她记得晚霞说,这是我接生的第三十六个娃。我给这世上带来了三十六个娃了。我都成了送子娘娘了。

  晚霞跟自己生了孩子一样高兴。她醒来后,晚霞对她说,你这娃调皮啊,先出一只脚,吓死我了。血水流个不停。她就卡在门口不出来。她想害死她妈啊。老曹不信佛,都吓得跪在地上给菩萨磕头呢。

  一天晚上,她正在给孩子喂奶,晚霞进来了。那天的晚霞似乎变了一个人,晚霞说,他们找到我了,我害怕啊,但我又不能看着孩子被扔进茅坑里。

  那天晚霞把孩子抱在怀里不停地哭。晚霞说,这可能是我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了。

  干爸,干妈,你们给孩子取个名字。临走的时候她说。

  就叫幸生吧。他把一个盒子交到她的手上说,这个你好好地保管着。有机会了,我和你干妈到柳镇去看你们吧。

  她抱着幸生在地上给他们磕了几个响头。

  爸,你还认得我吗?

  她跪在他的面前,抓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像是蒙了一层皮的骨头。

  你是谁?晚霞。啊,晚霞回来了,你咋才回来啊。这十几年你跑哪里去了?椅子上的人伸手去摸她的脸。

  爸,我是秀琴啊。秀琴。你不记得秀琴了。十三年前逃难到你家的秀琴啊,她还在你家生了一个孩子。她差点难产死了。你给孩子取名叫幸生啊。你看,这就是幸生啊。女人拉过旁边怯生生的孩子说,幸生,这就是我常给你讲的爷爷,你叫一声爷爷啊。

  女孩在她身旁扭捏着说,我爷爷在家里啊。咋又凭空冒出一个爷爷。你看他。像个疯子,哪像我爷爷啊。

  啪。女孩没有想到妈妈会打自己一个耳光。她捂着脸,听到自己委屈的哭声四散奔跑。

  没有他,哪来的你。女人按着她说,跪下,给你爷叩头。

  女孩被一股力量按在地上,她听着自己的头在地板上产生了咚咚的声响。

  爸,女人说,这是你的孙女幸生,我们来看你了。

  椅子上捆绑的人望着地上跪着的人说,晚霞,这十几年你跑哪里去了?你那天晚上被一个人叫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你到哪里去了?

  地上的人说,爸,我们回来看你来了。

  椅子上的人扭头对店老板说,大福,你妈说啥啊,我咋一句都听不到,你问你妈这几年都到哪儿去了?

  店老板踢了一脚地上的尿盆,盆里的污水泼到了地板上,他看着地板上扭曲的水流说,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妈死了,都死了十几年了。

  胡说哩。椅子上的人挣扎着身子,椅子在他的身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唤,他说,胡说哩,我和你妈每天晚上在一起睡觉,她怎么就死了呢。你妈有三十六个娃呢。她昨天晚上还说这些娃都长大了,都没有一个来看她。

  她都死了十几年了。店老板踢了一脚地上的盆子说。

  晚霞。椅子上的人抓着地上人的手说,你咋白天不在家,晚上才回来啊。我到处喊叫你,你也不答应。我到咱们经常买菜的菜市场,乘凉的大槐树,人家都说没有看见你。我坐在桥头上,看见你在水里冲我笑呢。我们经常在桥头上看水里的鱼。我跳下去你就不见了。我到咱们以前住的曹家巷去找你,可是曹家巷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那里明明有一棵大槐树,我经常在大槐树下给人们讲故事呢。一条巷的人都听我讲,我跟国家领导人似的。那棵大槐树不见了。那条巷子的人都不见了。

  晚霞,你那天晚上出去咋就再也不见回来呢。我要知道你找不到了路,我就跟在你的身后啊。叫你的那个人看着像干部,穿着一身制服。他把你带到哪儿去了?曹家巷没有了,难怪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晚霞,你回来了,咱们就一起到咱们的娃家去看看。三十多个娃呢,我当年都记在一个本子上。装在一个盒子里。那个本子不能丢了啊。咱们一家一家地找,反正咱们老了,权当是旅游了。当年你答应我的。

  我陪你去。咱们一家一家地找,三十六个娃,总能找得到。跪在地上的女人突然哭了。

  你说还能找得到吗?我把本子丢了。椅子上的人摸着晚霞的脸说,你瘦了,下巴都变尖了。

  当然能找得到。女人的脑袋搁在他的腿上说。

  疯了,都疯了。店老板踢翻了盆子,冷冷地坐在沙发上。还三十六个娃呢,都不嫌丢人。太可笑了。他气咻咻地抽着烟。

  女人拉着孩子站起来。她费力地解着绳子,曹德贵像一只绑在椅子上的粽子。绳子如同烟雾在身边一圈圈地散开,他身上的恶臭汹涌而至。

  店老板捡起了地上的绳子说,你干什么呢?他疯了你也疯了吗?不绑着,他就到处乱跑,骚扰老太太和小姑娘,他现在连狗都不如。

  你还是他的儿子吗?女人问。

  我不是他儿子你是他儿子?店老板嘲讽地笑着,绳子在他的手上舞动着如一条随时出击的蛇。

  我们回家吧。女人搀扶着曹德贵,她的女儿拉着他的手。

  晚霞,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回家了。曹德贵笑得像一个孩子。他把桌子上的镜框抱在怀里说,我们能找到家吗?

  女人说,能找到。

  曹德贵在怀里摸索着说,可惜我的本子找不见了,上面有那些孩子的地址呢。我的本子呢,我的本子找不到了。他呜呜地哭起来。他的鼻涕泪水模糊了脸面。

  女人从包里掏出了那个带着锁子的盒子。她说,在这里呢。曹德贵抢过盒子,哆嗦着抱在怀里说,晚霞,这回好了,我们能找到那些孩子了。是的,女人说,我们一家家找。每一家都住几天,让孩子给你捶背给你洗脚。

  回家啦。曹德贵的脸贴着镜框说,晚霞,我们回家啦。

  他们都走到了门口,店老板突然叫道,你们到底是啥关系?

  你猜。

  女人回头笑了笑,店老板突然发现,她笑的神情和他妈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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