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至今,科学还无法就“人类为何有一个漫长的童年期”?的难题,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如果我们浪漫一点地猜测其缘由,一是大脑发育期长,二是人性演化期与社会适应期长。那么,这样的答案优于只以脑神经发育所需时间长的回应。人从出生到成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大脑的发育关键期是出生后的前两年,2岁时即为成人脑重的75%。因此,以脑神经发育作为唯一的因素,来回答这一问题,显得有些单薄。如若将人性的演化与社会性发展的因素纳入其中,则更具有说服力。
在漫长的童年期,人类处在准备期,不断发展生物本能、习得社会技能与知识,建构认知体系,完善人格与心理结构,从而逐渐适应复杂的社会生活。而其中的人性发展至关重要,也就是从自然人衍化为社会人。初生赤子,无善无恶,何以成年后,便有善恶之分,出现所谓的“好人”与“坏人”?而这一过程,犹如从零到一,一到二的化生之路,正似老子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而,现有的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更热衷于研究万物,而几乎不探究“道”“无”和“空”,对人学的关注,倾向于实证与描述,而少有反思和构建。面对人类的“童年期”之问,除了心理学和生物学的差强人意之答外,别无更充分的应对之方。
所幸的是,儿童文学却别开生面地提供了独具魅力的视角。那些至纯、至真、至美和至善的儿童文学作品,向我们展现了人的天性——纯真素朴,简易自然的大道。而吴然先生的儿童文学作品,恰恰呈现出这样一种可贵的境界!
二
儿童文学是一个丰富的天地,但凡为儿童所创之作皆可囊括其中,种类繁多,题材多样,以至于很难找出一个统一的标准,甄别好坏、鉴别高低。在已有的儿童文学要素之中,包括通俗易懂、想象丰富、结构单纯、形象鲜明、情节生动活泼、语言浅显精练、主题明确突出,且符合少年儿童的生理心理结构,但还缺少应有的自然要素。这种“自然”不是简单的大自然,而是一种纯洁素朴的观念,即是一种空无状态,没有妄念与分别,一种纯真之态。而偏居一隅,多年徜徉于自然山水之间的吴然,不仅喜爱自然,其创作也多取材于自然,取法自然之道,竭力抵达自然之境。他的创作,充分呈现出儿童文学的自然境界,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1.在吴然的儿童文学创作之中,其题材来于大自然者比比皆是,山水花草虫鸟鱼兽都有灵性。云南的花草树木,风雨雪月和许多动物,都是他笔下的精灵,向读者诉说一个个神秘而奇幻的故事。雨后的草地上,花朵、蘑菇和蝴蝶,快乐地开起了联欢会。云南的天空,蔚蓝如海,而无瑕的白云,千变万化,忽而似羊群,忽而像娃娃,“一个又白又胖的娃娃,一个可爱的云娃娃!”许多熟悉或陌生的花朵,在他的散文里盛开,杜鹃花、太阳花、叶上花、龙胆花、金银花、刺苞花、地丁花、蝴蝶花、猫脸花、菊花……万紫千红的花花世界,开出满世界的欢声笑语。
而动物也接连出场,形态各异,却无不充满趣味。住满各色小鸟的榕树,变身为“鸟树”。还有讲故事的老银杏树,折扇般的叶子,“等小象,站成了一棵树”的大象树,既有想象力,又逼真可爱。青苔样的石蹦,懒而憨的斑鸠,还有老青牛,把童年的生活与乐趣呈现出来。
在自然万物之中,构建一个奇幻的儿童世界——充满了花香鸟语和动物生趣,单纯、素朴而快乐的园地,一个令人向往的境域。谁人没有一个难以忘怀的童年呢?“罐里装满了春水,装满了笑声和叫喊声,还装满了第一抹晨光和朝霞。一路撒着绿油油的青松毛,撒着春天湿润的芬芳,我们走出山箐,把春水抢回家了。”对童年的怀念成了另一种乡愁,是一个喜气洋溢的故园,充满着温情和暖意。
2.自然的叙事策略,描述和想象结合,是一种浪漫的自然主义创作方法。自然主义文学过于强调价值中立,客观地描述世界,甚至苛刻地走向冰冷的科学实证主义。这样的“自然”,了无生趣,机械呆板,难以为文学艺术家们所接受,而吴然先生,既取法自然,又融合浪漫主义的方法,既有精到的描述,又有新奇的想象,却有又不陷入幻想的泥淖。
在《河滩上》一文中,他的浪漫自然主义方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夏天的河滩充满了无限的生机,他以航拍的手法,由远及近展现远道而来的河流,由快而慢、急而缓,宽广的河滩呈现出来,滩上众草劲长、百花竞放、蜂飞蝶舞、牛肥马壮、羊咩狗吠、雀叫鸟鸣及童子戏水的欢乐图次第展开,进一步将镜头聚焦至微观世界,“蚁忙着搬家。螳螂和瓢虫约好了在草叶上晒太阳。”生命的乐园,活灵活现,生机盎然,诗意顿生。
同样的笔法,在对怒江及其两岸的描绘之中,得到充分的展示,由东至西,由远至近,将素描与想象及感受融为一体。“东边的碧罗雪山,西边的高黎贡山,靠得那么近,那么近,逼夹得一江碧水发怒狂跳;银白的浪花,仿佛要溅到车里来。”在平实的描述中,仅一句“逼夹得一江碧水发怒狂跳”将山崖的陡峭和水势的凶猛凸显出来,险峻与壮丽之感油然而生。
另一岸是什么样的景观呢?“西岸,陡峻的高黎贡山,在阳光的微笑中,灿烂生辉。”舒心之感立生,恐惧消逝,静心观赏“雪峰银白,薄雾漫卷。雪峰以下,松树、云杉、楠木、香樟、红椿,以及竹丛、大树杜鹃、木玉兰、紫果等林木花草,因种类的不同,阳光照射辐度、强度的不同、长势和沟谷山脊的不同,以及视线角度的不同,而呈浅绿、嫩绿、青绿、粉绿、紫绿、墨绿、金绿等等色调。”犹如下台阶一般,一阶一景,一时一色,空间和时间在山色之中错落有致,可辨一二,却又忘言。
看完两岸景致,收回目光,顺着小道,一路望去“细线似的、藤条似的小路,盘在山上。……数百公里长的大峡谷,一线天光,一江流水。是天光投影在深谷,还是江流反射在天幕,多么雄奇而壮美!”细线藤条般的小路,叫人惊心,天光与流水皆似一线,何其动魄,如此奇观定是难忘。
3.至简的日子、素朴的人和欢乐的节日,营造自然的生活之境。在吴然作品的众多研究者中,就有批评其创造过于怀旧,而少有对当下社会的深度关注。这的确是吴然作品的一个“特色”,笔者不愿称之为“缺陷”。因为时下的网络人工智能时代,虽有便捷与众多的新生事物,但却充斥着许多诱惑与恶。在这样的消费至上,娱乐至死的年代里,文学何为?儿童文学该如何书写?这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难题。
然而,儿童文学不只是为了快乐,还要追求美和善,引导儿童寻找至善的人生,去完善自我,形成独立而健全的人格,培育自制力,克制过度的欲望,获得基本的生存技能与知识,拥有追求幸福生活的能力。此外,展现自然人性,也是儿童文学独有的魅力。成人文学的人性世界,是一个复杂的世界——无法直视。东野圭吾言:世界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性。不过,要是乐观一点,则可以说,朝阳和夕阳尚可一瞧,那么人性呢?也唯有儿童的天真烂漫值得一乐。自然人性,就是这种没有分别心的状态,不论欢喜,还是哭闹,皆本性使然,没有贪嗔痴慢疑,不分高低贵贱与美丑好坏。所以老子曾言:“常德不离,复归於婴儿。”(老子,28章)保持那种至纯、至净和至朴的状态,才是大道。
只要略窥一下吴先生的人生经历,便知他经受了许多苦难、颠簸流离,但苦中有乐,“小时候,我大多是赤着脚,和伙伴们放牛、割草、拾粪、打架、掏雀、游泳……乡村的夜晚寂静温暖,神秘漆黑,野兽奔窜。”这是那个时代,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儿童在劳作之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乐趣,日子清苦,快乐依旧。听老人讲故事,喜怕交错,欲罢不能。然而,那个年代的荒谬与悲苦,也是小人物无法避免的,因而吴然没有“遗忘”,在《铜墨盒》和《老鸭子》中,把童年的另一半——忧伤,补了上来。
对于儿童来说,忧伤是短暂的,快乐是易得的。他们天生渴望快乐,也善于寻找快乐,整天笑容满面,喜气盈盈。而年复一年的节日,则是儿童快乐的源泉之一,这种期盼与欣喜,实非成人所能思及。吴然的作品涉及许多节日,不同的民族,不同地域、文化和风俗,都在节日之中显现,他以童眼童心的视角,撰写了《抢春水》《秋千会》《闹春牛》《彩蛋节》《杨梅会》和《泼水节》等不少文章,诗意地呈现各民族的文化传统与儿童的快乐。故而,评论家冉隆中赞道:“吴然的作品,既有浓郁的地域特色,又有鲜明的时代气息;既以其神奇美丽吸引少儿读者,又以其理想光芒昭示他们奔向未来走向远方。”可谓灼见!
在众多的节日中,不仅能够感受到各民族的风土人情,还能触摸到儿童们的欢声笑语,更能看到一种素朴自然的生活状态,“小木屋、火塘、烤茶罐和铜炮枪,还有一条漂亮的黑狗——这就是爷爷的家。”守林人的日常生活,简陋而单调,但却自然而安详。“一袋糌粑,一只铜壶,一盏心灯,粗糙地,滚烫地,转经路上,烙下老人的脚印。”虔诚的信徒,生活清苦,然而内心却充满希望,信念坚定。人们安于本分、勤苦劳作、善良和睦而又快乐自足。那时,国家贫困,物质匮乏,日子清苦,但却充满希望和快乐。而今不然,人们日子富足,物质丰富,却不快乐,焦虑症和抑郁症已然成为时代病。
4.尝试以“有我”之法抵达自然之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艺术境界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两种。并举例释之,“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及“可堪孤馆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是为有我之境。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及“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乃为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作为主体的我,以或显或隐的方式,存于诗意之中,是天人相分,主客分离的状态。而“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此时,没有任何主体的痕迹,是一种天人合一,主客不分的状态,欲达此境,极为困难。此境与老子所言的“自然”之境一致,因此老聃倡导——“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25章)最理想的人生状态,就如婴儿那般,这也是圣人的至高境界,“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老子,49章)即得“道”的“圣人”,在位时,收敛自己的欲望,使天下人都归于浑厚、纯朴、自然之态。而百姓必然会关注“圣人”的举动,若要做好楷模,“圣人”则必须“孩之”,使自己率先回归到“婴儿”般的浑厚、纯朴、自然之态——无分别、无欲求、无妄念,并柔和、柔顺、柔韧,是一种纯真、纯净和纯朴的样态。
在吴然的作品中,有一个清晰的“我”在其中,而且非常频繁,许多文章,他都是以第一人称“我”,作为叙事者,开启的快乐和智慧之旅。不论是散文,还是散文诗,“我”的身影俯拾皆是,“我”是“月光花”“冬樱花”“珍珠伞”“松鼠”和“懒猴”等等。在他的作品里,“我”有无数个化身,无处不在,而且是直抒胸臆,若是以通常的境界论观之,则属有我之境。
但因其作品为儿童文学,以童心、童眼和童言去探索世界,感受独特的体验,获得“浅显”的经验,并书写出来。也就是说,其特殊之处在于以儿童为中心,根据儿童的思维去创作,显然不同于成人文学。新生儿自身没有二元论思维,其世界就是天人合一的状态,是一种前主客分离形态;近似于心理学家拉康所说的“镜像理论”,在此阶段,儿童会混淆现实与想象的情景,分不出“自我”与“他者”。这是一种天赋的自然境界,只要用一支充满爱心和童趣的笔,就能抵达如此的妙境。
与这种自然之境契合的是,吴然不断放下成人文学的技法,其实一切成人文学技法在儿童文学的创作里,显得有些多余,技法愈多,离道愈远,反而更不像儿童文学。因此他既不在立意、结构与词藻上刻意求工,也不故作深沉、精巧构思、华丽书写,几乎没有造作的印痕。他曾说:“我总觉得,给娃娃看的东西,清淡点,明净点,更能怡情养性,也不妨色彩鲜艳,缤纷多姿。但搞得镂金错彩,珠光宝气就俗了,对孩子心灵的净化是没有好处的。”正是在这样的创作观念的护持下,吴然先生愈来愈接近自然境界,其作品由景而生,立足于现实的物、事、人和情景,又有非凡的想象,随性驰骋,一个理想的童话世界渐生,跟随他的笔,就能走进诗意的故乡,快乐喜悦无限。若是读者,不论是儿童,还是成人,只要放下的越多,获得的阅读快乐就会更多!
三
耕耘儿童文学数十年的吴然先生,成果丰硕,名扬海内外,然吾知之甚晚,读其作品常生欢喜。深入探索,发现研究者颇多,且系统而深入,所以笔者自知浅陋,对其作品研究尚浅,不敢妄自全面评价;故而,此文仅从其部分作品的题材、叙事策略、生活场域及境界之中,所突显出来的“自然主义”倾向,进行梳耙,理出一条浪漫的自然主义风格。
也即吴然的儿童文学创作,不仅取材多有自然题材,创作对象多为自然界的植物、动物及山水风月;叙事策略兼顾自然主义和浪漫主义,不乏现实的基础,亦不缺丰富的想象和诗意之美;通过物、事、人和节日的活动,构建出独具特色的民族风情与日常生活,呈现出道法自然的生活之貌;这一切所达到的创作境界,便是自然的境界。而其独特之处,正在于他是以儿童文学的“有我”之像,通达无我之境。
但是,正值时代大变革的今日,网络和人工智能彻底颠覆人类的生活状况,城市化的进程已经对田园诗般的生活方式,造成毁灭性的冲击,而吴然先生的创作题材仍执着于过去,虽然具有自然美、生活美、人物美和民族美,但却难以“还原”过往,或者再经历,也就是未来的儿童阅读其作品,还会像我们这样熟悉而快乐吗?如何葆有欣喜的阅读感?
与此同时,人类工业的疯狂发展,已经使得地球遭受严重的破坏,生态环保主义应运而生,也成为文学的一个新兴流派,关心自然环境,保护物种,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归宿。这个新起的生态文学已经与自然主义逐渐融合,那么吴然先生的创作是否做出相应的拓展?
希望年逾古稀的他,能够吸纳新的时代元素,未来的作品,除了和谐的韵律、明快的节奏、清晰的音响和美妙的诗意之外,还能多一些生态环保的内容与忧思,以充实自然的境界,为儿童的成长,提供有益的方向。依旧“能变成一只小鸟”“每天清晨”为天下的儿童“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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