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现实及其现实感
——“福建青年小说家作品小辑”读后
⊙文/石华鹏
石华鹏:一九七五年出生于湖北省天门市。在《文艺报》《文学自由谈》《当代作家评论》等报刊发表评论、小说、散文二百余万字,出版随笔集《鼓山寻秋》《每个人都是一个时代》,评论集《新世纪中国散文佳作选评》《故事背后的秘密》。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理论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现任《福建文学》副主编。
一、走在成熟的小说道路上
筹划、组织了半年多,“福建青年小说家作品小辑”在金秋九月亮相《青年文学》杂志。这是福建文学杂志社与青年文学杂志社亲密合作之树上结出的果实。这些果实颜色鲜亮、活力四射。——八个中短篇均出自八位福建四十五岁以下青年小说家之手,这些果实散发出浓浓的甜美的文学滋味。为这些小说付出辛勤汗水的责任编辑陈集益说:“这个小辑的小说还不错,应该说基本代表了福建青年小说家的水平。”有地域划分,就有地域荣誉感存在,文学亦然,于是便有了“福建小说”“福建散文”“福建诗歌”等专有称谓,以及它们在全国影响力怎样、名声几何等话题。早有一种固有的偏见流传:“福建散文”“福建诗歌”成就斐然,声名在外,而“福建小说”不及“福建散文”“福建诗歌”,乏大名可陈,不尽如人意。每一种看法自有它的理由和角度,如果从获全国大奖这个硬性标准来评判,福建小说的名声之路的确还漫长。但是换个角度来看,新世纪以来的十六年,“福建小说”已有了相当实力,出现了一批有全国影响力的小说家和作品,目前“福建小说”依然沉潜在艺术深处,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爆发。
与“福建文学军团”遥相呼应的文学阵地《福建文学》,每一刻都在为“福建小说”的沉潜与爆发做着准备。发现、培养、推介福建年轻的“文学新人”“文学新势力”被《福建文学》视为办刊己任,此次与《青年文学》合作推出“福建青年小说家作品小辑”,既是向外展示“福建小说”年轻与实力兼备的后续能量,也是向外推介福建青年小说家为他们宽阔深远的小说之路筑基培土、栽花种草。
小说终究是如德国哲学家本雅明所说的诞生于“孤独的个人”,它的魅力来自于个体孤独的创造,地域性小说群体的荣誉感当然可以带来眼前的满足和自豪,但小说长久的光芒和魅力依然仰仗每一个个体的写作者,只有他和他的作品才会被铭记,所以当我们把目光聚焦到每一个年轻的写作者身上、发现他们的写作在未来有无限种可能时,我们才感受到“福建小说不尽如人意”的观点多少有些偏见。
李师江、叶子、林筱聆、张遂涛、陈美者、弘笃、黄披星、陈丹等,这个有限的名单只是福建四十五岁以下青年小说家的“冰山一角”,他们每个人的写作构成自己独立的世界,彼此迥异又彼此关联。如果说他们身上有两个共同点的话,一个是他们脚下的那片土地叫“福建”,他们拥有共同的名字“福建青年小说家”;另外一个是他们的写作正走在成熟的小说道路上。
“成熟”是小说写作的一道门,推开并跨过去,算是真正地登文学之堂入小说之室了,而绝大多数写作者穷其经年,也都在“成熟”之门外徘徊,所以成熟既是一种写作目标,也是一种写作标尺。一个小说家只有迈入成熟之阶段,写作才能散发出真正的自由和意义。我以为,一个成熟的小说家至少有这样几个写作品质:强大的小说思维力、敏锐的叙述节奏感、自己的语言气息。用这个标尺来衡量我们这八位小说家,他们的写作是成熟的。李师江是小说实力派,早有声名,他有强大的叙述能力,是小说艺术的“敢闯敢干者”,他的写作无可限量,会有更大的惊喜给我们;两位“小说女将”叶子、林筱聆除了有女作家的敏感细腻外,还有男作家一般的小说思维力,她们是“现实的勘探者”;陈美者出道不久,但写作才气外露,领悟力强,谁说十年二十年后不会出一个“陈版张爱玲”;张遂涛、黄披星两位年轻小将,深谙经典小说之道,出手不凡,是深刻小说的追寻者;弘笃、陈丹一直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深耕细作,目前正在寻求大的突破……
二、小说的现实及其现实感
回到具体文本——八位小说家为这次小辑所交的“作业”,我们才能看到隐藏在文本背后的每一个小说家的真实面目:他的叙述习惯、他结构故事的能力、他的小说价值观、他的内心与现实的关系,以及他对世界的看法等等。这一切自觉不自觉地主宰着一部小说出色与平庸的命运。李师江的《爷爷的鬼把戏》写得很“酷”,很轻逸,可以飞升起来,有卡尔维诺所说的“轻的似翅膀而非羽毛”的隽永味道。爷爷快死了,对孙子说,清明节的时候你到我墓前烧纸钱,我变的鬼来到人间就知道你想要什么,会变给你。小孩子相信了,盼着爷爷早日死。爷爷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小孩子去烧纸钱,盼爷爷变的鬼回来,带来他想要的水枪。爷爷并没有实现小孩的梦想,但不时到小孩的梦中来,最后,爷爷的鬼魂附体在另一个叫老酒的人身上,让老酒来满足小孩的需要,但是爷爷的鬼魂为此付出了被打入地狱的代价。小说打通现实与鬼魂的世界,显得轻逸无比,来写一个小孩子的“相信”。——相信亲人的鬼魂会回来,回来帮衬活的人。这个小说的叙事逻辑成立,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选择了小孩的视角,他让我们“相信”;应该去“相信”一些虚无得有些天真的东西,那里有很宝贵的人生品格。这个小说是出色的,它让我们看到李师江强大的小说思维能力和表达能力。
与李师江的《爷爷的鬼把戏》的“酷”和轻逸相比,叶子的《柳条呀你为什么那么柔》和林筱聆的《老宅》就显得实诚和沉重许多。《柳条呀你为什么那么柔》写的是一桩杀人冤案,王富失踪了,王树林成为嫌疑人,公安局要完成“命案必破”的任务,逼供王树林并将王树林送进监狱,王富的出现让冤案大白天下,王树林释放获得赔偿,办案的民警和相关责任人被送进监狱。类似的新闻很多,小说与它们很接近,写得也很现实,放大了王树林的遭遇和民警办案的无奈,每一个人在这里都成了受害者,这是小说给人启示的地方。不过我以为小说过于拘泥于案子本身,如果能在人性方面挖掘得更深入就完美了。《老宅》写的是一个畸形的情感故事,镇上的老宅着了一把大火,老宅内的两个儿子,一个被烧毁了容貌,终日不见人,躲在老旧的阁楼上;一个被烧废了身子,无法行男女之事。烧废了身子的老大娶了幼儿园老师做媳妇,但夜晚与之行男女之事的是毁了容的小弟。嫁进老宅的新媳妇沈沅陷入无限的痛苦之中。这是一个阴沉的故事,小说也写出了这种畸形的阴沉之痛。小说可读性很强,稍有不足之处是,小弟躲藏在阁楼的秘密能否藏到最后才被揭露?这个细节还有待读者来检验。
张遂涛的《道路崎岖不平》写一个罗圈腿遗传病的故事,写出了这个无法摆脱的遗传病带给一个家族生活的麻烦、恐惧、绝望,以及截然相反的豁达。陈美者的《借刀》写一个情感出轨的故事,“借刀”成为一个意象,锐利的刀锋刺破了爱。黄披星的《村葬》写一个乡村女子归葬何处的故事,乡村礼仪带来的冲突和人情的冷暖,结局算是圆满,“死的人死,活的人总是要活”。弘笃的《楼上楼下》写“活”了一位爱生事的小经理,写了他的“好”也写了他的“坏”,写出了人物的复杂性。陈丹的《毛发之歌》写两个寡居老人互相照顾、怀念儿子的故事。
如此简单粗糙地概括这些并不简单的小说,注定要遗失许多丰富的细节和动人的叙述,但有一个事实又无法忽视,就是读过这些小说之后它们留在我脑海中的最深刻的记忆也就是如此,没有给我无法遏制的惊喜和深深的震撼:一切都还不错,但也没有经典意义上的杰作。
面对无尽的现实,这几位年轻的小说家都很懂得如何去处理它们,让这些现实按照小说的轨道和逻辑行进,变成一篇故事结构和人物冲突还不错的小说。他们善于发现小说的叙事动力,并竭力让叙述具有说服力。李师江深谙打破现实之后小说的魔力,叶子懂得用小说去弥补新闻之外的未知数,林筱聆善于制造谜语一般的叙述,张遂涛拥有在最普通的事物中发现小说亮点的能力……但是有一点,除了李师江的《爷爷的鬼把戏》之外,另外七篇小说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太过老实和实诚了一些,总是一本正经、一板一眼地讲述和叙述,故事为什么不能越越雷池?叙述为什么不能幽默风趣一些?人物的表情为什么不能丰富多样一些?小说的精神世界为什么不能插上翅膀飞翔起来?哲学家叔本华说:“小说家的任务,不是叙述重大事件,而是把小小的事情变得兴趣盎然。”或许,“让人兴趣盎然”是这几篇小说所缺少的一种品性。生活已经很沉重了,小说为什么不能让生活兴趣盎然地飞升起来呢?
我依然佩服这几位小说家处理现实的能力,他们能在庞大的现实中发现矛盾和冲突之处,并将它们汇集起来展现生活的丰富性,来证明我们的人生有着无法规避的深刻的困惑。这是小说写作的本质。但是我也看到了这些小说的另一面,被过于琐碎和沉重的现实桎梏了,始终没有从现实的纠缠中突奔出来,进入内心的现实感中去。小说的力量不是来自现实而是来自现实感。何为现实感呢?简言之,是小说家对现实的态度,小说通过对现实的叙述所营造出来的情感冲击力、道德判断冲击力、人性冲击力,以及生命存在冲击力。这种种“冲击力”构成了小说对读者的征服。小说所要做的,不仅要表现强悍的现实,还要拥有从强悍的现实飞跃到伟大的心灵深处的力量。当我们用小说现实感的标尺来打量这几篇小说时,我们感觉到了某种遗憾和不尽兴味的阅读。
其实我们的小说家在写作时,不得不面临一个重大的问题:如何将小说的现实变成能够征服读者的现实感?法国作家蒙田说:“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其实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是成立的:强劲的事实产生想象。小说就是制造强劲的事实和现实的过程,在事实和现实之后,留给读者系统性和逻辑性的想象和幻象,所谓的现实感便诞生了。那么就让我们从讲述强劲的故事和人物开始吧。
不管怎么说,这些年轻的或成熟的小说家,他们的前景值得我们期待。“福建小说”需要他们强劲的笔力,放开手脚去书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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