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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 葬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5948
⊙ 文/黄披星

  村 葬

  ⊙文/黄披星

  黄披星:一九七三年出生,福建莆田人。著有诗集《不下雪的城市》、随笔集《苏醒的音符》等。

  贵萍是后半夜死掉的,这一点基本可以确定。但更具体的时间——凌晨两点、三点,还是四点——就没有人知道了。她死的时候,她的丈夫杜皮,儿子杜楠、杜林,还有媳妇、公公、婆婆,都没有守在身边。所以几天后,杜皮的姑父说起这种死法,说:“死在空调屋里!自动冰冻。真特别!”姑母也带着抱怨:“谁也进不去!谁也不进去!真是可怜的死法!”当然,这些话贵萍早就听不到了。

  贵萍死后,最早赶到的是她丈夫杜皮。他头一天晚上还真的没有喝酒。最近他还是很忙,店里生意不好,大环境如此,经济衰退;杜皮感觉太累了,这一整天忙的,现在的生意太难做了。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他接到老丈人的电话说:“赶紧回去吧!今天贵萍给我打了二十个电话,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感觉很不好。你赶紧回去。”杜皮觉得贵萍既然能打那么多电话给她爸,应该问题不大。

  “不会那么快吧!”自从医院确诊绝症之后,杜皮觉得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这谁也没有办法,各安各命吧!但应该不会这么快。于是接了电话后他又睡着了,直到凌晨四点多,他从梦里惊醒过来,还在自我暗示:“应该不会吧!”——那种不安的感觉虽然有,还是很淡的。杜皮勉强起身,从镇里去了乡下的家里,才发现贵萍已经死了。

  具体时间已经不重要了。对于杜皮来说,接下来要紧的是安排丧葬。他赶紧通知两个儿子回来。小儿子杜林离得近一些,大儿子杜楠还在晋江呢!前一个月杜楠一家都去了晋江,说是工作转到那里的厂区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杜皮的母亲,也就是杜楠的奶奶叫他们去晋江的,说是怕传染贵萍的病。子宫恶性肿瘤。传染?!杜皮觉得应该不会,但他不确定,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对大儿子他们一家离开,也就随便吧。

  杜林还好一些,就在附近镇里的大酒店工作。杜林还没结婚,据他自己说,最近隔个两三天就会回去看一下他妈。但是,最近他一直在竞争酒店里一个部门的经理位置,所以没有更多时间回去了。况且,杜楠一家子更不像话,除了贵萍刚刚住院那一阵来了一趟,没几天就又回去了,等到医院确诊肿瘤已经扩散,杜楠一家子就急忙忙地都搬到晋江去了。所以杜林觉得自己已经很尽力了。

  除了家里的这些人,亲戚也都要通知,还有贵萍娘家那边也要通知。虽然平时不怎么来往,这时候通知来送贵萍最后一程也是应该的。杜皮觉得关键是不知道这场葬礼得花多少钱!这个很要命!从住院那几周开始算,刨去农保报销的部分,杜皮已经在贵萍身上花了两万多。加上一些亲戚来看贵萍时给的钱,合起来得有三万多了!杜皮觉得眼看着就要到自己能够承受的极限了。

  也不是说杜皮对贵萍真的没有感情,其实他们也是自愿结合的,虽然是通过别人介绍,但起码也交往过那么一段时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这种病得了,早晚得有这么一遭,活着也累!

  杜林是最先到的。他五点过几分就到了。但是他也就在他妈的床前站了一刻钟左右。他想努力挤出点眼泪,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是有些难过,但还没能表现出足够的痛苦。他想,安葬妈妈估计得再请假两天,那自己争取经理的希望就渺茫了,这个酒店的老板很看重员工的出勤率,老板才不管你家里死了谁!杜林觉得真是倒霉,在这关键的时候,妈妈死了。杜林的失落感比伤感还要明显一些。

  杜皮吩咐杜林赶紧去通知亲戚家。接着,杜皮的爹娘也来了,杜皮觉得不知道该向他们讨教什么,他显得毫无头绪。他的爹娘对贵萍的死似乎不是很在意,他们早就说这病就是倒霉催的!杜皮也觉得这算是最后一次负担了,能做多少算多少,今天店开不了了,反正最近也没生意,不开就不开了!

  杜皮的爹娘也就进来看了一眼,就都出去了。杜皮觉得他们是长辈,能看一眼也就可以了。杜皮娘只说了一句:“那还是准备吧!”杜皮爹没说话。以前杜皮爹很有威望,大家都叫他“老大”,但是这两年,他已经成为半痴呆的“老大”。杜皮觉得前两年哥哥杜峰死于肺癌之后,父亲似乎就开始有些呆滞了。倒是母亲,还是一直保持比较强势的劲头。家里都是这样,一个强势一些,另一个也就卑微一些。卑微,真是好词!

  杜皮看了一下自己,一身白衬衫倒是跟今天这氛围挺配的。杜皮一直以来,在穿着上都保持衣冠楚楚,毕竟自己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生意人。杜皮还是很在意自己的装束。

  后事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联系火葬场,出证明,还得去村里,去派出所……还要麻衣、白巾、蓝巾、香、纸钱……七七八八,这些妇女们应该都能准备。对了,葬在哪里?葬在哪里好呢?这个问题,杜皮觉得自己好像都没想过,得去问家里的那些长辈。

  到六点钟,家里开始有了哭声。第一个哭的是贵萍娘家的一个妹妹,这个妹妹说是妹妹,其实是小时候抱养来的,名叫桂花。她跟贵萍的贵不同一个字,她是桂花的桂。桂花哭得很真切,一直在叫着:“姐啊!姐啊!你怎么就去了呢!”哭得家里很多人眼眶都红了。杜皮觉得这样哭一下,这个家里的氛围就缓解了很多。似乎这样哭一下,悲伤的气氛就出来了。于是呢,这些后事再交代别人去做,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这倒是让杜皮觉得轻松不少。

  等到杜楠他们回来,已经快七点了。杜楠倒是积极地要往他妈的卧室里奔,被他奶奶给拦住了,说:“现在都不要进去,不能放在卧室。得往小厅那边挪。”的确,像贵萍这样死的时候五十不到的人,而且又是死在这种病上,大厅肯定是不能放的,得赶紧往小厅那边挪。

  回来的人都开始准备把贵萍挪到小厅。这时候桂花发现死去的贵萍身上还穿着睡衣,大叫起来:“衣服,衣服呢?”衣服是有准备的,前一段医生说贵萍已经撑不了多久的时候,杜皮就叫贵萍的妯娌美英帮忙准备了一套白色的麻料衣服。杜皮就把大家都叫出卧室,让美英跟桂花帮忙着给贵萍换上最后的这一套衣服。——这件事,两天后美英还在家族的微信群里用语音说了两遍:“可怜的贵萍,死的时候还穿着睡衣,没有人知道她死,也没有人哭……”大家都觉得美英其实也没必要这样说。因为,当贵萍在世的时候,美英对贵萍也没那么好。而且,现场哭的还是有人的,比如贵萍娘家人,就哭得比较真,这个大家都看到了。

  抬贵萍去小厅的时候,杜皮的姑妈还没来,她在准备那些香火蜡烛纸钱之类的东西。事后她才问杜皮娘,说:“眼睛闭上了没有?到底闭上了没有?”她觉得如果眼睛都没有闭的话,按理是不能抬的。杜皮娘说:“看了看了。闭上了。”姑妈有点不信:“小的还没结婚,就闭上了?”杜皮娘说:“有交代,前几天交代给我了!真闭上了!”姑妈事后还在说,应该让杜楠杜林他们都跪下哭一会儿,再说清楚要抬出去才行。怎么那么急匆匆就给抬了出去!姑妈有点痛惜,又说:“交代给她!我看她以后怎么处理杜林的婚事。要是再这么抠,或是以后不管小的,小心贵萍去找她!”听得旁边的人都瘆得慌。

  贵萍最倒霉的是死的时候才四十八岁。这样的年龄太尴尬了。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怎么样都应该再坚持两年,过了五十也就比较好办了。

  “好在这几天没有下雨。”这是杜皮的二叔很看重的一点。他平时没怎么发表意见,倒是这一句说得大家都认同。现在的山上,田地没有什么人种了,到处都是杂草丛生,都没路了!这几乎是每一个偶尔去一趟山上的人,回来以后统一的说法。一年也就到清明的时候,大家急急忙忙从各地回来,红军过草地似的走一趟,都是在草丛中辨认各自的祖坟,然后锄草砍树上香,就匆匆离去。

  “预报还是有雷阵雨。这两天最好不要下。”杜皮爹接过杜皮二叔递过来的烟,打了两下打火机,还是点不起来。二叔过来给他点上。

  杜皮让杜楠过来,带着一条白七匹狼烟,给这些叔伯每个人发了一包。

  “得找人先去上山辟出一条路来。要不然出葬时,万一过不去怎么办?”杜皮的三叔是泥瓦匠出身,考虑的是很现实的问题。杜楠递过来的烟他摇摇手没有接,最近他在中门一带做装修,据说接了个装修别墅的活儿。口袋里掏出来的都是好烟,他点了一支红七匹狼烟,说最近“抽惯了”,转头对杜楠说:“叫你爹来。”

  当地的习惯,五十岁不到就死的人,简单点说就叫“不得善终”,更土气叫“半路死”。这种人死后是进不了厅堂的,如果是死在外地,家门都不能进的。这是规矩。新例不可创,旧例不可废。这是杜皮爹说的。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虽然是规矩,那也是以前的规矩。

  “当然,肯定不能进祖坟的,这没得商量!”杜皮的三叔也认可这样的说法。这一点大家都没有意见。得再找个地方。

  “应该叫个地理(风水师)!”二叔觉得这是避免不了的。

  “那应该吧!”三叔也觉得是,“现在山上地方是很多,但是地理这个东西,还是要请的。”

  杜皮爹不吱声。沉默一阵,他把烟掐了,转身出了门。

  杜皮进来给这些长辈分烟,还是白七匹狼烟。

  “天气热,不能等吧!”杜皮问了三叔。

  “先叫杜林带几个人去村口的冻库,买几块冰回来放在床边。”三叔这方面还是有经验,“现在下葬在哪里,定不下来,先预备着。要是没说好,到时贵萍家那边也会有意见。”

  “我马上叫杜林去。”杜皮知道这个下葬在何处的问题自己解决不了,还是先应付眼前的。

  杜皮爹再进来的时候,说:“还是不要叫地理了。听说地理要五百块钱。我看就在祖坟附近找个地方就行了。那边不是有很多小树林吗?那一带就好吧。”

  “那以后树再长起来,是会把墓地盖住的。”三叔觉得有些不妥。

  “屋里人说的,这个病不干净,盖就盖了。”杜皮爹说。

  大家知道这是杜皮娘的主意,一时间也没有反对。

  三叔嘟囔了一声:“恐怕贵萍娘家,会有意见吧。”

  “那不是‘寄遗’!就那样供起来在地面上,土都没有入,亏他们想得出来。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让人入土为安!太不像话了!”杜皮的姑妈后来说起这个事,还是耿耿于怀。本地话“寄遗”,是指一些死去的人,大多因为没有善终,就在山上找个地方直接在地面放上棺材,再从上面包土堆,这叫“寄遗”——相当于没有入土。姑妈对她的这些哥哥,特别是老大,这两年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还是意见很大。认为老大“已经是没用的人了”,但是还想管事。这是她跟姑父一致的看法。

  “还是等她们家里人来了再商量一下。我觉得这样不大好。”杜皮的二叔想掏自己的烟,掏来掏去也掏不出来,他的三叔就顺手又递给他一包白七匹狼。

  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女孩叫道:“小姑,小姑!小姑在哪里?”女孩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样子,梳两条小辫,穿小花裙,眼睛滴溜溜的,发亮。旁边的杜楠见过这个女孩,说:“她是贵萍弟弟的女儿,叫茉莉。应该是跟着她娘家那边人过来的,是来找桂花的吧!”

  “你姑在小厅那边。”杜楠给这个叫茉莉的女孩说了一下。

  茉莉一溜烟跑了。

  “我妈前一段住院的时候,听说这个小孩经常去看,还常常一个人拎着饭过去。我听杜林说的。”杜楠说这个的时候,三叔觉得很惊奇。

  “那你给你妈拎过几次饭?”三叔问杜楠。

  “我,我都在外地,”杜楠低头说,“奶奶不让我回来。”

  杜楠想起他妈妈的房间窗台下摆着一盆茉莉。妈妈说是用来驱蚊的,杜楠跟他妈说过,有了空调就不会有蚊子。好像贵萍也知道的,但那一盆茉莉花一直还在杜楠妈妈的房间里。杜楠记得今天看到的那株茉莉,明显有些发黄,应该是这几天都没人给它浇水。在空调屋中,茉莉花更加容易发黄。

  桂花一直待在小厅,时不时会掉一点泪。穿小花裙子的侄女过去的时候,桂花还是拦住了她。

  “大姑怎么啦?”茉莉问。

  “……你大姑没了!”桂花说着眼圈又红了。

  “大姑没什么了?”茉莉趁机转到贵萍床前看了一下,“大姑换新衣服了。”

  桂花觉得内心一颤,说:“莉莉乖,先出去玩吧!爷爷过来了吗?”

  “好吧。大姑醒了你要叫我。爷爷在那边。”茉莉手指厅堂的方向,就跑出去玩了。

  桂花还在念叨:“早就说了,及时去医院。说了两年多了,你天天说要去,天天拖拉。病就是病,有什么好拖拉的!哎呀!”桂花的悲痛中有些怨气,当然,也有些自哀自怜。

  一会儿,茉莉就拿了瓶矿泉水进来:“小姑,给。爷爷给你的。”

  桂花出门时就碰到美英,美英又叹息道:“就要死了的人。前几天,我说要托人去山里面买些那里人自收的大米,她还在托我要一起买。还说那种米吃起来比较好。都什么时候了,还是顾着这一家人。她这一世为人,真是穷命!”美英说的是贵萍。

  桂花眼泪又忍不住,簌簌地往下掉:“姐夫也不让她去大医院看一看。真是狠心。”

  “哪里有钱啊!以前赚的一些,喏,都在太后那里!”美英小心地说。

  桂花冲着厝里,狠狠地盯了一眼。

  “女人啊!都是这个命!”美英的话里,多少也带着对自己命运的怜惜。

  “姐太单纯了。什么都不知道为自己争取。”桂花还是有点不甘。

  “还是得靠杜皮。杜皮这几年生意没起色,也都不怎么管她了。”美英说的是实话。

  “现在家里怎么决定的?葬在哪里?”桂花知道他们还在商量。

  “还不知道。估计还在合计。我看会听太后的吧!”美英话语里有些不屑,“太后”指的是杜皮娘,她的婆婆。

  “镇里的姑父来了吗?他应该能说句公道话。”桂花知道前一段贵萍住院,其实也就是杜皮的姑父跟姑妈经常去看,姑父虽然不爱说话,腿脚也不方便,却还是看得出对贵萍的好。她觉得只有他们才真正把贵萍当作亲戚。

  “腿不方便。好像刚刚到了吧!进去了。你爸也进去了。”

  “如果他们真要把姐葬在外面,我肯定不同意。”桂花知道自己决定不了,还是想跟自己的养父说一说。

  “男人们决定的,我们有什么办法。不过现在看还是有钱人决定的。就看杜皮自己了。”桂花知道美英说的有钱人是谁。也想等会儿有机会要跟姐夫杜皮说一下。

  茉莉跑过来,说:“小姑,他们说晚上有加餐,我们也在这里吃好吃的,好不好?”

  桂花看着茉莉,苦笑了一下。

  午后,等到杜皮的姑父来的时候,几个叔和杜皮爹还是没确定到底要葬在哪里。连杜林都觉得自己妈死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这真是个大难题。

  姑父明贤是镇上的人,对各家都好,大家也都尊重他。当然,这主要还是以前,现在各家生活都还不错,姑父明贤这几年也就不怎么对妻子娘家的事情发表意见了。去年明贤脚上因为早年的车祸留下的骨髓炎没办法坚持,去北京做了截肢手术,现在性情反而缓和了一些,也就不怎么去管事。明贤到厅堂的时候,大家给他尊了个位置,他也不怎么说话。

  当然,更加沉默的是贵萍的爸爸,女儿得这个病对于女儿娘家人也是一个灾难。虽然痛心,却更多的是觉得抬不起头来。他接过明贤递来的烟,一个劲地抽。

  挂在厅堂正梁上的电风扇,已经开到最大,也还是转得很慢。三叔叫杜楠再去找个落地扇来,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屋外隐隐有雷声响过。

  “老大的意见还是在外面找个地方,就下葬。你们看!”三叔还在重复这个意见。

  明贤看了看贵萍的爸爸,自己不吭声。

  “这样以后扫墓,应该不方便。最好是去公墓。”贵萍爸说得很慢,总算把话说完。

  “公墓得钱买!是吧,杜皮?”杜皮爹接话,意思还是得由杜皮决定。

  “你们长辈决定吧,我都接受。”杜皮对于墓地的事情,没有概念。当然,对于钱,他觉得有些慌。

  “得多少钱,一坎墓?”贵萍爸转头低声问了一下明贤。

  “最少要三五千!但我觉得应该出。”二叔这下倒是挑明了说,似乎有些坚持去公墓。

  “那就杜皮你自己看,现在赚钱也不容易。”杜皮爹的话里,听不出是对杜皮出钱的惋惜,还是害怕杜皮娘那里不好交代。

  “明贤你看?”三叔问杜皮姑父。

  “我没意见。葬在外面,你们要是不怕村里跟外面的人说,那就随便你们。这样当然最省钱。呵呵!”明贤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要不公墓那里,一家出一点点?”杜皮爹的话,几乎把一屋子的人都给吓着了。

  沉默了良久。“好像没这样的规矩。要不然杜皮看,葬在外面也可以。”二叔只能这么说。

  “我还是先去买东西,准备晚上的饭。没有提前去买,到时连请来帮忙的人都没饭,那就不好了。”明贤觉得自己待在这里没意思,就起身先走。杜皮要送他,被他摆手叫住了,“没事,钱我先垫。”就一瘸一拐地出门去了。

  明贤第二天对回家探望的女儿说:“讲什么话我都不想听!那就往山上扔,以后会被一村子人嘲笑这一家子。我真是受不了,后来才给杜皮打了电话。也让你妈给二叔打了电话,这一家子人,祖宗风水还要不要顾了!”

  贵萍爸也觉得自己决定不了什么,嫁出去的女儿,似乎也没法多干预。况且,事情关键在自己女婿,如果女婿也没有意见。贵萍爸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只是伤心自己的女儿这一生,实在太倒霉!心里也就只希望儿子一家会好一些。

  “钱的问题,还是得由杜皮来定。”三叔也只能转向杜皮。

  “时间不能等啊!这天气。”二叔还是忧心忡忡。

  午后天气非常闷热。二叔三叔都说回去一下,带点自己家的茶水再来。

  杜皮觉得人的一生实在无趣,到这个时候,还有这么多麻烦。真的是,多少钱都不够!“我去跟我娘说说看。”杜皮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试一下。

  在院子里,杜皮接到姑父明贤的电话。“杜皮啊!前你不顾就算了,但后要顾!你不要这最后一途,也都不给人家安排好!”明贤电话里很生气,“无论如何,也要找个像样的地方,把你们两个都安置在那里。对人有得讲!对谁也能够说得过去!祖宗风水要顾啊!”

  也就是最后这句话,最终打动了杜皮娘。当然,最后二叔三叔再来的时候,也都坚持要去买两坎公墓,一个给贵萍,一个留给杜皮。原因也是,这关系到整个家族的风水问题,不能被牵连。其实,这也是杜皮姑妈打电话给她的这两个哥哥,坚持要这么做的。

  最终杜皮也去说服了他娘,一起去村里的公墓区,看了两坎公墓。六千元,杜皮自己觉得这一次算是勒紧了裤腰带,总算是做了件圆满的事了。

  当然,据姑妈后来说,杜皮娘自己也在公墓区看上了一坎地方,别墅款的,好像要三万多吧!说要给自己,不知道有没有把杜皮爹也考虑进去。姑妈说,这下可真是大方了!估计祖坟那里,都能剩出个位置了。

  晚饭当然是在一种如释重负的气氛下进行的。虽然这不是喜丧,杜皮的姑父对于这种有涉及外人的饭都准备得比较充足,大家都觉得这顿饭办得很好,有面子!倒是杜皮的姑父自己没有吃,就走了。说是有点不舒服,杜皮一直在挽留,也没办法。姑父脾气大,杜皮也不敢多说什么。

  “死的人死,活的人总是要活!”美英的话,大家觉得说得最好。

  美英最后却没去送,说是最近自己家里儿子的房子装修,很快要“过厝”就不去了,免得沾了“巫”气。早上当时急着给贵萍穿衣服,美英都觉得自己太不注意,赶紧回家烧了一堆麻草,将自己熏了一下,去了去晦气。出葬的时候,美英对杜林和杜楠说:“你们给我大声哭!哭不出来,我到时拿棍揍你们,揍到你们哭为止!”其实到后来杜林和杜楠基本上也没哭,只是很勉强地做出了哭的表情。美英说是说,真正送起来,也没人去管这些了。

  最想去送的桂花也没有去,原因是请来的师公说,属蛇的人这次不要去送。桂花属蛇,只能待在家里帮忙准备晚饭。倒是小茉莉跟着去了。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在说前一段贵萍住院的时候,很多次都是这个小茉莉带饭过去,给贵萍吃。都在夸茉莉很懂事。旁边的人问她说:“茉莉啊!你大姑现在去哪里了?”小茉莉很大声地回答道:“大姑去很远的地方,赚大钱去咯!”听得很多人都笑了起来。

  小茉莉没吃几口也就饱了,到处去溜达。桂花一直在厨房帮厨,也不怎么管她。听说下午送葬的时候,杜皮一家子没多少人哭,桂花觉得很难受。“这一家人,也真是够狠的!姐姐啊!真不知道,你这一生,到底值不值得?!”桂花内心压抑,只是一个劲低头洗着碗,像要通过劳动来发泄自己。

  小茉莉转了一圈回来。“茉莉,你跑哪里去了?”杜楠知道这个孩子前一段一直照顾自己的妈,就想跟她聊一聊。

  “外边,看花。哥哥姐姐都去哪里了?”小孩来吃饭的还是不多,小茉莉有些失望。

  杜林下午抱着他妈的遗像去火葬场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的妈妈年轻时候长得很清秀。以前一直觉得妈妈土里土气的,似乎什么都不懂。也就那会儿,杜林觉得有点伤心。不过很快杜林就记得大家都说自己遗传了妈妈的长相,就想应该最近去弄个漂亮一点的个人照,这样对于那个经理位置的竞争,才更有利一些。

  杜林在端菜的时候,看见小茉莉又从外面进来,就说:“茉莉,去吃啊!”小茉莉不回答他,低头走了几步,猛然抬头说:“叔叔,我看见大姑了。”

  杜林吓了一跳:“胡说什么!哪有什么大姑?”

  “真的。大姑刚才就从那个地方走进来了。我要去找她。”茉莉指了指靠近围墙边的入院门。

  “小孩子,乱说什么!”杜林很不安,叫杜楠来,“这孩子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我就是看见大姑了,穿一件有花的衣裳,走进来了。”这下很多人都知道了。桂花揽住小茉莉,不让她再说。

  几个叔公辈的和杜皮都觉得小孩子,可能是有一些幻觉。

  只有姑妈说:“有些小孩,能看见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也把在场的很多人都给吓住了。姑妈叫杜皮去找一件贵萍原来的衣服,在厅堂那里放一张椅子,就把衣服套在上面。叫一家子人,都去跪了一番。本来,几个叔叔是不让在厅堂这里弄的,姑妈说:“不在这里,小心她会到处乱走。”一句话就让几个长辈也都不敢应声了。

  桂花抱着小茉莉。小茉莉还问:“大姑今天躺在那里,怎么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还有金色的纸盖着,真好看!”

  桂花说:“你大姑去很远的地方了。是要穿得好看一些。是吧?乖!”

  小茉莉信服地点了点头。

  葬礼第二天,杜皮没有去开店。关了,关几天再说。先去去晦气!杜皮最近的相好不是发廊妹,是一个来自重庆的开网店的妹子。杜皮也是花了一定的心思才搞上的。这两年杜皮学乖了,发廊妹太不安全,其实主要也不是不安全,关键是太脏。两年多前杜皮一次酒后不小心,搞出点病来,那时候,他连贵萍都没有告诉。后来贵萍得病后,杜皮觉得没办法,只能在外面弄个把女的,最好是长效的。杜皮知道自己对这些女的不可能有真心,现在贵萍死了,觉得可以更长远考虑了。给自己买的那个公墓,管它呢!也可以再卖掉。算了算了,等过了头七再说。杜皮觉得还是先忍一忍。

  杜皮也不是没有伤心,昨天送贵萍去山上的时候,杜皮在贵萍娘家的哭声带动下,也一度眼眶湿润。可惜,去山上的路实在太难走,杜皮一路上也是边走边骂:这些村干部,去他妈的!路都不修一下!……后来看着贵萍下葬,杜皮觉得自己脑袋有些发涨。眼瞅着自己以后的墓地就在贵萍身边,杜皮觉得既踏实,同时也觉得寒意嗖嗖的。

  杜皮第二天想找一套衣服给自己换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平时穿的衣服在哪里。这时候,杜皮才记起平时自己的所有衣物,都是贵萍放好以后给自己穿的。那一阵,杜皮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再没有贵萍了。

  南方的这个季节都是雷阵雨,杜皮看了看地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下了几滴雨。杜皮觉得这一段时间自己还是先不要回家,等这些七做完了,再叫人把那间卧室装修一下,就当作是消毒。那一盆茉莉,那么蔫,也该拿出去淋淋雨了。

  杜皮觉得自己正一点点恢复了生活的情趣。

  

  ⊙ 沉 洲·雾锁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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