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性能的中篇小说《有人回故乡》有其微妙复杂的心理描写,心理批评主要是运用现代心理学的成果来对作家的创作心理及作品人物心理进行分析,本文将从心理批评理论的视角浅析《有人回故乡》,对作品所表现的人物心理加以解读,从而探究隐喻于作品深处的内涵。
胡性能小说关注的是人物的灵魂、意识、心理的联系,谱写普通平凡人物的个体命运和生存状态,深入剖析各种人物的内心世界,重新审视文化心理,对人的心理、意识、灵魂的归宿进行深层思考,使三者在文学呈现上得以契合。《有人回故乡》便是其典型代表,该小说在忧郁性的整体范围中,借“三男一女”的爱恨纠葛和老鲁的始终都想“回故乡”的心结为主线,成功塑造出多场生活悲剧和爱情悲剧,小说侧重对老鲁、老沈、小银等人的生存状态进行渲染,深入剖析其文化心理和意识形态,直指人物灵魂深处。
一、作者本人的无意识趋向
从心理学角度讲,无意识指的是那种不知不觉、自己本身没有意识到、没有觉察到的心理活动。弗吉尼亚·伍尔芙认为“生活是主观印象和感性活动的总结,小说家应特别强调它们的变幻莫测、错综复杂和不可理解。”可见,生活是作者无意识印象的来源,无意识表现正是其生活的折射和重构。弗洛伊德也认为:在人的意识觉察不到的深处,存在着被压抑了的早年经验或某些幻想,而这常常在文学作品中得以呈现。在胡性能《有人回故乡》中,作者本身的经历所呈现的无意识趋向正是根据自己生活中的经验、记忆、知识、见闻建构的某种可能,并让这种可能在想象的世界中真实、生动、有根有据地存在着。在《有人回故乡》中,读者对作者的创作动机和部分情节上始终有两个疑惑:
第一是作者塑造的小银形象是否太过悲剧性,小银本来是一个朴实贤惠的乡村护士,因爱情的牵引而到都市生存,满心欢喜与期待的都市婚姻生活却如同一把剪刀,剪掉她所有的幻想,她潦草的结婚,仓促的离婚,而后辗转于都市旅店,生活的压迫和无情让她做上最原始的买卖——卖淫,被老沈戏弄、出卖、抛弃,被老陈亵渎揉捏,被老鲁怜爱而后失望离开,她的生活完全丧失希望,如同车站的一片落叶。第二是小说中多次直接或间接提及“其实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他死的时候有女人抱抱他,他就会死得非常满足。”
笔者在胡性能老师“我们为什么需要小说”的讲座上得到解答。他曾说,小银这个女性形象,是他在一次足球赛之后,听朋友小廖说,他们班的有个女生辞职嫁到昆明后很惨,以此为创作动机重塑的人物形象。他也提及,早年大学时期亲眼目睹学校女工人在意外之后,痛苦挣扎而死亡,而未敢上前去抱抱她的遗憾,使他形成“男人会延续女人的生命”的无意识。他也提到: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上前去抱抱她。因受制于当时的社会认知系统和社会价值取向,男女之间有太多限制和禁忌,没人敢去抱抱她。小说中条杆临死前真心希望在女人温润的怀中闭上他的眼睛,老鲁也在受伤时在小银的照顾中真正领悟到女人会延续男人的生命。
作者长期被压抑的早年幻想借勾勒作品中虚构人物的命运变为精神世界的现实,让其获得变相的心理满足。早年的生活经验和日常见闻在作者心中烙下永恒的形象,使得他对悲剧、遗憾有了更深层次的心理情绪,这种心理情绪深广持久地影响着作者的无意识,让其在创作行文中自然流露,往更深层次发掘,可以发现作者本身亲历了很多世事才能用客观冷静的笔调重视悲剧和遗憾,是作者在其个性体验的独特性背后对生活中某种细节和试图实现的某种可能的重构,袒露了作者隐藏于灵魂深处的欲望和冲动,促使读者把目光由现实伸向生命、人性,更加接近于文学现实,彰显了作品本身的丰富性和现实性。
二、文化多元性冲击下深刻复杂的文化心理
文化心理作为一个心理学概念,指的是在人的先天机能的基础上经过后天的学习实践积淀形成的。人的文化心理是文化在心灵深处的内化、渗透、积淀的一种心理状态。在文化多元性的冲击下,一个民族和独立个体的文化心理都会受到社会大背景、大众文化的左右,同时也裹挟着个体在不同环境的限制下对客观世界的主观臆断。弗洛伊德说过“心灵包含感情、思想、欲望等等的作用。”人的文化心理活动始终随着观念、风尚、习俗、审美情趣、感情、思想、某种欲望的波动而变化,因此人的文化心理多呈现深刻复杂的特性。在小说中作者把大幅笔墨都用于老沈、老鲁、小银这三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老沈是精明卑劣的生意人,老鲁是朴实憨厚的城市漂流者,小银是可悲可怜的底层妇女,不同的社会地位,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社会认知在他们身上呈现出独具个性的文化心理。(一)老鲁:朴素生态背景下笨拙原始的人情观
从本质上说,老鲁是一个打工者、创业者,由农村信心十足的来到三亚,他和条杆想法很朴实,想靠自己的能力找上一笔钱,然后衣锦还乡,为此他们卖过报,种植过人工菌,最后到了三亚附近的矿区,不料钱未找到,却在争夺矿源的械斗中失去了自己的好兄弟条杆,悲痛之余他认为自己与条杆同行并没有照顾好他,在他临死前也未满足他的心愿,他的朴素笨拙的思想让他决心要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替条杆举行最隆重的葬礼。当匆匆埋葬了条杆辗转到离家乡近的南方城市昆明时,他在昆明的东漂西零的生活都只为有朝一日完成心里潜藏的原始人情,他半年下来一无所获,甚至连付旅店的钱都没有的窘迫时候,依然不愿离开,内心的人情使其一味专注于赚钱,他不惜冒生命危险替卑劣生意人老沈索要货款,为的只是拿到作为交易的城北货铺多赚点钱。他百无聊赖仍始终坚守货铺,他去城里打工,他签了两万斤的水果合同下南方组货。客观剖析老鲁做这一切是由于小银的存在,他试图赚钱过上稳定的家庭生活,其实仔细揣测老鲁的深层心理动机,他更倾向于完成牵挂已久的人情。即使最后在与小银感情破败后,所有的期望与憧憬全部湮灭后,只身一人落寞的踏上回故乡的火车时,老鲁依旧时刻想着条杆,想着葬礼,老鲁朴素的心理定式中长存的人情观,深刻地影响着老鲁的思维方式和心理活动,使他受制于那个笨拙原始的人情,也让他在这个人情中进退两难、痛苦挣扎,以至于最后未能完成这个人情落寞回到故乡。
(二)老沈:“性成论”支配下自私卑劣的脸面观和利益观
所谓“性成论”是指习惯成自然而形成的一种社会行为,小说中老沈自私卑劣的脸面观和利益观就是这种“习惯成自然而形成的一种社会行为”,就老沈的外在形象看,他保养得很好,脸上修整得非常干净,随时洋溢一种微笑,他不仅自身有“脸面”,做事也有自己独具特色的“脸面”。老沈是开着好几家商店的生意人,利益在他深层心理情绪中极为重要,他贪图进价低想赚大钱向豺狗进了十箱假的红塔山香烟,后被工商局没收并赔进去一笔罚款,极力捞回损失和颜面,他让老鲁冒生命危险替他索要货款,当心理愿望达成后,他轻视辱骂豺狗,赚足了脸面。为了让税局老王帮他免税,他不惜出卖小银的肉体以速达自己卑劣愿望,但小银的不合作,老王深入浅出的责怪并让他补齐货款时,他意识到自身的心理底线受到威胁,一气之下他打骂小银并将其抛弃。但性欲的冲动和驱使,他又再次到老鲁的货铺找小银,面对小银的果断回绝,他竟然冠冕堂皇的告知小银是老鲁让他来的,采取卑劣的手段以维护自身的脸面、以寻求心理满足。然而当被老鲁从南方组货回来识破谎言时,他因恐于老鲁的报复,便以继续凌辱小银来为自己的脸面开脱,为自身的利益寻找突破口。显然在“性成论”支配下他所有维护自身脸面和利益的事都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不惜一切代价达到他的丑恶目的,正是他自私卑劣的价值观,也是他鄙俗利益观和荒谬可笑的脸面观的真实写照。
(三)小银:压抑的心理气质下人类本性的非永恒性
人类本性,即人的生存本能以及人类认识自然和社会的德性、德行,就是人对自然和社会的认识,思想和行为。人类本性的非永恒性则是个体在社会历史的进程中深受自然地域环境、外界因素、社会整体认同、个人价值取向等因素所形成的不同主观反映。小说中小银漂浮不定,错综复杂的感情经验,使其人类本性的非永恒性在她身上表现得尤为鲜明。小银是饱含悲剧意味的女性形象,经受不对等、缺乏感情的失败婚姻,使其纯真善良的本性不得不受制于老沈的物质供给,在不被尊重的尴尬境地,她美好人性变得欺骗趋利,而当她移情于老鲁时,老鲁的到来让小银复归善良友爱的人性,而当老鲁经受感情折磨后独自回到故乡时,她善良真诚的人性又因无助失望而覆灭,她的本性随着老鲁的到来与离开发生着微妙的心理变化,这些变化探究其深层心理缘由多来源于周围环境、外界事物、他人行为观念对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可悲可怜的妇女小银的不同层次的影响,在其影响下多重打击与捉弄造就了她一贯压抑的心理气质,从而使她不断遭受生活的压迫和感情的摧残,真正沦为悲剧。
三、多重心理暗示助推小说酿造悲剧
心理暗示是指人接受外界或他人的愿望、观念、情绪、判断、态度影响的心理特点,是人或环境以非常自然的方式向个体发出信息,个体无意中接受这种信息,从而做出相应的一种心理现象。心理学家巴甫洛夫认为:暗示是人类最简单、最典型的条件反射。人都会受到暗示,受暗示性是人的心理特性。在小说中,作者采用多重心理暗示使小说始终弥漫着忧郁气息,在忧郁中酿造连环悲剧,在悲剧中重构悲剧。(一)老鲁、小银矛盾纠缠的爱情悲剧
小说中作者把大量笔墨都倾注于小银与男人们的矛盾纠葛,与丈夫、老陈、老沈、老鲁的感情均碰撞出不同的悲剧,其中与丈夫、老陈、老沈的情感悲剧多采用正面叙事,而与老鲁的爱情悲剧多用心理暗示直接或间接引发和推进。当小银第一次看到被老沈带回来身受重伤的老鲁时,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竟然对她的一生产生致命的影响”。简单的心理感应为他们之间的爱情埋下伏笔,随后在与老鲁的相处中“小银有种预感,她觉得老鲁的出现会改变她的生活。”强烈的自暗示为他们的感情萌芽奠定了心理基础,为他们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可能。当老鲁第一次见到雨中的小银时,“对于这个不打雨具的女人,就给老鲁心里带来了微妙的感情,老鲁甚至希望他的生活充满奇遇和变化。”老鲁和小银的双重心理暗示促使爱情的成长,让暗示直接切入他们的生活现实,老鲁留存着对小银的怜爱和感激抱着“要是小银没有那么多男人睡过该多好!”的幻想,希望与小银共同过上安稳的家庭生活。但由于老鲁内心的矛盾,他陶醉于女人的温暖与快乐,又缺乏和小银长时间生活的心理准备,小银性格使然总要出去做最原始的买卖,两人的爱情在各自心理矛盾的作用下,在老沈居心不良的搅和下沦为悲剧,老鲁失意满怀带着怨恨离开小银,小银苍白无助的喊叫声未能留住老鲁回故乡的心,只能任其在车站徘徊回荡。
(二)老鲁落寞凄凉的“回故乡”的悲剧
小说名为《有人回故乡》,但全文从未提及谁回了故乡,回故乡发生了什么,故乡在哪儿。整篇行文中作者“回故乡”的主题,并没有正面提出,而是将其穿插于老鲁的心理暗示中侧面表现出来。老鲁是一个在外漂泊的打工者,“回故乡”是最能触碰他内心的事,作者巧妙地借一层层心理暗示来预兆老鲁回故乡的必然性和悲剧性。小说中“那个时候,他怀念着他的故乡”。在条杆死后,剧烈的打击让老鲁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不自觉地想起了他的故乡。“在他出走海南的这几年,故乡在他的心里一天一天美丽起来,几乎成为他最大的诱惑。”在海南经历的挫折不幸与故乡的闲适安宁形成强烈的心理反差,昭示老鲁离开三亚的必然性和回故乡的坚定性。“在老鲁的故乡滇东北高原,这个季节是白色的季节,积雪会把大山河谷和城市都覆盖。”老鲁从三亚辗转到离故乡近的南方城市昆明,望着昆明除夕的雪花,想着自己过去和眼下即将冒着生命危险去索要货款的处境,自怜怀乡的深层心理情绪日趋膨胀。“这则发自一九七五年的消息让老鲁触摸到一丝消逝已久的乡土气息。”索要货款受伤的老鲁在养伤时突然看到关于故乡的消息,长期隐藏于灵魂深处的故乡情结被重新唤醒,加快老鲁回故乡的脚步。当老鲁在昆明经历了复杂的人事和感情的破裂,所有的期望与憧憬全部幻灭时,他便觉得“记忆中的家园有一种神圣的东西让他泪流不已”,内心“回故乡”的心理欲望在重重的心理暗示中,老鲁最终只身一人带着落寞和凄凉踏上了回故乡的火车,只留下无尽的寂寥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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