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 刀
⊙文/陈美者
陈美者:一九八三年出生,福建莆田人。作品散见于《文艺报》《中国艺术报》《福建文学》等。著有《中国西学第一人——严复》。现居福州。
晚上十点钟,儿子睡着了。她在衣柜前整理衣服。
先生走进来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手上继续把十条围巾按照颜色深浅排列挂好。她宁可他不要在这个时候走进来,整理衣柜对她来说是一种重要仪式,被打扰之余,还有一种担心。
现在,他走到她的面前了。她咬着嘴唇,把几件不穿的高领毛衣放进最上面的柜子。她仰着脸,踮着脚尖的时候,先生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脸。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下他的脸,已经很久没有盯着他的脸看,正如他也很久没有盯着她的脸看。很久以前,先生经常一边捏她肉嘟嘟的小脸,一边喊她“茉莉”。现在,她脸上的肉也少了,苹果肌下垂,拍照时很难挤出甜美的笑意,而他也很少碰触她的脸。但是,此刻,她看见他的脸上居然带着难得的笑意。她也笑了,不仅是脸,全身的细胞都松开了,看样子今晚不必再承受那样的指责——“你看看你买这么多衣服”!她有个隐秘的习惯,只要一买新衣服,就会有换了一个身体的感觉,似乎要展开新的人生,于是就整理衣柜,把旧衣高高收起,或是干脆扔进黑色塑料袋,在某个上班的早晨,躲闪着拎出门去,假装那里面装的是垃圾。关上房门的一刹那,她常常越过火线一般,穿着高跟鞋健步如飞,生怕先生背后追上来,问她手里拎的是什么。好在一次又一次,他都没有追上来。
今晚她的运气似乎更好。先生好像没有看见那十条围巾似的,捏完她的脸,又过来握她的手。她的手常年冰冰凉凉的,先生的手很大很暖。这双大手现在握着她的小小的冰凉的手。她感受着一个男人的体温,这是很久没有的事了。
“晚上我到这边来睡吧!”先生含着笑说。她低下了头,与其说感觉甜蜜,不如说是惊讶。
窗玻璃被关紧了。窗帘被拉上了。她从衣服堆里揪出一件很短的旗袍,换上,只能用这个凑合。上一次整理衣服的时候,她看见那些长长短短碎片式的情趣内衣,不知道为何就生气,一把卷起来全塞进垃圾袋里扔了。
先生修长的手指碰到她胸口的时候,她的心紧了一下。生孩子之前,她爱穿V领衣服,那时只知人人都这么穿,不觉着有什么。可是现在,她再也穿不了V领衣服了。孩子出生后,大家都觉得一个床太挤,先生变成了多余的家具,于是,先生就到隔壁房间睡。夜里孩子哭闹了、生病了、尿布湿了,她只大声喊着:“孩子爸!孩子爸!”
没生孩子前,听人家喊老公叫“孩子他爸”,觉得不可思议,爱人之间可以有多少昵称啊,可现在才明白,原来老公过着过着就成了“孩子他爸”了。听到叫喊,孩子爸就过来了,带着睡眠中的迷糊,有时也带着怨气,这股怨气从他开门的一刹那就像风一样,扑进来,弥漫在卧室中。她当然什么也不会说,一天天更加沉默,但她是那么需要他,有时先生晚上会跑出去和朋友喝一杯(她甚至嫉妒他居然在恢复单身汉的时光),她感觉到隔壁房间是空的,心里也会空出一块。她一遍遍呼唤他,渴望他的出现,心中却可以不带任何爱意。
此刻,两个人身体之间的碰触,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先生习惯不变,每一个步骤都井井有条,不需要大脑,她的身体就能准确地预测到他的手。结婚多年,这种感觉好像在复习功课。但前面没有一场考试在等着。反正孩子已经有了。前面还有什么呢?她不知道,只觉得孤单,每一寸肌肤每一截骨头都在孤单,但每一天都要扮演知性母亲之角色,国内外各种绘本讲得抑扬顿挫,能模仿十二种动物的叫声,简笔画剪纸黏土样样拿得出手。每天累到全身疼,这样才好,自己是多么重要的被需要的角色,日复一日地旋转,至少让家看起来像家。人生是需要表演的。不明真相者,方能久远。正如此刻,她闭着眼,一边偷偷放纵自己走神,一边尽量不让先生察觉到什么。
先生真的没有察觉。他似乎从来都是个感觉不敏锐之人。在无数个节日里,圣诞节、情人节、生日、结婚纪念日,她总期待他能察觉到一些什么,但是他连提都没有提,仿佛是另外一个星球上在发生的事。她后来干脆也学习他,不关心任何节日,只是那些铺天盖地的广告和微信朋友圈丧心病狂的秀恩爱,总能把她的情绪撩起来。渐渐地,她觉得羞愧,这种从来得不到呼应的期待让她整个人透出一股可怜的味道,她为自己的这种可怜而羞愧。好在,他们的银行卡也和他们的心一样分得很开,于是,那一件一件的新衣服新围巾就这样陆陆续续走进她的衣柜,挨着她,靠着她,陪她说话,让她不再觉得寒冷。
先生喘着均匀的呼吸,睡着了,仍将她搂得紧紧的,她背对着蜷缩在他的怀里。她享受这种安静,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真好,虽然他睡着了,但仍有体温的交换,让彼此融合。先生变得像那件价格高昂的羊呢大衣一样,让她忍不住想拥有。她摸着这个男人压在自己腰上的手掌,内心有了一种久违的安宁。这样的拥抱才是一个女人应得的幸福啊。没有良心的撕扯,不必附带一点点的负罪感。在这样的安心与舒适中,她也渐渐地睡过去了。
忽然,她觉得腰上的手掌动了,将她的肩膀扳了过来,这样他们就面对面。她看着他的脸,这么近啊,多么熟悉的脸啊,再看他的眼,睫毛依旧那么长。仍是她喜爱的男性的标准,比如长长的睫毛和纤长的手指,是那种大男孩的美貌。先生也在看她的脸,她却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她自知自己五官并不精致,一有人细细端详她,她便心虚,抽起烟或是跷起腿,她毕竟有一双长腿,好在人家细细端详她五官的时间并不长。大家关心的并不是这个。一切只要过得去就好,没有人想要记住什么。现在,先生端详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她亦无法从他的眼眸中看见自己,床头灯被调得非常灰暗。既怕影响到睡眠中的孩子,也是他们的习惯,从恋爱开始就喜欢在昏暗中相拥,没有完完全全地互相裸露过身体,这是不是一开始就出现了的不详预示呢?
先生的想法果然很难捉摸。他柔声说道:“你想吃酱牛肉吗?”
她心里讶异,酱牛肉?这个时候?反对的话马上要脱口而出,舌尖却渗出了一股甜意。她做他妻子多年,只有在两件事上做得像样,一个当然是生了儿子,还有一个就是做酱牛肉。和他父母同住,三餐都是他父母料理,她不必忍受厨房的油烟,但也少了端菜上桌时那份骄傲,让她获得家庭主妇的尊严,唯一参演作品就是做酱牛肉。她从自己母亲那里学来的,先生吃了一口就喊:“天哪,怎么这么好吃?”先生的母亲撇撇嘴:“不就是酱牛肉嘛!”抢着也做了一次,可是先生不顾愤愤不平的母亲,居然直接说出口:“不如她做得好吃!”她沉默着多做了一点,好大的一块牛肉,酱好后放在冰箱里,先生喜欢在晚餐时切一些,配点小酒,便是极好的美味了。
卧室里灯光昏暗,她看不清手表上的指针。她一直喜欢戴手表,手表和大包包一样,给她安全感。但现在,她少有地看不清时间了。也许,应该去买个带夜光功能的手表了。她想开口问他“你知道几点了吗”,但又担心扫了他的兴致,虽然她只是想知道一下时间而已。
被窝里涌进来一股冷风,体温交换结束了,她的身边变空了。先生起身,套上了那件黑色羽绒服。这是几年前她陪他去买的,春节商场打三折,纯黑色,没有一点线条或设计,每年冬天先生都穿它,倒像是他身上的皮肤一样了。她不知道,他们之间今天的局面是否和他的穿着有关。她明白自己无力说服他,正如他也无法改变她。但此刻,他们至少有一个共同点:想吃酱牛肉。晚餐她根本没有吃饱,他的母亲做的饭菜一直都只能保证她不被饿死而已,数年了仍旧不适应。刚才的温存又消耗了体力,何况她感到快乐,快乐得想要大吃一顿。
先生开门,去厨房,开冰箱的声音,然后就没有声音。她疑惑着,先生又回来了:“奇怪,家里的菜刀去哪里了?”她也纳闷,穿好衣服,亲自到厨房去找,原本应该放菜刀的地方,真的空空的。担心吵醒他的父母,她尽量轻手轻脚,打开厨房里上上下下的柜子,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她回头朝先生摇了摇头,先生手上正端着一大块酱牛肉,一脸失望,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高兴道:“没事,我知道哪里有,我去借来!”她比找不到菜刀还更疑惑,大晚上的去谁家里借菜刀啊?
先生似乎顾不上解释,他兴致盎然地说:“你在家等着,我马上回来!”他边说边往房间走,出来时已经套上了外裤,到门口穿鞋,是那双夹趾拖鞋。
“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她从猫眼往外看,先生往楼梯上走。她见他拐弯不见了,立刻也跟了出来。先生的拖鞋声一直往上走。她悄悄地跟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夜晚。
九楼。先生敲了门,然后进去了。
她也走过去,开门的人正要把门关上,被她一手按住了,等看清对方的脸,她已经惊呆了。对方似乎也惊住了。一时空气凝固。
“你不是去北京了吗?”她扶着自己的胸口问。开门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高中同学、闺密黄芸。
“我回来了嘛。”黄芸斜着身子靠在门框上,她已留成了长发,染着栗色,烫着小小的卷,那是她们俩在一起时曾经讨论过的最漂亮的发型,多么女人和风情。可是她们俩总是等不到留及披肩就剪了。想不到黄芸一年多不见,居然做成了这个完美发型。这让她有一种被抛弃和背叛的感觉。更可气的是,她那懒洋洋的姿势和口气,说话的时候嘴唇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半裹的睡衣里,隐约露出洁白修长的双腿,一副受尽宠溺的得意样子。两人过往相处中的种种深藏的嫉妒,此刻全部浮出,这个小妖精,她恨不得扑过去一口咬死。
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干什么?为什么只和我先生联络?……她的心里冒出无数疑问,它们翻滚着争先要冒出来,但她决定控制住自己,慢慢来,慢慢来,她已经嗅到了秘密这个罐子的独特味道。她要掀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所以,研究黄芸是接下来的事情,当务之急,她必须找到自己的先生。她已经看不见自己先生的身影了,正不知他去了哪里,不知从何处找起,里面却传来声音:“我就是好她这一口,怀疑是不是加了鸦片了,下次带点给你尝尝哈!”然后,就看见先生提着刀走出来了,加入门框后的画面中。
她望着这个画面中的两张脸,熟悉、陌生、可怕。特别是先生那种放松的闲适的表情,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似乎总是紧张而无趣。
先生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又恢复到放松状态,还难得的一副好兴致的样子:“借到刀了,我们走吧。”好像这个片段是可以和刚刚在家的那些画面直接剪辑粘贴在一起的。
她的怒气正是在这时候升腾起来的,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愤怒,愤怒到不知如何是好,是要歇斯底里上天入地诅咒发作一通,还是咬紧双唇一言不发嘴角一抹冷笑就转身离去?这样的剧情她在小说中、电视中见得太多,也曾嗑着瓜子对着屏幕大肆评论,各种尖锐的言辞随着瓜子壳一同飞舞。但真的换成女主角是自己时,她傻了。嘴里也不知该说什么,手脚也不懂该怎么动。她苦笑了一下,毕竟这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毕竟这是学校里也没有教过的。也许她应该多补充些应急救生课。在她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一直没有松弛过神经,前二十年作为优秀学生和优秀班干部活着,后十多年成了同事眼中的一位埋头认真做事、从不敢说不的最底层职员。她一直告诉自己,如果不努力的话,你也不会一直都是又丑又穷,而是变成又老又丑又穷。于是,她努力表现完美,内心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不安,害怕自己所在的单位转企,害怕开车的时候出车祸,害怕某个男人帮她掖被角的时候突然有人砸门进来,更害怕网购的记事本有一丝一毫的不符合心意(她有“记事本病”,随身带着的本子,尺寸、款式、颜色都必须是她最想要的,一旦开始用了,不可以写错一个字),但是她从未害怕过她的先生会给她这方面的伤害。她的先生,怎么可能?她已经想不起他有什么优点,但如果让她尽情列举出他的不好,她大概可以坐在那边讲一天,不喝水,或者也可以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不用再说了:他是那么老实、呆滞、平庸的一个人,还小气。
而现在,最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所以,人活着根本不必顾虑重重,因为人生有种“倒霉定律”,你能想到的基本不会发生,发生的基本都是你想不到的。她不得不再次打量起天上砸下来的这个灾难。作为曾经的闺密,灾难的化身,黄芸活得显然比她更好。文着时下最流行的雾眉,双眼竟是晶莹的,贱人,一定是戴了美瞳,大晚上还在家戴美瞳。最叫她纳闷的是,她的小腿瘦成了细细长长的样子,而她印象中,黄芸最羡慕她的大长腿,总嬉笑自己是小短腿,冬天一穿靴子,整个小腿都找不着了。她一向要强,觉得自己出色,不想人人竟各自有办法。她打量着黄芸,尽量不动声色,努力撑起自己的气场。两个女人之间的友情,多多少少都带着互相的嫉妒和攀比,以往她与黄芸之间,总是她藏起自己的光芒,现在她多么希望自己变得光芒四射,来对这个灾难羞辱一番。
先生完全不懂她在想什么,他好像刚吃完阳光的向日葵,明媚着脸:“不走是吧,那就都进来坐会儿吧。”
她不知他是佯装镇定,还是真的镇定,如果是后者,就太可怕了。
就真的都进了门。黄芸边关门边说:“你们俩都给我换一下拖鞋吧。”好像他们是平常来串门的一样。她居然听话地换了鞋。先生已经坐在沙发上了,抖了抖脚,笑嘻嘻道:“已经是拖鞋了!”
诡异的气氛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加重了。先生不是应该要惊慌、掩饰和解释吗?为何还有如此从容与“调皮”,她与他结婚多年,竟是从未见过他有这样一面的性情。
她打量房子,小小的单身公寓,物品皆简洁而时尚,都是纯色的,没有图案,角落里三五处都点缀着花,那花也是细细瘦瘦的,一两枝丫,插在拙朴的瓶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精致。
黄芸叫她坐,她不坐,黄芸也不管她了,自己拐到沙发上坐下。
这样,画面就很滑稽。先生和黄芸在沙发上坐着,她站着,虽然他们俩之间隔了一段距离,但她就是知道,他们之间一定什么都发生过了。
“这是什么意思?你能告诉我,这一切他妈的是什么意思?”她站在那里,没有歇斯底里的诅咒,也没有咬紧双唇的冷笑,而是很平静地说着脏话。
“什么什么意思?既然你都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先生动了动身子,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还摊了摊手,这种明显掌控着局势的、潇洒的姿势也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扭曲着脸,眼神扫向了他放在茶几上的那把菜刀。茶几是白色的,边上是一把刀。很平常的那种菜刀。但又实在不平常。因为菜刀有一种令人恐怖的熟悉感,不仅款式一样,甚至连刀柄处那个凹痕也很像。她在家是不做饭的,也就是说没有什么机会碰到菜刀,但有一次先生的母亲嘴巴一张一合地没完没了地说她的不是,她静静地走到厨房抽出菜刀就递给她,既然这么不满,不如杀了我吧。先生的母亲爆发出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场面更加不可收拾,而她则静静地欣赏着菜刀上的那个凹痕。这样的凹痕应该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呀。除非这是同一把刀。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身上的毛孔在张大。她又看向先生。先生的五官其实仍是英俊的。她是视觉动物,当年就是看上了他的英俊。只不过多年共同生活,再多英俊也蒙上油烟味。而此刻,先生的脸充满了陌生感,仿佛有一只手,拂去了那些油烟味,让她又重新能看见他的英俊。
先生很悠然地说:“你的钱都买衣服了,我再不存钱,我们家就完蛋了。事情也没什么,我就是凑上我爸妈的钱,买了这个房子。还有房租收着。”说“房租”这个词的时候,先生和黄芸相视一笑。她感觉到茶几上的那把刀似乎也在笑,它在问先生和黄芸,什么时候动手呢?
黄芸不知什么时候也换了姿势坐,枕着手臂侧向了先生,笑眯眯地听他讲。
这是一个女人很喜欢用的角度。这种角度,能够显出腰间的那道S曲线。黄芸在故意展示她的性感。那一瞬间,她觉得所有的精致都是伪装出来的,真正优雅的女人应该是美而不自知的,至少是不炫耀的,而黄芸其实就是个廉价陪酒小妹。一定是的。先生不过是被蒙骗了。男人看女人,向来和女人看女人都不一样的。那些女人用来迷惑男人的伎俩,也只有身为女人才能体会和看透。
“然后呢?”她在等先生讲。尽量保持平静,告诉自己不要失态。失态的话,首先气场上就输了。再说,渐渐弥漫起来的悲伤,也冲调了她原本的愤怒。
“没有然后啊。”先生摊了摊手。
她走上前一步,瞥向菜刀。感觉到心中的怒气像一个移动的火球,被摁下去后又升起来,升起来后又被摁下去。眼前的局势显然很不利,先生和黄芸说不定已经疯狂了呢?与他们厮杀多么不值,如此平庸和粗糙,况且她最爱自己,L牌的护肤品,O字母打头的衣服,代购的名牌包还有瑜伽私教,她爱这些,也只想维持这些。如果还能有个衣帽间就更完美了。那些无疾而终的短暂恋情,早就给她上过课,她在三十三岁时终于弄明白:所谓爱情不过是一分温柔惹来十分想象,两人相爱多半是一种对手游戏,夹杂着资质的较量和匹配,人生想要精彩,除了用心经营自己之外,别无他法。既如此,嫁给谁,还不都一样?
所以,到底要不要继续捅穿真相?
没有人心疼真相,没有人在意真相,但是孩子呢?她想起自己熟睡中的儿子,离开了这么久,他会不会已经从睡梦中惊醒?正在哇哇大哭?翻身掉下床磕破头?他每晚睡觉必枕着她的手臂,摸摸她脸上和后脖子上的两颗痣,快睡着时必定会用力抠一下她的痣,她去挡脸上的,他必定会去抠她脖子上的,她去护自己的脖子,他必定会去抠她脸上的。最后,他安静一会儿,她以为他睡着了,结果他把胖嘟嘟的脚丫子伸到她鼻子前:“妈妈,吻下我的臭脚丫!”她吻。他又把胖嘟嘟的小手伸到她鼻子前:“妈妈,吻一下我的臭手手!”她再吻。他咯吱咯吱笑着,却已经睡着。每晚,必得如此这般玩一阵,算是母子之间的睡前游戏。而现在,仿佛离开了半个世纪,她已经开始想念他小小的柔软的身子,抱着他的感觉,那才是她的全世界。她想明白了,为了这个美好的柔软的小世界,她愿意吞咽下一切屈辱。
这时,黄芸起身了。走到她面前,未语先笑:“你说巧不巧,我刚回福州,才在中介登记没几天,就刚好租到了你老公的房子。那时我还在想,怎么跟你这么有缘,你老公说你还不知道有这套房子,叫我先保密。我想也是,让你知道了,你肯定是不要我的房租的。”黄芸说得清脆清脆的,滴水不漏啊。她心里感慨。她看向先生,先生的表情仍是放松闲适的,那一刻,她似乎有些相信,世界仍是完好无损的,坦坦荡荡的,太阳底下根本没有秘密。也许真的是她多虑了。
黄芸又来拉她的手:“别发神经了。快过来坐下。”她就被黄芸拉着,走到沙发边,被摁下。
现在的画面是,她坐在先生和黄芸之间。既可以理解成友情爱情双丰收,也可以理解成被某种秘密绑架着。那把刀,仍旧在茶几上,在灯下反射出热烈的光。她不明白,一把菜刀而已,切菜切肉就好,黄芸为何将它磨得如此锋利,特别是还留出了尖角?她打了个寒战,惊觉这根本就不是厨房用的菜刀,这是一把尖刀。
先生将脸逼近她的鼻子前,用低沉的嗓音说:“亲爱的,你说,你这十年都存了多少钱?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是的。先生叫她亲爱的。先生从来没有叫她亲爱的,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时也不过喊她“茉莉”。那是本地方言,意思是小猫咪。她当然没有钱,她是来找他的,而先生是来找菜刀的,他们本来是要吃酱牛肉的。她没有钱,钱包里也没有多少钱,账户上也没有多少钱,所有的钱她都花掉了,来为她那座内里空虚、腐蚀的生活之屋贴上一些华丽的瓦片。而这,他是知道的。她摇了摇头。泪水弥漫了双眼。
“没有钱?你一向清高,觉得比人聪明,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我倒是很好奇,你的心到底有多了不起。”先生忽然收起笑意,严肃着说,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把尖刀,忽然,那把刀就直抵她的胸口。
她能感到刀的尖锐和冰冷。先生的脸在刀光映衬下,格外英俊。他一点都不平庸,一点都不孱弱。此刻,她方悟出来:孱弱的,一直是她自己。她只知拿自己的灵与肉与这个世界碰撞、磨损,从来不知为自己造一个坚固的壳。而先生也好,黄芸也好,他们都是有壳的。他们躲在壳后面,此刻才伸出触角来。
她想喊,可是恐惧已经把喉咙堵塞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躺下来,亲爱的。”先生说。
她听话地躺下,泪水已经流下来了。她一直以为为了维持生活表面的完整,怀着恨意的一方是自己,从未想过,先生居然也如此恨她,而她却从未发觉。她想到她的儿子,可怜的孩子。
先生居然伸手将她眼角的泪擦去:“不哭,不哭,亲爱的。”有那么一瞬,她似乎好像笑了一下,多少年了,早已没有人能为她拭泪。开始她哭的时候,先生会看着她哭,偶尔抽张纸巾给她,这便已经是极好的了,后来她哭,先生就烦,关上门离去。再后来,先生再也看不见她哭了。她宁可自己痛苦到躲在卫生间里用刀片一下一下地割自己的手腕,也不要让他看见她哭的样子。好在,多年来的训练,她已经能够专业而熟练地掌握着刀片运转的力度,有那么一点点痛,流一点点血,但又不至于致命。她的手腕上终年绕着一圈又一圈的手串,砗磲、绿松石、黄水晶、南红、青金,还缀着几颗黄金的小吊饰,多美。她和那些男人约会的时候,也从不脱下手串。没有人要看伤口。人人都要美好啊。
要不是那把刀的冰冷,她以为下一刻她就可以飞奔离开这里,跑回自己的床上。看,这就是报应。夜里丢下自己的孩子。她多么怀念夜里抱着儿子睡觉的那种安全感。尽管在这以前,孩子夜里哭闹,她渴望睡眠、疲惫至极、耐性丧失的时候,会忍不住打耳光发泄,一下,一下,一下,啪啪啪,响亮而清脆,当然是打在自己脸上,她不至于发疯到打儿子。但是有次从台灯昏暗的灯光中,她还是瞥见了儿子眼中的惊恐。儿子看见她在抽自己的耳光,立刻就安静下来,不敢哭了。她被那个小小的惊恐眼神惊住了。听说人在三岁之前所见的一切,会成为他此后一生的痕迹。她害怕了,再也不愿将伤害移植到纯洁无辜的婴孩身上,从此便不再打自己耳光。孩子也一天一天渐渐长大,闹睡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有次她刮腿毛不小心划了一道口子,孩子心疼得哭了起来,第二天一早醒来就搂住她:“妈妈,你现在还疼吗?”妈妈现在不疼了,但是她却被困在一把刀前。
她想挽回一点自尊,结果还是泪流满面:“我想回家,我觉得儿子在哭。”多少有点拿孩子来当筹码的心机,但她也真的想孩子。儿子一直想要一个变形金刚大黄蜂,她还没给他买呢。
先生拿着刀的手静止了。
黄芸却仍是笑,笑意像水一样,荡漾在她妆容精致的脸庞。
此刻,那把刀就在她的胸口,她平躺着,一动都不敢动。先生和黄芸一左一右地围着她。她成为核心。一直以来她都希望成为核心。她痛恨平庸。但总也成不了核心。在单位里,她总是会脱口而出一些蠢话,或是信手做了一些蠢事,尽管每次过后她都会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剪下,或是干脆将自己关进小黑屋,但这并不妨碍她下次继续说蠢话,或是做蠢事。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成不了核心,至少不能手握重权。这点多少让她在痛恨先生的平庸的时候,顺便进行一些自省。滑稽的是,现在,她是核心了。
先生把刀扔在桌面上,转身。
她看着刀在桌面上抖了几下,终于完全停下来,居然忘了爬起来就跑。这一迟疑十分要命。黄芸拿起刀,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来,专注地看着她。
她的眼神里没有嫉恨、没有窃喜、没有欢喜。似乎她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不过是在等待时间的移动而已。黄芸轻启朱唇,说道:“不疼。就算疼,你也忍一下吧。我们很快就能看到真相了。”
先生立刻回过身来:“你在干什么?不是说好,就是给她个教训吗?”
黄芸笑。这个女人的笑,已经有一些神经质的味道。她怕先生来夺刀,手上竟然用了力,刀尖开始微微地顶进她的胸口。
她睁大了双眼,眼里是巨大的恐惧。死亡?她从没想过死亡。她甚至连衰老都没有想过。她爱自己,服饰得体,保持有腹肌,抱怨这抱怨那,一直在期待更完美的生活。
先生企图走过来,黄芸手上又加了些力气。她感觉到疼了。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今晚的一切都是按照剧本在演的。先生是导演,黄芸是导演,他们合起来导演了这场戏,那么自己算什么呢?女一号,反派,还是马上就要退场的路人?然而,她求助的眼神只能望向先生。她能确定,先生并不想取她性命,他需要一个精神出口,他只是想给这操蛋窒息的生活,这乏味发霉的婚姻一个教训,抑或就是给她一个教训。到了这样的关键时刻,诸如生死边缘,她十分清楚,能够指望的也许就只有他了。孩子爸,竟是最可靠最亲密的关系。
先生在急切地说着什么。他和黄芸争吵起来。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如果可以,她想好好和先生说说话。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先生说话或是吵架了。她想告诉先生,先生的父亲,在一次酒后失控下,打过她三个耳光,一下,一下,一下,啪,啪,啪,响亮而清脆。重要的是,她的儿子还在一旁看着。而这,就是为什么她恨着他们的这个家。但现在,快要死了,她就不恨了,和生死相比、和毫无干系的外人相比,再支离破碎、貌合神离的家也终究是家,而这也正是为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然而家家都会念得下去。有了家,有了孩子,人人下了班或出了酒吧都往家里回,第二天吃完难以下咽的早餐再去上班。天哪,她不要死,她舍不得死,更舍不得自己的孩子。
黄芸却不顾她的这些领悟。与黄芸手中的刀比,她的领悟来得太迟了。黄芸和先生吵完,又往她身上俯下来,表情冰冷,一言不发。这一次,黄芸她不笑了。
气氛就更加可怖了。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知道最坏的事情正要发生了。每次练习瑜伽的时候,她也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在每一个延伸的动作中,在深长的呼吸中,她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自由。而此刻,她竟然也有这样的自由。
刀在游走。疼。很疼。一点一点加剧的疼。血。越来越多的血。黏稠的、温润的血,沿着胸口流下、沿着高耸的肋骨滑下。她怀孕时肚子好大,两排肋骨也被高高撑起,孩子生下后,依然高耸着,没能缩回去,这大概是她产后恢复最不成功的地方。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那就是她最想知道的答案:自己的心到底是长什么样的?毕竟这么多年来,她活得如此自欺欺人,也没有好好面对过自己的内心。黑色的心应该不会,她从未谋害算计过人(正是因为这样,才不能成为核心吧),红色的心也不会,她深知自己并非无罪之人。单就她拎出一袋又一袋完好的衣服塞到楼下垃圾箱里扔掉,就是一个罪孽。
先生终于扑过来。他努力想按住黄芸,大声吵嚷着,声音里有了哭腔。这真是触目惊心。这个男人,居然还爱着她。
她忍着疼,欠起身来,去看。她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是一把尖刀。刀尖向着这个世界。
地板上还有一把刀,沾满了血迹。桌脚边,先生和黄芸扭打在一起。他居然连打败一个女人都要这么费时费劲。这么长时间了,才把她手中的刀踢开。她这么想着,胸口的尖刀又往外长出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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