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名之物
⊙ 文/李 唐
李 唐:一九九二年出生。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山花》等刊。现居北京。
以另一种方式存活着……
——题记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认识这个女人的,当我想到这个问题时,她已经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在一栋废弃的大楼内,抽着烟,看着天空闪烁的星星。她大约四十多岁,只比我的母亲小几岁。她的脸很粗糙,就像是黑白照片那样有着颗粒感;眼圈很浓,证明其严重失眠;她的双眼看上去也很疲惫,但总是亮晶晶的,如同一匹老马那样双目湿润。
或许我不应该这样形容一个女人。
而此时,我们坐在一起,这栋废弃的大楼内,四周静悄悄的;天冷了,昆虫也都息了声。如果是在白天,我们可以在阳光的光柱中看到不停翻腾的灰尘。现在,灰尘也安静了下来,静静地覆盖着水泥地面、碎玻璃、油桶、楼道栏杆、砖头、木材,还有很多垃圾的组合体,它们搅拌在一起,难解难分,似乎很快就会变成崭新的物种。我们侧耳倾听,有风声,还有鸟的叫声,同样是不知名的夜鸟。“或许是猫头鹰。”她说。而我从未见过猫头鹰——除了在梦中,梦中我可以见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那些现实中根本不会出现的东西。
因此,她总是称我为“爱做梦的孩子”。
她吸着烟,神情恍惚。这是她自制的一种烟,有着与众不同的紫色烟雾,据说可以产生幻觉。她从不给我抽。当她抽这种烟时,她就会像是梦游一般,眼神迷离,喃喃自语,如同踩着节拍那样走路。我担心她会坠楼而亡,所以每次我都紧张地盯着她,一旦她靠近没有围栏的大楼边缘,我就赶紧把她往回拉。所幸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我知道,抽这种烟可以让她见到她的女儿。
她已经死去的女儿。
我非常理解她。哪个母亲能够忘记自己的孩子呢?借助幻觉,她与女儿聊天,在一起说说笑笑。尽管我没有尝试过她自制的烟,但我知道幻觉一定非常逼真,因为每次她都会兴高采烈地对着幻觉中的女儿说话,问她过得好不好,想不想买新衣服,有没有认识新朋友等等。而我就在一旁保护她。夜里待在这里并不算好受,虽然由于天冷没有了蚊虫,但不时会有巴掌大的蝙蝠飞进来咬我,吸我的血。我害怕它们。它们有尖锐的牙齿和血红色的小眼睛。
我会用附近的垃圾燃起一堆篝火,驱赶它们。效果还不错,但垃圾产生的味道很难闻,哪怕是木头也很呛人。她强烈阻止我做这件事,她的理由是,空气中难闻的味道会影响幻觉的效果。可是,难道我就活该被蝙蝠吃掉吗?她有时就会如此冷漠、自私,而我则赌气不跟她说话。过一会儿(幻觉结束后),她就会过来摸摸我的胳膊和头发,然后将我抱在怀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在心里原谅了她。
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她有时会叫我“可怜的孩子”,我并不想用“孩子”形容自己,但我知道我确实是一个孩子。
我对家庭的厌恶是没有来由的。父母对我很好,可他们对我越好,我就越想要逃离;我非常爱他们,可我越爱他们就越想远远地离开他们。他们是很正统的人,相信对方是自己的唯一,相信生活有一条正确的轨道,而轨道的尽头就是死亡。对此,我只觉得荒谬,然而我却说不出荒谬的原因。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住在家里的最后那个晚上。半夜,我莫名地睁开眼,天花板无比昏暗。我听到了某种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看过去,看到一条蛇一样的东西在地板扭动着,转眼就消失了。我打开灯,仔细寻找,却什么也没找到。我感觉脚底板很冰凉。
我不知道那一晚预示着什么。后来,我就离开了家,在这座城市四处流浪。现在,我觉得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然而没有什么故事可言。
我住在一座全市最大的垃圾回收站里,这里垃圾堆积如山,是拾荒者的天堂。很多拾荒者都在这里长久居住,住在小平房或帐篷里,靠捡拾垃圾卖给回收站为生。我也住在这里,主要是因为房租低,但我并不是拾荒者,我有自己的工作。我的工作是拾荒的另一种形式,但也有所不同。
我喜欢这群拾荒者,他们爱管我叫“小鬼”或“小伙子”。
她也是这群拾荒者之一。我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也忘了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后来我们就变得很熟。她总是领我去附近的一栋废弃的大楼。那里总是很安静。我猜想,可能她不太喜欢垃圾回收站喧嚣的环境吧,因为那里每天都被工厂里各种机器的运转包围着,有时让人透不过气来。而大楼里真是静谧,似乎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有些时候我甚至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失聪了,直到她跟我说起话来。
“最近又做了什么梦?”
她总是喜欢问我做的梦,她对梦的内容兴致勃勃。有一次,她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本子,想把我的梦记下来。“这是很有意义的事啊。”她说。我问她有什么意义,她却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因为我知道根本没有意义可言,而且,这种行为让我有些不适,就好像被人窥探隐私一样。她看出了我的顾虑,那之后就再也不提记录梦境的事了。
她看起来有点失落,于是,有时我会主动告诉她我最近做的梦。只要她不做那种记录梦的傻事,跟她说说是无妨的。
“我最近总是梦到一匹马。”我跟她说了起来。是的,一匹马,颜色模糊的马,在我的梦境中游荡。从我眼前掠过,或是安静地匍匐在不远处,汲水,咀嚼,而周围的背景都是雾气蒙蒙的。有一回,它甚至从我头顶一跃而过,飞快地奔入一片幽暗的林子。
我就这样跟她说着,她则安静地听着,津津有味,双手托腮,或是靠在光秃的墙壁上,头轻轻地抵着墙壁。皱纹已经爬到她的脸和脖子上,但她的眼睛很清澈,是那种清透的栗色,眼角的鱼尾纹并不突兀,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感,就像是故意画上去的图案。
除了讲述梦境外,我们几乎无话可说。她总是很沉默,我有点觉得她是故意的。她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所以才不愿对我多说?这让我又沮丧又生气,把脚下的碎玻璃踩得嘎嘎响。而她多数时间充耳不闻,只是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外面的景色发呆。
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凝滞的。我没有跟她说的是,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我总是很困,比以前上学时还睡不够。可以说,一整天我都在想着睡觉。我有点害怕,害怕睡眠有一天会完全将我吞没,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它现在不正在一点点吞噬我清醒的时刻吗?
我拿起碎玻璃,在手掌上使劲一划。迟钝地痛。血流了出来。我希望以此保持清醒。她看到了,惊讶地看着我。我看到她惊讶的表情,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结果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她拿起一块曾划破我皮肤的碎玻璃,大约有小拇指大小,上面还隐约沾着我的血迹。她若有所思地拿着它反复把玩,还对着阳光看。我不知道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突然把那块碎玻璃放进了嘴里。与此同时,我看到她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她将锋利的碎玻璃含在嘴里,似乎随时准备咽下去。我猛地扑过去,掰开她的嘴,把玻璃抠了出来。
她的嘴角泛起了血沫。
她依然在对着我微笑,并且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仿佛取得了一次小小的胜利。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划伤自己的方式保持清醒了。我害怕她再吞下玻璃。
有时我觉得她真是一个疯子。
她有时会谈论她死去的女儿。她是生病死的,那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那段时间她每日每夜陪在女儿身边,紧紧地握着她颤抖的手,感受着生命从小女儿的身体中一点点消失。她几乎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也因此让她痛苦不堪。“她死的时候跟你岁数差不多大。”她说,然后点燃了烟卷。我知道,她在幻觉中可以见到女儿——那是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女儿。
每当太阳西沉,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我都会想起她的女儿,那个早已消失的羸弱的生命。我总是会想,人死后究竟是怎样的状态呢?这超出了我的想象极限,我只能理解为:人死以后,就跟出生之前一样。
黄昏,夜鸟盘旋在天际,鸣叫着,而我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重又游手好闲起来。大楼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去过,但我不能说熟悉了这里的构造,因为有时我也会迷路。这里的构造太复杂了,也太相似了,而且,还有一件我不确定的事:大楼的构造是会自行变幻的。有时我明明记得从仓库出来应该是一段上坡,可我出来时,却发现自己置身于电梯间,这类情况发生过几次。而我对她说起时,她总是会面带微笑,摸着我的头,说:“你还小嘛。”
我觉得她根本就不关心我。她的心灵都被她死去的女儿占据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女儿并没死,而是与母亲共生着。不知为何,我竟有一点点嫉妒。如果我死了,我会得到同样的待遇吗?我想起我那不苟言笑的父母,心里没有丝毫把握。我知道,我的出世对于他们是一个意外。——这是他们无意间提起的。
我突然觉得,那个早逝的小生灵是幸运的。
我心情烦躁地用一根木棒驱赶着蝙蝠,看着她一边抽自制的烟卷,一边沉浸在对女儿的追忆中。既然她并不关心我,我也没必要将心中的秘密全盘托出。我认为这是对她的一种报复,尽管对她而言这并没有什么意义。
有一个梦我从没告诉过她。
梦中,我来到一间宽敞的大厅,像是博物馆,又像是教堂之类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儿,只看到周围有很多人。他们都穿着深色衣服,互相窃窃私语着,整间大厅都嗡嗡响。我穿梭于人群中,不知道要做什么。这时,人群像是受到了一个指令,一齐往一扇门走去。我也跟在后面。门开了,我们进入了另一间大厅。大厅中间摆着一张床一样的东西,不过床腿很高,大约到人的腰际。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连衣裙,安静地躺在上面,像是睡着了。人们绕床而行,表情沉重,互相安慰,有的还哭哭啼啼的。当我来到床前时,发现女孩并没有死;她仍有呼吸,尽管很微弱;她的皮肤苍白,近乎透明,裸露的双臂和锁骨像是瓷器般易碎;她双眼紧闭,面容痛苦。我慢慢地从她身旁走过,与此同时,我看到门口有一个人在售票,人们理所应当地把钱交到售票员手上。后面排着长长的队列……
这样的场景我梦到过两三次。这是我唯一没有跟她讲过的梦。
“你的话似乎越来越少了。”
说这话时,我们正走在早已停用的电梯上。这栋大楼废弃前是一座超市,后来超市倒闭后就变成了烂尾楼。常年无人打理的电梯早已肮脏不堪,几乎被污垢和蛛网覆盖,不时有耗子跑上跑下,它们一点也不怕人。走到半截时,她忽然挽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的心脏似乎颤动了一下。
“在她小时候,我经常和她一起逛超市,那个时候,这里人可多呢……”她再次陷入了回忆。
不等她说完,我甩开她的手,独自跑下电梯。
白色连衣裙。黑暗中,它是模糊的,此时它就抱在她的胸前。
每晚,她都会抱着它入睡,就像是孩子喜欢抱着玩具入睡一样。可是我知道,这条白色连衣裙不是什么玩具,而是她女儿的遗物。我又想起了梦中的那个女孩,她也是穿着这样一件白色连衣裙。难道我梦见的是她死去的女儿?可我是没见过她的,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会称呼女儿为“慧慧”。我梦见的难道就是慧慧?那条白色连衣裙无疑是现实中的东西,被我带入了梦中。
她每晚都会将连衣裙抱在胸前。连衣裙看上去很旧了,显得皱巴巴的,但一尘不染,看样子她应该经常清洗它。抱着它睡觉,会梦到女儿吗?我从没问过她,而她也从未向我说起过她的梦。她对我的梦有强烈的好奇心,却从不透露自己的梦。
她对这件白色连衣裙是万分小心的。她从不会让我哪怕触碰一下。她会带一个包裹,将连衣裙叠好放进里面。平时,她是不会将它拿出来的,只有睡觉时她才会小心翼翼地从包裹里取出裙子,捧在胸前,沉沉睡去。有时她不在大楼里睡,而是回自己的小屋去,我相信她肯定也会做同样的事,只是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因为她说过她喜欢大楼里的寂静。
有一天,我反常地怎么也睡不着。一只蝙蝠一直在我耳边扑扇,想要吸我的血。我索性起来,想要捉住它。夜晚的大楼里几乎没有光线,只有月光勉强让我辨认出事物的轮廓。蝙蝠上下翻飞,我却怎么也抓不到它。那晚的月光很明亮,我看到她靠在墙角,睡得很香甜。她的手里自然拿着慧慧留给她的裙子。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看上去是那么的恬静,就连她脸上的皱纹也变得很清澈。她的脸有一半沉浸在浅浅的阴影中。我端详着这张不乏沧桑却无比生动的脸,就像是端详一幅油画。而她毫无察觉,气息均匀地睡着。
她梦到了什么?
我的目光转到她手中的裙子上。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念头让我兴奋不已。我悄悄走近她,伸出手,捏住了裙子的一角,然后我慢慢地往自己的手中拽动裙子。我受到了阻力。即使睡着,她依然将裙子攥得很紧,我拉了两下,没有拉动,于是我增加了力度。就在这时,我看到她猛然间睁开了眼。我吓得连连后退,而她不知从哪里捡起一根木棒,狠狠地向我砸来。我躲闪不及,木棒打在了我的额角上。顿时,我感觉头晕眼花。我坐在地上,捂着被砸的地方。那地方突突地痛,肿起一个大包。
之后整整一天,我都没跟她说一句话,并且故意与她保持着距离。说实话,我确实非常生气。为了那件连衣裙,她差点要了我的命。
又到了夜里,我早早睡下了。我梦见我来到一座丛林,光线晦暗。我看到她站在一条小溪边,身上穿着那件白色连衣裙。她看上去很年轻,几乎和我一般大,看上去无忧无虑的。她问我连衣裙好看吗?而我却莫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后来,天空飘起了雨,几滴雨落在我的额头上。凉凉的。
我醒来时发现她正蹲在我面前,轻轻地朝我额头的伤口上吹气。“我刚刚给你上了药。”她说,“还疼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此时,外面依然是一片昏暗。寂静笼罩着大地。我只能听到我们俩的呼吸声。额头的伤口一点也不痛,反而很凉爽。半晌,我们在黑暗中沉默无语。
是她打破了沉默。她说:“你做了什么梦?”
我没有回答。
“刚才给你上药的时候,我看到你哭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摸了摸脸,确实是湿乎乎的。
我决定不告诉她这个梦。
现在我想说一说我的工作。其实很简单,我的工作是搬运尸体。
没有想象中的复杂和不可思议。我选择这份工作完全是由于报酬高,而且我能胜任。不过,并不是每天都有工作,因为我只是个做兼职的,他们有专业的人做这些事,但有时会人手不够。每一次,我都会接到通知,然后赶到救护中心,换上衣服,戴上口罩,坐着救护车赶往事发地点。基本上是一些居民区,有生病死的,有意外而亡的,偶尔也会有自杀的。一开始,我对这份工作十分抵触;不是恐惧,而是抵触。跟这些死者接触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可怕,但我依然很排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本能吧。当你看到一个同类死去,你终归不会无动于衷。
我的同事们教了我一个方法。
他们说,搬运尸体的时候,不要真的当成一具尸体,而是要尽量想象搬运的是一个物件,橡胶、塑料或是一堆肉,随你怎么想都行,但千万别想着这是一具尸体。这个方法很奏效,当我抬着死者的脑袋或是双腿时,我会把这当成除尸体以外的任何东西,而我们只是负责搬运它,仅此而已。
这些“物品”大多数是老人,基本上是自然死亡。但不幸的是,他们很多是独居,因此尸体可能会过一阵子才被发现。很多尸体发现时都腐烂了,面对这种情景可不是好受的事。我们尽量把他们当成尸体以外的东西,脑子里想着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将他们装进隔离袋子里,搬下楼。这份工作工资很高,我甚至还存下了一点钱。
这一年,我感觉自己变得更强壮了,个子也长高了。我没有回家看望过父母,我想他们应该早就对我绝望了,见面只会让彼此尴尬。
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着一些变化,但我说不上来是哪里改变了。我总是觉得精力旺盛,浑身有着太多的力气却无处发泄。我有时会走整整一天,漫无目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安静下来。我变得十分浮躁、好动,声音也粗犷起来。她以前会说我说话是“公鸭嗓”,而现在,她会说我的声音“像个男子汉”了。
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我身体中涌动,它使我难受万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生病了?有一次,我发现蝙蝠在吸我的血,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却感到了某种久违的平静,仿佛那种莫名之力随着血液也流淌出去了。于是我捉住了一只蝙蝠,放进一只塑料桶中。“你这是干吗?”她困惑地问我,而我并不想解释。
每当我躁动不安,以至于难以忍受时,我都会打开塑料桶盖子的一角,正好能够把胳膊伸进去。蝙蝠饿了一天,立刻将它尖锐的牙齿刺进我的皮肤,吮吸我的血液。我很快就会安定下来。这种方法的弊端是,我的手臂上布满了蝙蝠的齿痕。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痴迷于幻觉与对女儿的思念。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女儿生前穿过的裙子,就好像那是女儿本人似的。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她的表现有些可笑。我走过去,她连忙将连衣裙收了起来。自从上次以后,她总觉得我要对这件连衣裙图谋不轨。真是笑话,我要它做什么?
我跟她讲了我搬运尸体时的见闻,以及“经验之谈”,最后,我对她说:“不要太过伤心,人和物品其实没多少区别。”
听到这话,她注视着我的眼睛,沉默了良久。接着,出其不意地,她突然扬起手打了我一巴掌。这一掌力气很大,我的右半边脸火辣辣地痛。“你这是干吗?”我几乎被打蒙了,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她低声说。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还疼吗?”
我不理她。她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脸,眼神中是无比的爱怜。我想生气,却怎么也生不起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喜欢谈论这些话题。”她说,“我还是想听你讲你做过的那些梦。”
我见到了一只蓝色的小兽。
它的眼睛又圆又大,有点像电影里的外星人;皮毛是鲜亮的蓝色,然而却比我此前见过的所有蓝色都更纯洁、深邃,仿佛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它慢慢地靠近我,嗅了嗅,然后离开一点距离,用那双奇异的眼睛打量我。我甚至觉得它是在审视。过一会儿,它又靠近过来,重复嗅我的动作。它看上去可爱极了,简直让我不知如何描述。
我慢慢地坐起身,它并不害怕,依旧待在原地,用无辜的眼神望着我。我们对视着。时间不知不觉流走,我觉得在对视的这段时间里,我好像老了一些,脸上甚至出现了皱纹(可我是怎么看到自己的?)。我抚摸它,它柔顺地任由我抚摸,好像很享受。我看到我的手掌变得和父亲一样大,上面布满了纹路。刹那间,它跳开了,闪电般隐入了黑暗中。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了过来。我听到了哭泣声,那哭声来自于我自己。
醒来时我觉得很奇妙。这梦是如此真实,我的手上还残存着抚摸蓝色小兽毛发的柔和感。它会不会是真的?会不会某些我认为是梦的事物其实是真实发生过的?我感到后背发凉,使劲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驱赶出去:我就快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
她还在睡着,蜷缩在角落里,手里抱着白裙子。阳光照在她一半的脸上。她睡觉的时候面容平和,使她看上去年轻了不少。无疑,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虽然没有见过慧慧,但我相信她一定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但她留在世间的就只剩下了那条白色连衣裙。
整个白天,我随着救护车跑了三个地方,见到了两个死去的老人,其中一个是自杀,另一个突发心脏病。幸运的是,他们被发现的时间都不晚。还有一个死者是年轻人,死因不明,据说此前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下楼了,吃饭都是叫外卖。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在搬运他的时候,我突然想:他会不会是我的哥哥?当然,这只是我一瞬间的恍惚,因为父母从未说过我有哥哥。我是独生子。
回到大楼时天刚刚擦黑。她已经在那里了,而我怀疑她根本没出去。近来她好像越来越依赖这里了,很少再回自己的家。但细想一下,我不也是这样吗?我喜欢这里,喜欢只有我们两个在这栋空荡的大楼里,喜欢这种被静谧包围的感觉……
我们还是像往常那样沉默无言。
“你身上有一股不好的味道。”她突然说。
我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并没有奇怪的味道。我奇怪地看着她。
“好像是……死人的味道。”她说。我这才发现,她刻意与我保持着距离。
“没错,”我说,“今天累死我了。”
“我不喜欢这种味道。”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但我闻不到。”
“我可以闻到。那段日子,慧慧身上就是这种味道,我想忘也忘不了。”
死亡的味道。死亡是什么味道呢?我知道,有的死者会有腐臭味,但她所说的应该不是这个,况且我早就仔细地洗过澡了。那死亡是什么味道呢?我无从体会,也无法想象。
她的身体紧绷着,显得很紧张,看来这种“味道”使她非常不安。我感觉我在她眼中成了一个秽物,这让我觉得耻辱。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死亡的味道”,这全是她编造出来的,因为她是一个疯女人。
过了一会儿,她放松下来了。她主动靠近我,摸了摸我的头发。她在我耳边说:“但你身上有一种蓬勃的生命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
什么又是“生命的味道”?我完全被她搞糊涂了。而她笑了。笑声混合着她的气息。我又想到了那只蓝色小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它。我对她说:“我做了一个梦……”
我做了一个梦。
还是那个大厅,只是此时空无一人。四处皆寂静,走起路来声音回荡在四壁之间,有贯穿身体之感。我走着,走向那扇开启的大门。有白色的光从门中射出来。我走入大门,就看到了熟悉的场景:一张齐腰高的床,位于大厅中央。我走近那张床,穿白衣的女孩躺在上面,双眼紧闭,缓慢而艰难地呼吸着。我甚至可以看到她呼出的那层薄薄的、转瞬即逝的白气。
依然看不到人影。卖票的人也不见了。整个大厅空空荡荡。
她细弱的胳膊顺从地放在身体两侧。手指纤细,纹丝不动,宛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她的锁骨很好看,令我联想起图画中天使小小的翅膀。白色连衣裙一尘不染,闪耀着纯净的光。我看着她,看着生命正从她的身体中悄然流逝,而我毫无办法。我突然看到床好像变大了,于是我爬上去,躺在了她的身旁。大小刚刚合适。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与幸福。不知过了多久,我向旁边挪动我的手,就在我的手背触碰到了她身体的某个部分时,梦突然结束了。醒来后,我感到下身一片黏稠。
黑暗中,悔恨几乎将我淹没。我觉得自己亵渎了那个不容侵犯的形象。
这个梦,我当然不会向她提起。
白天,一整天我都无事可做。于是她提议玩捉迷藏的游戏。这是我们此前经常玩的。大楼里只有我们两个,地方又大,最适合玩捉迷藏打发时间。最初,我非常喜欢这个游戏,我喜欢藏起来,让她来找我。每个房间里都灰尘弥漫,我躲在各种废弃物后面,或是置身于阴暗的角落里,兴奋又安静地等待她的到来。只是大楼太大了,哪怕是在其中的某一层,搜寻起来也是无比困难。几乎每次她都累得气喘吁吁,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最后都是我走出来主动结束游戏。后来她提出让我来当寻找的人,她来躲。可第一次我就厌倦了,我很快失去了耐心。这个游戏就这样被我们抛弃了。
今天,她不知怎的突然心血来潮。我答应了她,让她来当隐藏的人,我来找。可能是因为那个梦,我的心中莫名对她有一丝愧疚,尽管我也说不出愧疚的出处。她看到我答应了,兴奋得像个小女孩,让我闭上眼,对我说:“数一百下,才能睁开哦。”
我听到她脚步远去的声响。
一百下数完了,我睁开眼。四周很安静,连风声也听不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一束浑浊的阳光中。闭眼之前,光束还只在我的脚边,现在它挪了过来,正好照在我身上。太寂静了,恍惚间我以为又来到了那个大厅。我就这样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转过身,开始寻找她。
我找了几个房间,一无所获。可能我并不用心。我直接忽略了好几个房间,来到了一间类似储物间的小房间里。这里的空间很逼仄,我例行公事似的找了找,当然没找到。可我无意间发现了几个被蛛网和灰尘吞噬的纸箱子,我打开其中一个,里面竟是一台小型唱片机。我的父亲也有一台,比它要大,已经有些年头了,父亲一直打算把它处理掉,因为它很占地方。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打开了另一个纸箱,里面果然是一大摞唱片。我抽出其中一张,上面的文字我不认识。我把它放在唱片机上,然后打开了开关。唱片机竟然立刻就运转起来。一种奇怪的音乐传了出来。乐器很简陋,有鼓,有小号,有钢琴,还有一种嗡嗡响的乐器不知是什么,几件乐器混合起来,互相交织,竟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我坐在唱片机旁边,听着这仿佛来自于遥远地方的陌生音乐。后来睡意一阵阵袭来,我闭上了眼睛。
我醒来时,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那件她视为珍宝的白色连衣裙正盖在我的身上。而她,正俯身盯着我看。尽管见我醒来后,她连忙将连衣裙收起,转头离开,但我能感觉到,她已经盯着我看了很久了,而且最让我疑惑的就是连衣裙为什么会在我的身上?此时,依然是浓浓的夜色,只有微弱的星月之光勉强可识别周遭的事物。她的眼睛在夜色中很明亮,像星光般闪烁,让我联想到某些猫科动物。
她一声不吭,只是对着外面的黑夜抽烟。我走到她身后,眺望远处。但黑暗覆盖了一切,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她的后背比白天时更要单薄,不可捉摸。我们都沉默着。
后来,她开口了。她说,白天时我听到的音乐叫爵士乐,现在已经很少有年轻人喜欢听了,而她年轻时曾在酒吧里以演唱爵士歌曲为生。那个嗡嗡作响、持续不断的乐器叫贝斯,它的功能是为乐队提供一个稳定的节奏。它往往隐藏在其他乐器之后,却是不可缺少的。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关于她生活的事,此前她从未对我说起过她早前的经历。我没有再问别的问题。
这个诡异的夜晚很快就过去了,生活又恢复了正常。我几乎每天都有工作。这段时间,我们很少说话。夜里,我梦到她的女儿慧慧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许多次我来到那个大厅,看着躺在床上的慧慧。有时我的周围全是嘈杂的人群,有时则空无一人,异常寂静。不论如何,我都会来到慧慧身边,守护着她。尽管她每次都是昏迷的状态,但我知道,她是能感受到我的,我们之间有一种超越常规的沟通方式,我感受她的同时,她也在感受着我。我清晰地体会到,我们之间是互相理解的。
梦境无数次显现,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喜欢上慧慧了。可慧慧根本是梦中的人啊,她确实在现实中存在过,但现在她早已不存在。我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爱上一个只会在梦中存在的女孩。但是,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强烈的感受。难道在梦中人的情感会增强?总之我对现实中的人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情感。
对此,我无人可以倾诉。我变得更加焦躁不安,既想要入睡,尽快见到她,又害怕梦到她。我反复地告诫自己:她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一个梦。可我禁不住诱惑,每次都心甘情愿地走入相同的梦中,与她静静地待上一会儿。梦境中,黑色的枝丫在我们四周疯狂生长,越长越茂盛。耳边是溪流声。她躺在黑色枝丫缠绕而成的床上,像是一个将要融化的冰雕美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打开塑料桶,让蝙蝠吸我的血,这使我暂时好受一些。蝙蝠由于可以定期吸到我的新鲜血液,变得又大又肥。它急不可待、贪得无厌的样子让我厌烦,但我还是每日让它吸我的血。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它死在了塑料桶里,明显是被棍子打死的,血肉模糊。
“我不想让你伤害自己。”她对我说。
又是一天晚上,我被什么东西惊醒。我看到自己身上又盖着那件连衣裙,而她坐在我的身边,睡着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我没有叫醒她,而是拿起裙子,悄悄起床。裙子洗得很干净,散发着旧日子的味道。这是慧慧曾存在过的唯一凭证。我拿着它,几乎一动也不敢动,仿佛手里拿着的是一件圣物。她也醒来了,惊慌失措地抢过裙子,走开了。在角落中,我又看到了那只蓝色小兽,它用狡黠的目光注视着我。
后来,一天中午,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沉迷于自制的烟卷中。她将裙子从皮箱里拿出来,攥在手上。阳光照在上面,白得耀眼。她雕塑似的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我身边,说:“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她的声音很小,似乎底气不足。
“什么事?”
“我想让你穿上它,可以吗?”
我万分惊讶地看着她。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是一个男人,她竟要我穿上她死去女儿的连衣裙?尽管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我依然不能满足她的要求,甚至当时我是有些恼怒的,我觉得她一定是在戏耍我。
到了晚上,我做了几个凌乱的梦,早早醒来了。我一眼就看到那件白色连衣裙被叠得很整齐,就放在我的脑袋旁边。她不见踪影。我找了找,没找到。幽暗的大楼里,此时只有我一个人。我盯着那件在黑暗中依然洁白的裙子。我盯着它,盯了很久。
我将连衣裙拾起,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的手指摩挲着它,手指上滑过丝滑的触感,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连衣裙上似乎聚集了月色的光泽。而在幽暗的角落里,我发现一样奇怪的东西。这个东西方方正正的,我看不太清楚,但我知道那是此前没有的。我走近那个东西,才分辨出来是一面落地镜。这落地镜是从哪儿来的?我站在镜子前,借着微弱的光亮,看到镜中晃动的人影。我当然知道那是我,但总是有些陌生感,仿佛镜子里面的人影是在故意模仿我的动作。我感到了害怕,这是离家出走后的第一次。但我很快镇静了下来。慢慢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镜子中的人影也愈加分明。我看到自己出现在里面,手里拿着连衣裙。镜子中,我与我对视着。忽然,我产生了一种欲望:我想要穿上它。
我想到了一件已经隐匿多年的往事。眼前的场景,使这件本已淡忘的事突然变得栩栩如生起来。那是在我大约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家,房门紧锁,我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我打开衣柜,钻进去,然后关上柜门。我置身于各种花花绿绿的衣服中。那是母亲的衣柜。那些衣服帷幕般将我层层包裹。很快,我就觉得烦腻了。我走出柜门,随便拿了两件母亲的衣服。我穿上它们,站在镜子前,就像是此刻一样。我觉得很有意思。穿上母亲衣服后镜子里的那个人,像是换了一个人,与此前完全不同。我就这样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很久,仿佛第一次见到。
当然,这件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后来我也没再做过,再后来就干脆完全忘记了。
这一次,我不知是受到了什么念头的驱使,不但想起了这件事,并且竟然真的脱下了身上的衣服,换上了连衣裙。开始,我是以一种戏谑的心态做这件事的。我穿上了连衣裙,看着镜中的自己。夜色中,连衣裙的颜色依旧很鲜亮。只是它对我来说有点小,被我穿得紧绷绷的,看上去有点滑稽。我几乎快要笑出声了。可渐渐地,我开始把镜子里的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假如镜子里的人不是我,那会是谁呢?慧慧吗?这件连衣裙确实是她的。我开始想,如果我是慧慧,我的生活会变得如何不一样?起码,我会有一个无比爱我的母亲,除此以外,我的生活也将完全不同吧?在这一刻,我看着镜子中那个滑稽的形象,对自己生出了极度的厌恶感。我为什么会是我现在的样子?我为什么会是“我”?
是的,可能是因为年龄的原因,我无法说明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它就像是某种“不名之物”,浸透了我的全身,更是渗进了我的内心。在镜子前,我难受得想吐,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因为我想到这一切已无法改变,我必须承受着这种厌恶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那只蓝色小兽是何时出现的。当我在镜子中发现它时,它似乎已经观察我很久了。它就在离我身后十米远的地方,用那双奇异的大眼睛凝视着我。它深蓝色的皮毛散发着幽光,像是一团磷火。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我发现它在对着我笑。我从未见到过动物的笑容,然而我并没有恐惧,相反,我觉得自己与它莫名地亲近。
它的笑容让我重新平静下来。我仔细打量镜子中这个穿着连衣裙的人的形象。“他”会是我的另一种可能吗?“他”是否能摆脱这注定终生相随的厌恶感?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镜子中的这个形象是否真的是“我”?
每当夜晚,我的思维就会格外发达,而这也让我头昏脑涨。我怕其他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于是赶紧脱了连衣裙,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那一晚的梦中,我躺在慧慧的身边。我们还是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只是我发现自己的身上穿着和慧慧一样的白色连衣裙。这一次,我没有感到任何的紧张。我们躺在一起,就像是一对孪生子。我知道,自己还是爱着她的,只是这种爱似乎比以前更为复杂,或者说,更加幽深了。我根本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之后的几个夜晚,我都会在半夜起来,并看到那件白色连衣裙就放在我的身侧。这是一个阴谋,我想。比如,那面落地镜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太多的事情解释不清。白天,她总是若无其事,而到了晚上她便不见了踪影。我明知是个阴谋,却还是每晚都会鬼使神差地穿上连衣裙,准时站在那面镜子前。对此我几乎已经上瘾了。这种时候,我仿佛暂时脱离了自己的身份,变为了一个特殊的存在物。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躲在母亲衣柜的帷幕般的重重衣物中。我仿佛找到了一条崭新的通往自己的道路,厌恶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鲜感。有时,我恍惚觉得镜子里的人变成了慧慧,她就在那里,好奇地打量着我。
直到有一天,在我刚刚穿上连衣裙后,我听到了从黑暗中传来的脚步声。是她。我当时的窘迫与尴尬可想而知,我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身上穿着慧慧的裙子,而我却是一个男人。很长的时间内,她只是凝视着我,什么也没有说。那是一段窒息般漫长的时间。在她的眼中,没有责备或惊讶,反而有一种跳跃的光芒。我觉得自己在那段时间里变成了一根水泥柱子。
时间静止了吗?
而她终于朝我走了过来。她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拉起我的手臂。“不要害怕,”她的声音很轻柔,仿佛在夜色中弥漫开,“跟我说说你最近做的梦吧。”
于是,我便对她说了我做的梦。这一次我没有丝毫隐瞒,将那些与慧慧有关的梦全盘托出。随着我的讲述,她的表情变得认真且严肃起来。我犹豫着,几次中断了叙述,而她每次都点点头,说:“讲下去。”不知为何,在她面前我突然像是犯错的小学生般胆怯。我半点也不敢隐瞒,将我做过的与慧慧有关的梦一字一句地说给她听。
最后,她若有所思地说:“以后你不要再去搬运尸体了。”
我很困惑,但也只是点点头,不敢提出疑问。
“好了,你可以脱下来了。”她说。
我如释重负,将连衣裙脱了下来。接着,我看到她转过身,弯腰抱起了什么东西,摆到我俩之间。是那台小型唱片机。她将一张唱片放进唱片机的转台上,落下唱针,音乐伴随着沙哑的嘶嘶声流淌出来。刹那间,我有些迷惑:这一切就像是她提前预备好的。可她准备这些究竟要做什么呢?我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到她的歌声。
她唱的是外文,我一句也听不懂,但即使如此,她的歌声依然打动了我。每一个音符就好似穿过了浓稠的黑暗,带着满身伤痕来到一处光明的地方,然而它们并不急于哭诉,而是在光芒中静静悬浮着,直到自身变得透明,以至于完全消失。但它们怎么会完全消失呢?它们只是以另一种形态扎下了根,以另一种方式存活着,就像是慧慧……
“这是慧慧最喜欢的歌。”她说。她的眼睛依然在黑暗中闪烁着光彩,“每次她听到这首歌,都会流泪,都会抱住我,那种感觉就像是我马上就要死了似的……你能像慧慧那样抱抱我吗?”
我踟蹰着,走向她,慢慢伸出双臂,抱住了她。这一次,是她流下了眼泪。她的头发刚刚洗过,贴着我的脸,我闻到了一股清香。我想象着慧慧还活着时的情景。
“你说过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紧紧地抱着我,由于哽咽而词语模糊。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说:“我在这里。”
我梦到了我的父母。
他们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中间隔着一条湍急的河流,两旁是错综复杂的丛林。我的父母分别站在河流中央的岩石上。母亲双臂交叉在胸前,好像在观察附近的一株植物,父亲抽着烟,专注地凝视着河水。他们之间没有交谈。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可我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到岩石上去的,因为河面宽阔,想走到那里并不容易。
全世界似乎只有河流哗哗的碰撞声。
后来场景就转到了我的家。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但梦中所有的事物都格外熟悉,就好像我刚刚放学回到家里一样。我的母亲像往常那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电视,父亲则在厨房里抽烟。厨房的门是毛玻璃制成的,父亲模糊的身影在门后晃动。电视机的光亮映照着母亲的脸。我走过她,来到沙发后面。那是一块幽暗的领域。我看到那张齐腰高的床,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躺在上面,面色红润,手里抱着布娃娃,似乎是睡着了。我知道,她是我的姐姐。
我从未见过我的姐姐,因为在我出生前她就死去了,大约是六岁时,死因是车祸。第二年,他们生下了我。这些事我的父母讳莫如深,我是从他们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中积累起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无疑是作为我的姐姐的替代品来到这个世上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从小我的父母就不喜欢我。——替代品毕竟无法跟正品相比。
他们小心收藏着姐姐穿过的鞋子、玩具、发卡之类的小玩意,然而我却没有见过她的照片。他们不让我看她的照片,理由是怕被我“弄坏了”。而我一直怀疑,所谓的“姐姐”其实并不存在,或者说只存在于他们的幻想中,是由于我太过令他们失望,他们才编造出或幻想出这样一个并不存在却乖巧懂事的“姐姐”。——在他们有意无意的提及中,姐姐总是以灵巧听话的形象出现,反衬他们对于我的极度沮丧。
“如果我们有一个女儿就好了。”某一次,母亲曾脱口而出。
我看着这个入睡的女孩。她是我的姐姐吗?她与慧慧有什么关系?冥冥之中我觉得她与慧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甚至觉得:她们就是同一个人。但这可能吗?如果她们是同一个人,慧慧的母亲——那个神秘的女人又是谁?这一切让我无比烦躁。客厅的灯光愈加昏暗,到最后变成了紫色。父母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电视机还开着,从不清晰的影像中,我看到了一个穿着连衣裙的滑稽男人……
“做噩梦了吗?”
我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在浴盆里睡着了。我愧疚地对她笑了笑。自从那天以后,我们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加紧密了。她说她喜欢看我穿连衣裙的样子。开始我是很害羞的,尽管观众除了她以外并没有别人。后来,当我在她面前换上连衣裙时,我莫名地产生某种快感。我胯间的事物居然高高翘起。我非常羞愧,而她也变得面若冰霜。我做错了什么事吗?我不敢问她,也不敢看她的双眼。
一天晚上,她领我到她租住的平房里。她租的平房很大,中间还有一个院子,月光照在院子的地面上,像是铺了一层盐粒。我心中满是疑惑:她哪儿来的钱?但我没有问。我被院子里的一个大塑料盆吸引了。
她对我笑笑,开始往塑料盆中倒进热水。她将手伸进去试了试水温,笑着说:“正合适。”她走过来,帮我脱掉上衣,又脱掉我的裤子,很快我就一丝不挂了。奇怪的是我并没感到羞耻,反而觉得像是仪式般神圣。我走进浴盆,浸泡在温热的水中。
她开始帮我擦拭身体,很仔细,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皮肤。“慧慧的每一次洗澡都是我帮她洗的,从她出生开始,到入殓前的最后一次。”
她的手指很柔软。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新鲜的婴儿沐浴在热水中。水声起起落落,清澈悦耳,月光也微微摇曳。水蒸气模糊了我的视线,于是我干脆闭上眼睛。
水流轻轻地拂过我的皮肤。每晚我都会浸泡在温暖的水中。她细心地为我擦拭身体,有时用毛巾,有时则用手指。我的眼前,蒸汽袅袅升起,一切事物都变得柔软而朦胧。她会在我的身体上涂抹一种透明沐浴液。这种沐浴液凉凉的,一沾上我的皮肤就立刻凝结成一层薄薄的膜,而我像是一具木偶,任由她的摆布;但我感到安宁,就像浸泡在母亲的羊水中。我不禁将身体在水中蜷缩起来,我相信那是我出生前的模样。
我沉下去。无限的空间。我在其中遨游,水母般柔软的生物徘徊在四周,幽暗的光芒曲曲折折地映照在头顶。一蓬蓬的水草舞动着,轻柔地缠绕住我的脚踝。我看到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她的衣摆和头发浮动着,躺在无限的静止与空无中。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宛如一种神秘的舞蹈。我努力地游过去。慧慧。姐姐。你到底是谁?我的皮肤开始发皱,发白。我张开嘴,只有水泡不断冒出来。
“不要睡。”
她轻轻地摇醒我,扶着我走出浴盆,用毛巾为我擦干身体,然后让我穿上那件连衣裙,整夜为我讲述慧慧的故事。而我总是昏昏沉沉的,她说的话我几乎一句也记不住。
这段时间,我觉察到了我身体的变化。我的皮肤越来越光滑、细腻,就像是女人的皮肤,而我的喉结几乎消失不见了,嗓音退回到变声前那样。她满意地看着这些变化。尽管她从未对我说过,但我知道这是她乐于见到的结果。我并不想去问缘由,一点也不想,我只是想跟她一直待在一起,是的,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她了。
在我浸泡在浴盆中时,有时她会悄然离开,进到屋子里。屋子里往往会坐着一些神秘的男人,他们的面孔昏暗不清,当他们走进院中时,看到浴盆中的我都会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她微笑着,拉起他们的手,将他们拽进屋子里,然后紧紧地关上门。于是我终于知道了她的收入来源。不过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时刻关注的是我身体的变化。我感到一种蛇蜕皮的快感。旧时的皮肤一点点剥落,露出崭新的皮肤。那么,我会成为一个崭新的人吗?我不知道。
有一天,当她为我擦拭后背时,我听到她突然“呀”的一声。“怎么了?”我问。她让我看我的左肩。我扭过头,发现我的左肩膀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指甲大小的棕色瘢痕。“这是胎记。”她解释说。
“胎记?”我疑惑地看着她。以前这里是绝对没有什么胎记的。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是神秘莫测地微笑着,什么话也不说。之后又过了两天,她似乎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对我说:“这是慧慧的胎记啊。”
慧慧的胎记?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身上?而我依旧什么也没问。在我的潜意识中,我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着一条神秘的纽带,是它决定了我们的相遇。但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认识这个女人的,当我想到这个问题时,她已经出现在我面前。
天渐渐地冷了。风吹过,我潮湿的皮肤就冒起一层小颗粒。可能是走出浴盆时着了凉,我得了严重的感冒,喷嚏不断。又过了两天,我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全身像是散了架,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只要站在地上,脑袋就感到眩晕,所以我只能躺在床上。
事情已经不可抑制地进行下去,就像是火焰,当它点燃后,就不可能再回到燃烧之前的状态。她不再外出,而是每天照顾我,喂我吃药,将冰凉的毛巾放在我额头为我降温。我一整天都觉得很困倦,但奇怪的是,我一次梦也没做过,这对我来说十分反常。自从我懂事以来,几乎每天都会做梦,甚至打盹时梦也不会放过我。因此,她曾称我为“爱做梦的孩子”,可现在,这个“爱做梦的孩子”却失去了梦。这使我心中不安。
我想,这或许与那只蓝色小兽有关。它总是忽然出现,又莫名消失。在我被高烧折腾得迷糊时,它毫无声响地爬上我的床,像是一只猫那样卧在我的床头。它明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在她喂我喝水时,我忍不住问了她关于蓝色小兽的事,没想到她诧异地看着我,对我说:“什么蓝色小兽?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
我这才知道,她根本看不到它。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只有我能看得见它?它就在我的床上、身上嬉戏,有时则会爬到柜子上,或是钻进床底下,有时甚至就匍匐在她的脚边,可她从来都对它视而不见。只有我能看到它,是的,这使我产生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好像在看一场恶作剧,她就是恶作剧中毫不知情的那个人。
发烧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在这期间,我一个梦也没做过。我睡着后就如同失去了意识一般。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忽然想起,在一本书中我曾读到过,有一种专门以食梦为生的动物,叫作“貘”,这只蓝色小兽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貘”?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梦就是被它吃掉了,它跟在我身边,就是为了捕食我的梦,就像蝙蝠偷偷吸我的血一样,二者没有区别。
有一天,我从空空如也的睡眠中醒来,发现她正坐在床边哭泣。她哭得很伤心,声音却又很细微,就好像想把眼泪努力压回眼眶里。可以看得出,她憔悴了不少,而这都是为了我。于是,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她停止了哭泣,朝我露出了笑容,晶莹的泪珠仍挂在她的睫毛上。“你会好起来的。”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几天后我的体温终于恢复了正常。经过这场高烧,我的身体虚弱了不少,当我再次穿上那条连衣裙时,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绷绷的了,可以说,变得更为合身。
她在一旁很欣慰地看着我,然后招呼我过来,将我搂在怀里。我闻到她身体清香的味道。这一刻,我的心中充盈着幸福,我为她对我更加满意而深受鼓舞。
“戴上这个。”
她从衣柜中拿出一副女人的假发。我戴上了它。她坐在椅子上,仔细地打量我,似乎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不时会皱起眉头,片刻又舒展开。我内心十分忐忑,每当她蹙眉时,我都会想:我是不是哪里让她不满意了?如果真是这样,我想我会非常羞愧。
这审视的时间格外漫长。终于,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她站起身,走到我身旁,轻轻地抱住我。我听到她在我耳边说:“慧慧,慧慧……”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低声呼唤,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进去吧。”
在我面前的,是一架铁质的牢笼。此前,它放置在屋子的角落里,上面盖着一条桌布,又摆放着木板,木板上又有一些生活用品,外表看上去与一个书柜没什么两样。因此,当她拿掉木板,将桌布一把扯下,露出牢笼的真容时,我的惊讶程度可想而知。
组成笼子的铁杆已经生锈,但仍闪烁着幽光,仿佛散发着寒气。
她有些得意地站在一旁,点燃了一根自制烟卷。
她对我说:“进去吧。”
我的目光在她脸上游弋。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丝毫恶作剧的神情。她就是那样站在铁笼旁,一手夹着烟,一手抚摸着铁笼的一角。她打开了铁笼那扇小小的门,等待着我,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我建造这个铁笼,是源于慧慧的一次哭泣。”
她点燃烟卷,开始了讲述。
“那天我们早早入睡了。外面的雨下得很大,电闪雷鸣,每一次闪电都会将屋子瞬间照得惨白,几秒钟后,就是轰轰的雷声。我俩当然都没有睡着。她蜷缩着身体,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身边。那时天气很热,但我们仍然盖着厚厚的毛毯,我知道,毛毯可以让她感到些许的安全。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们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期待这一场雷雨早点过去。
“慧慧,我的女儿,她哆哆嗦嗦的,害怕极了。于是我搂住她,‘这个夜晚早晚会过去的。’我这样安慰她。谁知,她用困惑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我说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半晌,她对我说:‘妈妈,我确实很怕打雷,但我更害怕另一件事。’说完这些话后,我看到她的目光黯淡了下去,露出很难过的样子。接着,流下了眼泪。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很平静。我轻轻地用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水,等着她说下去。
“雷声接连不断,雨水倾盆而下,我感觉我们就像是生活在瀑布下面。她的声音很小,掺杂在这些巨大的声音中,几乎被掩盖了。我看着慧慧。我感到她是多么柔弱啊,以后可怎么办呢?想到这里,我将她抱得更紧了。
“她在我的耳边说:‘妈妈,我害怕的是有一天我会离开你,我太爱你了,没法想象离开了你会怎样。’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很可爱,我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说:‘傻姑娘,妈妈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我以为,这起码可以让她稍稍安心。
“谁知,她听到我说的话,立刻坐了起来。她看着我,表情很严肃。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坐起身。她的这种表情我以前是从没见过的,说实话,当时我有些被吓到了。我问她‘怎么了?’‘妈妈,’她说,‘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但我说的是,我害怕有一天我会离开你。’‘怎么会呢?’我疑惑地说,‘你刚刚才说过不想离开妈妈,再说了,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妈妈,那也是很正常的事,孩子长大后都会离开妈妈的。’
“没想到,我的话好像刺激到了她。她哭得更厉害了,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我吓坏了,只好紧紧地抱住她。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过了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不,’她带着哭腔说,‘我不想离开妈妈,我一想到以后会离开你,我就会难受得不行。’‘那就不离开,我们永远都不分开。’我安慰她。‘可我不能保证以后不会离开你呀,’她近乎天真地说,‘很多孩子后来不是都离开妈妈了吗?’‘那怎么办呢?’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有天我梦见我在一个笼子里,’她停顿了片刻,‘妈妈,为我做一个笼子吧,那样我就不会担心离开你了,我也不会再害怕了。’她说这些话时冷静得像是一个大人。于是我来到这个废品回收厂,捡来一些不用的铁棒,请人焊接了这么一个笼子。我的慧慧,她高兴极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会住在这个笼子里。我的慧慧,她对我笑,说这样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可是,可是……”
此时,烟头已经燃了三分之一,长长的一截烟蒂悄然掉落。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现在,我置身于铁笼中。
是我自己主动钻进去的。
铁笼的空间很局促,我只能勉强保持坐姿。而它的内部很昏暗。那种像是浓烟一般的黑暗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深入其中,那黑暗就吞噬了我,漫过我的四肢和身体,最后是我的意识。她在我的耳边说:“慧慧,慧慧……”而我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她的脸在黑暗中浮现,有时她伸出手,抚摸我的脸庞。她的目光闪烁不定。
黑色的枝丫在疯狂生长。
我依旧只是做很短的梦。我知道那只蓝色小兽还潜伏在我的周围,它夺走了我的梦境。在这个铁笼内,时间感丧失了。我感受着这个慧慧曾经待过的地方。我体会着慧慧的处境,甚至想象她当时的感受。我的身上还穿着她的那件白色连衣裙,经过这段时间,它早就变得有些脏了。
“慧慧……”
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梦魇。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感觉到内心深处的变化。在某些寂静的时刻,我感到自己变成了慧慧。会不会,这本身就是一场梦呢?我真的就是慧慧,我一直都在这个铁笼中,因为我不愿离开我的妈妈。而此前所有发生的事,都只是我做的梦。我看着手掌,觉得一切都是那样难以理解,却又简单明了。
“慧慧……”
我又听到了那个名字。我又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呼唤。她是在呼唤我吗?我看不到她的身影,只能听到她的声音。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我像是在迷雾中摸索。我寻觅着那个声音,我的意识随它远去。
“慧慧……”
我不会再放过它了。它稍纵即逝。我对着那个呼唤发出了回应,我说:“哎。”
我就是慧慧。“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我们永远都不分开。”我记起了一切:暴雨;闪电;雷声;紧握的手;流下的泪水;永恒的誓言。“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只蓝色小兽,或者说,“貘”。
它与我面对面,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它吃掉了我的梦,它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我凝视着它的眼睛。我感到时间的风吹打在我的身上。另一种熟悉的记忆又回来了:废弃的大楼;离家出走;搬运的尸体;凸起的喉结……我的头撕裂般地疼痛。究竟哪个才是我?它慢慢地围绕着我踱步,不时停下,打一个哈欠。我伸手想要抓它,它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如此漫长的夜晚啊。
有些时候,我看到人影晃动,经常有陌生男人走进屋子。他们看到我,脸上明显露出吃惊的表情。而她笑呵呵地将手搭在陌生男人的肩膀上。我看着她和陌生男人,在床上,褪去了衣物,变成了两头动物。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蓝色小兽那嘲讽似的笑容。
听着从屋子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和木床不堪重负的呻吟声,我勃起了。液体呈线状喷射而出,在空中变成伞状,缓缓落下来。
我虚弱地依靠在铁栏上,低下头,看着脏兮兮的裙子。
然后,她走了过来。她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着。显然,她看到了刚才的一幕。我几乎从未见她如此生气过。她打开笼门,将我拖了出来。我麻木地回应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厌恶感——无可抑制的厌恶感,再一次将我包围。
这时,我感到我的后脑勺受到了重重一击。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捆在了一张大床上。
夜色低垂,繁星点点。我知道这里是大楼的天台,那上面常年放置着一张废弃的钢丝床。我的四肢被固定在床的四角,动弹不得。我仰面朝天,眼前是静谧的夜空。偶尔有几颗星星闪烁几下,又消失不见。而月亮依旧明亮,悬挂在天空的一角。我盯视着它,感觉月亮仿佛在缓缓平行移动,如同河水中的叶子。我眨了眨眼睛,它又回到了原处。
“像是猫头鹰的眼睛。”我说。
“什么?”她就坐在我左边的椅子上,我用余光就可以看到她。她坐在那里,风吹拂着她的头发,有几缕头发不时遮挡住她的眼睛,她不得不用手撩去。她抽着烟,吐出特别的紫色烟雾。烟雾刚一从她口中露头,就被风撕扯得一干二净。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呼呼的风声,顶层的风总是很大。我的双脚没有穿袜子,现在已经快被冻僵了。
她捻灭烟头,弯下腰。我听到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咔啪”一声响。接着,音乐声起,正是我曾在那间灰蒙蒙的小屋中第一次听到的爵士乐。
音符穿过风,倔强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们谁也没说话,细心聆听着乐声。我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落下,不停地落。
音乐的间隙,一种嗡嗡作响的声音持续不断。
“是贝斯。”我说。
“是的,贝斯。”她笑了笑,摸了摸我的额头。我听到她轻声唱了起来。依旧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或者说,似乎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我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只属于她与慧慧之间的语言?
慧慧……
音乐声止,她的歌声也停下来。她的手仍放在我的额头上。她的手指很柔软。
“这是重要的一步。”她凑在我的耳边,轻声细语却很坚定地说。
我点点头,尽管被捆在床上,这个动作很别扭。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像是在对我表示感谢。然后,她走到我冻僵的脚边,伸手脱掉了我的裤子,接着又脱掉了我的内裤。
我的那个东西暴露在夜色中。尽管我看不见,但我知道它此时是蜷缩的。——这当然是由于气温太低的缘故。
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手术刀。
“忍一忍,一切就都过去了。”她安慰着我。
我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看到了那只蓝色小兽,它如同一枚流星,从栏杆一跃而下,消失在夜空中。
或许是由于疼痛,或许是因为寒冷,我渐渐神志不清。蝙蝠翻飞。梦境又回来了。成吨的梦境,一齐向我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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