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者初入文坛时即凭借《老调》《月亮花》《白影》等多部中短篇小说引起评论界关注,而2002年出版的第一部校园题材长篇小说《桃李》更是让他声名鹊起。“读完《桃李》之后,我只有用‘扛鼎之作’来形容,因为它厚实、沉重。”评论界对其评价甚高,将《桃李》比作“知识分子世俗化后的中年‘围城’”。而后,张者于2007年发表了校园三部曲的第二部《桃花》,并延续了《桃李》中戏谑反讽的语言风格;时隔八年,又于2015年发表校园三部曲的终结《桃夭》一书。至此,“校园作家”这一个奠定了张者作为作家的最突出标签已然诞生。陈晓明认为其“作品对中国大学文化有一种特殊的关注。张者的表现和把握是独特的,是不可取代的,是一种软幽默。”诸多的积极评价与赞赏无不显示出张者在把握校园题材与知识分子形象塑造上的能力和精准度。但在发表《桃李》与《桃花》前后,张者还将目光转向抗战题材,于2005年发表了其个人的第三部长篇小说《零炮楼》。而在这之后,张者又一次调整了创作方向,于2009年发表了个人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老风口》,聚焦我国第一代新疆兵团屯垦戍边的传奇故事。连续几部作品涉足跨度如此之大的题材范围,张者显得充满自信。他称“一个能写的作家不应该有题材限制,校园题材只是我写作的一部分只不过我先写了。”当然,这样的变化也得到了评论界诸多的好评,称其此举是“不愿意重复自己。” “充分体现了其较强的把握现实社会的艺术能力。”从2002年关注校园的《桃李》,到2009年目光转向边关的《老风口》,张者所创作的长篇小说都向外界传递着一个信息,那就是他作为一个“能写”的作家,其志向并非只局限在一种单一题材中。他不仅能够创作出“校园三部曲”的讽刺讥诮,同样也能把握住边关兵团的宏大厚重。而且,张者对新疆戍边题材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机缘,因为我们知道张者本人就来自新疆,他的新疆题材应该不止于《老风口》。终于,2018年5月,张者描写新疆戍边军人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远水》诞生了。作者用11万字的篇幅讲述了成长在边疆的第二代新疆兵团人的激情和悔恨、风险和悲凉。该作品同《老风口》一样,以一种依据真实历史背景所带来的沧桑和厚重,与张者所擅长的轻松诙谐的语言风格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审美效应,使整个作品从故事内核、人物形象到叙事艺术都显示出持续的矛盾与张力。而在这多层次的张力叙事中,我们或许能够窥视作者如何通过构建看似简单的故事,包含了丰富的边疆历史和几代戍边人跌宕起伏的感人故事。
一、小说主题的内在张力
该作品命名为“远水”,取自“远方之水”之意。“远方之水,滋润着心中的绿洲,那是我们的精神原乡。”作者自题的小说题记虽然已经揭示出小说的主题内核是兵团二代的精神归乡,但这一主题的展示却并不简单和轻松。小说主人公黄建疆的父母都是60年代因各种原因奔赴新疆的拓荒者,被称为第一代新疆兵团人。第一代兵团人极端匮乏的物资条件在第二代兵团人黄建疆身上留下了残酷生活的印记。他从刚出生的时候就因日夜睡在不见天日只斜开一窗的地窝子里而长成后天的斜眼。这份历史的馈赠来自边疆的贫瘠和荒凉,是小说里兵团二代里所独有的缺陷。所以黄建疆日日夜夜想要逃离,想要丢掉这个标签。他们被称为“献出去的一代”。当同龄人还在浑浑噩噩的时候,还在读中学的黄建疆就已语出惊人:“凭什么把我们献出去?说献就献了,还要看我们自己愿不愿意。”这显然是一个不同于第一代兵团人而有着自我意识的新一代兵团人。他不愿“成为一个时代的祭品”,梦想远在四川的故乡。“我的那方水土在四川,那是我母亲的故乡……那是我心中的远水。”至此,作者通过主人公的剖白,揭示了“远水”此刻的意义指向乃是未曾谋面的远方和故乡。在新疆,黄建疆仿佛是水土不服的异类,于是一心想要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却因斜眼的缺陷被冤高考作弊,从此失去了去向心中“远水”的机会。高中毕业后黄建疆被安排在兵团工作,女友未婚先孕只等结婚,但兵团里以房子紧缺为由,迟迟没有批准他结婚的报告,并因之前自己结下的恩怨最终导致女友流产,彻底失去了还未出世的孩儿,因此陷入牢狱,从而失去了未婚妻。“求而不得”——是主人公黄建疆漫长的青春岁月里最为明显的标签。他也为此反抗过,但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无情的现状。小说第一部以黄建疆刑满释放结束,对口里“远水”的追求也在此画上了句号。一场牢狱之灾,仿佛在宣告着这场叛逃的失败。在小说第二部中,黄建疆不再向往口里,他在38连再就业,娶妻生子,虽仍不改其少年心性而四处生事,却坚决在兵团扎下了根。行文至此,读者可以发现小说中“远水”的内核已经产生了翻转式的改变。他参加巡逻、卖淡水,甚至帮助抓捕恐怖分子,开始真正为新疆做贡献。黄建疆心中“远水”的意义已经随着他自己在与生活本身的对抗中发生了变化。他与宿命对抗,同誓言献祭对抗,与时代对抗,但最终还是继承了父辈的承诺,将“西域”视为故乡,把边疆看作真正的“远水”。在张者已出版的两部新疆兵团系列作品中,主人公几乎都毫不掩饰其对“远方”的向往。无论是《老风口》中的胡一桂、马指导员,还是《远水》中的黄建疆,心中都充满着对遥远的追求,那种遥远是对未知的想象和对美好的幻想,是一种精神支柱式的强大力量,让人誓死追随。但与《老风口》中单纯追求远方、奔赴远方的兵团战士们不同的是,《远水》中的兵团二代厘清自己的精神归属经历了更复杂漫长的时间。他们被称为“献出去的一代”。这样一种“局外人”似的称呼让他们难以产生归属感,宛如空中楼阁,无力扎根,只能幻想。在经过了虚无的对抗后,是生活和时间赋予了主人公踏实感。他生在边疆、长在兵团,他的血脉早就已经被打上独特的烙印。时间如流水,抚平曾经大漠和黄沙带来的伤痛,显露出内里壮阔豪迈的胸怀。这种漫长的转变使小说主题有了更为深刻的内核。“远水”的意义从此刻才真正展露出清晰的面目,它不属于远方未曾谋面的故土,而就是自己脚下沉默的大地。该作品独特而深刻的内涵正在于此。二、人物形象的内在张力
《远水》中的主要人物并不多,故事情节主要围绕主人公黄建疆的小家庭展开。因为父母戍边劳作十分辛苦,无力照顾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所以他的诞生伴随着无力和茫然,婴儿时期更是因为孤独和执拗而留下斜眼的毛病。先天不足和后天缺陷使得黄建疆长成了一个反叛的人。与《老风口》中充满热血的主人公胡一桂相比,黄建疆拥有更为复杂的性格组成。他因为斜眼而怨天尤人,仇恨边疆的荒凉、甚至与家人不甚亲近。他打架斗殴、偷瓜作恶,属于兵团里最难管教的刺头。但同时他又聪明机智,成绩优秀,连看他万分不顺眼的校长也只能使小手段来破坏他的高考之路。小说中更是不厌其烦地描写黄建疆的勇气与义气,这既是人物性格逻辑使然,又因此使他成为兵团里斜眼群体的首领人物。他不服输、使劲造作,仿佛兵团平静的湖水中上下翻腾的鱼。他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回到“口里”,回到他梦想中的精神皈依之处。可以说,整本书的第一部就是黄建疆作为一个叛逃者与隔离者的失败记录。这样一个拥有丰富层次的人物形象,表现出某种内在的张力,显然更加符合新疆兵团二代所处变革时期的生活环境,也使得《远水》可以据此刻画更加丰厚的人物形象。除了主人公形象的刻画之外,《远水》中的叙述者之一黄建新的形象同样值得注意。黄建新是主人公黄建疆的弟弟,与《老风口》中的黄一桂的养子李军垦类似。他也是游离于主要剧情之外的叙述者,通过他的视角讲述黄建疆的一生。张者对黄建新的刻画看似不多,但在二者的对比描写之中同样可以看出人物性格塑造的张力。黄建新从出生开始就与黄建疆完全不同,他诞生时兵团已经住上了房子,所以他没有成为和哥哥一样的斜眼。他顺利地考上了哥哥梦想的大学,去到了哥哥早期心中的“远水”,成为了哥哥青年时期一直想要成为的那种人。黄建新的一生好像都很顺利,所以他没有黄建疆那样执着的渴望,没有“心中的远水”那样的情结。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被作者当作文本的叙事者之一来刻画主人公的一生。黄建新就像一个参照物,在二者的对照中我们才能够更贴近黄建疆一生中的苦难与积极,也因此更能理解黄建疆对于“远水”的渴求。而这样一个没有充分展开的人物,也在离开新疆后发出了和黄建疆一样的感叹:“我们凭什么被父辈献出去,我们兵团的第二代有自己的命运,我们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他完成了黄建疆未能完成的意志,成功地到达了最初的“远水”。但时光苒苒,“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的感觉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心中时常会想起一碗泉,那地方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精神原乡。”小马驹最终会成为任劳任怨的稳当老马。“现实告诉我们,生活最后必须兼容,长大后我们必须担当。”无论是黄建新还是黄建疆,所有人都在与生活本身的对抗中学会妥协与成熟。张者在后记里以“悲壮”与“天真浪漫”来形容历史上的西域,而这两个词又何尝不是黄建疆们一生的写照呢?黄建疆确是一个代表,但他代表的不仅是新疆的兵团二代,更是所有在成长道路上渴望有所成就、摆脱宿命的青年一代。在这样的对抗中,“远水”的意义早已不仅是远方的未知,它还是一切充满希望、美好、能够安放精神的栖息之地。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扩展了人物形象的内涵和张力,反映出张者边疆叙事的深化和超越。三、叙事艺术的张力
《远水》全书分为二十二章,前十三章为第一部,后九章为第二部。整本书共有两个叙述者,一个是以一般第三人称叙事的虚拟叙事人,另一个是主人公黄建疆的弟弟黄建新的第一人称叙事。每章一换,整个故事就依靠二者的交叉叙述互相补充得以完成。第三人称虚拟叙述人叙事具有明显的全知上帝视角,而且由于虚拟叙事者并不成为情节发展中的角色,因而带有客观冷静的叙事特点;而第二位叙事人黄建新则属于叙事的参与者,与黄建疆有较为密切的交往,如此叙事使叙述情绪更丰富,但也因此使叙述不再完全客观。书中两个叙事人的来回切换,互为补充,但因为两种叙事交替展开,使整个作品的叙事在完全不同的叙述者口中呈现出矛盾而又和谐的色彩,故事在不同的叙事中形成更具有立体效果的叙事建构,而不同叙述者的叙事互相影响和干扰,章节之间形成既断且连的陌生化关系,增强了小说叙事艺术的张力。在小说第四章,作者安排由黄建新视角叙述,讲述了黄建疆高考被冤作弊后父母的反应与处理。黄建新从当时的视角出发,叙述母亲在得知消息后怀疑作弊事件的真实性。“李幺妹说:‘黄建疆的学习成绩那么好,不可能作弊。可能是他那斜眼惹的祸。’现在看来当年我娘的判断完全正确,真是知子莫若母呀!”此段叙述虽出自黄建新视角,但无论是从“李幺妹”的称呼还是回忆片段的插入,都显示出第三人称虚拟叙事人叙事的影响。这样一种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事与第一人称叙事的互相侵入,早在《桃李》中就引起评论者的讨论,“‘我’是一个奇怪的‘我’,他虽是第一人称,……可以出现在任何场所里,他能够看到、听到、感受到小说所有人物的言行。”这样的叙事入侵被评论者称为“零距离叙述”。它虽然不是张者的原创,却在张者手中运用自如,产生异乎寻常的艺术效果。在《远水》中,张者将这种零距离叙述运用得更为大胆,并与第三人称叙事交替运用,呈现出一种富有张力的叙事艺术,构成该作品最突出的叙事特点。小说第六章再次从黄建新视角描写李红柳探望关禁闭中的黄建疆。“李红柳来到黄老斜面前,没出息的黄老斜吓得一直不敢直视李红柳。……李红柳大大方方地张开了双臂,黄老斜居然吓得抬不起胳膊。”这段关于黄老斜的心理活动与情绪判断如此准确,既出自于黄建新对他哥哥的了解,也得到全知视角叙述的支持。不仅全知视角能够入侵第一人称视角,在第三人称虚拟叙事者的章节中也能看出黄建新这个叙事参与人情绪与主观判断的存在。如小说第九章以第三人称虚拟叙事人视角对黄建疆私自偷运别兄弟连队的西瓜进行倒卖以赚取钱财的评价:“黄建疆的这种偷法,就有些过分,有些野蛮了。”“过分”与“野蛮”这两个形容词的使用与第八章黄建新视角下“黄建疆他们太狡猾了。”这一评价如出一辙,应是受到亲自参与偷瓜行动且价值观与黄建疆不统一的黄建新叙事的影响。在书中,虽然存在两种叙事视角的相互交织与相互干扰,但细究文本后可以看出,全知视角下事无巨细的描述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逐渐占据了更重要的地位,这在小说第二部体现得尤为明显。第二部以黄建疆刑满释放后开启新生活为界,以已经大学毕业的弟弟黄建新的叙述开始。叙事的整体风格减少了前一部的戏谑与跳脱,试图展现主人公黄建疆的成熟,并与黄建新进入社会后的身份相匹配。除此之外,在黄建新的叙述视角下开始更多地出现全知视角才能清楚的事件描述。“余的水问黄老斜会不会打炮,就是有心安排他去炮兵班打炮。黄老斜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居然想邪了。”这一段出自黄建新的叙述视角,因此“丢人现眼”一词是来自黄建新的评价,但余的水的心里活动“有心安排”却只能出自全知视角,并非黄建新所能涉及。另外“黄老斜知道自己完蛋了,挣扎着抬头望望面前的驴”一段,同样是第三人称虚拟叙事人全知视角对黄建新叙述视角的入侵。当然,我们无法判断这一叙述的入侵是否会因为叙事视角切换而带来的“漏洞”,但从作者在访谈中所提及的“小说没有故事就不叫小说,可以叫其他东西。一个作家会讲故事,这是基础知识。”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双向入侵是张者对于流畅顺滑的故事性的有意安排设置,并且通过文本前后两种叙事语言风格的转变,使之成为该小说富有张力的叙事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继《老风口》之后描写新疆兵团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张者在《远水》上显然寄托了更多的寓意与后续展开的线索。“作为一个群体或者个体,新疆兵团人都是值得纪念和永远铭记的。”“如今疆三代和疆四代已经开始了他们的天真烂漫的青春岁月,也许更应该抒写他们的现实生活。”这个系列可能才刚刚开始。本文无意全面探讨《远水》与《老风口》的区别与联系,但二者之间千丝万缕的勾连使得评论无法忽视对于它们的比较思考。与《老风口》相比,《远水》无论是主题内核、人物形象刻画,还是叙事艺术,都更为丰富和多元,尤其是文本内部持续而焦灼的矛盾与对抗,使得文本更显张力。但《远水》仍有“不解渴”之处,11万字的文本刻画一代人是否略显单薄,以及不同叙事视角的彼此入侵是否会影响叙事风格的统一甚至带来某些不必要的叙事漏洞,都是值得探讨的话题。无论如何,《老风口》之后再有《远水》,它的诞生也许揭示着张者小说中下一个“兵团系列”的树立,对此我们对张者之后的创作将保有最大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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