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 媛?白日梦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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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食指
⊙ 文 / 马 亿
一
去年三月,我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样舔着伤口回到了父亲的故乡,那个叫云安的小村子。父亲生前总说他的“根”就在那里,还有他念念不忘的屋后菜园以及村前一大片的桑树,在父亲的梦里,临河街铺里地道的卤猪头肉的香味,在父亲的鼻尖飘荡了几十年,依旧不散。这是我第一次回故乡。
小安似乎是知道我的行程。我刚在村头下车,一个穿得脏兮兮的小男孩就快步走过来跟我打招呼说,你回来了。他说一口地道的家乡话,而我连一个家乡话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哦,忘了,得跟你讲普通话。男孩马上说起了普通话,字正腔圆。
没事没事,我还是听得懂的。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男孩乌黑的眼珠像一汪深不见底的井水,看得让人心里慌慌的,无端地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他一眼看破。男孩在前面带路,瘦弱的身子像一阵清风飘荡在眼前,我自觉地跟在他后面,四处打量着这个让父亲魂牵梦绕的村子。宽阔笔直的沥青马路上车稀人少,暖暖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让人发困,四处都是光秃秃的,田野里也铺上了那种细碎的黄土,风一吹,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看,那片地以前是桑园,你父亲应该跟你提过吧。男孩伸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广场,一圈水泥砖砌成的台阶上还没铺地砖,几个工人在另一边的缺口处拄着铁锹商量着什么,有人不时地伸出手在空气中划那么一下。
挖起来的那些桑树呢?我有点好奇。照父亲的记忆,桑园好像是无边无际的,而此时父亲嘴中那枝繁叶茂的景象荡然无存,灰蒙蒙的水泥地将世界裹得严严实实。
都移到了那边,全部埋在了山底下。男孩又伸出手来指了更远处的一座山。我觉得男孩伸手的动作有点别扭,便草草地瞥了一眼男孩的手,四根柔软的指头在阳光下透出淡蓝色的静脉血管。我的心一怔,但并不是为男孩感到惋惜,而是一种让人措手不及的忙乱,这四根手指的排列实在是太漂亮了。我见过许多断了一根手指的孩子,他们在地铁的出口或者天桥的中间堵着行人乞讨,他们总是跪在地上,面前摆一只破碗,把缺指的手掌炫耀似的举在空中,以此来勾起人们的同情心,或者厌恶。我也在孤儿院里见过一些残疾孩子,他们把衣服袖子拉得很长,遮住自己的手指,不是必须时很少伸出手来,这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但此刻,我面前的这个男孩好像自自然然地伸出四指,他没有丝毫的掩饰和扭捏。
他回头看着我,我感到一阵心慌。
傍晚,小安来到我租住的旅馆,说带我去村子里逛逛。
村子里并不像我之前想象的那样破败,几乎每走几步都能看到一栋二层小楼,穿村的十字横街上生意固然冷清,但石板路两边洒下的昏黄灯光营造出一种和缓静谧的氛围,人走在街上就像是在梦游。
小安,你吃饭了吗?我看到一间挂着“一石居”招牌的饭馆里面人声鼎沸,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
你没吃饭吗?那走吧。小安径直走进了“一石居”,坐在我习惯的倒数第二排靠窗的那张桌子的对面。一名服务员递上菜单,我把菜单递给小安,叫他点。他说他刚吃过了,只是陪着坐一会儿。我胡乱地点了两个小菜,就着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小安。
你看一下右边这桌穿红裙子的女人的食指。小安把茶杯握在手心,却并没有端起来喝掉的打算。
右边桌子坐着一男一女,面对面,桌子上摆了三盘菜,但还没开始吃,应该是在等菜上齐。我死死盯着女人的食指,感觉没什么特别的。正当我的视线准备收回时,那根食指动了一下。我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她的食指每隔十秒钟左右就会不自主地抖动一下。
她这是怎么了?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回去告诉你。小安笑了笑,卖了一个关子。
菜上来了,我压着自己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思考着右边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小安始终把目光放在窗外,连一眼都没有看我,我也想弄清楚小安是怎么回事,他是谁。
二
回到旅馆,小安坐在桌子前伸出他的右手。你猜猜我缺少的是哪根手指。强烈的白炽灯光打在小安的手上,整只手通红通红的,好像熟透的柿子,稍不小心里面的汁液就会流出来。我仔细端详着这只手,四根指头安安静静,从任何角度都找不出来一丝毛病,任谁看这都是一只完完整整的手,没有受伤留下的任何痕迹或者伤疤。但它只有四个指头。
完全看不出来,好像它本来就只有四根指头。我感到很恼火。
猜对了,它本来就只有四根指头。小安露出孩子般的腼腆,说,你知道为什么人的第二根手指叫食指吗?
我愣住了,这是一个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大概是因为吃饭要用到吧。我做了一个夹筷子的动作。
差不多了,你过来。小安把我带到窗子旁边,指着慢慢走过来的一个女人,那女人硕大的胸部快要从衣服里漫出来了,她甚至连内衣都没穿,站在我这个高度俯视下去,视线几乎能从女人的乳沟穿过去,一直看到女人下身所穿的超短裙。我的心里掠过一种熟悉的欲望,脸也微微发烫了。
看看你的食指吧,呵呵。小安笑着说。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食指在裤子上不停地抖动着,想停都停不下来。我的脸轰地一下变得更烫。
过来坐啊。小安已经回到了座位上。
人的食指是一切欲望的象征。拿食物来说,对吃的渴望是人最基本的欲望,人一旦看到美食,食指就会不由自主地抖动。同样的道理,男人看到美色,或者贪图了不义之财,食指也会抖动。
我有点明白了,低头看了看我的食指,又看了看小安的手指。那你缺少的应该是食指吧?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对,因为我天生就没有食指,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的手上没有任何缺指的痕迹。
那是怎么回事?胎儿期发育不完全吗?
你听说过锡仲族吗?
没有。我摇摇头,在我有限的知识里,这个民族应该不在五十五个少数民族里面。
在我们锡仲族有一个传说,食指是恶魔的化身,凡是拥有食指者,都将拥有两个自己,一个善,另一个恶。所以在族规中,自断食指是第一条。经过数代的努力,我们锡仲族终于摆脱了食指,生下的孩子全都是四个指头,没有食指。
那你们族的其他人呢?我打量着男孩破烂的外套。
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男孩黯然神伤。
没死,其他族人全都长出了食指,他们被恶魔缠身了,全都忘了自己的族人身份。小安死死地盯着我的手指。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有点生气了。
你也是我们锡仲族人。
不会吧,我微微哂笑,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来塞进嘴里,又朝窗外看了看,那女人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低头玩着手机。
你自己想想吧,你会明白的,不是吗?小安推开门,吹着口哨离开了。
晚上,我拿出笔记本电脑查了一下锡仲族的相关信息。搜索了好久,只找到了零零星星的一丁点消息,说是这个民族主要分布在古代西伯利亚和亚细亚,原名siwz,在siwz的注脚里提到了一个被称为“驱”的动物,说它“状如虎而五爪,文如狸而色青,大如狗而迅走”,同时还提到了一本叫《消失的民族》的参考书。我在中国大百科全书文库目录里搜到了这本书,下载后全书只有全部的章节目录,涉及锡仲族的分布、宗教、绘画、歌曲、风俗、食俗等数个大部和若干个小节,遗憾的是具体资料全部无法查看,上面显示我没有权限。
三
当天晚上,我数次被噩梦惊醒,梦里那只涂了颜色的猛兽一圈一圈地徘徊在我面前,打着转儿,既不搭理我也不离开,它只是偶尔回头看看,像是在监视着我,它的两眼发着暗红的微光,就像两颗放置于深色丝绸布盒里的红宝石。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父亲对我讲起的一个关于猎人的故事,那个故事里讲,凡是真正优秀的猎人,最终的归宿都要死于大山,因为在猎人的心里,被山神所猎获是无上的荣光。而在这之前,山神会派一只神兽考验猎人,只有经过了考验的猎人才有资格被山神所捕获。几乎整夜都没怎么睡着,到天亮,才稍微眯着睡了一会儿。
H2:自我表露在沟通的同步性程度与心流体验的关系中起中介作用;即沟通的同步性越高,顾客越可能进行自我表露,并由此感知到更强的心流体验。
小安早早地就来到了我的房里,一进门就问我,昨晚你梦见了什么?
我迷蒙蒙地睁开眼睛,说,我梦见了一只兽。
果然是这样,书上写得没错。小安显得很激动,他把两只手掌完全摊开平铺在脸上使劲地抹了抹,是蓝色的老虎吧?
差不多,它在树林里走过来走过去,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这是从我记事起,我记住的第一个梦,在这之前我当然也做过很多梦,但梦境都像被一层厚磨砂玻璃给隔住了,朦朦胧胧的,记不真切。而昨晚的这个梦,整个画面都非常真实,而且我清楚地记得一连做了四遍同一个梦,那只怪兽都是在一片树林里走来走去,步子十分谨慎,不时地停下来嗅一下空气中的气味,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它终于来了啊,我等了它十多年了。小安的脸色突然变得很狰狞,笑得很吓人。但这笑容只维持几秒钟,他马上就恢复了平静。赶快起来吧,出去看看。小安指了指窗外。
我隐隐约约听到120急救车的声音,好像还不止一辆。窗外的人声也很嘈杂,有人在尖声哭泣。
我冲到窗边,整条街都乱纷纷的,人群在激动地争论着什么。
这是怎么了?我问小安。
那只蓝虎干的。
什么?我感觉心里凉飕飕的,准备下楼探个究竟。
你最好现在别出去,警察马上就要来找你。小安狡黠地一笑,欢快地走了。
我重新坐回床上,脑子里一片混沌,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回这个村子,街上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群警察径直走进了房间,吓了我一跳。
你是李霄云吗?一个五短身材、大黑脸的警察恶狠狠地问。
是,是。我一阵胆怯。
你来云安干吗?
探……探亲。
谁是你亲戚?
都……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还探什么亲?带走。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瘦高个走过来把我的双手扭到身后铐了起来,推搡着下楼坐进了警车。
我在警察局里待到天黑才出来,几个警察轮番审问,几乎把我来到云安的每一分钟都给问遍了。唯一让他们心有不甘的是,他们找遍了云安的角角落落,就是没找到我所说的小安。
回到旅馆,昨天还对我唯唯诺诺的老板娘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恶狠狠地叫我明天赶快搬走,还把我预交的几天房费退给了我,她的两只手上缠着白纱布。我懒得理她,径直上了二楼。推开门,小安正把脑袋拄在窗框上发呆。
你怎么在这儿?警察找了你一天。我气愤愤地望着小安。
让他们找吧,你看到蓝虎的厉害了吧。小安的表情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什么厉害?
人人都觉得自己手指被砍断了一根啊。
经过小安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刚刚从警察局回来的路上,好像每个人的手指都缠着白纱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小安使劲地拉过来按在椅子上坐好。
你放心,他们的手指并不是真的断掉了,那只是一种假象。
那怎么人人手上都缠着白纱布?
因为他们的心灵被欲望蒙蔽了。说完,小安飞快地逃走了。
四
离开云安之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市中心的图书馆,我企图找到一点什么东西。我首先找到了《消失的民族》这本书,关于锡仲族的记载在573页至582页,刚好十页。我把这十页仔仔细细地读了七八遍,唯一提到关于食指的是一个本族的传说,而且是一个关于爱情的传说。
凡本族男女恋爱,大婚之日,男方必须背对女方,以食指向天,许下终身诺言。
看完这句话,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在图书馆里坐了大半天,才想起小安跟我说的话,他说过锡仲族都是没有食指的,这跟书里的记载相矛盾了。我把书翻到关于锡仲族的发展史,上面记载锡仲族在一六五三年的一次日全食之后突然全部消失,从此没有任何踪迹,成为民族学史上的一个未解谜题。
我感到心有不甘,同时强烈的好奇心紧紧揪住我的心。在离开一个星期之后,我重新回到了云安,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磁铁,而我是一颗小小的螺丝钉,不得不被它所吸引。
小安还是在我下车的地方等着我。
你看看其他人的食指,小安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
我看到马路上走动的行人全都把手笼在袖子里,每个人的袖子都长长地垂着。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保住手指,太幼稚了,蓝虎会再来的。说完,小安拉着我的手跑向埋着桑树的那座山,我们越跑越快,越跑越轻,就像奔跑在虚无之中。
我感到手指一阵疼痛。
五
在山顶的大青石上坐定后,小安笑嘻嘻地问我,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吗?我摇摇头,看着远处白胖胖的云朵和山里那些永远沉默以对的青枝绿叶,一阵微风吹拂过来,小安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卷曲向上,太阳的光辉从睫毛的另一侧穿刺过来,他的嘴角动了动,仿佛他和这座山上的每一棵草每一片叶都是好朋友,他能读懂每一阵微风每一朵云彩的一颦一笑。他展现出的就是这种自信。小安睁开眼睛,一脸沉重地盯着我,说,这座山叫白石山,从西边挖开取石的山体你应该也看到了,整座山其实都是由白石摞成的。
哎,这样的山我见过好几座了,没什么特别的。我故意调整了一下氛围,因为小安似乎又陷入了某种预备着的冗长讲述之中。
你观察过石头的花纹吗?小安边说边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白石,在手里轻轻摩挲着。
有的石头花纹真的挺漂亮的,之前我买过一块海纹石,看着那块石头,真的连海边都不需要再去了。说话间,我的心里一阵酸楚,那块海纹石不知道还有没有挂着她的脖子上,或许早被扔到哪个角落去了吧。
你看看这个。小安纤细白净的手指顺着手里的那块石头慢慢往下滑,然后细细抚摸。摸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将石头塞进了我手心。
我睁大眼睛,仔细地观察着这块石头上每个颜色变化的地方,整块石头呈瘦长型,靠近石头的边缘是较规整的弧形,窝向里面。在石头的两端则分布着细小的黑点,不时还能看到一条粗丝状的硬物无端横亘在石头上,像一根杀进豆腐里的刺。
也没看到有什么特别的嘛。我把石头还回小安,不小心碰到了小安的指肚,这么大热的天,竟然是凉凉的。
小安接过石头,意味深长地望向远方的夕阳,说,你听说过我们锡仲族人集体消失的事吗?
零散地知道一点,书上好像写跟几百年前的一场日全食有关。
那种书都是胡说八道,是我们族人自己杀了自己。说着,小安把手里的石头狠狠地砸向远方一个虚拟的仇人。
是跟食指的传说有关吗?
是当年我族人的尸骨堆成的这座山。小安似乎没听到我的问话,自言自语地说道,没想到他们还是这样,一点也没改。
那食指是怎么回事?我继续追问。
小安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蓝虎是我族的守护神,食指是它的屈身之地,因此,凡是我族起誓,必定是以食指指天,这是我们锡仲族的标志。说着,小安举起自己的左手,在大拇指和第二个手指之间的缝隙里轻轻摩擦着,继续说,我们的祖先以为战胜了天神,将新生婴儿的食指全部去掉,几代之后,他们的愿望终于达成,以为我族人逃脱了蓝虎的掌管,族人为所欲为,礼乐崩塌,最终导致那场灭顶之灾的到来。
那上次我来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记得去年夏天的日全食吗?
啊,真是的,去年夏天看日全食我还借了水元叔的电焊头盔,电视里说直接看阳光会被刺伤。难道是……
白石山的中脊千万不能被挖断,按照现在的进度,要不了三个月挖山队就能挖到那里了。小安站了起来,探头朝高崖下伸出的枞树枝看了看。
挖到那里又会发生什么?我略带挑衅地望着小安。
会的。小安朝我狡黠一笑,跳下了眼前的山崖。
⊙ 祁 媛?白日梦6
特 稿
马 亿:一九九二年出生,湖北浠水人。作品散见于《作家》《作品》等刊。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和中国小说学会奖项。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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