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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飞的父亲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5065
⊙ 文 / 孟昭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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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飞的父亲

  ⊙ 文 / 孟昭旺

  孟昭旺:一九八一年出生于河北南皮,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小说散见于《长城》《青年文学》《西湖》《青春》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春风理发馆》。有作品入选“河北小说排行榜”。

父亲站在梯子上。

  父亲穿着胶皮雨鞋,戴着一顶旧草帽,壁虎一样直直地贴在梯子上。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院子里的积水经过太阳照晒,变得明晃晃的,像是铺了一地碎玻璃。西屋外头的水池里,父亲托人从新疆买回的牛蛙,受到雷雨的惊吓,“哞哞”地叫了一整夜。刚才,母亲到西屋抱柴火的时候,发现牛蛙的一只眼睛变成了红色,她原以为自己眼花,探着身子凑到跟前,仔细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牛蛙的眼睛流血了。没错,那只牛蛙软塌塌地趴在水池里,肚子有气无力地起伏着,眼睛已经被周围的血迹弄得模糊不清。牛蛙倒是老实,母亲看它的时候,它就趴在那里,睁开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母亲,吓得母亲大叫了一声“我的娘呀”,把柴火扔到地上,就慌慌张张地跑到屋里去了。

  我和哥哥闻讯赶到院子里。哥哥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指着牛蛙说:“快看,它流血了,它的眼睛流血了!”

  哥哥拿起一块砖头,朝牛蛙身上投过去。他没有砸中牛蛙,哥哥用了太大的力气,那块砖头砸在水池壁上,碎成了几块。牛蛙懒懒地瞅了我们一眼,身子朝一边挪动了一下。哥哥可没打算放弃,他的鬼点子多着呢。他跑到西屋找来一根竹竿,用竹竿挑着牛蛙的肚子,把它高高地架在空中,牛蛙很快就从竹竿上掉下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这是一个好玩儿的游戏,哥哥一次次把牛蛙挑到空中,又一次次看着它摔到地上。他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他对梯子上的父亲说:“快下来看看吧,你的牛蛙又要死了!”

  父亲依旧站在梯子上,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反应。看起来,他对院子里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他一点儿也不关心那只牛蛙的死活。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哥哥的话。

  父亲的沉默让哥哥变得更加得意,他继续用竹竿摆弄着牛蛙的尸体,自言自语地说:“死了就死了吧,反正只剩下这最后一只,死了也好。”

  “李矛,你猜,这次父亲还会不会跟以前一样,把它装进罐头瓶,再用塑料纸包好,埋到影壁后头呢?那里已经埋了六只,呃,不对不对,好像是七只了!你猜他还会不会对着死去的牛蛙抹眼泪呢?”哥哥说话的时候充满不屑。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哥哥一脸神气的样子。我看了看梯子上的父亲,又看了看水池里的牛蛙,忽然感到一阵难受,我的胸口就像填满了沙土一样。

  “他不是说养牛蛙能挣钱吗?他不是说,只要我们耐心等待,牛蛙会快速地繁殖,它会产一万个卵,会生出一万只一模一样的牛蛙吗?他不是说,每只牛蛙可以卖到一块钱,一万只就是一万块钱,等到这个秋天结束的时候,我们家就会成为万元户吗?他还答应挣了钱之后,带我们到泊头去看火车,还答应给我们每人买一双球鞋呢,这回可倒好!”哥哥的抱怨接二连三。

  “你还记得吗?李矛,父亲答应过我们的事,买球鞋、买小人书、买水枪、买自动铅笔,他答应我们的事情总是做不到,一件都做不到!”哥哥的话可真多,他只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你发现没有,父亲总是跟别人不一样,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奇怪的想法。可是他的运气好像总是很差。李矛,你难道不觉得父亲有点儿……有点儿……不正常吗?”哥哥说这话的时候,就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来。我的耳根被他弄得痒痒的。我看见他的牙齿上沾着一片菜叶,难看死了。

  我没回答他,我才懒得理他。哥哥是我们董村有名的“混世魔王”,他只会调皮捣蛋,只会给父亲添乱。我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不想继续看他摆弄那只死掉的牛蛙,也不想再听他说话,我的目光转向了别处。我想,我该去看看父亲种下的莲藕了。说不定经过这场雨水,莲藕就会发芽呢。说不定,真的会像父亲说的那样“整个院子里铺满碧绿的荷叶,我们坐在荷花旁边吃饭”呢。父亲确实是这么说的。那个傍晚,他把几粒黑褐色的种子埋进水坑之后就满怀信心地预言,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家的院子将不再这么寒酸,不再这么乱七八糟,它将被碧绿的荷叶盖住。父亲说,李矛,你们想象过吗?我们家的院子里开满荷花,我们一家人围坐在荷花旁边吃饭,要是你们愿意,甚至可以睡到荷叶下头。

  哥哥放下了竹竿上的牛蛙,他好像忽然发现了我的心思。他说:“李矛,咱们去看看父亲埋下的种子吧,说不定已经发芽了呢。父亲说过,早晚有一天,咱们家的院子里会开满荷花。”

  我不想继续这样的话题,我对哥哥说:“你该去写作业了,你最好勤奋点儿,每次考试你总是倒数第一。你会默写孟浩然的《宿建德江》吗?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然后呢?你会吗?”

  “我才懒得写作业呢,上学有什么用,父亲是上了学的,又能怎么样呢?我还想去看荷花呢!”哥哥有些不乐意地说,“我敢打赌,父亲种的荷花不可能发芽,说不定那些种子根本就不是荷花的种子,说不定它们早就被刨食的母鸡吃到肚子里了!唉,真没办法,父亲总是这么固执,他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他认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别说了,你再敢说,我就,我就……”我有点儿生气了,我生气的时候,胸口会烧起一团火来。

  “你能怎么样?你又打不过我!”哥哥推了我一下,我被他推了一个趔趄。他的力气可真不小,我胸中的火焰一瞬间就熄灭了。

  “求求你……”我说。

  我感觉到泪水正在眼眶里转圈,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汩汩地流出来。

父亲并没有注意到我和哥哥的争执。现在,他正小心翼翼地站在梯子上。

  他的头侧向一边,以便目光能够顺利绕过梯子,抵达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地方是几只燕子,通体乌黑发亮,正叽叽喳喳地叫着,在屋檐下轻盈地飞来飞去,偶尔有几片灰黑色的羽毛脱落,父亲伸手去抓,却没抓住,又荡秋千般左摇右摆地落到地上。父亲倒是有足够的耐性。整整一个上午,他就那么站在梯子上,呆呆地盯着那些黑乎乎的家伙。他几乎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动。偶尔,他的双手试着离开梯子,他试图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势,然而,这个动作对他来讲显然并不容易。父亲的双臂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秒钟(甚至连一秒钟都不到),便慌忙缩回来,乖乖地重新贴在梯子上。

  情形大概就是这样。自打那天父亲突然向我们宣布,早晚有一天他会飞到天上去之后,他就一门心思地研究起那些鸟啊虫啊之类的东西来。起初,他夹在那些小孩子中间,跟他们一起举着扫帚扑麦秸垛周围的蜻蜓,他把那些蜻蜓捉回来,放到我们的房间里,连续几个晚上,他就跪在窗台前,仔细观察那些蜻蜓,他还给蜻蜓找来了露水、找来了蚊子和小飞虫,他把那些食物摆在蜻蜓面前。可惜的是,没等父亲学有所成,那些蜻蜓便莫名其妙地纷纷死掉了。后来,他还打过梧桐树上那只花喜鹊的主意,他对着树上的喜鹊说话,他学喜鹊的叫声,他甚至还把家里的戏匣子放到树下,放一些轻松欢快的乐曲。结果呢,那只喜鹊丝毫没被父亲的诚意打动,倒是有一天傍晚,把一摊鸟粪屙在父亲肩膀上。父亲气急败坏的模样,看起来非常滑稽,我和哥哥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父亲当时一定觉得很没面子,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父亲一气之下用竹竿捅掉了喜鹊的老窝。喜鹊消失后没多久,父亲便迷上了屋檐底下的燕子。父亲说,早晚有一天他会像燕子一样飞到天上。

  父亲说:“早晚有一天,我会住到……住到云端去。”

  现在,站在梯子上的父亲似乎有些累了,他的双腿开始微微地颤抖。他的情绪也变得有些糟糕,他开始从空中伸出手来,一下,一下,他大概是想抓住那些飞舞的燕子。他的身体从梯子侧面探出来,他的胆子越来越大。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父亲大概是太想抓住燕子了,当一只燕子从他头顶飞过时,他竟然从梯子上跳起来。是的,他跳着把手伸到空中,他几乎够到燕子的翅膀了。当然,父亲并没有抓住燕子,倒是他自己忽然从梯子上滑了下来。父亲的身体有些单薄,给我的感觉是,晾在梯子上的一件衣服突然被风吹到地上。父亲有些狼狈,他的雨鞋在滑落的过程中甩掉了一只,草帽也掉到地上,像一颗被砍掉的人头,快速地滚到远处。

  父亲坐在地上,沮丧极了,他无奈地看看飞走的燕子,又看看身旁的雨鞋和草帽。然后,他悄悄地看了我们一眼。父亲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布袋,给自己点了一袋烟,抽了两口。他在尽量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坐在地上,尽量摆出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他一定很想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要是有可能的话,他甚至会用毛巾蒙上我们的眼睛。

  我和哥哥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们又不是傻瓜。只是,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我们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做。

  父亲冲着我和哥哥招招手,让我们到他身边来。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他生气地抱怨说:“都怪这梯子太滑了,昨天的雨下得太大,要不是梯子滑,我绝不会掉下来。要是我跳得再高一点儿,我肯定能抓住那只燕子。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年轻的时候,还能抓住蚂蚱和泥鳅呢。要是我抓住它,我就能住到云上去了……”

  父亲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脚出了点儿问题。看起来,父亲需要好好休息。他咬着牙硬撑着从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屋子里走去。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从来不像董村别的男人那样,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儿,他从来不会顶着太阳到地里耪地、除草、松土、打农药。打心眼里,父亲是瞧不上那些活儿的。他是有文化的人,他是我们董村唯一的高中生。一个有文化的高中生,怎么可以跟没上过学的人一样下地干活儿呢?

  父亲另有打算。许多个黄昏,他总是悠闲地坐在躺椅上,一边喝着茉莉花茶(从年轻时候开始,父亲便养成了喝茶的习惯,这一习惯持续了很多年),一边耐心地翻着最近的《沧州晚报》。他看报纸可不是关心国家大事,他很少看那些时政要闻。通常,父亲会把报纸的前面几版浏览一遍,他会用手指蘸着唾沫,一页一页地快速翻过,有时候,他会大声地把那些黑色的大标题读出来:

  “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是搞好改革开放的根本保证”

  “著名小麦遗传育种科学家戴松恩逝世”

  “晚包不如早包小包不如大包铁路大包干要一路多型有自己特色”

  我知道,父亲看那些标题时是心不在焉的,他根本没有把报纸上的内容当回事。父亲在读报纸的时候,会经常犯一些低级错误。有一回他把“火炬”计划说成了“火把”计划,还有一回,他竟然把美国“总统”说成了美国“主席”。父亲可不是这么粗心大意的人,要不是他心里想着别的事,他怎么会犯这么明显的错误呢?

  只有翻到报纸的广告页时,父亲才真正沉下心来。他不再小声地朗读,他跷着的二郎腿也会摆回原来的位置。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那支钢笔,一边看,一边在报纸上认真地勾画着。

  《蝎子大王的致富经》:“随着党对农村富民政策的落实,蝎子养殖已成为我国农村很有发展前途的养殖业。”

  《草药种植让发财不再是梦想》:“杜仲、黄檗、厚朴、辛夷花既是名贵的中药材,也是优质用材林。近年来,这四种木本药材资源破坏严重,市场供不应求,急需大力发展。”

  《一个万元户的心声》:“那一年,我毅然放弃了别人羡慕不已的正式工人身份,‘下海’搞承包经营。——承包自己村里一个二百亩水面的鱼塘。由于经营有方,经过三年时间的辛勤经营,终于成为全公社的万元户……”

  父亲看完那些报纸上的广告之后不久,就会骑着自行车到乡里的邮局汇款。过不了几天,我们家就会收到一些来自远方的包裹。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些包裹,一次一次地,他总是拍着胸脯向我们保证:

  “只要这次栽培的水仙花能长出来,用不了多久,咱们家一定会成为整个董村最富裕的人。家里的抽屉里会装满各种零食,栗子啊,菱角啊,奶糖啊……”

  “只要这批养殖的蝎子能顺利卖出去,咱们家到年底就能翻盖新房了。你们会住在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到时候,再买几张油画钉到墙上,我保证你们做梦都会笑出声音来。”

  “只要把化粪池里的沼气收集起来,咱们家做饭就基本不用烧柴禾了。要是一切顺利的话,这项技术会推广到整个南皮,整个沧州,甚至更大的地区。”

  遗憾的是,父亲的那些预言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事情并没有按照父亲想象的那样发展。那些包裹里寄过来的东西,并没有让我们家的日子有任何起色。相反,它倒是让父亲成了村里人的笑柄。虽然表面上他们管父亲叫李老师,李先生。然而背地里他们提起父亲,总是撇着嘴说,他啊,就是个书呆子,他要是发了财,我会在手心里给他熬粥喝。

  父亲是个不肯服输的人。我哥哥时常在背后说他是煮熟的鸭子——只剩下嘴硬。哥哥说:“父亲总是狡辩,这么多年,他总是失败失败失败,但他就是不肯悔改,他还给自己的失败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

  然后,哥哥压低了嗓音,学着父亲的口吻说:

  “要不是那些可恶的老鼠咬断了水仙的根……”

  “要不是那个卖蝎子的家伙突然失踪了……”

  “要不是那次不小心点着了柴火垛……”

都是那本书惹的祸,都是那本《飞行原理教程》让父亲走火入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谁都不知道那本书来自哪里。哥哥曾经怀疑那本书是父亲读高中时从图书馆偷来的,因为那本书的扉页盖着县一中图书馆的红章,但是父亲对此给予了坚决否认。我们只知道,自打父亲迷上那本《飞行原理教程》之后,他就不再看《沧州晚报》了,那些报纸堆在床底下,上头落满了灰尘。他也不再关心怎么才能保证鳝鱼的成活率或者怎么栽培食用菌更不容易霉变,那本厚厚的《药用动物养殖法》被他当成了垫脚板,垫在缝纫机的下头。

  我没看过那本《飞行原理教程》,父亲不让我们看。父亲不让做的事,我从来不做。我哥哥倒是趁父亲不在,偷偷看过那本书,但是他并没有告诉我书里面的内容。

  他后来只是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再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父亲会疯掉!”

  父亲没疯,他只是迷上了飞行。一天到晚,他都捧着那本书专心地看,有时候,他看得很开心,他不住地点头,伸出几个指头模仿动物飞翔的姿势,嘴边还挂着欣慰的笑容。有时候呢,他则会皱起眉头,“啧啧”地咂舌,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父亲还养成了记笔记的习惯,他拿了一个笔记本,在上面细心地记录着。多年以后,我翻开父亲留下的那本笔记,上面除了密密麻麻的字母和数字外,还有配了一些简易的绘画:滑翔机、啄木鸟、七星瓢虫。

  按照哥哥的说法,父亲这一辈子算是被书给毁掉了。哥哥掰着手指头说:“你算算吧,种水仙、养蝎子、买牛蛙、弄沼气池,他都折腾了大半辈子了,弄出什么名堂没有?他还想飞上天,他现在的样子连爬梯子都够呛,你看看,他从梯子上摔下来了吧。”

  这些话是哥哥偷偷跟我说的,他可不敢让父亲听到。

  从梯子上摔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说,当年他从县一中上学的时候,还从房顶上跳下来呢,照样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当天晚上,父亲就从炕上走下来,他特意在我们面前走了一圈,然后才端坐到饭桌旁。在饭桌上,父亲显然已经忘掉了自己的脚伤,他兴致勃勃地跟我们讲他的“飞天”计划。他说,他打算先从地面的凳子上开始,然后是院子里的枣树,然后是屋顶和梧桐树,等他能够完全脱离地心引力,轻巧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时,他的“飞天”计划的第一步就算成功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并不是“说疯话”,不是“胡说八道”(“说疯话”和“胡说八道”都是哥哥说的,他一直觉得父亲有点儿不正常)。父亲手里拿着那本书,一本正经地向我们介绍了他这些天的研究成果。

  父亲说:“只要有足够的反向作用力,我们就可以被推到天空中。我仔细看过了,蝴蝶、老鹰、麻雀都是一个道理,只要两只翅膀不断上下扇动,就会发生巨大的下压抵抗力,就能快速向前飞行。”

  父亲说:“合理的体重很重要,你没法想象一个气球能把一头公牛送上天,而如果换成一只蟋蟀就会容易得多。”

  

  ⊙侯立远·水韵空亭

  父亲说:“要尽量让翅膀变得光滑,飞行物表面光滑与否对摩擦阻力也会有影响,越是表面光滑,阻力相对也会较小,反之则大。”

  父亲的解释并没有打动哥哥。没等父亲说完,他就把双臂向上高高举起,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呵欠。

  “我困了。”他对父亲说,“在你长出翅膀之前,最好能把那只死掉的牛蛙埋了。天这么热,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腐烂掉,我是最怕闻到动物腐烂的味道了。赶紧埋了吧,反正你已经埋了那么多,有……六只?还是七只?”

父亲并没有受到牛蛙的影响。正如前面所说,父亲迷上飞行之后,就对那些牛蛙失去了兴趣。父亲说过,早晚有一天,他要飞到天上去。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虽然有时候,他的运气差了那么一点。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重新忙碌起来。他找来了宣纸、竹签、小刀和糨糊,他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摊在地上。他拿起竹签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又伸出胳膊量了量长度。然后,他翻开那本《飞行原理教程》,对照着书里的样子,在地上画起图来。

  我们看了半天才明白,原来父亲打算用那些东西给自己做一对翅膀。

  “父亲要做翅膀,快看!”哥哥说,“你说他是不是疯了,嗯?”

  我没有回答他,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是趴在窗台上,一边写作业,一边透过窗玻璃瞅着院子里的父亲。

  父亲在把那些筷子粗的竹签弯成翅膀的时候遇到了麻烦。那些竹签太调皮了,它们在父亲的手中跳来跳去,不听指挥。父亲用一只手把它们捏在一起,当他准备腾出另一只手去拿旁边的细线时,竹签很快从父亲的手中弹出来。父亲接连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挠着头,一筹莫展地站在院子里。

  当我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父亲显得有些惊讶。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站出来帮他。父亲站在院子看起来有些窘迫,有些不知所措。他一定有话要说,他张了张嘴巴,磕磕巴巴地说:“李矛,呃,你,这个竹子太……”

  父亲后来就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拍拍我的肩膀。我看见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事情变得简单起来。我和父亲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终于做成了一对翅膀。那真是一对漂亮的翅膀,它那么大,那么柔软,就连我的哥哥都忍不住伸出手掌摩挲着它,赞叹道:“真没想到,啧啧,真没想到!”

  父亲对那对翅膀十分满意,他把它们挂到墙上,左瞧瞧,右看看。他还张开双臂学着飞机的样子,在院子里跑了几圈,等他停下来之后,他一边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边咧着嘴笑起来。

那些日子,父亲看起来很高兴。父亲高兴的时候,说话的嗓门比之前大了很多,语气也硬朗了很多。有时候,他跷着二郎腿,坐在躺椅上悠闲地喝着茶水,听着戏匣子里咿咿呀呀的唱腔,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不过,父亲通常不会在躺椅上坐太久,他手里的茶往往只能喝上那么几口。很快,他就会站起来,在院子里到处走走,他会突然走到我和哥哥身边,充满好奇地说:“让我看看,你们在干什么?”

  然后呢,他会随便地找一些话题,他问哥哥:“李健,你想去看看火车吗?到泊头车站就能看见火车,开往德州啊,天津啊,等有空吧,我带你去看看火车。”

  他还对我说:“李矛,你好像跟我说过,你一直想要一双球鞋。你说,是蓝色的好看呢,还是白色的好看?”

  我能感觉到,父亲根本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他完全是没话找话。他说完这些之后,很快就会把话题转移到那对翅膀上。他走上台阶,摘下挂在墙上的那对翅膀,仔细端详一番,他把那对翅膀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比画着。

  “怎么样?”他问我们,“你们觉得怎么样?”

  父亲显然是在向我们炫耀他的杰作,他十分爱惜那对翅膀。他问完我们“觉得怎么样”之后,不等我们回答,便会小心翼翼地把那对翅膀挂回墙上去。

  父亲并不急于飞上天,这一次他倒是沉得住气了。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半个月过去了,父亲仍然没有任何动静。相比之下,我和哥哥倒有点儿心急。哥哥不止一次地跟我商量着:

  “你猜,父亲的翅膀能不能飞上天?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失败,纸糊的翅膀怎么能飞上天呢。不过,也未必,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倒真想看看呢!”

  “你说,父亲要是真的飞走了,他还会不会回来啊?”

  “为什么他还不飞呢?他在等什么啊,我都快等不及了。父亲会不会把这件事忘了啊?”

  父亲当然没有忘了。事实上,他比我们还要着急。每天早上,他都准时打开收音机,收听当天的天气预报。许多个清晨,我们总会听到女播音员用清脆的嗓音告诉我们:“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不仅如此,父亲还经常抓起一把沙土,走到院子中间,把手里的沙土扬到空中,他总是失望地摇摇头。那些风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它们很难让父亲满意。父亲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阳光、风、温度、湿度还有他自己的身体状态都要调整到最好,用他自己的话说,“飞行是件很严谨的事情,不能有一丁点儿马虎。”

  就在我和哥哥的热情已经消失殆尽的时候,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那个晴朗的午后,父亲把正在睡午觉的哥哥和我叫醒,他有些激动地告诉我们,他已经等到了那个“最好的时机”,他决定实施他的飞行计划,现在,他需要我们的帮助。

  我们的兴奋可想而知(经过这么久的煎熬,哥哥对父亲的怀疑早已经无影无踪了),从小到大,我们从没见过会飞的父亲。

  父亲穿了件白色的短衫,看起来神清气爽。他在院子里站定,双臂张开,然后让我和哥哥帮他把那对翅膀绑在胳膊上,这简直是一项神圣的任务。我和哥哥抢着去拿绳子,抢着把那些绳子系在父亲胳膊上。我们甚至为了谁绑得更快更好而发生了争执。

  一切准备妥当,父亲踩着梯子,一步一步地爬到房顶上。站在房上的父亲显得十分从容,他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散发着迷人的光芒。父亲站在阳光中,骄傲地朝我们点点头。然后,纵身跳下来。

  几乎是在同时,我和哥哥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大概是因为太过紧张,父亲并没有及时张开他的翅膀。这简直太糟糕了,我们的父亲只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钟,便直直地摔下来。

那次失败的飞行给父亲带来不小的打击,接连几天,他都不肯跟我们说话。他谁都不搭理,一天到晚,他只是皱着眉头,一声一声地叹气:

  “唉……”

  “唉……”

  后来,父亲索性把自己关进了房间。父亲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去打扰他。

  “谁都不行,”父亲强调说,“谁都不许靠近我的房间,送饭也不行,什么事都不行!”

  父亲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不再提起关于飞行的事情,他好像忽然忘了这件事,他好像也忘了我们,忘了这个家。那对残破的翅膀也已经无人问津,就那么孤零零地挂在墙上。

  问题是,父亲究竟在房间里干什么呢?

  “你猜,父亲究竟在房间里干什么呢?”哥哥问我。他已经问了我好几次。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躲在屋子里,但我知道,父亲躲在屋子里肯定是有原因的。——父亲做什么事肯定有他的道理。

  “他怎么忽然没动静了呢?他不是要飞到天上去吗?那对翅膀可真漂亮啊!你不是帮着父亲做翅膀了吗?”

  “你猜,父亲会不会真的长出翅膀啊,要是他真的长出翅膀……”

  哥哥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那天中午,他偷偷地躲到窗户底下打探动静,他猫着腰朝屋子里面看,他想看看父亲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哥哥把眼睛贴到窗玻璃上,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难看。最后,他神色慌张地告诉我:

  “糟糕,咱们的父亲不见了!”

  我不相信哥哥的话,我讨厌他信口胡说。他说话总是没轻没重,天上一句,地上一句。

  “去去去,”我说,“别再打扰父亲了,他说过,不让我们靠近他的房间,你最好别说父亲的坏话,父亲会生气的。”

  “我发誓,我没有骗你,骗你是小狗!不信,咱们进去看看?”哥哥有些着急了,他说话的语速非常快,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那个有些沉闷的中午,我和哥哥壮着胆子推开了父亲的房门。正像哥哥所说的那样,我们的父亲不见了。父亲的房间有些凌乱,地上落满了烟头,炕头的柜子上零散地摆着他看过的那些旧报纸和旧杂志。炕上是一本一本的书,那是父亲高中时期的课本和习题集。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些试卷,那些试卷上无一例外地工工整整地写着父亲的名字。那些试卷被订在一起,虽然过了很多年,但看起来依然平整如新。那本《飞行原理教程》掉在地上,我把那本书捡起来的时候,发现封面上被烟卷烫了一个大大的窟窿。在父亲的房间里,我们还发现了一个笔记本,上面用钢笔画了一幅画:空旷的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一只巨大的风筝径直飞向天边,风筝的旁边是几朵漂亮的蒲公英,每朵蒲公英都有一对翅膀。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父亲,他去了哪里呢?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那个夏天,我们家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事情。先是大批大批的蜻蜓,聚集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在屋顶上、水缸旁和枣树中间迂回穿梭,它们飞得很慢,很低,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哥哥倒是挺高兴,他举着扫帚把那些蜻蜓从空中扑到地上,然后掐掉它们的尾巴尖儿,再在它们的尾巴上插上一截稻草,看着它们艰难地飞到屋檐下。哥哥捉住的蜻蜓越来越多,可是那些蜻蜓似乎根本不害怕,它们仍然成群结队地朝我家的院子里聚集。

  还有一件事同样稀奇。那天傍晚,我们忽然发现父亲的翅膀不见了。父亲从房上摔下来之后,就把那对残破的翅膀挂在了墙上。可是,现在我们无论怎样都找不到它。关于翅膀的去向,我们曾经做过许多推测。比方说,被邻居家的孩子偷走了,被大风刮走了,或者被母亲塞进灶膛烧掉了。但是后来这些推测被我们一一否定了。不可能,邻居家的孩子根本就没有来过我们家,这几天根本就没有刮风。母亲也矢口否认自己烧掉了那对翅膀,她满脸委屈地说:“我怎么会做那样的傻事呢?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父亲留下的东西啊!”

  最后,我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对翅膀被父亲拿走了。我们猜测,父亲在某个时候曾经回过家里,但是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的存在。他趁我们不注意,取走了他自己的翅膀。

  唉,谁知道呢!

  那对翅膀离奇消失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的哥哥在水池边看见了一只大鸟,他说,他从没见过那么大又那么漂亮的鸟。那只鸟足有一米多高,当时它正在水池边喝水,起初哥哥没有认出那是一只鸟,他以为那是一个人。特别像,哥哥强调说,简直就跟……就跟……父亲一样!后来,哥哥试着接近它,他想捉住那只鸟,把它关进笼子里。可惜,哥哥隐蔽得不够好,那只鸟发现了他,没等哥哥出手,它就扇着翅膀飞走了。在它飞走的地方,哥哥看到了一摊鲜红的血迹和一些脱落的羽毛。

  “我敢肯定,”哥哥说,“那只鸟一定是受伤了,要是我再跑快一点儿,我就能抓住它了。一定是只天鹅,李矛,你见过天鹅吗?”

  我可没有心思关心那些蜻蜓,我也不关心那只受伤的天鹅。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的父亲丢了,我必须把他找回来。

  这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许多的日子里,我们不得不红着脸推开别人家的门,问他们:“你见到我的父亲了吗?”

  我没有得到答案,哪怕一点儿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有,他们无一例外地摇头,告诉我,他们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他们倒是鼓励我说,别着急,李矛,你再好好找找,一个大活人能跑到哪儿呢,难道还能飞了吗?

  父亲的无端消失,让我们家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中。母亲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她整天愁眉苦脸的,有时候,她就望着父亲留下的那些书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我和哥哥不能回家,只要我们的脚一踏进家门,母亲就会唠唠叨叨地说:“要不,你们再去砖窑那边找找?再去黑龙村那边找找?再去乌马营那边……”

  我一遍一遍地问哥哥:“你再想想,在水池边上,你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父亲?你再想想,它后来是怎么飞走的?”

  为了寻找丢失的父亲,我们已经找遍了整个董村。哥哥的脚上磨出了水泡,每天晚上,他都疼得龇牙咧嘴。我的状况也好不了多少,我的身上起满了痱子,我常常感觉有一万只蚂蚁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们已经被那个藏在暗处的父亲折磨得筋疲力尽了,有好几次,哥哥都在暗示我,他想放弃寻找父亲的念头。他说,跟现在漫无目的的寻找相比,他更愿意相信父亲真的已经飞到天上去,并且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就在我们四处寻找父亲而毫无结果的时候,父亲却自投罗网地出现了。跟他消失的时候一样,他的出现同样悄无声息。

  父亲出现的那个黄昏,我正蹲在枣树下的水坑旁边,观察那些新钻出的嫩芽。那是父亲种下的荷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已经悄悄地发芽了,一簇嫩绿色的小芽破土而出。然后,我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父亲。好久不见,父亲的头发变得更长了,他似乎比以前胖了点儿,脸上泛着红色的光芒。他见到我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他还变魔术一样地从口袋里摸出几颗大枣,塞到我手里。不同的是,他的肩膀上真的长出了白色的翅膀。我正想告诉他荷花发芽的消息时,父亲却转过身去,张开他的翅膀,飞到了空中。

  父亲在院子上空盘旋了一圈,做了一个潇洒的滑翔的姿势,然后,消失在茫茫天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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