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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飞的父亲
⊙ 文 / 刘建东
刘建东:一九六七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四侠”之一。一九九五年起在《人民文学》《收获》《花城》等刊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全家福》《女人嗅》《一座塔》,小说集《情感的刀锋》《午夜狂奔》《我们的爱》《射击》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等。
“我想和你说说我老爸,可以吗?”委婉、央求,这是童丰收的语气,他拿不准能得到什么答案,怔怔地看着那个人,手指关节处酸酸的,像是被灌进了稠稠的原油,而他的手指就是不通畅的管道。桌子底下的手悄悄地伸了伸。
那个人坐着,旁边还有一张椅子,是空着的。那个人手里玩着一支中华牌铅笔。童丰收看不清那支铅笔是哪个型号的,HB?2B?或者2H?铅笔在那个人的手里来回转动,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略微纤细的手挡住了显示型号那部分。那个人咳嗽了一声,“有什么意义呢?”
童丰收声音略微高了八度,略带一丝的亢奋,“是的,对我来说很重要。”
那个人向窗外看了看,从那里可以看到远处的火炬,它在燃烧,火焰呈一种柔和的心形,小而坚定。那个人看了看旁边空着的一张椅子,目光回转时,盯着童丰收,轻描淡写地说:“随你便吧。”
“谢谢。”童丰收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我爸他喜欢飞翔。”童丰收说出这一句话时,陡然间心情很愉悦。而那个人的反应只是一瞬间,眉头皱了一下,内心肯定有一星半点的惊诧,但是那个人没有说话,仅此而已。
童丰收接着说:“你一定会问我,我爸他怎么可能会飞呢。除非是在梦中,不是,在梦里,他从来不会飞,他的飞翔是在现实中,在生活里,在我们身边,在窗外,你看,就是那里。”他把头转向窗户,火炬光像是静止一样,在湛蓝的天空中显得有些虚假。手抬起来,手指竟然没有了僵硬的感觉,他灵活地指向那个白昼的光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那个人机械地转动头颅,表情呆板严肃。
“我爸是炼油厂的元老。火炬竖起的那天,他是参与者之一。之后,每两年,他都会和他的伙伴爬上去一次,更换火炬头,维修长明灯。你知道火炬有多高吗?一百〇五米。三十多层楼那么高。火炬的直径从九十厘米至一百一十厘米,加上盘旋上升的塔架,最大的直径也不过一百六十厘米。在那么空旷的天空中,火炬显得太瘦弱,太细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站在火炬单元下面,抬头向上望过。我是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会去火炬系统那儿。别看平躺在地面上时,火炬的身体庞大无比,可我每次向上看的时候,都感觉就像是一根细长的筷子,插向无边无垠的天际。看得久了,就能感觉到它在晃动。但是那是视线的一种错觉,那么一个铁家伙,你根本看不到它在晃,在左摇右摇。”童丰收晃了晃头,仿佛他现在就站在火炬下面,随着火炬的摇摆而晃动。
那个人听着有些乏味。他站起来,到旁边的桌子续了一杯水,坐下来,他喝水的声音很大。在他起身回来的过程中,那支中华铅笔都没有离开过他的手。
童丰收看着那个人的喉结上下蠕动,这让他想起那年河间原油管线泄漏的情景,原油汩汩地向外冒。“我爸他第一次登上火炬顶时,三十岁。那时候我才五岁,可是我记得从火炬上下来的兴奋不已的爸爸,他把我举起来,做出飞翔的姿势,一圈又一圈,把我转得晕头转向,俨然他已经学会了飞翔。我爸他很喜欢那种感觉,在空中,向下看时,他能看到脚下的鸟儿。之后的多年时间里,我爸都作为检修火炬的主力,经常爬上百米火炬,享受那种飞翔的快乐。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爸爸有关飞翔的讲述总是陪伴着我,比如他说攀登的过程中,身体会随着塔左右摇晃,实际上,塔的摇晃可能是极其轻微的,可是在他的描述中,那摇晃成了一种飞翔的姿势。火炬之巅,站在那里,会强烈地感觉到棍子一样的火炬摇摆的幅度会更大,飞翔的感觉也更真实。每一次,在火炬的顶部,他都能听到自己的身体的响声,他说那是翅膀在想冲破身体的束缚而破壳而出。爸爸说,他相信他是有一双巨大而有力的翅膀的。直到有一天,他的飞翔就突然停止了。那一年,他四十六岁。那一年我在石油大学上大三,没有在家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攀登火炬的一个人,就如此决绝地告别了飞翔。那年暑假,当我提出要去火炬下面看看时,我爸一反常态地没有作答。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灰暗无比。妈妈把我拉到一边,警告我,以后再也不许提火炬。我问妈妈原因,妈妈没有告诉我,她也不让我问。从那以后,火炬,火炬之上的飞翔的美妙感觉,就此离开了我爸的生活。他变得悒郁,少言寡语,总是低着头,目光向脚下看。整整十七年,我就感觉他没有昂起过头,没有说到一次火炬。”说到这里,童丰收依稀能看得到当年失落的父亲,看到几乎把头埋到身体里的父亲,童丰收的情绪有些忧伤与失落,那个人仍在转动着铅笔,“你了解一个失去了人生最大乐趣的人的悲伤吗?你懂得一个没有了目标的生命是一种煎熬吗?”
那个人停止转动铅笔,没有迎接他的目光,摇了摇头,不知道要表达什么内容。
“我也不了解,不懂。”童丰收说,“我从来就没有读懂过爸爸。对我而言,爸爸像那个高高的火炬,你永远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样的风雨雷电,经历过什么样的岁月摧残。但是现在,我爸他六十六岁了,老了,病了。虚弱的身体像是一片无光泽的叶子,病痛虫子一样一点点地蚕食着他。他突然把头抬起来了,他开始仰头向上看,目光转向了火炬。”
那个人打了个哈欠。
童丰收已经完全进入了对父亲的追忆情景之中,所以那个人的心不在焉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不像是对那个人在讲一个父亲的故事,而更像是对他自己,“三年前他的身体出了状况,按医生的说法,他最多还能活三年。从医院回来,他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在他的卧室里。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我们能听到水龙头流水的声音,切菜的声音。光线很强,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早就没有了棱角分明的轮廓,鼻子、嘴巴和眼睛,像是一团荒草。目光突然从混沌的荒草中飞出来,盯着我,‘我要上火炬!’这就是他在六十三岁时最让我震惊的一句话。我曾经设想过老爸会有什么要求,我都会尽量地去满足。比如他想回一趟抚顺老家,去看看他从小生活过的地方,见见他的老朋友,因为他无数次地向我和兄弟们提起过那些人,在他的讲述中,那些故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义气,重友情,有酒量;再比如他可能想去祖国的大好河山去转转,尤其是南方,他从来没有去过黄河以南的地方,南方,在他的梦境中曾经出现过,让他既向往又害怕。可是,他偏偏提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想法。他把头转向窗户,他以为他能像我一样,坐在一个六层楼的房间里,一扭头就能看到火炬。他不能,他看到的只是我们窗外那一棵歪歪扭扭却依旧顽强的香椿树。每年春天,老爸都用一个长长的铁钩子,从上面拽下碧绿的香椿树叶子,他让我妈用滚沸的水浇到上面,再撒点盐,很长时间里,他都吃着香椿叶子,香椿叶的味道会在家里飘很久,那是典型的北方的味道。我看着老爸,他好像是一夜间就变得如此的衰老,他坐在卧室的床上,瘦弱得犹如一棵秋天的苇子。但是他看着那棵香椿树,照样能想象得到火炬的高度。他的眼里是满满的渴望。他说,我一定要再登上去。他说得很坚决。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激烈的、敏感的,打消他不切实际的念头,于是我说,爸,你刚刚出院。他的胳膊上到处都是输液留下的痕迹。爸爸轻轻摇着头,他仍旧看着那香椿树,我的身体我知道。我说,你好好休息几天,我放下手头的工作,带着你和我妈,我们一起回一趟东北,去抚顺。要不就去我姑那儿,成都,你不也很想去吗?我老爸,他倔强得像个孩子。他几近哀求地说,让我活得有点尊严好吗?老爸的眼里竟然涌出悲伤的泪滴。尊严,当老爸说出这个词时,我并没有当作一回事,我急于要回车间,焦化车间抢修调度会在等着我这个车间主任呢。我匆匆地离开老爸的家,在随后不久的调度会上,在紧张的工作中,很快就把老爸那句哀求抛在了一边。”童丰收停下来,喝了口水。
那个人站起来,显得有些焦躁,来回走了几步,然后看到了报刊架上的报纸,他把报纸拿下来,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目光盯着报纸。中华铅笔被报纸遮盖住了。
显然是讲到父亲那句话,童丰收口干舌燥,心里冒火,“你知道为什么我爸他会那么渴望再上一次火炬塔吗?是死亡。是越来越近的死亡,他能看得到那死亡的阴影就在他床前徘徊。这是他说的,他说,在医院里,他看到了死亡的影子,那个影子不是别人,而是一位故人。故人的名字叫黄大波。这是个多么陌生的名字啊。他早就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了,可能只有我爸,一个垂暮的老者,还在念着这个叫黄大波的人,而且,这十七年,这个名字不知道在他的心里已经默念了多少次。那天晚上,妈妈焦急地打来电话,说爸爸不见了,他说到楼下坐一会儿,可是晚饭的时候,妈妈下楼看到只有马扎在那里,而爸爸却没有了踪影。妈妈几乎要哭出来了,她说,他不好好养病,能跑到哪里呀!我匆匆忙忙地赶回去,在周围找了个遍,也没有爸爸的身影,他的身体,是不适于长久的活动的,他不可能走得太远,我安慰着妈妈,心里却七上八下。我找遍了两个生活区、子弟学校、俱乐部广场、医院,甚至通向四面的乡村公路我都走出去了几里地,可是都没有找到爸爸。当我站在秋风瑟瑟的田野之中,突然感觉到周边的黑暗是那么强大,那么恐怖。我不禁身体抖动着。老爸啊,你会到哪里去呢?你永远不会想到,三个多小时,在我和妻子、儿子几乎跑断了腿而一无所获时,却意外地找到了他,我的让人揪心的爸爸。对面楼上六层的一家,装卸油车间的王工,他偶然向窗外看时,发现了一个人影。老爸就在我们家的楼顶,他一直待在那里。我火急火燎地爬到楼顶时,才发现,通向楼顶的天窗是打开着的。黑暗中,他就坐在楼顶,任秋风吹拂着。我把一件外衣披在他身上,任何埋怨的话此时都是不恰当的。
“老爸仍然像是雕像一样钉在那里,他遥望着远方,火炬的方向。我叫了一声‘爸’,他一动也不动。他说,你让我看看吧,我已经有十七年三十八天没有好好看看它了。那天晚上,老爸第一次向我说到了他逃离火炬的原因,深秋的月光淡淡的,像是有一层透明的薄膜包裹着虚弱的爸爸。是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他说,整整两年,他都不敢抬头看火炬,只要是瞥见火炬的影子,他就战栗不已,头冒虚汗,闭上眼,那个影子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赶也赶不走。老爸提到的那个人名,黄大波,对我来说是个多么陌生的名字呀。我根本不知道,在十七年前,就是我上大三的那一年,那个高昂的火炬会有一场悲剧上演,而我老爸,正是那场悲剧的见证者。他看着火炬,穿越深秋的夜色,火炬的光焰冰冷凄美。那一天是上午,火炬早就熄灭了,爸爸说,作为检修火炬的主力,他和黄大波是最早爬上火炬塔的两个人,他在前,黄大波在后。这是惯例,以前的检修也是这样。到一半的时候,老爸就能感觉到火炬的摇动,腾空一样,虽然踩在盘旋上升的梯子上,但脚下总是空的,向下看,除了看得到黄大波蓝色的安全帽,就是天空,爸爸说,向下的视线中天空是空荡荡的,广阔无垠。越往上走,摇晃感越强,飞翔的感觉也就越真实。多少次,他都想张开双臂,扔下束缚在身上的安全带,真正地融化在那蓝天之中。可是,老爸盯着那几乎是静止的火炬的光,说,那个勇敢地飞翔起来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黄大波。那天艳阳普照,刚跃到火炬塔架顶层的老爸觉得一下子就被阳光拥抱住一样,暖暖的。爸爸还未来得及抖落身上的暖意,黄大波就站到了他旁边。一百米,这是与地面的距离。老爸说,他也是大意了,在从准备到整个爬塔的过程当中,他一直就没有注意到,黄大波异乎寻常的沉默。往年,他们向上攀登,在中间休息的时候还聊聊天,可是这次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为什么我就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如果我早一点发现他心神不宁,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老爸不住地埋怨自己。留给爸爸的黄大波的印象是一个快速下坠的影子,看不到他的脸。黄大波立足未稳,便纵身一跃,跳了下去。爸爸看着那个倏忽即逝的黑影,先是一愣,然后才发现,身边的黄大波已经不见了,他扶着栏杆向下看时,那个影子已经变成了飞翔的鸟,急速地向下飞翔,快速地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然后静止了。几乎没有任何的响动,他飞起来了,老爸说,轻轻地,真的像一只鸟。”
此刻,那个人才被童丰收的叙述所吸引,但他只是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看着童丰收,“他死了吗?”
童丰收点点头。“是的。一百米啊,钢铁人都得散了架。那年他三十五岁,比我爸小十一岁。老爸说他是对生命产生了极度的厌倦,他的孩子从小就是弱智,老婆得了精神病。他失去了活着的动力,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可是他平时看着也乐呵呵的,不像是个心事极重的人,悲观厌世的人。老爸说,如果早看出他有了轻生的念头,他就会留意,就会看紧黄大波。可是,老爸哪里知道,一个抱着必死决心的人,任何人都是无法阻止的。黑暗中,老爸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他也许还能够看到那个飞速下降的黑影,在夜空中一闪而过,就像是流星。我劝他走下楼顶,回到二层的家里。老爸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劝说,他自言自语,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爬上火炬,再也不知道飞翔是什么了。那长达十七年的时间里,老爸都在学着忘记,忘记火炬,忘记痛苦的飞翔,忘记一个人的名字。老爸是一个恐惧、悔恨、深深自责的男人。每一天,他醒来,都会对着墙枯坐半天,不像其他的人,会在室外,在绿树成荫的院子里,享受美景。因为他知道,火炬,就是炼油厂的眼睛,无论你在哪里,它都能照耀着你,看到你。爸爸,成了一个闭门不出的人,下了班,老爸尽量地待在家里,即使出门,他也显得匆匆忙忙的,低着头,怕见人似的。那个深秋的夜晚,六层的楼顶,在无边的静寂和寒意之中,老爸的追忆到此告一个段落,他在我和妻子的搀扶下,艰难地从天窗爬下去,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如何爬上去的。”
那个人面前的报纸始终是在那一页,他也许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内容,他想到了那支中华铅笔,把手伸到报纸下面,抓住了它,他把那支笔拿在手里,仿佛就抓住了内心的安宁。童丰收仍旧看不到铅笔的型号。那个人说:“你爸……我应该认识他吧?也许,我真的认识他。”
“老爸飞翔中止的故事我知道了,仅此而已。我只是知道了当初他突然不再喜欢火炬的原因。十七年,这样的疑问也早就沉睡于时间的河流之中,像是一块朽木,变沉变硬,对于忙碌的我来说,早就失去了它的吸引力。我在应付着工作,应付着爸爸的病,也在应付着爸爸不切实际的要求。在以后的三年时间里,我一直在和老爸周旋,在回避着他的要求。我告诉他,我不能以权谋私,让火炬再次成为一个被动的杀手。我告诉他,爸,你明明知道的,就算一个完全健康的人,在登火炬前都要到医院去做全面的检查,血压、心脏,各项指标都得正常,你觉得你能像当年一样吗?老爸给我说到了医院,说到了飞翔是如何回到他的身体里的,说到他身体里正聚集着的能量。他说,躺在医院里,他能看到自己的生命从身体里飞出去,轻盈得像一只鸟,它飞出了病房,飞跃了树梢,越飞越高。我爸说躺在病床上的他竟然看到了火炬,十几年后,头一次,他摆脱掉了对火炬的恐惧,他说,那只鸟就是以前的他。”童丰收说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有了一种要飞升的欲望。
“那是因为他看到了死之将至,反而不害怕了,恐惧还有什么意义呢。”那个人转动着铅笔。
童丰收惊奇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有些激动,看来,他没有白费口舌。“那么,他渴望重上火炬,是为了什么呢?”
“是因为……”那个人说到这里,像是突然醒悟似的,他白了童丰收一眼,“这关我什么事。他总不会像那个黄大波,爬上去,再飞下来吧。”
童丰收摇摇头。“他才不会那么干。三年时间里,我爸他都在证明自己能够登上火炬,他把已经生锈的哑铃从地下室翻出来,偷偷地练习臂力;做下蹲动作,以增强腿部的力量。实际上,他的气色在一天天地好转起来,这让我妈感到很宽慰,所以她并没有阻止他。他还去看望了黄大波的老婆孩子。那女人一年的大半时间都在精神病院里,而黄大波的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壮壮的小伙子,留着光头,穿着一件破破的警服,每天在大街上充当警察。我跟在爸爸的身后,走到光头小伙子身边。他在认真地比画着手势,很传神,表情冷峻。爸爸热泪横流,他对我说,小伙子和黄大波长得一模一样。他激动地走上前去,像要和小伙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共同怀念一下黄大波。他刚走到小伙子面前,小伙子就看到了,小伙子面色严厉地伸手挥了挥,示意他远离马路中心,我爸犹豫了一下,继续迈步向前。小伙子急了,更激烈地挥动手臂,而且对着他吹着口哨,掏出一张红牌,对着他使劲晃了几下。我拉着他走开了。我劝爸爸,他什么也听不懂,他只是徒有黄大波的外貌,他不是黄大波。我想,爸爸是把那个沉浸于警察假想中的小伙子当成了黄大波,那个从火炬塔上飞翔的黄大波。他垂头丧气地跟在我的身后,走得很慢,突然开口说道,你说,他飞下去时,有没有痛苦?老爸以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从医院回来之后,变了一个人,想说话,想与人交流,爱追忆往事。而我,却觉得他唠叨,每当他和我提起往事,我都是敷衍了事,这一次,我对他说,他痛不痛苦,只有天知道。我始终认为,爸爸把太多的思想集中到那些往事,对他的病情不利。他老人家很不满意我的回答,生气地甩下我,独自蹒跚着回家。有好几天,他都不理我。他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不满,想要重新登上火炬的念头牢牢地占据着他所有的生活,尤其是今年,医生的审判日期日益临近,他的心情就更加迫切。实际上我知道,不管他多么努力地想要强壮身体,为登火炬做足了准备,他的身体已经是日薄西山,没有这种可能了。我只是等着他被自己打败,被自己的身体打败。可是,在生命的最后一程,那执拗的想法就像是加足了马力的泵,不断地给他孱弱的身体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力,他在心里跟我较劲,他知道靠他自己的能力,他根本无法靠近那个火炬。这让妈妈忧心如焚,她流着泪央求我说,给他一次机会吧,要不他死不瞑目。妈妈的眼泪让我彻底地妥协了,我安慰她,我只好不顾一切地犯一次错误。你知道,今年又是检修年,熄灭的火炬看上去像在沉睡。这是爸爸说的,他说他们登上火炬就是在打扰它的梦境。那天,吃完晚饭,我决定向老爸摊牌,我告诉他,我准备违背原则,违反规定,冒着被处分的危险,在检修的间歇,让他登一次火炬,我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老人,问他,你准备好了吗?爸爸略显紧张,他迟疑了片刻,才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道,我已经准备了二十年,你说我准备好没?”
那个人问:“你父亲,他最后登上火炬了?”
童丰收低下头,沉默良久,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花,“没有。我想,从此以后,我的一生都会因此而自责,而愧疚。我算好了检修的空隙,让车间的安全员、工人们做了所有的预案,以防万一。安全员还因此有些顾虑,他说,这会不会出问题?我说,出什么问题有我自己扛着呢,只要让他上了火炬,就是把我这个车间主任撸了也认了。老爸是想飞,而我是抱着死的决心的。一旦确切的时间定下来,爸爸,反而显得心情沉重,失去了开始时的兴奋。我看着他日渐地委顿,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于是我试探着说,爸,其实你已经战胜了内心的恐惧,能够正视过去,不惧怕火炬,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躺在床上的他眼睛突然放光,坚定地说,不,我还是以前的我。想要时光倒转的老爸,却最终没有越过心理和身体的双重的压力,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时间定在八月的一天下午,天气并不是很热,有一丝的南风吹在火炬上。我布置好了一切,就等着妻子把他送到火炬区的检修现场。可是从下午三点一直等到黄昏,从黄昏一直等到黑夜降临,他们连影子都没有。我踩着夜色回到家里,客厅里漆黑一片,我刚要伸手拉灯绳,被一只手抓住了,妻子小声说,别开灯。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后,才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爸爸,他的影子虚幻而模糊。我吓了一跳。妻子把我拉到卧室里,悄悄告诉了我原委。原来,妻子和爸爸从家里出来,要去火炬时,在路上遇到了一起车祸。那天下午,黄大波的儿子,照例在大马路上指挥着交通,他太过投入,以至于没有看到从背后驶来的一辆汽车,他倒在车轮下的身体还保持着手臂指挥通过的样子。爸爸正好目睹了那场车祸。他一下子瘫软下去,倒在了马路上。妻子匆忙把他送回家。他回去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没动过。他坐在那里,呆呆地发愣,他不让妈妈开灯,也拒绝和任何人交流,一直到天明。我试图劝他回到床上,让睡眠平息一切,可是爸爸痛苦的脸在黑暗中显得十分狰狞,他摆摆手,示意我离开。一夜,可能等于二十年。第二天一早,他便彻底崩溃了,他被再次送进了医院,在他的病床边,看着不省人事的爸爸,妈妈啜泣着,埋怨着:都是火炬。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只能让沉默慢慢化解她内心的忧伤。”
“他醒过来了吗?我是说现在。”那个人手中的笔停止了转动,他紧紧地握着那支笔。
“没有。”童丰收说,“他还在医院中,他恐怕熬不过这个月了,这是医生说的。”
“你是不是觉得特别轻松?”那个人突然发问。
这下让童丰收有些猝不及防,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目光狡黠,暗藏着一丝的奚落。童丰收急忙收回目光,低下头,“为什么?”他茫然地问道。
“因为你不用再因为冷落了父亲而内疚,你也不用再担心,因为违章让一个局外人登上火炬而承担巨大的责任。如果那件事发生了,你以为你这个车间主任还能当下去吗?你以为拿一个人的生命当儿戏,赔上整个企业的安全指标,厂长会当这个冤大头吗?”那个人自我感觉看透了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而嘴角微微翘起。
童丰收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扭头向窗外看了看,火炬的光还在,仿佛它是一个提示,只要他能看到,那火焰就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他。那天下午的等待似乎就在眼前,开始,他布置好了一切,安全员、起重工、铆工、焊工,甚至他还找来了厂医院的护士小白,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父亲的到来。他仰头看了看火炬,那一刻,他突然感觉有些失落,巨大的挫败感呼啸而来。他想到了父亲即将终结的生命,更多的想到的是自己,“我要干什么?”他问自己。
“我想替我爸做件事,爬一次火炬,替他还愿。”
“你上去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我都是安排工人们上去。我从来没有。对我来说,这也是一次挑战。”
“你觉得你能爬上去吗?即使你爬上去,你能体验到飞翔的感觉吗?”那个人眼睛里闪烁着怀疑的光。
童丰收躲避着他锐利的目光,“我不知道。”
这个时候,门响了,进来一个人,看了看他们俩,直接走到那个人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那个人急忙站起来,拿起报纸,放到了报刊架上,童丰收注意到,那支中华铅笔终于完全地显露在他的视线中,他看清楚了,是一支HB的中华铅笔。那个人给后来的人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坐下来,先是对后进来那个年岁稍大的人解释说:“刚才我们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换了一副面孔,严肃地对童丰收说:“好吧,我们开始吧。你先讲讲这次抢修事故的过程吧,死了一个人,谁也交不了差。请注意,不要遗漏任何细节,不要推卸责任。”
童丰收下意识地又扭头看了看火炬,他觉得火炬开始移动,离他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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