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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处的声嚣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5397
⊙ 文 / 袁道一

  低处的声嚣

  ⊙ 文 / 袁道一

  袁道一:七〇后,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湖南文学》《散文选刊》等。现居长沙。

  一开始,我以为每晚的歌声是从对面高楼上的娱乐城远远飘过来的。我很纳闷这楼房墙体的隔音效果会差到如此地步,委实不可思议。慢慢觉出不对,感觉歌声是从我左边不远的房间里飘出来的,特别是剧烈的蹦迪舞曲,呼啸着撞击我的耳膜。——原来,有一家简陋的KTV深藏在这栋居民楼里,它有一个朴实的名字:娟姐音乐茶吧。

  每夜,歌声萦绕不断,渗漏出低处生活的人们简单的快乐。

  那些K歌的人,大抵相同,我从他们的歌声里能分辨出来。因为,很多夜晚的歌声,我听出了乡野之气,那些歌声不是唱出来的,而是使劲吼出来的。那歌声,就好比两座山头上的人相互打招呼,使出浑身的力气,集中在喉部,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掷地有声,隔空远翔。那些歌声里夹有很多方言土音,在某一个夜晚,我听出了歌声里浓郁的乡音,让我这个异乡人有他乡遇故人之感。

  质朴无华的歌声,毫无章法的唱功,多次打断我的读书与写作。有时候声音难听如拉锯,吱吱呀呀满以为会就此打住,却又断断续续连上了。歌唱者总是不依不饶,乐在其中,那份无所顾忌,那份酣畅淋漓,是典型的自我沉醉。偶尔,也会有女声帮唱,一曲《心雨》演绎得粗犷豪放,个别句子出彩,转换细腻,犹如莺鸣杨柳,别有一番风情。

  某一次,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歌者应该是有几分音乐天赋的,他唱每一首歌都那么深情款款,一曲下来,总能引来无数吆喝。那一夜,这个人的歌声飘了很久,好像是他一个人的专场演唱会。我想,他一定唱出了他们的喜怒哀乐,唱出了他们的悲欢离合。歌声到晚上十一点半如期结束,我透过三楼的窗棂,想看看这些人的面目。楼下一排樟树枝繁叶茂,遮住了他们的身影,隐隐约约我看到他们勾肩搭背,余兴未尽,哼着歌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

  那时候,我多么想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白天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干完又苦又累的活儿,夜晚在廉价的歌厅做一名歌者,在歌声里消除身心的疲惫,在歌声里赶走他乡的寂寞,在歌声里忘掉身份的卑微。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歌唱,就像草丛中开出一朵绚烂的花朵,真的很好。自此,每逢他们歌唱,我不禁放下书本,打开窗户,做一个默默的听众,在内心里不断地为他们鼓掌和喝彩。有他们的歌声,我在这座城市,如青萍找到一处清澈的水潭,好像与故乡人生活在一起。

  烧烤摊都是一个柜子下面装着四个轮子,推着走,轮子和路面摩擦发出的声响本来不太大,但途经凹凸不平处,柜体颠簸,轰隆轰隆……一路轰响。也有些摊主用改装的三轮车拖着夜宵摊子,车厢里堆满了红色的塑料凳子,那些凳子红得发黑。三轮车轻巧地开过去,在逼仄的安置小区道路上,有几分抢眼。更抢眼的是,我看到一个烧烤摊上面的招牌赫然写着:“天下第一烧烤,鱿鱼串每串2元”。令人感叹的还有那麻辣烫摊主,推车水平真是高,那上面的大锅里红艳艳的汤水满满的,一路推过去,愣是一滴也没荡出来。有时,眼看着那汤水就要溢出来了,可在刹那间又荡了回去。

  夜宵摊在步步高广场一侧,里头是高高的石磡,墙根下一字儿排开。安置小区的路坡上是黄金码头,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往往还是日在中天,就有摊主来占位。喜欢吃摊上东西的多半是附近医学院的学生,总有成群的女子呼朋引伴食在摊边,一个个典型的吃货样。也有附近写字楼的女子来光顾,整洁的职业装,衣领上的蝴蝶结呈欲飞状。估计她们还没来得及转换身份,依然那般的小心翼翼,看到喜欢的食物,没有学生妹的张狂和惊喜,一串烧烤在手,横在嘴边,一个一个轻轻地咬下来。精致的模样,彰显出沉稳不惊的职业特质。

  我素来不喜夜宵摊上的食物,我的胃在这些年里被无穷的酒气浸淫,已经“千疮百孔”。在胃镜检查室里,白发老医师摇着头对我说:“年轻人,你的胃太老了,至少六十岁!”我不吭声,老医生劝告我忌食辛辣,麻辣也要少沾。生命诚可贵。以前非辣不开胃,慢慢学会和清淡握手言欢。偶尔读书或写作到深夜,饿之极,跑下楼,去夜宵摊转悠,在某酸辣粉摊前买一碗红薯粉,只要酸菜不要辣,去的次数多了,不用再嘱咐。我竟然也成了夜宵摊上的常客。

  尽管住在三楼之上,夜深时分,摊车路过楼下,很多次还是无情地碾碎我的梦境。特别是有一个摊车基本上在将近深夜两点才归来,摊车的噪声猛然而至时,好多次把我吵醒。说不烦躁是假话,说不被打扰也是自欺。醒来后,窗外的高楼总是有闪烁的灯火,挂得那么高,无数次让我误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慢慢的,我习惯了在一阵轰鸣之后,又安然睡去。某些醉酒的夜晚口干舌燥地醒来,手机关机,没有挂钟,不知是何夕,居然还清晰地惦念那摊车是过了还是没过。

  总算看清了那摊车的主人,是一对年迈的夫妻。丈夫弓着身子双手使劲地推车,妻子两手提着叠摞起来的塑料椅子。他们应该都很疲惫了,返途中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摊车哐啷哐啷一路巨响。

  哦,原来他们和我租住在同一栋楼,只是他们租在一楼的楼口。平素我总看见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在切肉,女人矮一截,总是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切菜的很认真,目不转睛;择菜的很投入,心无旁骛。我每次拿出钥匙开单元门,咔嗒一声响时,他们都一齐把目光投在我身上。我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出租房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过客,铁打的房子流水的客。我租住房子的隔壁最初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无数次在楼道上碰见,连微笑的表情他都不给一个,我也只好装作冷漠侧身而过。时不时还看见他带着一个并不漂亮的姑娘进进出出,但从来没见他们在一起大声说笑过,估计都是特别不善言辞的人吧。

  好像是元宵节刚过吧,一天夜里我从外面归来,已经十二点多了,我还没到三楼,耳朵就灌满了你一句我一句的热闹声音。那时,我才发现隔壁已经换了邻居。我站在房门前掏出钥匙开门,余光瞟到隔壁,那个房间已经变得逼仄不堪,四个大汉塞满了空间。他们是在庆祝搬“新居”,还是在预祝赚更多钱呢?反正没看见一个冒热气的菜,就几个扁塌塌的塑料袋里装有一些烤串,他们在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啤酒,每个人的凳子边都排列着一溜儿酒瓶子。酒已经喝酣,他们兴致正高,这个一句没落音,那个一句已经冒出来。我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冷水洗脸,听见隔壁有酒瓶子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其间好像还有观点不同的争执,直到我沉入梦乡。

  我从来没在早晨看到过他们,他们比我起得更早。他们早早就赶往工地了。但是每一个夜晚,他们照例是要喝酒。他们是这座城市里的民工,他们不顾劳累不管风雨冰雪地打工做事,收入应该不错,所以对待自己也不错;他们已经不再是那种只傻傻干活死死挣钱的人,他们不愿住在狗窝一样零乱和散发着各种来路不明气味的集体宿舍里,于是来这安置小区里租房,在每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做一顿晚饭,喝一顿酒,权当生活的享受。在异乡的城市中,这是他们生活里透出的一点光亮。

  他们的每一个夜晚都是相似的,总是聚在一起高谈阔论、高声劝酒聊天,每次瞧见我回来掏钥匙开门,里面总有人招呼我一块儿喝点酒。我也萌生过和他们一起喝酒聊天的念头,但都止于念头,我强硬地管住了自己的脚步,微笑着说,我不会喝酒谢谢啦!里面的人也不计较不失望,下回遇见继续叫我,好像根本就不记得我从前的拒绝。我知道,这份邀请是真诚的。

  我后来想,我没去和他们喝酒,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和他们缺乏共同的话题。喝酒只是一个外在的载体,聊天才是悦心的途径。我不想因为我的参与,破坏了他们的兴致。我很清楚,如果把一顿简单的饮酒喝成复杂的应酬,那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离结束快乐也不远了。

  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和大声说话,透出的都是满满的快乐和愉悦。他们劳累的只是身体,而精神没有负累,因此生活变得简单而快乐。我打心眼里羡慕他们,如果当年我不那般苦苦挣扎求学,现在的我估计也是其中的一员,而不是现在这般境地。外人看我风光无比,实则备受煎熬,是用身体的一点点地透支换取未来。

  隔壁的邻居们是没有失眠的,他们安然入睡,消失的力气在一夜之间复原如初。而我很多时候为了一点工作上的事情通宵达旦地加班,为了一点利益的得失耿耿于怀无法安睡,以至于一次次在斗室里做困兽之斗。如此努力为什么?在大地上,我们只活一生。隔壁的邻居们以他们的方式告诉我,生活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于是我努力让自己如一棵乡下的青草安顿下来,开始相信生命里远远不止一个春天。

  他们喝酒后打扑克牌,赢的大声高呼,输的痛声号叫,每一局出牌都好像是在打铁,发出剧烈的砰砰声,好像他们个个练就了铁砂掌,一掌盖过一掌,只差桌子没有击碎。喝酒无可厚非,借酒助兴,借酒消愁,可对于打牌我素来无好感;但只要不是太晚,我也不计较,我照例看我的书、写我的文、听我的歌。可是,他们一次比一次投入,有时候隔壁歌厅的歌声消失了,他们的打牌声升级为夜晚的最强音,我终于忍无可忍,摘下耳机,冲出房门,使劲敲他们的门。里头一阵慌乱,生怕是警察抓赌吧,好一会儿,房门才徐徐打开,见到是我,开门的人和里头或坐或站的人都长嘘一口气,紧张的气氛立马消失了。我站在门口,没迈脚进去,气冲冲地朝他们扔下一句:“玩牌也不分个早晚,什么时候了还大呼小叫,明天还要不要上班啦!”他们一声不吭,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脸接受批评的诚意。

  我瞬间感觉到了乡村的淳朴,他们是无心的,忘记了自己置身在城市里,在喝酒打牌中一次次回到了故乡,在故乡的夜里是无所顾忌的,想叫就叫、想喊就喊。我突然又有些于心不忍,因为我同样来自乡野之地,于是语气变得柔和:“以后注意点咯,隔壁歌厅没唱歌了,你们也按时结束好不好?这样子大家都好。”他们还是没说话,脸上都是愧疚的笑。从那以后,他们的打牌声就和歌声一起消失在夜晚,没有再破例过。

  我以为他们的快乐会长久持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还不到九点,以往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喝酒呢。楼上很安静,出奇的安静,我走到二楼转角处,按亮灯,发现隔壁那个高个子男人独自倚靠在走廊的栏杆上,脸上像凝结着厚厚的冰霜,正在使劲地吸烟,脚下的烟屁股横七竖八。他一定是遇到了很棘手或特别伤心的事情。我不知怎么打招呼,更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蹑手蹑脚猫一样蹿过他的身边,开门进房子。自始至终,他的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在楼道的夜色里好像一个溺水者,窒息得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就是这个高个子,曾经无数次招呼我和他们一起喝酒。一个对陌生人都充满了热情的人,不是遇到过不去的坎是不会这样子的。

  我无法确知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一连好几天,隔壁的房间里没有了过往热闹的喝酒声和打牌声。我也不知他们人员是否还齐全,因为那房门一直都是紧闭着的。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隔壁房间里走出一个矮墩墩的中年女子,嘴巴涂得红艳艳的,还有一股浓郁的脂粉味。我不知那四个男人是何时搬走的,突然没有了隔壁的那种热闹的生活气息,我顿时变得无所适从,觉得整栋楼都是空空荡荡的。

  我怀想与他们为邻的日子。直到现在,我都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放下所有的顾虑,和他们好好喝上一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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