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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柿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5358
⊙ 文 / 陈 武

  红柿子

  ⊙ 文 / 陈 武

  陈 武:江苏东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多家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五百余万字,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

  三子不像坏男孩。雪雪也不像坏女孩。他们本来就不坏。或者还不知道什么叫坏。三子约雪雪上山,雪雪就爽快同意跟三子上山了,就像冥冥之中早就约定一样。

  这么说,一开始,两人还是挺有默契的。

  反正是游和玩嘛。游……游是什么东西?游就是游……东游西荡的意思,是不是?是不是?嘻嘻,玩……玩嘛,就是乱跑一气,爬高上树,猴子一样,是不是?三子说。三子的口里充满了快乐。

  三子的话,雪雪开始是认同的。还觉得三子说得很有道理,很智慧,都不像他嘴里说出来的了。他在他叔叔的水果店里卖水果,身上都是水果味,说话天一句地一句,真一句假一句,没个准头;当你感觉他句句是真话的时候,又觉得他句句都像假的,不让人心里踏实。他突然把游玩的事说得这么轻巧,这么够味,这么满不在乎,雪雪立即觉得他高大了起来,像苛罗坨(他们居住生活的地方,一个奇怪的地名)的人物了。就是算上整个石门营一带,也是了不起的。

  是的,他们玩得开心,确实是没有章法地沿着山路毫无目的地往山里钻的,东一头西一头,有路就走一程,没有路再回头重走。深秋的西山上,不少树已经落光了叶子,树枝光秃秃地在风中划动。山上常响起尖锐的“吱吱”声,可能是树枝划动山风发出来的。山草更是枯黄了,蔫不拉叽地躲在树下,拿脚踢它,“噗”地飞起一团。反倒是藏在林中的几片红叶,孤零零地挣扎在树枝上,特别惹眼。

  但是,雪雪跟在三子身后,走着走着就腻了,好奇心渐渐没了。没过多久,雪雪就不干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岩石上,折一根小树枝抽打着石头,还把浅灰色的风衣纽扣解开来,散散身上的热气,里面白毛衣上的红灯笼特别艳丽,把雪雪的脸色照得微红。雪雪继续抽打着岩石,把小树枝抽烂了。——她是在发信号给三子,告诉他,不高兴了。可三子腿上像装了弹簧一样,这里跳那里蹦的。雪雪鼓起嘴,扔了小树枝,问,有没有面巾纸?三子从一棵树丫里做出展翅飞翔的动作,落到地上,身上掏掏,掏出了一把弹弓。雪雪真生气了。雪雪一生气,三子就看出来了。三子跳到雪雪身边坐下来,拿弹弓的手揽住雪雪的肩,另一只手去擦雪雪额头的汗。雪雪一手挡开了。三子看雪雪的几根头发叫汗水浸湿了,贴在皮肤上,奇怪地问,有这么热吗?太夸张了吧?我还凉飕飕的呢。雪雪说,你有病!我要回家。三子怕回家。回家就要卖水果,就要送水果,一刻也不得闲。跟叔叔说好带雪雪出来旅游的,不到一个小时就要回去,算什么旅游?还没有上个厕所的时间长。不行,三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行!雪雪冷笑一声,什么不行?你凭什么指挥我?三子怕雪雪站起来,放在她肩上的手臂用用力,说好旅游的嘛。雪雪“嘁”一声,这叫旅游?三子说,游玩行吧?雪雪还是晃晃肩,抖开他的手臂,站起来,讥讽地说,看你跟懂得不少似的,旅游和游玩有多大区别?别卖弄嘴皮了,我渴死了。三子从屁股口袋里拔出一瓶冰红茶,递给雪雪,张张嘴,没说出话。雪雪喝一口冰红茶,表情痛苦地说,难喝死了,拿走!三子接在手里,也喝一口,没觉得难喝,觉得很对胃口,又“咕咚咕咚”把大半瓶冰红茶喝光了。三子发现雪雪是沿路往山下走的,扔了瓶子追上去,干吗啊?雪雪说,回家不许啊?三子几步撵到她前边,张开手臂,退着往后蹦几下。三子的脚下都是石板路。石板并不平整,宽窄也不均,历经风雨,十分老旧,磨踏得光滑锃亮,似乎有诉不完的陈年往事。有一棵干枯的藤条,从石缝里伸出来,蜿蜒进山上的杂树林里,差点把三子绊倒。三子趔趄着,说,别呀……回什么家?反正你今天休息,多玩会儿嘛。雪雪躲不开他,就尽力往路边闪。路边岩石上有一行摩窠大字,还用红漆涂了:“龎潭古道”。不是“严禁烟火”,也不是谁谁谁“到此一游”。雪雪停住脚,伸手在“潭”字上摸摸。雪雪姓潭,在荒山野岭里发现熟悉的字感到特别亲切,前一个字雪雪不认识,“龎”,会不会是庞?三子姓庞。雪雪心里突然有些激动,庞潭古道,哈哈,是咱们的古道……咱们?想得美。雪雪心想,三子的姓不配和她的姓放在一起,谁跟他是咱们!三子也看到这四个大字了,他像懂得很多似的说,这是通往潭柘寺的古道,从这里能一直走到潭柘寺,翻过那座山头就到了,近得很。雪雪朝远处的山头望望,觉得很远,便把目光收回来。雪雪也听说过潭柘寺,每逢初一、十五,有不少香客把车子停在农家乐门口,进去吃素。从他们口中,雪雪知道潭柘寺是个香火很旺的大寺,周围也有不少景点好玩。但,雪雪不想附和他,更不想翻那座大山去潭柘寺。她只感到口干舌燥。雪雪说,冰红茶呢?三子摸摸屁股,没了。三子又找到理由似的说,你说不好喝的。雪雪说,那你带瓶好喝的啊!三子说,我又不知道你爱喝什么。三子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请雪雪吃炒饼时,雪雪要的饮料是酸枣汁。三子赶忙说,那家破店没有酸枣汁。雪雪想说,你家店里不是有许多水果吗?怎么不带点水果来吃吃?雪雪觉得这个叫三子的男孩实在太没心了,也太粗糙了,好好的一个休息日,怎么会鬼迷心窍被他骗了出来?

  雪雪下决心要回家。

  三子和雪雪都住在石门营的苛罗坨一带。苛罗坨是一个村。雪雪住在山里,一个小山村里的两间破平房住了七八个姑娘,都是农家乐粗粮炖菜馆的服务员。雪雪下班很晚,回家时会从通往山里的路边水果店买水果。和三子就是这么认识的。三子在这家水果店卖水果,其实是打杂,什么都干。雪雪喜欢吃水果,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许多人都夸雪雪皮肤好,都说她会保养,问她用了什么化妆品。其实雪雪知道,她什么化妆品都没用,她知道自己皮肤好的原因,就是喜欢吃水果,不挑嘴,什么水果都能吃饱。本来雪雪还有两个甜梨和一个苹果,可她怕累,不想拿。另外,她也想,三子请她出去玩,还能不带好吃的水果?省得自己背着。雪雪跑出来时,看到三子真的空了手。雪雪的好心情就打了折扣。加上山里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三子的话也不中听,还不如回家吃吃水果睡睡觉了。还好,幸亏进山时间不长,一口气就能跑回苛罗坨了。

  雪雪正走得欢时,三子突然大叫道,看!三子的鬼惊鬼诈吓了雪雪一跳。雪雪很不情愿地往山上看时,就看到高高树梢上那一片红叶了,不,那不是红叶,是一只红灯笼。三子兴奋地说,看到了吗?红柿子!雪雪撇撇嘴,心里说,有什么好稀奇的,房东家里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大柿树。不过房东没有让柿子在树上变红熟透,而是早早就打下来,晒成柿饼了。三子说,我去摘下来啊。三子话音没落,人就钻进树丛了。雪雪看着空中那醒目的红,也跟了过去。雪雪知道,这时的红柿子一定包了一肚子甜甜的汁水,很好吃的。雪雪小时候在外婆家吃过。徽南山区也有柿子树,但不像北京的柿子树高大。外婆每年都会把柿子放在一只竹匾里,一个一个整齐地排好,盖上纱布,放在阴凉处,等着变软变红。要放一两个月,甚至到年根了才能吃。那时的红柿子皮薄薄的,颤颤的,要用双手捧着才不怕破裂。吃这种柿子,外婆叫喝。外婆说,雪,喝只柿子来。雪雪会用吸管插进红柿子里,吸它的甜汁,真是又冰又爽的天然饮料。

  雪雪想到红柿子,满嘴生津。但她跟着三子爬到山坡上就傻眼了。那棵柿子树长在悬崖上,根本爬不上去。就算爬上悬崖,也够不着那枚红柿子;它长在树梢,不要说三子了,就是一只猫都上不去。雪雪大声说,你有本事飞上去吗?三子说,我没本事飞,我有本事搞到它,看我的!三子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子弹,是一颗彩色的塑料珠珠,包进弹弓,对着仿佛挂在云中的红柿子射去。三子连射了几颗子弹,有一颗子弹射中了,红柿子并没有掉下来。依旧在山风中晃动,似乎在奚落他。雪雪也捡一块小石片对着红柿子扔过去,却偏离太远了。雪雪的行为提醒了三子,他把弹弓塞进屁股上的口袋里,也找一块石蛋扔向红柿子。他的准头比雪雪要靠谱些,但仍然不能击中红柿子。这样又折腾了一会儿,雪雪拿出手机看看,都九点多了。雪雪说,你自己玩吧,我要回家。雪雪不等三子回话,就从荆棘丛里钻回了山路上。三子照例还是追了上去,跟在雪雪身后,说我不信打不下来它,又喋喋不休说游啊玩的。雪雪这回铁定心肠不理他了。拐过前边的大弯,就看到山下的村庄和村庄下边的石门营小区高高的楼房了,甚至庞大的石门营环岛枢纽也尽收眼底。三子这回改变了主意,他不再说山里有多好玩了。他说雪,咱们去潭柘寺玩吧。我去过潭柘寺……我带你烧香去。雪雪听见了,像没听见一样。雪雪干脆把外套脱了。雪雪身穿洁白的毛衣,像白狐一样,在山道上灵巧地闪动着腰肢。在她身后跟着三子。三子的身高不见得比雪雪矮,但是三子看上去比雪雪要瘦小些,感觉也就没有雪雪高和壮了。三子这回没有去拦雪雪,他紧紧跟着,弹弓在手指上甩来甩去的,眼睛盯着雪雪软软的腰,还有腰下绷紧在牛仔裤里的屁股。三子知道雪雪的屁股很结实,他触摸过一次。他不是无意的,是故意的。当时好像是三子要请雪雪去吃炒饼。雪雪说不吃。雪雪说不吃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已经吃过一次了。那家炒饼店边上,是卖酱板鸭的店,湖边的酱板鸭,店名很雅,香味也很浓。她想吃酱板鸭。可三子只说请她吃炒饼。三子再三邀请,还把手搭在雪雪的腰上了。不知是雪雪的腰很短还是屁股很翘,抑或是三子很矮,他的手不是搭在雪雪的腰上,而是搭在屁股上。如果他用一下力,雪雪说不定会扑进他怀里。雪雪丰满的胸脯就在她眼前,如果目光是一条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一尺,三子都能感觉到雪雪胸部血脉的流动了。但他还没有用力,雪雪就用力了。雪雪用力甩一下屁股,三子的手就被弹开了。那天,雪雪很不情愿地又吃了一次炒饼。雪雪只吃几口就不吃了。三子不去想雪雪为什么没有胃口,也没有听到雪雪心里的那句话——猪食!他只想如何能真的抱抱雪雪。有几次,他都要得逞了。可雪雪只让他碰碰肩膀,连屁股都是禁区。三子没有适合的地方约会雪雪,他也没有很多的钱。不,他根本就没有钱,叔叔是个抠门的家伙,管吃管住,不管发工资。叔叔把三子的工资直接打到他妈妈的卡上了。叔叔给他的零花钱,不是三十,就是五十,很少有超过一百的。三子的妈妈对他说,要钱干吗?吃喝都由你叔包了,苦钱打来家,攒够了给你娶媳妇!三子没有钱,就不能带雪雪进城去玩。他知道坐公交车,到苹果园,就是地铁一号线了,就能去看天安门了。但他不敢带雪雪去。他只能在苛罗坨一带和雪雪约会。苛罗坨有什么好玩的呢?他们又靠山而居,要跑好远的路才能到石门营公园,公园里人也很多,什么事也干不成。三子就想到了上山。在荒山野岭里,雪雪柔软的小手会让他拉拉吧?雪雪奇妙的身体会让他抱抱吧?他不想她身上有任何的禁区。他喜欢她。他喜欢她任何地方。希望她身上的任何部位都对他开放,特别是对她白毛衣里的身体,三子做过无数次想象,想得他半夜都睡不着了。

  三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雪雪身后,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雪雪回苛罗坨,就算回苛罗坨也不能让她回家。三子能约到雪雪可谓煞费苦心了,他算定雪雪今天要休息,便在几天前就跟叔叔说请假,还跟叔叔要一百块钱。请假和要钱都是叔叔特别警惕的。叔叔问他请假干什么?三子不会撒谎,但也不能暴露雪雪,脸便憋红了。叔叔是个人精,他在水果店见过雪雪,也卖过水果给雪雪,当然也听过三子和雪雪说话,观察过三子和雪雪的一举一动,甚至三子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叔叔都特别关注了。叔叔盯着三子看,说,是不是请人家吃饭?三子实话实说道,不,去旅游。叔叔惊讶道,旅游?三子说,就是去石门营公园。叔叔松口气,心里暗笑,那是散步,不叫旅游。出了京城才叫旅游呢。但叔叔不能笑话侄子。但也不能给他一百块钱。叔叔破例地给了他七十块钱,一张五十的,一张二十的。三子觉得七十块钱不多,但他知道叔叔也不会多给他了,又把自己身上的十多块钱凑在了一起。晚上叔叔打麻将去了。十点一过,三子就一直盯着门口。水果店门口的灯光里,行人越来越少,各种车辆也越来越少,要不了多久,那几个农家乐粗粮炖菜馆的女孩就走过来了。果然就走过来了。果然雪雪进来买水果了。雪雪很矜持,挑了几个甜心苹果,还问一句,你叔叔呢?三子说打麻将去了。三子在收钱的时候,对雪雪说,后天你休息,请你去石门营公园游玩啊?雪雪“扑哧”笑了,说,不去。三子没想到雪雪回答得如此干脆。雪雪的笑也让三子莫名其妙。其实,雪雪是对他“游玩”二字感到好笑。不过是去去公园,还如此正式地游玩。雪雪说不去的时候,其实是想去的。好在三子马上又改口了,那去爬山,你看咱们旁边这山,多好啊,我请你爬山去!雪雪这回没说不去,也没说去,她拎着苹果出门时才说,你敢乱跑啊?不怕你叔叔敲断你的小狗腿?三子冲她的背影说,我都请好假啦!三子知道雪雪已经同意去爬山了。三子心里美滋滋的,比平时提早了半小时就关店门了。叔叔现在的生意做大了,在批发市场里,他又投些钱,和老乡合做了水果批发,加上叔叔隔三岔五会和那个卖麻辣烫的四川女人打麻将,所以三子经常会一个人在店里。三子关了店门,睡在隔间的小铁床上,想着后天就能和雪雪单独行动了,就能拉拉雪雪的手了,便激动得浑身想动。三子还想了雪雪的眼睛,想她的唇,想到她身体上的其他器官。三子翻身打滚的,小铁床咯吱咯吱响了半夜。可想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事,除了甫一照面时的快乐,雪雪从一开始就情绪不对。三子也不知哪儿出了差错,怎么做都是错,怎么说也都是错。他心里就产生了恶念,想着,如果把雪雪拖进林子里,强行和雪雪接吻会怎么样?强行扒了雪雪的衣服会怎么样?不行,雪雪肯定不干。雪雪会跟他拼命的。三子一时没有招,便拉开弹弓,对准雪雪的后脑瓜。如果包皮里有一颗彩色子弹,手一松,她就会被打晕了。但他手还没松,雪雪就回头了。雪雪看他拿弹弓对着自己,吓了一跳,举起衣服挡在脸上,问,干啥?三子说不干啥,玩的,没有子弹。子弹都在这里。三子收回手,拍拍口袋,口袋里发出沙沙的响声。雪雪盯着三子的眼,确认他没有恶意,笑着说,你带我去潭柘寺吧?我们不爬山,我们去坐公交。

  没想到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三子又手舞足蹈了。三子说潭柘寺好啊……好啊。怎么个好,三子没去过,说不上来,感叹了半天,还只停留在好上。而雪雪更多的是想起小时候,外婆带她去兴福寺烧香的经历。雪雪祈求菩萨保佑,她想换一份工作,至少要比现在的工作好。能去潭柘寺,能去烧香拜佛求菩萨,雪雪的心情又渐渐明朗起来。

  通往潭柘寺的公交车并不多,931路,似乎还有948路。后者三子没有把握,但931是肯定的了。没费多少周折,他们就找到931公交站点了。在等车时,三子去一趟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大袋零食和水。让他开心的是,他买到了酸枣汁,不是一瓶,而是两瓶。当三子亢奋地把酸枣汁递给雪雪时,他以为雪雪会满脸笑容夸夸他的。可雪雪满不在乎地拧开瓶盖,喝一口,就从袋子里找出一块脆皮松饼吃起来。公交车上还没开暖气,有怕晕车的人推开了窗户,冷风从车窗外直灌进来。北京的天气怪异得很,仿佛夏天刚刚过去,裙子还没有叠进箱子里,寒冷的北风就呼啸而来了。雪雪早已把风衣穿上了,冷风似乎还是吹透了她的衣衫。她缩一下脖子,瞥一眼站在身边的三子。车里人并不多,雪雪不好意思去挤他,更不好意思钻进他怀里。雪雪用胳膊抵他一下,轻声问,你不冷?三子也怕冷。三子的棉毛衫外只套一件夹克。但他没有理解雪雪的意思,他一只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口袋里有许多彩色塑料子弹。三子又摸摸屁股上的弹弓,这才说,我让你爬山去潭柘寺,你偏要乘公交,爬山就不冷了,还会出一身汗。雪雪刚刚涌起的好心情,怕又被他惹毛了,只好眼睛望向窗外,窗外已经是连绵的群山了,山上光秃秃的,和她家乡徽南的山完全不一样。这种山上刮来的风,肯定是刺骨的。雪雪在心里说,冻死活该!

  到了潭柘寺,雪雪才觉得这一天终究有了些意义。

  潭柘寺游人、香客很多。三子和雪雪毫无悬念地被人海淹没了。他们跟着人流,各处景点跑跑看看。雪雪比三子更好奇,看什么都仔细、认真。三子连走马观花都算不上,他心思都用在雪雪身上了,不时碰一下雪雪,提醒她什么,或干脆拉她一把。在一段铺着石板的斜坡上,还牵了雪雪的手走了一程。看到雪雪的快乐,三子也跟着快乐。雪雪说这个好,三子也说好。雪雪说累了,三子也说累了。雪雪坐在路边石凳上,三子也坐下了。三子打开塑料袋,和雪雪一起喝饮料,吃东西。

  一直玩到下午三点多,三子知道该回了。叔叔六点有事,要到批发市场去进货。他要在六点前赶到水果店。但雪雪似乎意犹未尽,看到路边的指向牌,使着小嗓子,一字一顿地念着上边的字,一副很想去的口气。突然又看到被指向的路边,有几个摆地摊的当地女人,她们面前的篮子里,是各种各样的山果,那一篮红柿子特别艳丽,特别喜人。雪雪说,看,红柿子!雪雪走过去。三子也跟了过去。三子小声说,有什么稀奇的,山上多了。卖柿子的女人显然理解错了,尖着嗓门附和着说,是啊,都是野生的,来两个吃吃,三块钱一个,五块钱两个。三子身上没有五块钱,三块钱也没有了。上午买零食时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剩几块钱硬币,又刚刚买了一串桃木手链。人家要价十块,三子倾其所有,七块钱成交了。现在,手链就套在雪雪的腕上。三子很想买两个红柿子,哪怕买一个也行。因为从雪雪的口气中,他知道她想吃红柿子了。三块钱实在不贵,也不算钱,连一个苹果都买不到,一瓶酸枣汁还三块五呢。但,一分钱逼死英雄汉,三子一点办法都没有。三子便把怨气撒在尖嗓门的女人身上,不屑地说,山上多了,我伸手能摘下来好几个,一分钱不用花。尖嗓子也不是善茬,她说,看你能干的,就你这身高,还摘下来好几个?你伸手试试看?有人会把你手剁了,你以为山上的柿树没主啊?三子的火气上来了,剁我手?嘁,敢剁我手的人还没出生呢。旁边有女人帮腔了,这是来找事的!尖嗓子女人被激怒了,她抓起一只红柿子掷向三子,破口大骂起来。三子的脸被红柿子击中了,喷溅出的鲜红的汁液挂在脸上,像被爆了头。雪雪慌了,她拉了一下三子,示意他快走。三子还逞能地挣挣。雪雪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拖了三子就跑了。身后又飞来一枚红柿子,从雪雪的耳边飞过,落在雪雪的脚前。雪雪躲闪不及,一脚踏上了去,滑下去半米远,摔倒在地。雪雪只感觉头嗡的一声,眼前直冒金星。

  在哇啦哇啦的谩骂声中,突然又响起快乐的哄笑声;雪雪的狼狈相,把她们逗乐了。这回是三子去扶雪雪了。雪雪摔得不轻,膝盖正好垫在石板上。她被三子拉起来时,疼得她眼泪汪在眼里,半天才迈得了步子。

  回程的公交车上,雪雪坐在靠窗的位置。雪雪一声不吭,眼睛始终望向窗外。窗外的群山、树木、建筑,雪雪看到了,都像没有看到一样。雪雪的心里,也像外面的天空一样灰暗。站在她身边的三子几次跟她说话。问她腿还疼吗?肿了吗?流血了吗?问她要喝水吗?三子还把塑料袋里最后一包巧克力饼干拿给雪雪,要雪雪吃点饼干。三子说什么雪雪都没有理他。三子就像不存在一样。

  三子回到苛罗坨,回到他的水果店,替换叔叔进货去了。对于三子来说,这是个失败的一天。雪雪不开心了。没有什么比让雪雪不开心更失败的了。本来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一天啊,终于可以和美丽的雪雪单独在一起了,哪怕一起出行,哪怕爬爬山,哪怕去潭柘寺,只要雪雪开心就行。可雪雪不开心了,还受伤了。三子看到雪雪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腿。三子要去扶她,被雪雪喝了一声,滚!三子再跟她说什么,她是一句话都没有了。她拦了一辆三轮车。孤零零的三子看着走远的三轮车,百无聊赖地走回到水果店。叔叔并不关心三子的情绪,他快速整理好抽屉的钱,揣到身上,只留下一些零票子,说我去进货啦。临出门又关照一声,好好看店。三子在喉咙里嗯一声,呆呆望着门外的马路。马路上行人车辆不少,可他神情恍惚,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全是重叠的雪雪生气的脸。三子哽咽一声,突然要哭。三子把脸埋在收银台上,让自己平静一些。渐渐地,三子觉得都是因为钱带少了。如果什么话不讲,掏出五块钱,直接买两只红柿子,一人一只,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不,他不吃红柿子。他不是不爱吃红柿子,他是不爱吃水果,所有水果他都不爱吃。他天天待在水果店里,一年多了,一吃水果就犯恶心。——当初他吃了太多的水果,叔叔把有残缺的水果挑出来让他吃,那些有疤有麻的苹果,那些烂了洞的甜梨,那些变了味的菠萝,他都能一口气吃饱。吃到后来,终于一口也不想吃了。不爱吃水果不是他不买红柿子的理由。不买红柿子还是因为缺钱。三子是个好孩子,他从来不拿店里的一分钱。叔叔钱挣得不易。他更知道偷钱是不对的。

  但是,三子第一次偷拿店里的钱了。三子拿了十块钱。三子把牛仔裤屁股上的弹弓拔出来,把十块钱折四折,塞了进去。过一了一会儿,三子觉得一次拿十块钱多了,叔叔鬼精得很,会不会发现?他把十块钱又放回钱屉里,换一张五块的。五块钱,可以买两只红柿子。一次五块,十次就是五十。三子心里“扑通扑通”地狂跳一通。当农家乐粗粮炖菜馆的服务员结成一伙从门口经过时,三子还是下意识地在女孩们中间寻找雪雪。三子很快就意识到雪雪今天是休息的,还摔伤了腿。想到摔伤了腿的雪雪,三子心里又是一阵黯然。已经快十一点了。每天晚上都是十一点半以后关门的。三子现在就想关门。他累了。他想关门休息。但他不能关门,送货的车还没有来。三子向门口张望时,车子来了。车子停在门口,那个豁唇的送货人往车下搬箱子。箱子很快就摞成堆。豁唇把送货单摆在箱子上,说,十二箱。三子早数过了,他在单子上签了字。三子又把十二箱水果搬进了店里。在搬最后一箱时,上面的三个字让他吃惊了,“红柿子”。三子立即打开保鲜的泡沫箱,果然是一排排整齐而鲜艳的红柿子。三子乐了,他小心拿一个在手里,一脸温馨的笑容,仿佛面前就站着雪雪,仿佛这一箱红柿子都是雪雪的了。三子在心里说,雪雪,我要送一对红柿子给你。

  可是,一连几天,雪雪都没有出现。她是在养伤吗?那一跤摔得很重。没看到雪雪,三子才感觉到雪雪的疼痛。三子给雪雪留了几个又大又软的红柿子。但,水果店已经卖了五箱红柿子了,雪雪仍然不见踪影。有一天,三子问雪雪的同事,那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女孩说,我们还想问你呢!三子说,她不是伤了吗?圆脸圆眼睛女孩说是啊,她好了就不见了。我们打她手机都打不通,肯定是换卡了。三子不相信,雪雪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肯定是故意躲他的。

  毫无预兆地,下雪了。北京的第一场雪让三子心里透亮了很多。因为他也离开了叔叔的水果店——三子偷钱的事叫叔叔逮到了。三子的钱没地方藏,就藏在钢丝床的床腿里,裹成卷子捅进去的。三子离开叔叔的水果店不完全是因为东窗事发,他还要去找雪雪。他知道雪雪没有离开北京,肯定还在某一家饭店做服务员。只要三子肯用心,他就能找到。三子萌发这个念头时,他不再一次偷五块钱了,而是一百一百地偷。叔叔找到他藏钱的地方后,并没有责骂他,也没有没收他的钱,而是买了一张火车票,让他回家,还额外给了他五百块。三子没有回家,而是退了票,自己闯天下了。

  三子走在纷飞的雪花里,心里比雪花还洁白还亮堂,他想着先要找个住处,然后再找一份工作。

  没有人在乎三子要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北京城这么大,谁会在意一个十七八岁的乡下少年呢。

  是啊,就连雪雪,都已经忘记了三子是什么模样了。不,她压根就不记得三子了。

  正如三子预料的那样,雪雪确实还在做饭店的服务员。北京东三环内新东路附近,有一家叫豌豆靓汤的饭店,雪雪就是在这里工作。

  眨眼过去了一年。又一眨眼,又是一年。在一个罕见的没有雾霾的上午,秋阳高照,和风徐徐,雪雪和一起轮休的小姐妹们出来逛街。这是雪雪来北京的第三个深秋了,她已经不是一个脸上还有着婴儿红的小姑娘了,也不再像三年前那样乡土气了。当她身着休闲装,走在三里屯一带僻静的街区时,根本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她就像在京读书的大学生,优雅而得体地沿街散步。马路上的落叶刚刚被清扫干净,偶尔还有一片黄叶落下来,轻飘在雪雪的面前。沿墙的草坪绿茵茵的,显得特别安宁。雪雪和好姐妹仿佛受到感染似的,也步履从容,心静如水,街边那些神秘的院子,还有门前站岗的哨兵,都不再引起她们的好奇了。但是,蓦然间,当她看到一排排高高的树上那满树满枝的鲜艳的红柿子时,心里不由得抽搐一下。怎么会有这么多红柿子?前边路口那儿,有几个穿工作服的清洁工人正在打柿子。雪雪对身边的好姐妹说,我们去看看吧?好姐妹说,你要买吗?不好吃的。雪雪说,我好久没吃了,还是小时候在外婆家吃过。好友显然不知道她的心思,提醒道,小时候什么都好吃的。但,雪雪还是走了过去。清洁工人们在长长的竹竿上绑着镰刀,把树上的柿子削下来,柿子落在由四个人扯着大床单上。雪雪知道,这样的柿子还没有熟透,还需要在阴凉处放一段时间才能吃。卖吗?雪雪谨慎地问。一个扯着床单的大妈笑着说,不卖,喜欢就拿几个吧。雪雪不好意思。大妈热情地说,拿吧拿吧,没事的,不过现在不能吃哦。雪雪说我知道呀。雪雪说,那我拿啦?大妈说拿吧拿吧。雪雪和好友就每人拿了四只。

  雪雪宿舍床头的铁架子上,一溜摆着八只红柿子。红柿子经过一个多月的放置,变得更艳更红了,透过薄薄的皮,能感觉到满满的甜汁了。外面正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北京的冬天,唯一的好处就是室内暖和,不怕吃冷。雪雪决定吃一只红柿子,当早餐。雪雪拿一只又大又软的红柿子,却没有找到吸管。好吧,雪雪小心地撕破一点皮,一口一口地吮吸,果然甘甜爽口,还有一种别样的透心的甜。真是久违的美味啊。但是,突然,雪雪吃到了一个硬硬的核,吐到手心里,居然是一颗绿色的塑料珠子。雪雪愣住了,红柿子里怎么会有彩色塑料珠?她试着在柿子皮里捏捏,又发现一颗。雪雪只好把吃了一半的红柿子投进了垃圾筐。雪雪开始检查余下的红柿子。她有种预感,感觉柿子是不是早先被调皮的孩子用弹弓射过。雪雪查看了每一只红柿子,外表看,并没有受伤的痕迹。雪雪决定再吃一只。让她惊讶的是,这一只里还有一颗塑料珠。雪雪想起了三子,那个瘦矮、似乎还没有长大的男孩,他现在在哪里呢?还在苛罗坨帮他叔叔卖水果吗?苛罗坨在门头沟区石门营一带,真是一个奇怪的地名,那个叫三子的男孩也是一个奇怪的男孩。

  雪雪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画面,瑟瑟冷风中,挂在树梢的那只红柿子正随风摇曳。三子拉开弹弓,瞄准了红柿子……红柿子渐渐变成了三子,那个笨手笨脚似乎还没有开窍的大男孩也在风中摇曳,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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