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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男孩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5514
⊙ 文 / 余同友

  树上的男孩

  ⊙ 文 / 余同友

  余同友:七〇后作家,出生于皖南石台县。有中短篇小说若干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年度选本转载。现供职于安徽省文联。

  一

  张克军一回到家,推开房门,陈玲玲就冲上来,两手像溺水的人漫无目的地抓挠着,最后拉扯上他的领带不放,哭叫着,去吧!再不去他就要死了!

  张克军被陈玲玲拉着领带,像一头被拉扯着的牛,跌跌撞撞地来到里面的房间。

  房间里,管管还保持着早上张克军上班出门前一样的姿势——蹲立在椅子上,双脚脚尖踮起,两眼直视前方——像一尊泥胎的小佛像。

  从早上到现在都这样?张克军问他的妻子陈玲玲。

  陈玲玲抹了抹眼泪,点头说,是啊,这都四天了!

  张克军弯下腰,去摸管管的脸。

  管管,张克军说,你不饿吗?你不累吗?

  管管照例翻了翻眼仁,又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的墙壁。

  张克军叹息了一声,顺着管管的眼睛,去看前面那堵墙,墙上是一幅张克军自己拍摄的摄影作品,题目叫《屏风里的春天》。照片拍的是大山里的一座山村,春天的傍晚,岚气升起,几间粉墙黛瓦的民居隐在山腰,近处是一条小溪,一枝开得正艳的映山红斜伸到溪涧边,画面中最重的一笔是村前的一棵大枫杨树,枝叶纷披,枝干高入云空,几只归鸟在粗大的树冠上盘旋。

  张克军看看照片再看看管管,他心有不甘地又喊了一句,儿子?儿子!

  管管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陈玲玲又哭泣起来,她再次说,你还犹豫什么,走吧,快走吧,现在就走吧,他才七岁的人啊,四天没吃了,他撑不到明天了!

  张克军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看着始终平静如佛的管管,再看看哭哭啼啼的陈玲玲,他不禁一阵眩晕,也许,这时的一家人中管管反倒是最正常的一个了。

  见张克军不表态,陈玲玲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下子瘫坐在地板上,放声大哭,张克军,管管要是死了,你让我也死了吧,我也不活了!

  张克军蹲到陈玲玲身边,劝说道,去屏风里也不是个办法呀,他今天要去屏风里,明天假如要去月球呢,你怎么办?你别哭了,老丁晚上就能从美国飞回国内,再试试我托他带来的新药吧。

  不,不吃药,我要去屏风里。

  张克军与陈玲玲一起怔住了。

  陈玲玲立即止住了哭泣,泪水挂在脸上也顾不得擦,她问张克军,是管管在说话?刚才?

  张克军疑惑地说,我也听见了,奇怪,奇怪!按道理说,不可能啊?

  不,不吃药,我要去屏风里。

  这一回,张克军和陈玲玲听到了,听清楚了,这一连串的三个短句,的的确确是从管管的嘴里发出来的。

  陈玲玲扑到了管管的身上,搂着他,捏着他全身上下,好像刚才的话语是从他身上另外的部位冒出来似的。她叫着,管管,是你说的吗,刚才?你终于说话了!你多了不起啊,你说了三句,不,你一共说了六句!太好了,太棒了!陈玲玲亲吻着管管的脸蛋。你能再说三句吗?

  管管却又不再说话了,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走,去屏风里!张克军一下子站了起来说。

  从罗城到瓦县,一千一百公里,现在是农历腊月二十八,张克军上网一查,根本无法买到任何车票,他一咬牙,对陈玲玲说,开车去!

  陈玲玲有点担心地说,那么远,开车,行吗?

  张克军这时候却突然有了信心,行,他指着管管对陈玲玲说,你看,管管竟然一下子开口说了好几句话,说明他还有希望,可能并不是自闭症,对,一定不是,一个自闭症孩子是不可能对一个人一个地方那么留恋的,唉,我怎么这么浑蛋啊,早应该想到这一点啊,走走走,收拾收拾,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

  陈玲玲回过神来,连声说,好呀,好!她回到卧室里收拾衣服之类的东西。她一边收拾一边对张克军喊,你带点烟酒之类,大过年的去兰姨家可不能空手啊!

  张克军应道,知道了!

  简单收拾了一番,张克军一家下了楼,上了车,张克军开车,后排坐着妻子陈玲玲和儿子管管,一家人像是回老家过年一样。张克军看看妻子,又看看儿子,一踩油门,车子滑了出去。

  二

  四天前,兰姨离开罗城,回到她的老家瓦县屏风里村。

  兰姨在张克军家当保姆,已经四年没有回老家了,这一次,她女儿出嫁,她要求回家,张克军夫妇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好意思像往年一样再挽留她。放走兰姨后,陈玲玲暗地里担心管管,但她没想到,没有了兰姨,管管的反应会那么强烈,早知道那样,她说什么也不会让兰姨回去的。

  兰姨走的那天,管管脸上虽然毫无表情,但他固执地拉着兰姨的大包,意思是让她留下来。兰姨一遍遍地对管管说,管管,你放我走啊,我初七一过就回来,也就是十来天时间,你在家乖啊!

  在门外等着开车送兰姨去火车站的张克军不停地看着表,催促着说,走吧,再不走,赶上高峰堵车就走不了啦!

  于是,兰姨强硬地扯开了管管拉着她的小手,几乎是跑到了门外,跟着张克军走了。

  张克军那天有点不耐烦,他想不通,管管为什么宁愿恋着一个农村来的保姆,却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视若无睹。作为一位享受国务院津贴的某大学生物学专家,他觉得这是老天对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天张克军送走兰姨后,直接去了单位,今年他又牵头主持一个国家级科研项目,手底下跟了八个博士生,忙得不可开交,等他下班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发现陈玲玲一脸焦虑。

  张克军问,怎么了?

  陈玲玲说,他一天不吃饭。

  为什么?

  估计是因为你送走了兰姨。

  张克军再也忍不住,他再也端不住一个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生物学专家形象。他破口大骂,妈的,就是因为一个保姆?不吃?你让他不吃吧!我看他能饿到几天!

  张克军边骂边在客厅里转圈,而蹲立在椅子上的那尊“小佛像”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始终一脸平静地望着对面墙壁上的那幅摄影作品。

  陈玲玲双手捂脸,又低声抽泣起来。

  张克军骂了一通,一脚踢开卧室的门,衣服也不脱,把自己往床上一扔,拉过被子盖住脸。他心想,不吃,大家都不吃吧!被子蒙在脸上,眼前一片黑暗,张克军觉得自己真是一只土青蛙坠入了一个黑暗的深井里,井壁光滑,他怎么爬也爬不出来。张克军绝望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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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太累了,张克军就这样睡着了。到了半夜,他醒过来,看见客厅里的灯还亮着,他起床去看,管管睡了,而陈玲玲还在沙发上枯坐,两腮上还挂着泪水。张克军走上前,揽着陈玲玲的肩说,对不起,老婆。

  陈玲玲摇摇头。

  张克军说,你别灰心,我又咨询了一些专家,美国又新研发出了一种药物,能很好地治疗管管这种病,我已经托在美国出差的老丁带了,过两天就能带到。

  陈玲玲继续摇头。她说,你老是给他吃药,吃药,可是老是不见好,我觉得,管管不是病。

  不是病?那是什么?张克军说,他这就是病,有病就得吃药!好了,你就不要太焦心了,睡吧,睡吧。

  那天晚上,张克军把陈玲玲哄睡了后,自己却一直睡不着,他躺在床上不敢动弹,怕惊醒了身边好不容易睡着的陈玲玲,他就睁大眼睛看着室内的黑暗,脑子里有无数个想法在黑暗中交火,有一下,他想起一部曾经看过的外国电影的桥段。电影里,一个饶舌的家伙坐在飞机上,对身旁的一个人说,我想,在飞机上长年工作的空姐们,月经是不是会遇到许多麻烦?我不知道她们会做一些什么样的噩梦,我应该去问问。他接着又说,鸟不做噩梦的,是吧?——在他身旁的那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说,它们做的是集体性的噩梦,那些在科伦坡维尼娅山旅馆外面的渡鸦就是个例子,它们在半夜里常常一齐发出尖叫。

  张克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个电影桥段,也许,这涉及他的专业了吧,他恰好去过意大利,在那里专门研究过渡鸦,有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渡鸦,在半夜里和别的同类一起发出尖叫。

  张克军试着拿掉那幅摄影照片,但管管看不到照片了,便在椅子上闭了眼,干脆连眼睛也懒得睁开了,那样子更可怕,张克军无奈得只好又挂上那幅照片。他一挂上照片,管管就像通上了电的灯泡,立即就睁开了双眼,定定地看着照片,一连几个小时,目光都不移开。

  三

  张克军从车内后视镜中,看了一眼管管。说也奇怪,自从坐上车,往屏风里所在的瓦县方向驶去后,他就开始恢复吃东西,苹果、薯条、牛奶、花生糖,塞了满嘴。

  张克军叹了口气,往屏风里去的路他并不陌生,算起来,这是他第三次去屏风里了。

  第一次去屏风里是在七年前。

  张克军还记得那次的情形,他是和陈玲玲一起去的,他们那时正在热恋当中。当时,张克军主持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研究项目,主要研究短尾猴野外生存状况。恰好,他从网上看到一则新闻,几只动物园里的猴子不知怎么跑了出来,跑到了瓦县屏风里村。不料,几年后,猴丁兴旺,从几十只发展到两三百只,壮大起来的猴子经常伤害村民,成群结队到农户家上房揭瓦,下山糟蹋农民种下的板栗果、玉米等农作物;更过分的是,一些流氓猴还欺负小女孩,对那些单独行走的女孩动手动脚。但因为根据动物保护法的相关规定,又不能对这些猴子处以极刑,如何控制猴群生长就成了一个难题。张克军当即就与瓦县方面联系,双方一拍即合,控制野生猴群生育项目就交由张克军全权负责。

  到了屏风里村,张克军和陈玲玲都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他们不敢相信,在中国的内陆省份,竟然还保存有这样一个完全原始的自然的山村。它的建筑并不古老,大多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修建的,但都与自然环境相和谐,一户户人家错落有致地安放在山间,溪水,大树,炊烟,飞鸟,草垛,一个淳美的乡村,一幅天然的画。据当地一个有点文化的老先生介绍,说这个地方当年大诗人李白来过,专门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诗句,后来,这个村子就叫着屏风里了。看着这样的美景,爱好摄影的张克军就掏出相机拍了起来,《屏风里的春天》就是在那天拍下的。

  在屏风里村的时候,那些猴子仿佛知道张克军的使命似的,竟然一个个都没有露面。村民告诉他,就在前两天,还有一群猴子下山,把一个姑娘的裤子扯破了呢,把那姑娘吓得小便失禁,到现在还在医院里没回来。于是,在当地人员的陪同下,张克军钻到深山里仔细观察了猴群,那些猴子远远见到张克军,便四下里叫啸着,纷纷跳跃着,爬上树,跳上岩,拼命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但带着望远镜的张克军凭着长期的经验,很快将猴子们的活动范围、种群数量等搞清楚了;综合考察结果,最后他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即将避孕药品混杂在玉米中,定点投食喂养猴子们,以达到控制猴群生育的目的。因为山区没有专门的接待宾馆,办完事后,张克军和陈玲玲要求就住在农家,体验一下山里的生活,瓦县的人便安排他们俩到了屏风里村的一户农家食宿。

  这便是兰姨家。

  兰姨那时也才四十岁多一点,是一个精干的农家大嫂,待张克军他们放下了行李,洗了脸,便给他们端来米饭和菜,白暄暄的米饭,黄澄澄的咸豆角,清爽爽的肉丝炒小竹笋,陈玲玲“哇”的一声说,跟这菜一比,罗城的那些什么乡村土菜馆全是假冒的了。两人吃得一屋子喉咙响。

  吃好了饭,他们把椅子搬到了门前的晒稻场上,稻场前是一片小竹林,竹林边淌着一条小溪,哗哗的流水声很清脆,大而白的月亮也升上了天空。

  兰姨点燃了一堆艾草,苦艾味在夜空里弥散开来,幽蓝的萤火虫三五成群地在竹林里、流水上和薄烟中游走。

  陈玲玲对张克军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张克军领着陈玲玲沿着小溪走着。溪边是低矮的小屋,爬满丝瓜的竹篱笆,青石板的巷道,狗远远地吠着。张克军觉得这景象有几分不真实,他对陈玲玲说,这真有点像世外桃源呀。陈玲玲没有说话,其实她也有同感,但她只是把手伸进了张克军的手心里,轻轻地握着。

  走出了村庄,小溪也流成了一个深潭,潭边躺着几块巨大的石头,月光照在上面,它们像浮在水里一样,四周静静的,全世界仿佛都没有别人。张克军和陈玲玲坐了上去,不由得就亲吻着,月光让他们的眼睛很黑,皮肤很白,他们的呼吸粗重起来,最后,他们就在那块巨石上脱光了彼此,月光把他们起起伏伏的影子投射在溪水里。

  有一刻,张克军停止了动作,他觉得眼前似乎晃过一个敏捷的猴子般的身影。陈玲玲问怎么了?张克军看看四周,摇摇头说,没什么,说着又继续下去。陈玲玲像一株月光下的水草,她恣意地扭动着身体缠绕着同样处于激情中的张克军……

  想到这儿,张克军回头又看了看管管,管管仍然不停地在吃东西,他吃起来也如他不吃时一样执着。张克军又叹了一口气。也就是在那次激情过后一个多月,陈玲玲告诉他,她怀孕了。也许,就是在那样一个月圆之夜,在那山村的巨石上,管管在这个世界上诞生了。张克军回想着当年的做爱情景,按照生物学揭示的一般规律,父母越是激情相爱,受孕的后代便越聪明;可是,为什么管管却成了一个自闭症患者呢?

  一开始,张克军和陈玲玲一样,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管管是自闭症儿童。管管生下来后,除了不爱笑,一切和平常小孩无异,到了两周岁时,问题渐渐显露出来,管管对他们俩一点也不亲热,他就像一个没有表情的布偶,无论张克军夫妇俩怎么逗他,他始终像一个哲学家思索着人类重大问题似的,面对张克军夫妇的表演无动于衷。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可是,管管一思索,张克军夫妇就要哭了。张克军偷偷地带着管管到医院去做了个测试,他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管管果然被判定为患了自闭症。张克军拿到鉴定书后,一个人在医院长条凳上坐了一下午。

  过了好几个星期,张克军才犹豫着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陈玲玲。

  接下来的一年里,处于崩溃边缘的陈玲玲从单位请了长假,带着管管跑遍了国内的各大医院,拜访了几乎所有的自闭症儿童康复机构,最终都无功而返。

  幸好,张克军从来没有丧失信心,他也不断地向陈玲玲灌输这种理念:自闭症是一种病,既然是病,就一定会找到治疗的药。

  凭着这种理念的支撑,陈玲玲才稍稍缓过气来,准备继续上班,继续把生活延续下去,但他们不愿意把管管放在学校,让他从小就在一种受歧视的环境里长大,他们决定给他请一个家庭保姆。

  可是,每当请来一个保姆,管管都是很冷峻地走到保姆面前,像一只缉毒犬那样对着嗅源嗅了嗅,然后自顾走开,只要那保姆不离开家,他就不吃不喝。

  请了一个又一个保姆,都被管管的不吃不喝赶跑了。陈玲玲准备干脆辞了工作在家专职陪伴管管,她所在的那家大型国企正在进行大规模的人事调整,陈玲玲有望进入中层,如果辞职基本上就彻底断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就在她即将做出这个艰难决定的时候,兰姨出现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兰姨的出现解救了陈玲玲或者说她全家。

  四

  夜渐深了,一口气在高速上开了六个多小时,张克军找到了一处高速服务区的酒店住了下来。

  他们俩下车时,管管不出声地跟着他们,除了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怎么看都是一个发育正常的乖巧的男孩。进了房间,老丁的电话来了,老丁对张克军说,他已经回到了罗城,给管管买的新药也带回来了,明天一早就可以送到张克军手中。

  张克军低声对老丁说,多谢多谢,暂时就放在你那儿吧,我们正带着管管在外旅游呢。

  在外旅游?老丁的口气有点吃惊,或许在他看来,带着一个自闭症小孩去旅游简直太荒唐了,但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态度的不妥,便接着说,啊,旅游好啊,那好,等你回来就联系我吧,玩得开心啊!

  张克军挂了电话对陈玲玲说,老丁把药带回来了。

  陈玲玲白了他一眼,说,药,管管吃了多少药啊,他吃的药都可以堆一屋子了,可是他好了吗?

  张克军嘟囔了一句,那是因为药不对症。他说着,看了一眼管管,管管已经乖巧地趴在床上睡着了。

  对于要不要让管管服药,张克军夫妇两人存有较大分歧。这些年,张克军总是利用他生物学专家的信息和人脉之便,不断地托人在全球范围内为管管找新药、特效药,而陈玲玲总是对这些药不太信任。张克军知道,陈玲玲最大的不信任来源于自己对于控制猴群计划生育的失败。

  自从第一次去了屏风里后,张克军就和当地建立了长期的联系,不时地打电话去询问猴群的生育情况,让他羞愧的是,在对猴群实施大规模的喂服避孕药三年后,猴子的数量并没有减少,反而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快要突破八百只了。这个结果让张克军百思不得其解。在实验室里,他给猴群喂服的药物避孕效果非常明显,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可对比屏风里村的猴群种群数量,却几乎毫无效果,他于是又去了一次屏风里村。

  那一次,张克军带了几个助手一起去的屏风里。

  那是秋天,张克军一行坐在小车上,沿着狭窄的村村通公路往村里去,两旁山上枫叶通红,松针青绿,栎树明黄,色彩斑斓,山坡上的地块里,成片的玉米在微微摇晃它们的成熟,风景依旧和上一次来时一样让人惊叹。忽然,助手小高指着前面说,猴群!

  果然,有三四十只猴子从玉米地里冲出来,像一队埋伏在此的士兵,它们等候在路边,向着张克军他们乘坐的小车投掷着玉米棒,打得车身嗵嗵直响。司机没见过这阵势,赶紧加大油门,从“玉米弹”的围攻中逃离。

  这个玩笑实在是开大了。张克军一脸羞愧,见到当地的负责人,什么话也没说,先承认自己工作失误。接下来的一周里,张克军和助手们一起再次仔细观察了这里野生猴群的生活习性、猴群活动半径、种群个数等情况;他们观察到的一切似乎和他们之前在教科书上所得来的经验一致,倒是和当地老百姓交谈时听来的,猴子的所作所为更加大胆而富有想象。比如,猴子们会飞身抢去农人头上戴着的草帽;你要是不发火,慢慢商量着,它们可能玩够了还会还给你,你要是骂它一句,它立即就会将这顶帽子挂在高高的树梢,等待雨雪将它损坏后才会从树上飘下来。还有,村里哪家办红白喜事,这猴哥要是来了,你不准备了水酒给它们喝上一顿,它们就会将一团团枯草塞在你家房顶的烟囱里,反正爬高是它们的绝活;后果是让你家的锅灶不但点不着火,而且浓烟倒灌,熏得你全家咳嗽不止。这样的恶作剧可以列上一大串。

  当然,这一次的实地考察也并非没有一点成果,通过观察猴群,张克军觉得,猴群在这里能大规模繁衍,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这里没有大型凶猛动物,猴子们缺少天敌,应了古人所说的“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二是自然生态好,食物丰富。但是这仍然不能解释,避孕药为何对这些猴子没有任何作用呢?

  张克军最后提出了一个新的控制猴群生育的方案,即给猴群喂养一种抑制它们发情的药物,让它们失去交配的兴趣,几年下来,猴群不就自然减少了吗?这个方案作为一个新的实验课题,得到张克军所在的学院里的科研经费扶持,全部药品免费发放到屏风里村,由当地人组织投放。为了落实到位,张克军还让自己的几位助手轮流到屏风里村担任指导,确保药品能被猴子们吃下。助手们带回来的录像资料显示,填充了药物的玉米、水果,都被猴子们一一“笑纳”到腹中去了。

  然而,在这年年底,通过统计,猴子数量又增加了一百多只。

  两次投药失败,张克军作为专家的权威在家庭里受到了严重质疑,直接后果就是,陈玲玲对他不断喂给管管各种药物一概持怀疑态度,她经常对他说,你是把管管当猴子一样去喂药吗?

  每逢陈玲玲这样发问,张克军只好按捺住不快,慢慢从生物学、病理学乃至科学发展史等角度,耐心地做通陈玲玲的工作,让她同意给管管服用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药物。

  五

  现在是农历腊月二十九了,从高速服务区吃过早饭,张克军又带着陈玲玲与管管上路了。

  上车的一刹那,张克军忽然有种很荒唐的想法,他觉得,他们这一家子有点像去西天取经的一行,不过人物类型不够鲜明,小车可以是白龙马,自己和妻子陈玲玲呢,既是任劳任怨的沙僧,又是逢山开路逢水搭桥的孙悟空,而儿子管管呢,他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倒是与那个一有不满就念紧箍咒的唐朝得道高僧形象十分的契合,只是小了几号罢了。张克军知道自己这想法有点悲凉也有点无奈,他嘘了一口气,挂挡,提速,驾着“白龙马”奋力向瓦县驶去。

  车子越往前行驶,也就离屏风里村越近,而管管似乎也越发活泛起来,张克军发现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似乎在喃喃自语。张克军有点惊喜地对陈玲玲说,你看,管管好像在自言自语呢。

  陈玲玲也像在欣赏一场经典电影似的,欣赏着管管的嘴唇,努力想听懂他在说什么。

  陈玲玲通过唇形猜测,管管在重复着某几个音节,好像他在重复叫着“兰姨,兰姨”或者是“屏风里,屏风里”,陈玲玲对张克军说了自己的发现。

  张克军点点头说,不管叫什么,他能主动开口说话,就是一个好的迹象。

  其实,张克军第二次去屏风里村考察时,也去了兰姨家,但是和三年前他第一次去相比,兰姨家里邋遢了许多,兰姨的丈夫好像已经不认得张克军了。他却是个话痨,当张克军问起兰姨时,他絮絮叨叨地对张克军说,她啊,去城里打工了,这村里没法待了,种什么都被猴子抢了去,再下去,这猴子连人都敢抢了,她在城里医院做护工,上个月是给一个坐骨神经痛患者做护工,这个月又换了个心脏病患者,你说这人怎么有那么多的病呢?反正,她去打工后,已经换了二十多个病人了,这二十多个病人哪,每个人的病都不一样,高血压、糖尿病、脑梗塞……

  张克军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兰姨了,却不料,几天后,他回到罗城却意外遇见她。

  那天,张克军去家政公司再一次去为管管请保姆。陈玲玲发了话,这一次请的保姆如果仍然得不到管管的肯定的话,她就只好辞了职,自己当保姆了。

  对于能不能请到能获得管管认可的保姆,张克军并不抱着多大希望,因为谁也不知道管管的脑袋里想些什么,他奇怪的嗅觉到底在那些被淘汰的保姆身上嗅到什么,外人一概不知。张克军正在家政公司提供的介绍簿上翻看着保姆资料,忽然,坐在一旁沙发上的一个人站了起来,她说,你是张老师?

  张克军抬头一看,疑惑地说,兰姨,是你?

  兰姨告诉张克军,她在医院里做护工做得好好的,最近来了一个护霸,要求所有做护工的都要给他交纳费用,兰姨忘了交,就被赶了出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事,她就只好到家政公司来试试看。

  张克军想了想说,那到我家看看吧。

  直到这时,张克军也不抱任何希望,他只是想,也许谁都不行,还不如给兰姨一个机会,真的不行,他就请兰姨好好吃一顿,也算是还了当年她招待他和陈玲玲的人情。

  张克军开了车直接带着兰姨回到家。

  管管跳下他的坐骑——那张明式家具风格的木椅,走到兰姨身边,闭了眼,嗅了嗅,然后转身慢慢走了。

  张克军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兰姨了,兰姨明白,她的气味同样没被管管接纳。她笑了笑,也转身要走。不料,管管突然回转身,把兰姨拉到了他的坐骑前。陈玲玲示意兰姨拿起桌上的茶杯给管管喂水。兰姨拿起茶杯,将杯口对着管管,管管竟然听话地张开了嘴,一口气喝光了一大杯水。

  陈玲玲高兴地拉着兰姨说,找到了,找到了,我可以去工作了!

  从那以后,兰姨就一直在张克军家待着。管管似乎特别黏着她,对她的依赖度远远超过了对爸爸妈妈的依赖;张克军夫妇离开家再长的时间,管管都没有反应,但只要兰姨出去超过三个小时,管管就显得特别反叛。他反叛的形式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就是绝食,不吃不喝,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好在兰姨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保姆,这么些年,几乎所有时间全陪着管管,连过年都不回家。而这一次,兰姨不得不回家,张克军夫妇以为他们能应付得了,谁知道,到头来,还是演了这么一出。

  六

  在经过高速公路、省际公路、县乡公路的一系列转换后,傍晚时分,张克军开着车驶入了通往屏风里村的村村通公路。

  腊月,屏风里村两旁山寒水瘦,但照一个从都市里出来的人看来,风景依然美丽。有了上次的教训,张克军不敢看风景,他牢牢关上车窗,生怕从两旁山上会冲出猴哥来,重演他上一次来屏风里村时遇到的一幕。

  自从上一次离开屏风里村后,张克军再也没有回来过,不过对于这里的猴子,他却是时常关注的。兰姨每周都会打电话回家,从她那里,张克军知道了屏风里村猴子们的命运变化。

  在连续两次给猴群大规模喂药失败后,当地政府想到了一个办法,即开发旅游业。不承想,原来人人讨厌的猴子一下子成了发展旅游业的活广告,“到屏风里看猴子”成了最有蛊惑力的旅游项目;尽管不时出现猴子伤害游客、抢夺游客财物事件,但与旅游业带来的收入相比,那就不算个什么事了,大不了,在游客意外伤害保险上多费些小钱罢了。前不久,兰姨的丈夫在电话里说,政府又从安徽皖北的一个县请来了四个耍猴人,他们抓到了一批猴子,天天训练它们,现在这些猴子有的会采摘野果献给游客,有的还能和游客牵手、合影,当然,给猴子吃的也好,天天都有新鲜水果吃,吃得比我们人好多了。兰姨的丈夫又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起来。在一旁听着的张克军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那山里猴子数量有没有减少或增加?兰姨向她的丈夫转述了张克军的疑问。她丈夫说,没少,但也没多,这些猴子好像突然就懂得了计划生育。

  张克军将车子开得很慢,一是随时观察两边的动静,二是也注意观察管管的反应,管管嘴里还是咕噜咕噜念叨着谁也听不清的几个音节,两条腿却不安分地抖动起来。

  一路往前走,张克军看到路边钉了许多界桩,还用白石灰撒了一路的界线,看样子,是拓宽道路用的。再往前,快进村时,张克军发现,几年没来,村子里原先低矮的民房基本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小洋楼,有的外墙贴了红红绿绿的马赛克瓷砖,有的却还裸露着,也有的正在施工,都盖到了二楼。远远看去,很多人家的门楼上都横挂着喷绘的巨幅广告和招牌,上面写着“屏风里农家乐”“观猴第一家”等字样,而村口小溪边那几块巨大的石头,被人在上面搭盖了一个类似小亭子样的建筑。亭子上也挂着一个手写体的广告牌:“出售野茶,现泡野茶五十元一壶。”

  张克军将车子停在村口,下了车,看着眼前这个有点陌生的村子,他再也找不见兰姨家的那幢老房子了。陈玲玲也下了车,她也惊讶于眼前这个野心和生机都一样勃勃发展着的村庄。她对张克军说,这里家家都在做生意啊?会不会,兰姨再也不愿意到城里当保姆了?她这次回来是故意的?

  张克军没有说话,他望向村庄后面的山林,寻找着猴子们的身影。

  忽然,陈玲玲失声叫了起来,管管!管管!

  不知何时,管管也从车里钻了出来,他一扫平日行动迟缓的模样,快步奔跑着,跑到溪边的大树下,两脚一纵一纵,那么高大的树,他竟然一会儿就爬到了树端。他坐在树丫上,像一个猴版的佛,俯瞰着张克军与陈玲玲,脸上依然是那种忧郁的思考者的表情。这回,上帝一思考,人类就大叫了——

  管管,危险!陈玲玲尖声叫着,管管,你下来!

  悬挂在大树上的管管毫不理会陈玲玲的叫喊,他猴一样反手搭着额头,目光望向远方。

  

  ⊙ 祁 媛·触摸我梦系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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