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行的变奏
⊙ 文 / 陈思安
陈思安:一九八六年出生,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于《民族文学》《少年文艺》等刊。出版中篇小说集《天马行空那些年》,曾获第二届朵日纳文学奖新锐奖。导演戏剧作品有《沉默的间隔》《Rabbit Hole》《随黄公望游富春山》。翻译作品有《贞德再临及其他剧作选》。
一 手动进入文学史计划
她感到逛图书馆是一件世界上最容易令人感到沮丧的事情。尤其是像国家图书馆这样馆藏巨大的图书馆。巡行在一排又一排简直看不到尽头的书架之间你才能发现这个世界上居然产生了那么多的纸质垃圾。数不清的人在生产着不知所云的文字并以文化的名义伐倒树木挺立在这里。抚摸着架子上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经常会叫她感到绝望和窒息。然而因着工作的原因她又不得不频繁造访图书馆短时间内也没有换一个行当的机缘她也就不得不去忍受那种窒息的沮丧感。
慢慢地她也找到了克制自己沮丧感的方法。她会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去写作垃圾不要去制造垃圾更加不要作为垃圾陈列在这里。这样她才能够勉强自己在浩如烟海的不知所云当中奋游从而维持自己的生计。
她是这样对于垃圾心怀绝对警觉的人。那本天蓝色封皮的书就那样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注意力。当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把那本书从书架上取下来后几乎要失去自制力想要把这本书给扯烂掉。
这本书跟她学生在学校旁的打印店里十五块钱一本打出来的研究生论文用的是一模一样的纸张和设计只不过更加粗糙也更厚。廉价而凹凸不平的纸张上印着一行宋体加黑的大标题来自于神的启示。右下角还有一行楷体不加黑的副标题有史以来最具原创性的文学创作封皮最下方居中的位置是作者的名字。
她双手颤抖着翻开书还没看几页。书中无聊恶俗狂妄的内容已经快要让她心脏病发了。在精神崩溃之余她还是敏锐地留意到这本书既无图书馆标记也无条形码馆藏电子系统中也没有记录。
有一件事是她可以凭借经验确知的就是这样的偏执型精神病人绝对不会只干一次甚至都不会只在一个地方干。于是她在工作之余执着地开展了自己的垃圾清除计划。果然如她所料大到国家图书馆首都图书馆小到各个辖区图书馆甚至社区图书馆都有这个偏执狂偷偷塞进去的神祇之书。
清除工作的顺利得益于这个人总是把自己的书塞到同一个分区同一个位置。在世界名著分架上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和战争与和平之间。另外一件她可以凭借经验确知的事情就是这个世界上注定要相遇的人总是会在恰当的时刻相遇。
她是在一次特意坐了十几站地铁远涉到一个远郊区县的图书馆里开展垃圾清除计划时意识到自己被他尾随了的。在心生恐惧之后她镇定下来放慢步速准备以口袋中刚刚从图书馆里偷出来那个人的书作为武器迎击。她告诉自己用垃圾的书来解决垃圾的人多么合适。
令她无比吃惊的是那个男人居然热情地快跑上来跟她搭讪。你好尊敬的读者我就是你拿的那本书的作者我注意你很久了我一直在等待跟我的读者面对面地交流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死死握着那本垃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那个男人满脸都是热诚的喜悦。
我知道自己伟大的作品终将遭遇同样伟大的读者。她怔了半天手松开了书。喃喃地咕哝出了一句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自己是终将进入文学史的人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得到重视但是伟大作家总是会被同时代的人所不解你想想卡夫卡就知道了人们还没有做好准备。但是我并不气馁我想到了所谓进入文学史不就是进入图书馆嘛既然那些评论家学者还没做好准备我可以让自己的作品先进入图书馆。我称之为手动进入文学史计划就是这样我遇到了你我们并不孤独最近各个图书馆里我的书都有人取阅我正在着手补货中。
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背兜里不仅有厚厚一本书还有男人强行塞给她的六本介绍性小册子和一堆抬头冠以各种家的名片。她走进储物间把背兜底朝天倒了个干净现在储物间里已经快要被这些天蓝色封皮的垃圾给填满了。她感受到异常庞大的劳累仿佛全宇宙的垃圾都倾倒在了自己家的斗室之中。
一生中她从未这样沮丧逛图书馆时遭遇的那种沮丧简直无法与此时的万分之一相比自己的垃圾清除计划反倒带来了更多的垃圾她感觉自己是太阳系的罪人。然而作为一个总是能够宽慰自己的人她很快又找到了安慰的理由。更多比他还糟糕的人和作品都进入图书馆和文学史了不是嘛那又能怎样也不是真的就世界末日了。
二 杀鱼
他嗜爱吃鱼胜过其他一切食物。应该说是酷爱。他每天都要买一条新鲜的鱼回家吃有时甚至一天要吃上两顿或三顿尤其是在他心情极度好或者极度不好时。
这爱好给他的家里人带来了很多困扰。没有人能忍受天天吃鱼。他老婆曾经强烈地反抗但在发现自己只有在离婚和每天吃鱼之间做一个选择后选择了忍受。
他在每日下班后的傍晚去买鱼。菜市场里没有人或鱼不认识他。每当他的身影出现在菜市场中整个市场里的鱼缸中的鱼都开始躁动不安游得飞快去撞玻璃。
鲤鱼和鲫鱼是他的最爱。不过什么东西吃多了也厌烦。所以他偶尔也会吃武昌鱼草鱼鳜鱼或者鲶鱼但是他从来都不吃带鱼三文鱼这类不能现杀的冰鲜鱼。
他喜欢闲逛在菜市场中反复挑选看起来最壮硕的鱼。在选中了当日的宠儿后他便用手指轻轻一点。小商贩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用渔网一捞提到他面前过目。
大家都知道他对鱼是出了名的挑剔。他经常会瞥一眼网里的鱼后转身回去再选择另外一条。商贩也就把这条放回去再捞出他想要的另一条直到他满意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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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 金·灰色调4
挑中自己满意的鱼后他就背起手站在案板旁边。他每日都要亲眼监督商贩用力把鱼在落满鱼鳞的地面上砸晕。还要监督他们开膛破肚把鱼的内脏清理干净。
他默默享受着自己心里隐秘的欢乐。每日如草纸般空白发皱的生活似乎都是为了傍晚的这一刻而存在而生动。买鱼从来都与食欲无关而是与权力密切相关。
每一次挑选都是一场无声但精彩的生杀予夺。他的手指轻轻一点便决定了一条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的终结点是否到临。酸爽的快感经常颤抖着爬上他的指尖。
当你把杀鱼只看成是做菜的其中一道工序时就永远都体味不到其中的残酷所在。他曾经无法理解商贩的麻木。不过麻木会给人慰藉让一切显得没有那么糟。
心情不好时他会在不同的摊前连杀好几条鱼。心情特别好时他会反复挑选很长时间。以便让那些鱼在死和非死之间感受命悬一线的刺激和劫后重生的喜悦。
每一次挥指间他享受着大权在握的满足感。每一次更换杀戮对象时他享受着操纵生命的优越感。对象的不同并不妨碍享受快感的程度但他刻意忽略这一点。
他坚信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着某种隐秘。即便有时那隐秘的享乐会悄悄蹿出来泛到脸皮子上。至少我的隐秘并没有影响他人的生活他经常这样对自己说。
比如他根本就不爱吃鱼可这隐秘又能妨碍到谁呢。每个傍晚的午后他踩着一天的疲困厌倦走进菜市场。少时后拎着袋子出来脸上闪烁着满足而喜悦的光芒。
三 城市浪花
每个二十几岁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大概都倾向于认为自己是一个作家或者艺术家当然他也包括在内。常年的落魄令他只能把家当减缩到最少以便随时做好被房东驱逐出门的准备。他坚信与他钟爱的创作和未来将要获得的巨大成功相比现在经受的一切都不过是将来忆苦思甜的谈资。城市卷动着他的欲望在夕阳里快速翻滚犹如洗衣机的滚筒箱。他被裹在其中跟着滚筒一起高频旋转直到头晕目眩但控制停机键的人却并不是他自己。他目前倒也还不想停下来只要仍在旋转中那眩晕的美感也令人着迷并伴随着肥皂泡制造出来的彩虹色。
他喜欢在早晚上下班高峰时走很远的路到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或地铁口前观察来来往往的人们积累写作素材。即使总是在观察。人们的无知觉庸碌和贫乏依然会经常令他感到震惊。
人怎么会允许自己这样活着呢。这个巨大的问题时常飘浮在他的心头。他希望自己能够用写作来弄明白这个问题因此他坚持不懈地去观察。
他看着行色匆匆的每一个人脑子里构想着一桩又一桩他们的身世以及他们被推到这里的原因。一个接一个的烟头熄灭在他的鞋底板下一条又一条复杂阴沉的故事浮起在他的眼前。他仍不着急写下来他只是静默地看着。
人的脸组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海浪一波紧跟着一波从地铁口里吐出来不由分说地滚动到他的面前。一天跟着一天他看到这些浪花中翻滚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厌倦麻木甚至憎恨由地铁口奔涌出来而地铁外面除了他在凝视的眼睛之外别无所挡。他经常感觉自己是在为整座城市承受着这些浪花的冲击。
清晨艳柔的阳光并不会抚平浪花激荡的泡沫傍晚漫天的熙熙红霞也不会唤起他们的惊叹。脏雾弥散不会多增添一条他们眉间的凝皱瓢泼大雨也不会阻挡他们快速前行的脚步。而看起来无论任何东西似乎都不会改变浪花卷动冲击的模式。
他踩着城市夕阳的最后一抹残云往自己租住的小房间走回去。从他第一天坐在地铁口开始观察后就再也没有坐过地铁哪怕经常要走上一两个小时的远路。他用尽量消耗自己的体力来抵抗浪花带来的腐蚀。
然而真正的困难总是在自己单独面对自己时才会渐渐浮现出来。他摊开一张比一张更洁白的纸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创建一个又一个文档手就像被橡皮筋捆住了一样打不出字来。
无数的字词飘浮在小出租屋内的空气中沉重到无法降落下来。他的头脑中精光四射几乎快要核爆但发射键并不在他手里。难产的痛苦从头到脚笼罩着他令他浑身颤抖一言不发。
这里所有的人。翻滚在城市中的浪花。不过都是在忍受着生活。
那么他的欲望该落脚在哪里呢。浪花边缘的泡沫。又该如何忍受无法忍受的生活。
他带着所有的问题和困惑日复一日来到那个地铁口仿佛那里立着他的招魂栓。他渴望也相信也祈祷自己终将在一片又一片浪花撞击瞳仁的残骸中寻找到昭示和新的起点。那肯定不会解决所有问题但肯定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
雾气以傲慢的姿态矗立在眼膜之外以及眼膜之内他俯蹲在手机贴膜摊和盗版光盘摊之间双腿酸涩不堪。世界的秘密正在以封闭的流动状态迅速滑入滑出他的视界。而他尚未知晓这一切。
四 我培养我的恶
我要培养我的恶。并非那种低级的恶。而是有修养的恶。她快速从街角匍匐在地不停发出呻吟声并把头在地上砸出声音的乞丐身边走过。不知道怎么的这个念头就从她的脑袋里长出了芽儿来。也许之前这个念头曾经隐隐拂过她的心头也许她曾经在什么书里读到过类似的意思但只在此时这个念头才真的在她心里扎下根来。
一对看起来像是情侣的青年男女本来走在她前面可猛然间男人挥手就扇了女人一巴掌。女人愣了片刻坐到便道上就开始号啕大哭男人窘迫地四下张望随后伸出脚去踹女人叫她闭嘴。两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犹豫了几秒随后从便道走下机动车道绕过两人之后再走回到便道。
即使耳朵里塞着一副耳机她还是能够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灌进自己体内。精致紧绷的大衣价值不菲的耳机厚厚的妆容漆黑的墨镜上下班时供以快速行走专用的运动鞋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与这个世界暂时隔绝。比较令人遗憾的就是再昂贵的耳机都抵挡不住那些无孔不入的声音。
每日目睹无数的恶。如果没有培养出与之抗衡的恶。可怎么生活下去呢。
她需要在街上快速行走时总是刻意不戴隐形眼镜好让一切都看起来模糊混沌迷离。高度近视再加上一副总是漆黑的墨镜才比较符合这城市的气质。天是乌黑的地是灰黑的楼是亮黑的车是青黑的思维是黯黑的路人是冰黑的。
我要培养我有修养的恶就像曾经培养自己适应这座城市她一边思索着一边走上过街天桥。正是上班的高峰时间天桥两侧摆早点摊的人们照例左手摊着煎饼果子右手相互推推搡搡以便挤占更好的位置。当然我不会颐指气使不会在地铁里相互辱骂不会泼别人咖啡不会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我想要做的只是保护自己而已。
我要的恶只是一种比较低阶思维的恶也许说给朋友听他们都不会认为那是恶呢她想到自己有可能将自我道德标准树立过高而自嘲地笑了一下。她微笑着走过一只臭气熏天的垃圾桶不禁用手掩住了鼻子一个佝偻着腰的小个子老太婆正在垃圾桶里翻找着值得捡拾的东西。真不懂他们怎么会把这么脏臭的垃圾桶放在繁华的商业中心区也许我需要的恶里也要包括忍受这些。
我培养我的恶。形成一层保护罩。世界要在恶中沉没了我只想抓住一块小舢板。
她为自己想出来小舢板这样一个比喻感到满意有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有做一个诗人的潜质又到了那个路口她从口袋里摸索着看有没有几枚硬币。那群衣衫褴褛散发着沉缓臭气的孩子们一如往常地围了过来每个人都冲她伸着手她把摸索出来的硬币放到他们的手掌上。她知道总是游荡在旁边的那个男人在控制着这些可怜的孩子可她又能怎么办呢除了每天早上掏出几个铜板之外。
我要培养的恶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接受现实吧她继续着自己的思考向前走去公司大楼近在眼前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出校园只是在公司里实习的大三小毛头都懂得接受现实每天都往总监的房间里钻了就不出来我一个工作了快十年的倒还要学着如何接受现实想到这里她又自嘲地笑了。她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是啊所谓接受现实不就是有修养的恶嘛!
我不想要巨大的恶即使那可能伴随着巨大的荣华富贵我也不想要完全没有任何的恶那样根本没法在这城市里存活。马上就要走进公司楼里了她脚下一滑差点跌倒了幸亏她还算敏捷踉跄了一下站稳了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把可乐洒到地板上了也不擦干净她心里骂了几句走进楼里。如果我放任自己的善良那也将是一种恶进入电梯前她最后想到这一点。
电梯里的同事跟她打招呼闲聊着昨晚吃的西餐看的美剧。即便进门前差点跌跤这件倒霉事儿也没有打击到她的兴致她心情颇佳地加入闲聊。不就是接受现实嘛又能有多难她决定从此以后都将这些看作是人生修行的一部分。
说实话她今天心情尤为好就连平时她根本就不爱搭理的邋遢男同事的话茬她都肯接两句了。我用从地铁走到公司的十分钟就琢磨明白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人生哲理她心里暗暗地想。那么我肯定是有叫自己过上好日子的能力吧她谈笑风生着。
五 精算表
一个儿子放出去闯荡世界干场事业另一个儿子留在身边养老送终。看来五十年前的计划还是顺顺当当地实现了其实这跟栽花不过是同样的道理。栽花她从来都是行家里手她也发现只要一个行当你做成了人精那么世事都可以拿来套用同一套系统。土的酸碱度直接影响培土的理化性质而大多数花卉在中性到偏酸性的培土里生育良好。酸性过高可在土中加少量石灰粉碱性过高可加少量硫黄粉。那么如果你就是想要酸性过高或碱性过高呢只要比它们所需的加入更多石灰或硫黄呗。
精心地挑选培土并添加不同功用的养料。一个儿子燃着虚妄的腹火开疆拓土源源不断向家里输送财富和地位另一个儿子事事无成窝囊孝顺终日守在二老身边照顾逢迎。五十年的种植开出异常娇艳的花朵人人望着她家的眼中都燎烧着熊熊的妒火。
躺在苟活的病榻前她特意把窝囊儿子叫到身边想要把己生的栽花妙方死前倾囊好让愚笨儿子的晚年不致凄凉。我儿啊她深情地喃喃别再放心思金钱到你那离乡的女儿身上了那女不会在你老时奉孝榻前。我儿啊她抓住最后时间说不如多花心思到你侄身上那侄才有可能叫你安度晚年。
娘啊儿明了窝囊儿子嘴里应着头也点了点心里想着你都要死了就赶紧安心去死吧不要又像上次那样虚晃一枪让我空欢喜。二十岁我糊涂懵懂三十岁上懒惰厌倦四十岁了明白过来也为时已晚到了五十岁上只能等你一死才能得了成全。
窝囊儿子年轻时就顺了娘意也做栽花师傅纵然天资不高做到三四十岁也明晰了个中道理。人的一生并不比花的一生金贵多少然而金贵的花却比很多人值钱得多。金贵的花自然有金贵的养法温度酸碱水量湿度都要保持精确而稳定。
日复一日窝囊儿子在大棚里盯着金贵的花他细心抚弄朵朵肥满艳绝的嫩瓣。给他最肥美的土壤同时叫他知道外面一片贫瘠给他最温纯的水露同时叫他知道外面凄风苦雨给他温柔的抚摸同时叫他知道外面潜藏无数想要将他折断的黑手。给他所有的把他养成金贵的花然后你想要他是什么样他就会是什么样。
人无来生就如花萎不复绽窝囊儿子送女儿远赴他乡临别徘徊只说了一句自由是我唯一能给你的礼物。看着今生最后的念想消失人海窝囊儿子叹了口气不知这是给了她自由还是给了自己自由。他心里明白五十年的大棚精确配比养殖让他除了自己外什么都没有力量负担。
女儿心中也曾有过不解为何所有人都在家族荫护下舒适地生活她却只想着要离开。她用不解编织好行囊背上所有东西一起上路。正如她所想象的越是远离越是能够清晰地一观全貌。
聪慧手巧的祖母苦煞心机建立家业。开疆拓土的叔叔为他儿子竖起豪宅购香车娶美人。窝囊守成的父亲送女远游一言不发。
孤独的游历中女儿偶尔取出从家里偷带出的干花把玩一番。取新鲜花朵将蕊瓣朝下花枝朝上倒挂晾干不可暴晒则成干花可长久保存。这看似娇艳实则虚脆一碾即成粉末的花枝是家族干枯凋亡的标本。
世代更替形成奇特的圆形每一截弧线都自有其行动的轨迹。顺着轨迹前行倒是风平浪静如果想跃出轨迹则需自行承担脱轨的风险。这轨迹中唯一脱轨的是真情。
也许凡事都可以准确计算。温度酸碱水量湿度都要保持精确而稳定。酸性过高可在土中加少量石灰粉碱性过高可加少量硫黄粉。
精确计算得出付出成本与回报率。精确计算得出何时给予爱抚何时该严厉。精确计算换得老有所养和家门光辉。
六 随性而至的人生
她坐在长桌对面头发在汗渍中结成紧绷绷的一团。杯中还剩下一半的啤酒已经没有了冰度使劲儿向上拱着落寞的泡沫。她一边讲话一边习惯性地挥舞着手臂似乎只要手臂停下来嘴巴便也会失去动力。我跟我的初中好友决定要考上东三省的林业大学学好大豆种植技术。我们发现我国的产油量存在巨大问题大豆的种植问题迫在眉睫我们必须马上去东北包产种大豆。她转动着杯子的边沿眼睛盯着拱出来的泡沫为自己曾经的雄心壮志哈哈大笑。
结果我跟朋友都落榜了她去了一个二本学校学会计我又复读了一年。有时候梦想似乎是必须要两人共享的一旦这种关系不复存在那么与之相关的也就肯定不存在了。她捧起杯子叹了口气接着灌下一口热掉的啤酒那液体似乎已经是热气腾腾的。
朋友打电话来说她不想种大豆了说我们那时候太幼稚然后复读时我也不想种了我又想去可可西里支教了。有人宣布发明了用大豆酿成啤酒的方法小麦就再也不能号称只有自己可以创造啤酒了。我老爹觉得女孩儿当老师也不错就鼓励我去考师范。
走在报考志愿的半路上我却变了想法改成报了个南京的特殊学校学盲文。因为头一年落榜时我在报考志愿的书上瞄到了这个学校当时心里就想要是当老师去考那里也不错。述说着自己出人意料的心血来潮她挥舞着双臂抚摸空气用手阅读着空中那些谁也不懂的故事。
正常人不摸上个十年八年是摸不懂盲文的好在我们其实没有盲还可以看摸不懂也可以看得懂。空气在她柔细双手的指缝间流过被她触碰到的都掉进了酒杯里。没被她抚摸到的寂寥地向四周散开。
大二以后我决定要投身电影事业了我写了两三个本子关于精神分裂同性恋和自闭症。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对少数群体的境况比较感兴趣再加上一颗总是忧国忧民的心所以我的主人公历经挫折但是坚韧不拔。她的双眉紧蹙神情严肃嘴里发出的响动混合着啤酒泡炸碎的声音。
我写过最重要的男主人公本来是患有自闭症连话都几乎说不出来的那种但是他的朋友经过种种细节发现他只是假装自闭。真实的情况是男主人公因为爱着自己的朋友而精神分裂了。电影的结局必须要残忍才能唤起观众的感情所以男主人公的朋友无法接受同性恋于是弃他而去。
我翘课跑出去跟剧组做场工剧务各种打杂争取入行。也不是很顺利毕业之后回到老家。她的手从空气中飘落下来再次双双降落在滚烫的啤酒杯上。
回到老家以后有一天我脑子猛然灵光一现。咱们初中生物书不是学过吗农民之所以穷就是因为不会生态综合利用。于是我打算在老家包下几亩地种完了小麦玉米就用秸秆制作饲料渣滓还可以回收利用。
虽然大豆种植计划没有成但是回到农村让我感觉自己始终还是跟土地紧密相连。如果秸秆计划能够成功我觉得下一步就是开发生态养猪和粪土回收。她的双手似乎比酒杯还要火热已经沉歇下去的啤酒再次开始吱啦作响地拱起了泡沫。
我老爹觉得包地有点不靠谱就跟我说你不是还有个人生理想是去北京闯荡一番吗。我一想哎对哦也是哈所以就过来了。经过了各种曲折经历现在倒坐在了你们这些诗人面前。
酒桌旁的众人讪笑着低下头或扭开脸。他们看着自己的脚面若有所思。这顿饭食裹上一层她的故事显得百味丛生却叫他们不知如何评价。
谁看起来有任性的资格实际上却没有任性的勇气。谁看起来有肆意的本钱实际上却没有肆意的想象力。只能说随性而至的人生也是一种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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