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儿子王方正
⊙ 文/张 爽
张 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山花》《清明》等刊。有小说被转载。
星期一这天早晨,王三顺一出门,他的眼皮就疯狂地跳开了。老婆吴香枝听他嘟囔“这眼咋这么跳呢”,就问他是哪只眼睛,王三顺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王三顺的左眼皮那会儿正像个跳神的浪娘们一样舞蹈着。吴香枝一看他指着左眼,不言声了。左眼灾右眼财,左眼跳没好事!走了一段,吴香枝见王三顺还在用手揉他的左眼,就安慰他,也许是夜里没睡好闹的,跳会儿它自己就不跳了。王三顺这几天见天亮就去桃园干活,每天累得跟孙子似的,晚上吃完饭倒头就睡,一睡就是七八个小时,早晨也醒得跟司晨的公鸡一样准时。睡眠好得不能再好。可睡眠这么好,无缘无故的,眼跳什么呢?
走到自家桃园的时候,王三顺的左眼终于不跳了,可他带来刨树埯的镐没用几下,镐把儿突然齐茬地从镐头那里断掉了!这把镐王三顺用了多年,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断了?桃园的地不硬,冻土早就化开,怎么连一镐头都禁不住?王三顺看着断了的镐把儿越想越沮丧,自言自语说,今天真是邪了,怎么一大早就这么不顺呢?吴香枝忙过来仔细查看镐把儿的断口,看完,她舒了口气,说镐头那里的木头朽了!该断!王三顺说,可它早不断晚不断,怎么偏偏今天断?是不是故意要跟老子过不去?断了也好,老子也不干了!王三顺说着,就把断了的镐把儿扔在地上,闷头坐到地边抽烟。吴香枝说,你挺大个人怎么和一把镐头闹气?你不干活,指望我一人把这十几亩的园子弄完吗?吴香枝很不高兴。她不能眼看着丈夫因一把镐头罢工,她家缺钱,缺电器,可就是不缺镐头。想到这里,吴香枝就把自己手中的那把镐头扔给丈夫,把断了的镐头和镐把儿从地上捡起来回了家。
王三顺的家离桃园一里多地,走快点,来回半个小时也到了。王三顺看着吴香枝的背影,愤愤地想,吴香枝这个臭娘们就知道让老子干,让老子不停歇地干,老子今天偏就不干了。他抽着劣质的香烟,感到一股火气正从心头升起,在胸口那里向外腾腾冒着青烟。他想,我这样一天到晚地干,啥时是个头?过去他家,只有二亩多桃园地,那点活儿他一个人玩似的就干了,可今年吴香枝一下自作主张地承包了十二亩。这十二亩桃园地就像拴在他身上的一盘沉重的磨,而他无疑成了拉着这盘磨的一头驴!为了这十几亩地,他成了睁眼的瞎子,会思考的畜生,眼看着永无宁日了。他想这一切都是因为王方正这个王八蛋!要不是送王方正去那个寄宿学校上学,吴香枝也就不会承包这十几亩地,要是不包这些地,他也就不会变成这样一匹在地头呼呼喘气的驴了!
吴香枝半个小时后准时沿原路返回了。她没看到往日驴一样弓着个身子劳作的王三顺,却见他大爷似的靠在桃树上吸烟,她的火气就蹿起来了,心想照他这个干法,这地里的活儿还不得干到驴年马月去?吴香枝有些急,她想开口骂丈夫几句,可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吱吱地叫唤起来。吴香枝把拿来的镐头扔给王三顺,心想:这会儿谁给自己打电话呢?她犹豫着把手机拿了出来。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很熟悉,是儿子的班主任朱老师。吴香枝的心突突地跳开了。朱老师打电话肯定和儿子王方正有关。去年,他们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把王方正送到这所以管理严格校风严谨著称的寄宿中学,谁想儿子去后只老实了一小段时间,接下来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并不比在乡中学时少。吴香枝现在只要一听到电话响,就条件反射般地头疼。
朱老师在电话中问吴香枝,王方正的病怎么样了?说王方正周四中午就请病假回了家,到周日下午没按时返校,现在都已经周一了,她想问一问吴香枝,王方正究竟去了哪里,今天务必给她一个答复!朱老师最后忍无可忍地告诉吴香枝,这个叫王方正的孩子她再也不想管了,她现在就要去找校长,如果王方正在明天之前再不来学校,她就向校长建议,勒令他退学……吴香枝当时感觉好像被人打了一镐把儿,脑子一下晕掉了,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请朱老师原谅自己的孩子,说他还小,她一会儿支吾着孩子真病了这会儿正在家里躺着,一会儿又说她这就去把儿子找回来,亲自陪着他去学校找朱老师道歉……她说了半天,才发现那边的电话早挂掉了。她出了一脑袋的汗,挂掉手机,又悲哀地发现,丈夫王三顺也瞪着一双牛一样的眼睛在看自己。王三顺研究了一番吴香枝,突然火冒三丈:王方正这个龟儿子又怎么了?又逃学去打游戏了吧?行啊你,还学着帮他撒谎了?他这么没出息都是你这娘们惯的!这回跑,他就别想回去念了!
吴香枝没心思理睬丈夫,她拎着镐头去了另一棵树下。她手中的镐头用力地刨着地面,脑子里却全是儿子的影子。吴香枝精神恍惚,不到十一点她就提前回了家。家里仍然不见儿子的影子。她急得在院子里来回转磨,把午饭都耽误了。王三顺回来,吴香枝才告诉他朱老师电话里说的实情,她想让丈夫出去找一找儿子。王三顺说,找什么找?等他自己回来!他回来了,看我不打断他一条腿。吴香枝说,你就知道打,你就知道打!你有能耐直接把他打死算了,打死了,我也就省心了!你说我怎么摊上个这么不省心的家……吴香枝说着,突然伤心起来,眼泪像贪婪的虫子一样从眼眶里爬出来。
吃过午饭,吴香枝决定自己出去找儿子。吴香枝出门的时候,王三顺正在屋外用砂纸打磨他的新镐把儿。他打磨得很认真。看吴香枝精神恍惚地走出来,说她要去县城找儿子时,王三顺还说,你愿意去找就找吧,找回来我一镐把儿先把他打死再说。吴香枝好像连他的话都没听见一样,骑上车子出了院门。
王三顺对儿子到底去了哪里并不怎么担心,他可以肯定儿子这会儿在县城某家网吧或某间电脑屋里。儿子王方正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把魂丢在那些地方了。王三顺想不出那些地方好在哪儿。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有什么好?一年前,王三顺满县城找儿子的时候,看着电脑上那些脚底下像安了弹簧的跳来跳去的人物,那些想杀就杀想砍就砍的血腥画面,那些穿着很少就像没穿衣服的游戏中的女人……他甚至也动了花几块钱坐下来玩会儿的念头,试试里面都有些什么能把儿子迷住,又是如何张开血盆大口从儿子身上敛财的。可最后,他看了看自己握惯了镐把儿的粗糙大手,还是放弃了。
吴香枝出了院门,恨不得立刻飞起来!她家离县城不过七八里地,可她已经很久没到县城来了。她一到县城就转了向。县城里那些高楼大厦好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她站在十字街头不知该到哪里去找自己的儿子。吴香枝问一个过路人,网吧在哪里。过路人看着吴香枝像看一个怪物,说网吧到处都是,谁知道你找哪一家?吴香枝红了脸,说我儿子丢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就知道他平时爱上网打游戏。过路人见吴香枝是为找儿子,就指点吴香枝去了附近一家叫蓝太阳的网吧,说你去那里看看吧,说不定你儿子就在那里面。
蓝太阳网吧开在一栋高层住宅下的底商楼里,牌子做得又大又气派。吴香枝刚进网吧的门,就被一个留着火星头的青年给拦下了,问吴香枝干吗,吴香枝说我找儿子。火星头问她儿子叫啥,吴香枝说叫王方正。火星头就说你走吧你儿子不在这里。吴香枝不相信,身子就挤进了网吧里。吴香枝一进网吧,眼睛就花了。一排排的都是电脑。电脑前低着很多脑袋。吴香枝认定那些脑袋里有一个是自己儿子的,就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吴香枝在网吧里转了两圈,每个电脑前的脑袋她都看了,但没一个脑袋是王方正的。王方正的脑袋她记得很清楚。王方正的脑袋与众不同。他的脑袋上有三朵花,也就是平时说的“三个顶”。一个顶差不多人人都有,两个顶的就不多了,她丈夫王三顺是两个顶。而她儿子王方正比他老子还多一个顶。一顶硬,二顶横,三顶打架不要命。吴香枝摊上了两个顶的丈夫和三个顶的儿子,觉得自己的命真够苦的。
吴香枝出来,看火星头挡在门口,忙说对不起。火星头反而笑了,说,我告诉你你儿子不在,还不信,这回信了吧。火星头问吴香枝王方正多大,吴香枝说十五岁。火星头说,十五岁你怎么上我们蓝太阳来找,我们蓝太阳是全县城最正规的网吧,未满十八周岁的,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进去。火星头说着就拿过一个登记簿子给吴香枝看,说,记着啊,下次你儿子不见了别到我这里来找了,你们这些人老是到我们网吧找人,会给我们惹麻烦的。
吴香枝不知道来这里找儿子会给他们惹什么麻烦,又不好问火星头。她看见火星头满脑袋的黄毛就紧张,觉得留这样头发的人都不好惹。
这时火星头又说,你要找你儿子我建议你去“红星星”,他们那里不管有没有身份证只要花钱都让进。吴香枝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问红星星在哪里。火星头就指点给吴香枝,说你往前走,再往东走,到那里再往前一百米,牌子上有颗五角星的就是了。
红星星很好找,因为红星星网吧比蓝太阳还大。红星星网吧是上下两层楼的。不过吴香枝这次连门都没进去就让人拦下了。那人对吴香枝说,你是来找儿子的吧?吴香枝很奇怪,她还没说话,他怎么就知道自己是来找儿子的?那人见吴香枝发愣,就笑了,说现在像你这样到处找儿子的人多了。那人接着问吴香枝你儿子有十八岁了吗?吴香枝摇摇头,说他才十五。那人得意地说,我说怎么样?你赶快到别处去找吧。吴香枝说,你让我进去看看他在不在行吗?那人说不行。吴香枝说,我花钱进去找一下我儿子总行吧?那人说,花钱我们也不让你进,我们这里花钱是为了上网的,不是来让你找儿子的。吴香枝就急了,说你怎么肯定我儿子没在?别人都告诉我了,说我儿子在你们这里上网。她说完就要往里闯,却被那人一下拦住了。那人问她,是谁说你儿子在这里?吴香枝不说。那人说,你不告诉我,更不会放你进去了。吴香枝说,我说了谁说的,你是不是就放我进去了?那人不说放还是不放,只问是谁说了那话。吴香枝就承认是蓝太阳的人说的。吴香枝刚说完蓝太阳,那人就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猜就是蓝太阳的人说的。吴香枝说,这回你总该放我进去了吧。那人说,你要是不说是蓝太阳的人说的,我还真放你进去了,可你这么一说,我不能放你进去了,万一你是蓝太阳派来的黑客怎么办?吴香枝不知道黑客是怎么回事,她只想进去找自己的儿子。她不说话,横着身子往网吧里闯。那人抓住吴香枝的胳膊,说不行,我不能让你进去,我给你看今天上网的来客登记。吴香枝不想看什么来客登记,她不信那些来客登记,她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她说,我儿子昨天就走了,学校也没去,家也没回,我儿子就喜欢玩个电脑上个网,求求你让我进去看一下行吗?可不管吴香枝怎么哀求,那人就像冰凉的一块铁,丝毫不为所动。后来吴香枝累了,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就退到马路对面去。她坐到马路牙子上,等红星星那里出来的人,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自己的儿子。
⊙ 萧言中·“我爱你”系列
吴香枝在那里一坐就是两个小时,可让她奇怪的是,红星星就像一个无底洞,她只见有人陆续走进去,偏偏看不到有人从那里走出来,她想他们进去怎么就不出来了,难道他们都被红星星吃了吗?难道我儿子也被吃了?想到这里,吴香枝就害怕起来,起身向红星星那里跑。她边跑边喊,王方正,你给我出来,王方正,你给我出来啊。吴香枝惊慌失措的喊声吸引来半条街的人看热闹,纷纷问出了什么事。红星星里的那个人出来了,把吴香枝拉到一边,说,我告诉你你儿子不在这里,你怎么就不信呢?吴香枝说,他不在这里会在哪儿?那人说,你儿子在哪里我怎么知道!见吴香枝张嘴又要喊,就缓下一口气说,你要找你儿子别在我们这种大网吧找,要找得去二环路那些小网吧,那里的网吧连几岁的孩子都让进。
接下来的两天,吴香枝像一只丢了小燕子的老燕子,在二环路一家家的小网吧屋檐下徘徊寻觅着。可寻觅的结果让吴香枝很伤心,她不仅没找到自己的儿子,还挨尽了网吧老板的白眼,那些网吧的老板见了她就像见了让人恶心的苍蝇,躲她的脚步比兔子还要快,看见她过来早早就把门关死了,怎么拍也拍不开。到了第三天,当她心神恍惚地起床后想央求王三顺和她一起去找儿子时,王三顺理都不理地扛着镐头出了大门,甩过一句话,龟儿子我是管不了了,我看你也别去找了,就当咱们没他这个儿子。听到丈夫这句话,吴香枝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她摇摇晃晃地站在院子中间,好像是一棵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病树。
吴香枝忧心忡忡地站在院子里,心里想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他到现在生死不明,他到底去了哪里啊?
吴香枝胡思乱想之际,没想到儿子王方正此刻已像个幽灵一样飘进了院子。他影子似的飘到吴香枝面前,没精打采地朝吴香枝喊了声“妈”。吴香枝愣了好长时间,待确认这个晃晃荡荡的人就是王方正时,她只是有气无力地问了句,儿子啊,你为什么不去上学,你这几天究竟跑哪儿去了?王方正并没理会吴香枝的表情,他冷冷地开口了,说,妈,您身上有钱吗?给我三百。吴香枝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说上个星期给你的三百块钱呢?王方正说,都花光了。现在我又欠了人家三百,你快把钱给我,我好去还人家!吴香枝上前给了儿子一个耳光,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我就是打死你,也不会再给你钱了。王方正挨了母亲一个耳光,居然什么反应也没有,他直直地看着吴香枝,问:你到底给不给我钱?吴香枝说,不给!我宁肯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也不会把钱给你。我不但不给你,我这就去把你爸喊回来,看他咋收拾你!王方正听吴香枝这样说,一下子蹿到了母亲面前,龇牙咧嘴地喊,快把钱给我,你不把钱给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妈。吴香枝听着儿子的喊声,耳朵一下子失去了听觉,儿子张开的嘴巴凶巴巴的,眼睛里一会儿跑出的是一把把刀子,一会儿又是一股股的火。后来,她终于听清楚了儿子说的话,她想再次给这个不肖之子一个耳光,但她伸出去的手很快被儿子抓住了,他顺势往前一推。吴香枝像一个折断了翅膀的老燕子,身子弹了几弹,就听话地倒在了地上……
吴香枝不知是怎么从地上爬起来的,她感觉自己身子是那么轻,那么脆,就好像一根苍老的桃枝,说不定哪会儿就会折断。她觉得天要塌了,地要陷了,儿子陌生得让她害怕了。她爬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把王三顺找回来。吴香枝跌跌撞撞出了院子,向自家的桃园地里跑,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就像一片纸,轻得一阵风就能把自己吹跑。
吴香枝领着丈夫从地里跑回来的时候,王方正正拿着一张纸片站在院子里,见了王三顺不但不躲,还勇敢得像个坚强士兵。王三顺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下就冲到儿子面前,左右开弓给了儿子两个嘴巴。王三顺说,畜生,你这个畜生,连你妈你都敢打!看老子今天不把你打死!
王三顺的这两巴掌很重,王方正立刻感到自己的两边脸同时肿了起来,除此之外,他还感到有两条温暖的小河从两个鼻孔顺流而下,流经嘴巴时他感到一丝腥和一丝咸……他很害怕,但他不想在这个粗暴的男人面前矮下去。他抹了一把鼻子里流出的东西,说你有能耐就打吧,再不打你就没有机会了。他的话把王三顺和吴香枝吓住了。王方正继续说,我刚才从屋里找出来三百块钱,算我借你们的,我欠了人钱,不还钱人家就要我的命。我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值钱?我他妈受够你们了。就知道一天天逼着我上学,我够够的了。王三顺说,兔崽子,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王方正说,过去你是我老子,现在不是了,我要和你们断绝关系。从今以后,我干什么你们也别想管,我是死是活,也不关你们的事了。吴香枝像绝望的鸟儿一样一声尖叫,她喊,儿子啊,你说的都是什么啊,你疯了?王方正说,我没疯。你看,连这个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王方正说着就展开了手中的纸片。那是他刚趴在床上写好的与父母绝交书。他想,只要和父母断绝关系,就可以在网吧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了。二环路那里的一家网吧老板已经答应收留他,让他在网吧当个管理员,当管理员上网不用花钱,还能每月从老板那里领生活费。王方正很高兴,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了,再也不用看父母和老师的脸色,也不用装病,更不用逃学了。他长大了,他早就应该独立了。他要像从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和父母断绝关系。断了关系,他们自然管不着自己了。
王方正念起他费了半天事写好的文字。那张纸上字不多,念起来也颇为顺口:今有学生王方正,十五岁,从今天起自愿断绝和父亲王三顺、母亲吴香枝的父子、母子关系,从此互不相管……
听着儿子字正腔圆的朗读,吴香枝的身子像纸片一样瘫下去了。王三顺没倒下去,但他很惶惑,他突然感觉,这个用普通话“念书”的人并不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而是一个从土坷垃里蹦出来的陌生的家伙。这个陌生的家伙正在念着自己和老婆的名字,以及他们儿子的名字——王方正。没人知道为了给儿子取个好听的名字他费了多少心思,他曾经成宿成宿地睡不好觉……
王三顺到儿子的背后去了。这个陌生的家伙发出的声音越来越高。王三顺的耳朵听得嗡嗡直响,像是汹涌着的一团苍蝇。他想阻止这团苍蝇,可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它。那把断掉镐头的镐把儿不知什么时候被抓到手里了。那镐把儿他太熟悉了,用了三年,习惯了,也顺手了。现在,那根镐把儿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中,他立刻感到了一股复杂而奇怪的情感袭击了自己,他眼里一热,眼泪就出来了。他举起那根镐把儿的时候,仿佛是在桃地里认真地翻着那些带着粪香的泥土。他感到几分失落,几分失神。镐把儿很轻,可举起来的时候好像用尽了他全身力气。他必须全神贯注,全力以赴才能擎得住它的分量,才能让自己专注起来。
王三顺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他的镐把儿准确地敲打在那个不停地发出声音的陌生人的脑袋上。他想阻止那声音,必须阻止那声音。
王方正是我揍出来的儿子,谁他妈也别想带他走。王三顺终于吼出来了,他吼出来的声音把院外的一棵树都震动了。树上的叶子吃惊地抖动着,不知道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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