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成都
⊙ 文/敏洮舟
敏洮舟: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朔方》《草原》《回族文学》等刊,散文被多次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散文集《长途》被译为阿拉伯文,部分作品被译为蒙、藏、哈、维、朝等少数民族文字。
终于临近了。在我与大车为伴,孤身长途的岁月里,这座给过我一次又一次刻骨的感动和忧伤的城市。
快到的那刻,暮色闯入了视线。沉沉的,看不清周围的样子。灯火连接成横竖交错的线条,或大片大片的光幕,燃烧在公路的尽头。我使劲瞭着,前方,远处,更远的远处。如果掀开那片灯火,前方一定是空旷的,那种什么都没有的空旷,让人茫然无措的空旷。幸而没被拿开,灯火流淌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什么的地方。于是便成了另一种空旷,一种依然使人茫然的空旷。
似乎前方的世界,是用灯火筑成的,像一片海。如我站在黄土高原的某个山顶,放眼一扫,黄土大山手挽着手,头挨着头,茫茫无边地去了,也像一片海。一丝风也没有,太平静了,我茫然地冲撞在追不上也甩不掉的暮色里。一不留神,就冲进了细润的成都平原。
木综厂里,人抬着木板,车鸣着喇叭,三轮车穿梭在堆堵的缝隙里。几十亩大的场地,沸腾成了一锅粥。木综厂汇集了各种和木头有关的建筑材料,每天进来购货的人可以用“翻滚”来形容,就像粥在锅里翻滚。购了货,自然就要运走,一个人的脊背是不够用的,车就派上用场了,所以,在木综厂的一角,有个专门的停车场,门口停着许多微型货车,是专门供市内拉货用的。停车场里面,一排一排地队列着二三百辆大货车,是专门跑长途的,拉运的货物形形色色,并不是停在木综厂就得拉木头。
在外跑长途很难有轻松自在的时候。来到成都等待装货的那几天时间,每个司机都把它当作假日来享受。“老成都们”一撂下车,换身干净衣裳就走了,一天甚或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只能在停车场周围徘徊。我不喜欢瞎逛,或者说还不知道去哪儿瞎逛。只在饭点才离开停车场,到一环路和二环路中间的一个巷道里去吃饭。那里有家清真饭馆,是甘肃老乡开的。
从停车场到清真饭馆,大概有三里路。走出木综厂,气氛马上就变了。一条并不宽的街道两边,各种商店铺子次第开着,门口大多都会放一张桌子,桌子四边都镶有凸起的边条,中间则是一堆红白相间或绿白相间的麻将牌。桌子周围幺妹儿、老太、店主民工随意落座,摊开双手排山倒海,横砌竖码。我心里暗暗诧异,在甘肃老家,几个大小伙凑在一起玩个扑克牌,还需遮遮掩掩,否则会被视为不务正业。更何况是一群大姑娘、老太太?
街道走上一半,拐进一个小巷子就到清真饭馆了。拐角有个美发店,每次经过,都会让我脸红心跳。美发店装修得洋气,落地窗和大块的玻璃门明净敞亮,自然,门窗之内的风景便也一览无余。第一次经过,走得离门窗稍近,有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恰好站在玻璃门跟前,见我过来,将门拉开一条缝热情地招呼:帅哥,进来耍噻……我先是一愣,进而看到她的穿着,不觉一阵心跳,作为衣服,一上一下她实在省去了太多布料,我,一个黄土沟沟里的孩子何曾见过这种阵势,匆忙蹿离时脚下一崴,差点从三层的台阶上摔下去,后面“咯咯咯”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后来每次去吃饭,我就绕到小巷对面往里走,然后低着头做沉思状,或抬头装作注视前面的某处风景,可对面依然会传来热情的招呼声,随后就“咯咯咯”笑成一片。
晚上是我最惬意的时候。吃过晚饭天就黑了,灯火又把整个城市照亮。老家的司机都喜欢摸黑出去逛,白天太热。他们也会叫我,叫我的时候我会踌躇一会儿,最后谢绝。到哪儿去逛,这成了我思考的问题。我想起了刚进城时看见的那片灯海,太大了,大到不知该去哪里,大到没有目标和方向,大到我怕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不如就待着。我喜欢待在车里,外面太热,还有蚊子。里面虽然热,但没有蚊子。
晚上无聊时我会想很多东西,心里总藏着些浅浅淡淡的哀愁。这是二十岁少年的专利。有时会收听成都的频道,手指来回拧动,各种音乐和谈话将成都浓缩成一个会发声的盒子,毫不遮掩地摆放在一个脑海里只有荒山和野村的孩子面前。交通、医疗、保健、交友、婚姻、股市、房价……在安静的驾驶室里,千丝万缕的城市信息像一个无序交织的网,我在网中,看见了那片灯海之下的底蕴。
手指一旋,各种频道声音挤成一串嘈杂刺耳的音色,一划而过。手指停下,那音色也随即消失。稍一停顿,一缕舒缓轻柔的音乐缓缓响起,仿佛从遥远的地平线缓缓走来,脑袋倏然一轻。似乎越过了某种嘈杂和繁华,让人回到了往昔的那点心动,那点惆怅,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和失落。
音乐渐渐隐去。我侧靠在座位上,透过车窗打量着头顶这个看不到星群的夜空,沉浸在一幕幕再也回不去的情和景中。音乐消尽,车里一片悄寂。两三秒后,一个声音响起,温婉如玉。
“亲爱的你,在这如水的夜色里,小忧沿着昨夜的约会,又来了……府南河的流光里,闪烁着太多的故事。一个人,一座城市的心情,或许就安静地扑伏在我们偶尔驻足的那棵树旁,那片河滩……往事如风。在如风的往事里,请抓住刻满了年华的那一丝一缕,让我们一起缅怀……”
我爱上了成都的夜。白天成了多余和累赘,夜间,在短暂的四十分钟里,在一个叫《往事如风》的声音里,我沉醉在不同的故事和相似的惆怅里,更沉醉于一个温润如玉的女声里,一夜,一月。
成都的夜湿热如母亲灶台上的蒸笼,母亲的蒸笼里有胡萝卜包子的香味,而成都这个大蒸笼,却将我身上粗糙的黄土泥巴层层蒸落,流褪如汗。
很多时候,我是愿意和司机老乡们出去的,去领略他们口中诱人的成都夜色。迷乱、暧昧、放肆、疯狂……种种元素不时地蹦出年轻老乡们喷着酒气的嘴巴,无数次,我醺醺欲醉。同行未几步,背后如被某种力量拉扯,心神一清,辞别,转身,然后一个人,听听略带伤感的音乐,想想如风的少年心事,如此很长一段时光。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或守候什么。心里清楚,我是渴望去亲近这座城市,去触摸那些神秘的体温与角落的。朋友建议,去春熙路、天府广场、西御街转转吧,坐99路就能到。
⊙我来为你唱歌。在你的厅堂中,我坐在屋角。(泰戈尔)
⊙摄 影:印度行吟6 作 者:山 哈
巨幅的广告牌和玻璃橱窗内,靓丽前卫的服饰装点了整条大街。站在刻着“春熙路”三个大字的石刻前,我有些兴奋。街道很长,也很宽阔,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们摇曳着碎步,漫散在整条街上。我和硕大的石刻并肩站立,自然招惹不少目光。有个着一袭淡绿吊裙的女孩走过我身边,上下看看我,抿嘴浅笑一声,转过头去。被她一笑,我的头自然低了下去,划过她凹凸有致的腰身,撞入眼中的风景却让我耳红面赤,心如小鹿冲撞。拔腿就往街道里面逃去,也顾不上寻思她为什么发笑。
站在一张大玻璃窗跟前,视线被色彩斑斓的衣饰填满,心神却恍惚在刚才那一抹浅绿色的笑容里。跟窗连接的玻璃门打开了,两个穿着红装,如两团火般的迎宾小姐热情地招呼,欢迎光临,请里面看。随着招呼,我全身不知被什么绷紧了,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低低的窃笑声,转身一看,两个红火的迎宾小姐正指着我身上说说笑笑,见我转身,互相吐吐舌头,各自转头。我更加局促了,像每一寸肌肤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下,立马出去有些丢人,于是佯装镇定,四处打量顾盼,机械地转了一个圈,就溜了出去。出去后看看自己身上,蓝色运动服是二哥从北京买回的,虽说旧了点,可洗得很干净,腿上穿着崭新的西裤,那条充满垂感的流线依然微凸,配在白色的运动鞋上,没有不妥,很有个性。我不明白,那一抹绿和两团红,她们究竟在笑什么。
从春熙路拐几个弯,穿两条街,就到天府广场了。站立在广场中央,在草坪和花卉的近旁,才稍觉甩开了春熙路的局促和尴尬。广场四四方方被道路包围,望着四面流淌不息的车潮,恍如囚笼其中的困兽,忽然想起“突围”二字。
其实对于成都,我也并非一无所知。父亲年轻时经商,进西藏时先去成都,购置货物,免不了小住一段时间,年复一年,成都的人情风物也就有所了解了。父亲口中说得最多的,是天府广场一旁的皇城清真寺。父亲教门笃诚,到成都,除了生意上的事,吃住基本都在清真寺周围。在他口中,皇城清真寺似乎就是成都的别名。清真寺坐落在广场西南角的西御街,平日里,有些想家了,或在成都的空旷中迷茫了,就到清真寺转转,坐坐。在这里,有我熟悉的气息。
寺院里很清静,偶尔有阿訇管寺来回走动,不时地再进出几个甘肃青海的回族司机和新疆的维吾尔族小贩,互相道一声“赛俩目”,点头而过。一切,都朴素如在老家,我也似乎从未离开过那片哺育我的回民文化。
回到木综厂,对尔萨说起了春熙路的尴尬遭遇,他听后哈哈大笑,我安静地看着,也不说话,等他笑完了给我答案。他一看我愣头愣脑的神情,再看看我身上的穿着,越发地爆笑不止。我有些愠怒,问他,笑完了吗?笑完了说说,什么事情好笑。我一说话,他笑得更放肆了,鼻涕哈喇子夹杂着咳嗽,随笑声一起荡出。好一阵后,笑声平复下来,他才喘息着说,有你这么穿衣服的吗?西裤配个白色旅游鞋,你以为你是赵本山啊!这种穿法在停车场没人注意你,因为这里全是司机搬运工,可一到春熙路,你就显眼了,一看就一土包子。尔萨说完后看我没反应,问道,咋啦?我说,就这?他说,是啊!我没好气地“嘁”了一声,转身走开,可心里隐隐觉得,春熙路对我而言,是另一个世界。
进入王贾桥停车场,我已算个老成都了。王贾桥在老三环路边缘。城市在不断扩建,一、二环之间交通吃紧,居于木综厂的停车场被迁了出来。王贾桥,是我触摸成都的第二个切口。
有桥就有水。从藏区出车回来,我时常去停车场不远处的一条河边散步。河边有柳,也有叫不上名字的树木。柳枝下,巨木旁,竹椅竹桌沿河畔曲直,蜿蜒而去。夏风一吹,咸湿细润满面扑来。河岸对面全是铺子,美发店占去大半,店内风情万种的女子偶尔招呼,我摆摆手,报以一笑,全然不似初来乍到时的羞怵。
天色暗下来,灯光亮起来,成都就活了。我没有心思坐在车里,《往事如风》的唯美也褪去了色彩,仅仅几个月,初到时的心境如被稀释。虽不似不少老乡一到成都,便过上依红偎翠的生活,但夜半笙歌却也偶尔为之。心里给自己辩解,我没有触碰底线。
最初是被尔萨拽去的。他和我走进成都的时间差不多,但他的适应能力明显比我强出太多。以前只知道他车开得好,那晚被他生拉硬拽,从河柳下的茶桌拖进一家灯光迷乱的歌吧后,才发现他已在成都练就了很多本事,喝酒飙歌如饮水谈话。歌吧里不少女孩与他微笑招呼,或者俯首在彼此耳边一阵低语,显然相熟已久。看他扭动着潇洒的身姿,慷慨放歌的从容,我如上刑台,拘谨机械地立坐在沙发上。唱完歌后,他拉着一个女孩坐到我身边,介绍说:这是我表哥,文人,不喝酒,给他取罐健力宝。女孩上下打量着我,像打量一只刚跑出动物园的稀有物种,笑吟吟地说:甘肃娃儿来这儿不喝酒,稀奇。不过我相信,用不了好久,你也会喝上的。听了这话,心里隐隐感到不舒服,转头对她说:不喝酒的很多,只是你没看到。而且,不管过多久,我是不会沾酒。女孩笑笑说:以前也有甘肃娃儿说过这样子的话,但没来几次,就喝上了撒。我无言以对,心里说,你看着吧,总会有人不一样。
那晚,被尔萨拉着不让走,连续喝了三罐健力宝,胸口胀得满满的。回停车场途中,尔萨溜了,不知去了哪里。我一人回到停车场旅馆,洗完澡快睡时,传来敲门声。心里骂道,臭小子,要折腾到天亮吗?打开门,一个白色身影如幽灵般闪了进来。
藏匿在英子宫里面的肿瘤细胞,从肆无忌惮的活跃一步步走向奄奄一息的死亡,从放疗初期的极其不适,到放疗中期的剧烈反应,再到放疗后期的渐趋适应。英终究还是挺过来了。英竭力隐忍的经历,再一次告诉她,身体的一切痛楚都是过眼云烟。
还没睡撒?你兄弟要我来陪你。说着坐在了床边。我惊得不知所措,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立在门口,竟挪动不了。“白色幽灵”脆生生地笑着说,休息撒,发啥子呆哦。我这才认出她也在刚才那个歌吧里。
我习惯一个人,你走吧。心里暗想,“舌根发硬”四字原来如此。
她依然笑着:你兄弟已经交代好咯,今晚我要陪着你。
用不着,请你出去。我有些发急。她笑着再不说话,也没有走的意思。我们僵持着。房门也敞开着,楼道有风吹来,背上倏然一片清凉,低头一看,才发现T恤没穿,急忙到枕头边扯来套在身上,脸上火辣辣烧灼着。心里明白,尔萨这小子使坏,要这女孩出去,怕是不容易。于是看她一眼说,那你睡吧。说完带上门走出了旅舍。
我又到了河边,在美发店、歌吧的附近,有家网吧通宵营业,无床可睡,只有委身在这儿了。我选了一台靠窗的电脑,打开常去的一家BBS,开始敲打。不知不觉,窗外微微发白。心想,父亲此刻大概正在礼邦达吧。伸伸腰,浑身酸困,起身回停车场,钻到车里倒头就睡。
日后阅读,那晚的文字紊乱如那一夜的心情。
我和尔萨跑了很长时间的“对车”,进藏回川,两个人两辆车总在一起。每回到成都,免不了,又被撕扯到歌吧,他唱我坐,他啤酒我饮料。渐渐f ,也就习惯了。甚至觉得,听听歌,也不失为减压的办法,开车是最为劳心费神的。有了这个借口,再去歌吧,已不需尔萨撕扯。尽管五音不全,偶尔也会吼上两声,糟蹋一下齐秦之流。敢拿起话筒,不是尔萨持之以恒的胁迫和诱惑,而是一个女孩的一句话:看着挺个性的,唱歌都不敢,弯弯(乡巴佬)。心里有气,第二天晚上,看她在,脑子一热加上尔萨怂恿,就吼上了。音响里出来的声音,很是折磨耳朵。她已笑得花枝乱颤。这女孩就是那晚的“白色幽灵”。
雾刚散去,王贾桥鲜亮成了一堆锦绣。河边的麻将桌清脆地叫嚣起来,河堤下那些无人修剪的野花也似沾惹了人气,蓬蓬勃勃地肆放着。尔萨倚着河边的栏杆,闲散地端着茶杯,见我走来,朝我遥遥一举。栏杆下面,一脉浊绿的河水将岸边的事物拉进河去,与河岸上一正一反,扬长开去。扶着栏杆俯视,我看见河中倒置的另一道河岸上,扶栏站立着另一个自己。
我看着河中的我,河中的我看着岸上的我。水波隐隐流动,却不清澈,甚或有些浊重,有些深沉,如河中的我的眼神。看得久了,察觉到那双眼里的浊重深沉,似乎是在厌弃着什么,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尔萨一只胳膊搭在我肩上,眉头挤成一个“川”字,像煞有介事地打量着我注视的地方问道:看什么,有美人鱼吗?我甩开他的胳膊坐在茶桌边,没好气地说,是,刚游过去。他跟过来坏坏地说:是白色的吧,那一定是游到“零点”去了,今天星期五,零点打折,美人鱼很多。我们也游过去吧!我知道他有所指,自从“白色幽灵”事件发生后,我经常被他嘲笑为逃兵。
“零点”是个迪吧,旁边毗邻着一所大学,每个双休日的零点过后,消费都会打折,所以里面有很多大学生。尔萨在我耳边不止一次地念叨过,也曾动心想去看看,后面不知怎么就搁浅了。
尔萨不断在身旁撺掇,说去春熙路逛逛,在天方楼吃个饭,时间就差不多了。连拉带拽下,我们坐上了出租车。我知道,如果拒绝得坚定,他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动我的。
出租车驶离河边,我心里纠结成一团麻。“零点”,只有纯粹的声色犬马,走向“零点”,似乎是在走向某种妥协。以往尔萨深夜回来,嘴里不是常喊着“零点”的娱乐口号——“不堕落,不快乐”嘛。在河边唱歌,是在放松自己,那去“零点”是为了什么?我还有适当的借口吗?
摇摇头,却甩不开一片糟乱,许多画面拥挤在一起跳跃着:蓝色而暧昧的灯光忽明忽暗,纤柔的长发与腰肢飘扬扭动,头上顶着灯,脚下踩着灯,人在中间,恍若置身在虚幻的云层里。接着,身子一沉,仿佛从缥缈的云层里坠落,重重地摔在地上,起身一看,四周一片苍黄,风吹过来,鼻腔里钻进呛人的黄土末。这风景和气味,与我周身的气质相合。我冲向前面的秃山,山那边,有我的家。爬上山顶,我看见一座旧城,城南有个院落,院落里那两个面含忧郁的老人,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成都很快被深夜十一点的夜幕笼罩,我和尔萨正在赶往“零点”的路上。中午离开河边,我如牵线木偶般跟在尔萨后面,与时间一起,游荡在成都的街角巷落里,游荡在某种无凭的真空里。
“零点”门口,人如水流般涌进。看看表,正好零点。尔萨一推我说,赶快进,不然没座位了。我将心一横,就不再多想,迈步赶上尔萨。脑际却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一步迈去,踏进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但愿在领略过新鲜和美景之后,这步子还能收得回来。
这是一个只有声和色的世界。音响里的鼓声砰砰震荡着,音波散去,填满了耳朵,填满了酒杯,也似填满了人心。每一下震荡都如敲在人的胸口,心脏跟着鼓点跳跃,头颅也似装了弹簧,上下点动起来,像尔萨,他晃动着摇滚的脑袋,没几步,就挤进张牙舞爪的人群,消失了。我一人坐在桌前,面前竖着一大堆淡黄的酒瓶,酒瓶上,折射着各种炫目的光晕,深蓝,青紫,酒红,电白。
一个酒瓶,装进了一个迷乱的世界。
我渐渐习惯了这声音和色彩。身体一松弛,不由得跟着节奏摇晃起来。心里那点薄弱的警惕被鼓声敲碎,被色彩融化。奢靡的空气里,流动着带有香水味道的热浪,我有些口渴了,不由得看了看摆在眼前的瓶子。心里一跳,赶紧挪开目光,正好与对面一双明亮的眼睛撞在一起。双目一对,她笑了一下,很灿烂,然后抓起手里的酒瓶朝我一举。那一笑似有魔力,我有些慌乱,不自觉地抓起酒瓶也向她一举。没想到,她竟离开桌子向我走来。
我们相距不过一尺。坐定后,她碰了碰我手中的酒瓶,然后喝了一口,动作很轻柔。看我局促不安地呆坐着,她笑了笑,凑过来说:喝撒。酒瓶举到嘴边,我犹豫了一下,一咬牙,酒灌入了口中,涩涩地滑过喉咙,流进了肠胃。浑身微微颤抖起来,想哭,又似想笑。
她很漂亮,举止轻柔,也似吻合了我想象中的某个形象,有点儿熟悉的感觉。对了,就像一年前《往事如风》里,那声音背后该有的容貌。我忽然像甩开了什么,与她毫无顾忌地碰着喝着,也聊着。她说,你坐到这儿我就注意你了,你不一样,好像跟这儿的气氛不协调,太安静了。音响里的声音太大,我听得断断续续。指了指耳朵,她凑过来,手搭在我肩上继续说,我是个学生,双休日都会来这里玩哈,我给你留个呼机号,交个朋友,常联系撒。我不住点头,耳朵麻酥酥的,微微一转头,看见尔萨站在桌边,瞪着眼,张着嘴,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回到河边,我没去停车场。凌晨的河畔清冷寂寥,一棵垂柳遮住了路灯,洒下一片阴影,我坐在树下的石阶上,把自己藏了进去。怔怔地坐着,仿佛我不在我的身体里。抬头仰视着夜空,没有星星和月亮,没有云层和夜岚。只有不可见顶的幽暗和混沌。半空中,升腾着一派焦黄的光,那是这座城市的折射,与本有的夜色杂拌在一起,就像牛群走过黑褐的黄土山坡,卷起了阵阵黄尘。
我想起了刚进成都时看见的那片海,那片遥远浩渺的烟火海洋。今夜,我举目望去,那片混沌里,已看不见曾经的路、路上的自己。因为,我已成了曾经遥望的,那片海中的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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