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_青年文学_美文_网络文摘

⊙ 文/玄武

　　巨人

　　⊙ 文/玄武

　　玄武：作家，诗人，出版人。作品散见于《十月》《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散文》等刊。作品入选多种年选，并获奖。著有《众神的盛宴》《关云长·遗失的血性》《逝书》《爪子、嚎叫与飞舞》等图书。

　　幻象杂乱纷呈、逐一退去，大山显现，云雾缭绕在山腰之间——那不是大山，山腰乃是巨人的腰部，在他毛发的森林里，那些树的粗度和高度，胜过人类看到过的所有树木。巨人也可以是别的形式，我们同样看不到，像一只虫子只能看到我们的一根手指，像我们无法将天空和大地一并收拢入两个小水坑一般的眼睛。而天空和大地，在巨人眼里也只是两个小坑。巨人坐了下来，地球是他垫屁股的一块小石头。他开始喘气，我们睁不开眼睛，因为他喘气引发的沙尘暴充塞在天地之间。风停的时候我们睁眼，天空昏暗一片，日光蒙昧，那是他的汗气破坏了大气中的臭氧层。酸雨落下来，因为他的汗气。他身上的污垢被我们称作石油，石油驱动我们的汽车，也驱动战争。但在巨人眼里，我们、我们的车和我们的战争，恐怕都是他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世界。

　　世界之初时的造物者都是巨人，他们的身躯和力量之大，高于世人想象，当然也高于写作者的以上想象。中国的造物者盘古便是如此。盘古以下，堪称巨人者便是战神蚩尤。至今中国河北一带人身材魁梧高大，据说是蚩尤的后代。但蚩尤这一代神灵被矮小于他们的神所战胜，所放逐。世界其他神话里情况也相类，总的来说生物在进化地矮小一些，以便取得胜利，就像大恐龙不敌小恐龙，小恐龙中进化而来的剑齿虎，被小于它们的早期猿人消灭。

　　巨人的种族失败后，从事着徒劳无益的工作。茫然的夸父追赶着太阳，今天的人类模仿他，举办比赛拼命跑，得胜者沾沾自喜，还以为这是很了不起的事。而在神那里，这些可能非常可笑，像我们眼里阳光中的微尘相互追逐一样没有意义，微尘会不会想问题、怎么想问题，我们并不关心。刑天永远舞着手中的斧头，他的头颅被埋在大山中，我们在看到没头的苍蝇胡乱飞舞时，偶尔会想到他。我们这样的想法在神那里同样好笑。更可能的情况是，神并不关心我们想什么，像我们不关心苍蝇想什么。

　　中国天界神灵中最巨者是巨灵神，但他何其无能和愚蠢，被猴子肆意捉弄。他最大的砝码——身躯高大，却大不过猴子恼怒时挥舞的大棒。诸神在愤怒或涌动其他情绪的激动中，身体一律变成无穷大，连妖魔鬼怪也如此。现今的动物，有一些也具备如此能力。比如山民眼中的山豹，平素仅大猫一般大小，捕食时在地上打一个滚，身体立刻大了数圈，成了半大的牛，可以将放养山间的成年雄牛一口咬死。

　　神是神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但神和妖都未必长成他妈的样子。他们会不断地变化成其他生物，以此战斗、杀人，也泡妞或干点别的什么事。治水的大禹化为巨熊拍打岩石搬运石头，把他的狐狸老婆也吓成石头。博物学家孔子在陈国看到巨大的鱼化身为巨人，但是他仍然认识它并知道它的名字，它不过是一条成精怪的鱼，化为怪物时叫酉，酉在人虚弱时会显现。

　　印度的神灵三巨头之一毗湿奴，以三步丈量出陆地和诸天的大小。他也曾化身为鱼，印度人民以精确的数字来显示鱼身之巨：长达四千万英里。毗湿奴还化身为野猪，四十英里长、四千英里宽。那条鱼原本是长着角的小金鱼，当它说出洪水灭世的消息时，便一下子长成那么大。那头野猪曾潜入深海，将被魔鬼拖进海底的陆地再被印度神圣的经书《吠陀经》拖出水面。野猪与海底魔怪进行了激烈搏斗，那魔怪也身躯骇人，戴在脖子上的项链上的每颗珠宝都大如巨石。

　　女神德维，从自己体内拉出九百万人马与魔鬼作战。魔王变成巨牛，其呼吸将大树连根拔起。魔率领一亿辆战车和一亿两千万头大象发动进攻，但德维毫不畏惧，用箭将魔王掷来的大山分作七瓣。

　　为证明神灵之巨伟，印度人民不惜动用了时间概念。据说有一次毗湿奴与梵天发生争论，面前突现巨大的火柱。他们大惊之余，决定去寻找火柱的来源。毗湿奴故技重演，变作野猪，沿柱而下，爬了一千年；梵天化为天鹅，向上飞了一千年。他们都没有探寻到柱子尽头，又各自往回爬和飞了一千年，才沮丧地在出发地会面。这时候，湿婆神出现在他们面前。原来，毗湿奴和梵天二位探寻的柱子，乃是大神湿婆的男根。

　　印度北部和尼泊尔一带，还生活着一种约三米高的巨人，全身覆盖着长长的白毛，称作雪人。最著名的莫过于出没于喜马拉雅山的雪人，他们捕捉雪豹为食，在山间奔跑时每每引发雪崩。

　　在巴比伦，巨人洪巴巴站立在火山下，他的嘴喷着火焰，他的呼吸是可怕的生化武器，含有剧毒，生物在他的呼吸中抽搐着死去。波斯神话中的巨怪甘达瑞娃，一坐起身来就把太阳顶到了更高处，人间因此变得寒冷，冬天来临。写作者烤着电暖气写下这些，盼望着这位巨怪尽早躺下，好让天气暖和，花儿盛开。

　　希腊的巨人，和中国蚩尤的情况相似，是一个失败的种族。巨人们从被杀死的原始巨神乌剌诺斯的血液中诞生，脚长得像蛇，或者鳄鱼一类的爬行动物。他们有着无穷的力量，也能锻造非凡的武器，但似乎一概因身体过于高大而头脑简单。唯一的例外是普罗米修斯，他以盗火给人间的行为博得人类尊敬，所以在绘画中，人们为尊者讳，不把他的脚画成蛇或鳄鱼状。他的样子，像人间某个因正义而受难的翩翩少年，使人间妇人为之流泪并梦想委身于他。神制造了第一个美丽女人潘多拉，送给普罗米修斯的弟弟丢拉，以达到败坏人类的目的。就是说，巨人族是人类的远祖了。

　　巨人族叫提坦，或者癸干忒斯。巨人中的库克洛佩斯为宙斯造出霹雳，他的两个兄弟则造出闪电和亮光献给宙斯。这武器最终伤害的对象，多是人类和巨人自己。后来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神医埃斯库拉皮俄斯以其医术使死人复生，宙斯以霹雳击杀了他。阿波罗为儿子复仇却不敢惹宙斯，迁怒于巨人，将为宙斯制造霹雳的库克洛佩斯种族的巨人全部杀死。

　　巨人一族与奥林匹斯众神一向不睦。关系最紧张时，巨人起来造反，他们把巨大的山岩和燃烧的大树掷向奥林匹斯山，折断山峰的尖顶当作箭射向奥林匹斯山。有很多神祇在此役中丧命，以致今天，人类从没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奥林匹斯众神唱起了国歌，因为到了神界最危急的生死关头。宙斯为了获取威力，不惜杀死抚养他的山羊阿玛尔忒亚，将羊皮蒙在盾上，但仍然无济于事。他自己的手筋脚筋，都被巨人打断。

　　救星在这个时候到了。他们是人类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和反戈一击的赫卡同刻伊瑞斯百臂三巨人。在他们的帮助下，众神勉强取得了胜利。但有些巨人仍然不能被杀死，只是被压在火山下面。我们知道，工匠神赫淮斯托斯的铁匠铺架在火山口上。据说他向火山下面压着的巨人们学习了冶铁工艺。巨人们愤怒时火山便喷发起来，赫淮斯托斯将制作好的铁器置放入火山中烧炼，那些神圣兵器于是诞生。

　　经巨人之役，神界确定了统治秩序，也划清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宙斯统领天空，波塞冬统管海洋，哈迪斯下地狱为王。作为奖励，帮助众神取胜的百臂三巨人不再是失业者，他得到一个去地狱看大门的差使。没有参加攻神之战的巨人们各自得到或轻或重的惩罚，他们从事永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或者做极为卑贱的事，还不时被人间英雄杀死。比如阿特柔斯，他背负天体，偶尔一次英雄赫拉克勒斯经过，被哄骗得替他顶着天空不能脱身。他原本该摸摸脖子上生出的大树和树下的苔藓，拍拍屁股就走，可是他如此愚蠢，竟放弃了这样的大好良机，被赫剌克勒斯一句话又哄得扛起了青天。直到有一天另一个英雄珀耳修斯经过，手举怪物的头将他化为阿特柔斯山，他的劳作才彻底结束。阿特柔斯的名字，也是古希腊地图集的名字。希腊化时期建筑中的人形柱的名字，也自他的名字演化而来。

　　巨人普罗库鲁斯特斯，居住在阿地卡，常常强行羁留过往行人，将其绑在床上。身长过床铺者，下肢便被截断；身高短于床铺者，被强力拉长。巨人阿尔库俄纽斯，以巨石砸向赫剌克勒斯，被赫剌克勒斯以大棒将巨石弹回，反被砸死；阿耳戈斯，力大无穷的多眼巨人，参与赫拉对丈夫的嫉恨，负责看守宙斯的情人伊娥。但是赫耳墨斯一吹笛子他便睡得人事不省，巨大的鼾声将头顶上大树的叶片全部震落。他在睡梦中，被赫尔墨斯割去头颅。残忍的赫拉，对其暴死非但漠不关心，反倒挖出他的眼睛，移植到自己的爱鸟孔雀的尾巴上。

　　海神波塞冬，与巨人一族关系暧昧。非止暧昧，他的确曾和女巨人发生性关系，生下大地之子力士安泰。安泰也死于赫剌克勒斯之手：在搏斗中他被举离地面，再无法从大地中获得力量。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同样是波塞冬的儿子，吃掉了英雄俄底修斯的四个同伴。但他仍有着巨人式的愚蠢，被俄底修斯设计戳瞎了唯一的眼睛。波吕斐摩斯的种族均是独眼巨人，荷马认为，他们居住在极西方的山洞之中。他们的羊如同人类眼中的大象那样巨大，但一只整羊仍不够他们一顿饭吃；他们吃人，就仿佛鸟儿吞下一只或肥或瘦的虫子。

　　在克里特岛上，有个铜做成的巨人，没有人知道他出自哪位工匠之手。他是克里特的忠诚卫士，每夜环岛巡视，遇见有陌生人靠近，便上前去一把抓住，将其捏成肉饼，贴在克里特岛的城墙上。据说这肉饼使环岛的城墙厚了十米，肉饼瓷实，连鹰鹫们的利喙都无法啄动。试图抵抗这铜巨人是没有用的，刺出的武器会进入他身体，长成他身体的部分，使他更加强大。那些武器使他获取养分，他每天都在增长，越来越巨大。他每跨动一步，国王在深宫中就颤抖一下；克里特岛向海水中沉浮一阵，浮起来等待着他另一脚踩落。但是这铜巨人有致命的缺陷，他的脚上有一颗钉子，一旦拔下便死于非命。他最后便这样悲惨地死去。

　　阿伽门农王也是巨人的后裔。其全族因阿伽门农父亲的罪恶而遭受神咒，经受苦难的折磨。但古希腊的人类当中身体最巨者，不是阿伽门农，不是我们熟知的英雄阿喀琉斯，而是埃阿斯。他以神奇的狮皮裹身，全身凡接触到狮皮处皆不能为刀枪所伤。埃阿斯有着巨人的勇猛，也有着巨人的莽撞和简单头脑。他曾与特洛伊城的主帅赫克托尔单独决斗，势均力敌，战斗因两人同时力尽而止。埃阿斯最后因与俄底修斯争阿喀琉斯的盔甲，怒而发疯，毁掉希腊战船然后自杀。俄底修斯曾在地狱遇见他的亡灵，他仍然愤然不肯理睬俄底修斯。阿德里安王朝时代的罗马人非常幸运，有一天，一具极大的骨架突然自地底上显现出来，人们议论纷纷，最后确定那便是埃阿斯的遗体。祭司们向神祈祷并分析神谕，经过激烈的讨论，最后一致认定两点：第一，埃阿斯的骨骸太大了，太占地狱空间，冥王只好把他的骨骸送回人间；第二，地狱越来越小了，因为罗马人太多、罗马地面太狭窄，人们耕田或建造城市房屋，竟侵占了本属地狱的地盘。神谕公之于众之后，罗马人立即召集军队，开始大肆对外扩张。

　　爱尔兰早期的神祇与魔鬼皆是巨人。达努神族两次与深海巨人展开死生决战，最终战胜深海巨人。但后来达努神族又被西班牙武士米利西安人推翻，也隐居深海之中；未知他们与深海巨人在海底如何相处，但爱尔兰的海域很不太平，却是不争事实。达努神族的王叫作努阿达，以无形的剑为武器，杀人于无形之间，却仍然在与深海巨人的战争中丧失了一只手臂。后来装上假肢，据说那假肢有血有肉，他因此被称作“银手努阿达”。

　　达戈达被爱尔兰人称作善神。他以一根沉重的大棒为武器，每当他拖着大棒行走，身后便形成一条战壕。他是一位饕餮之神，总是随身携带一只巨大的锅，炖菜里要包括八十种食品，包括牛奶、饭、肥肉、整头的山羊、绵羊和猪等。如果有“收礼必收”的脑黄金或者排油素之类，他当然也会一股脑儿吞下。若仍然吃不饱他便会死掉。但整整一大锅的食物仍然装不满他的胃，他于是在地上挖大坑，将锅放进去用食物将坑填满，开始俯地大啃，直至啃至土坑边缘。这时他至少已吃掉十公斤的土。据说爱尔兰岛原本比现在大十一米宽那么一圈，就是因为达戈达常在海边埋锅吃饭，将那些泥土都啃掉了。这时候那些深海巨人一定开心，因为海水又浸没了爱尔兰一些土地。

　　深海巨人以独目的巴洛为王。巴洛以目光杀人，但眼睛经常是闭着的，眼睑沉重，四个人才能抬得起来。他眼睛被自己的孙子卢在战场上击碎，法力尽失。

　　一般而言，深海巨人相貌丑陋，如深谙魔法的卡拉汀三姐妹，爱尔兰英雄库赫兰死于她们之手。库赫兰还曾与巨人乌阿比试砍头，并赢得巨人的尊敬。塞尔班，独目独臂独腿的巨人武士，在世界尽头一心一意地看守着一棵神树，他的孤独像他的独眼一样深刻。

　　北欧的冰霜巨人不住在深海，从称谓可知他们的住处——在北欧以北的茫茫冰山雪原之间，名字叫约顿海姆。他们勇猛而笨拙，在阳光下会永远变成石峰。据说北欧奇奇怪怪的峡湾，便是巨人们涉海而过、阳光却陡然升起时石化而成。那些峡湾地区曲折回环，宛若迷宫，但远比迷宫复杂危险。其间波涛汹涌，水深过很多地方的海洋。峡湾是北欧海盗们的老巢，在二十世纪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军队对盘踞其间的游击队莫能奈何，望洋兴叹。

　　冰霜巨人很难被杀死，其在被击倒后会重新复活，必须用火或毒继续攻击其尸体，才能彻底将其消灭。他们是北欧阿瑟神族的强劲对手和潜在威胁。但两下相较，倒是阿瑟神族的行为更为邪恶。诸神残忍地杀死原始巨人伊米尔并将其肢解，奴役自伊米尔躯体上生出的蛆虫变成的黑侏儒。他们不断地以许婚为诱饵，一次又一次使巨人上当：众神一律蒙面、只露出光裸的臭脚丫子，让冰霜美女斯卡蒂以脚择夫，她终于选错姻缘，从此一生孤苦；阿瑟神族以将美神弗雷雅相嫁为条件，骗取巨人赫瑞姆瑟尔斯修筑阿瑟伽德宫殿，之后又爽约，雷神托尔还一斧将其砍死；黑侏儒盗走托尔的神斧送给冰霜巨人苏里姆，其实算不得送，倒像是买，因巨人给了侏儒丰厚的报酬。众神仍诈以许婚交换神斧。同样是托尔，拿住斧头劈头便砍去巨人头颅。

　　为娶巨人中的美女格尔达，神族中的弗雷尔利诱不成横加威胁，扬言如若她不从，就对她布下魔法，使她容貌尽毁、永世不知爱情为何物。非但如此，众神也以男色相诱，为换取可增添智慧的仙醪，主神奥丁化为俊男，与看守仙醪的冰霜女巨人甘绿德困觉。雷神托尔的行为则形同强盗，他无端抢去巨人利弥尔的吃饭工具，一口神奇的大锅。在冒险游历中，他在一个小屋中睡了一晚，第二天发现那是巨人扔在地上的一只手套，而巨人仍在酣睡；为使巨人苏醒，他粗野地用斧头拼命砍巨人的头。但那是庞大无比的虚拟巨人，托尔的斧头对他来说，顶多只是蚂蚁的肉钳而已。

　　这样残暴的阿瑟众神，理所当然地成为北欧海盗们的敬拜对象。或者说，是海盗出于内心的需求，创造了如此可怕的众神。在战斗中，维京海盗们佩戴着雕有北欧主神奥丁形象的护身符，挥舞奥丁式的武器长矛，或雷神神斧式骇人的巨斧。他们非但毫不畏死，反倒对死亡争先恐后、前赴后继。海盗们如此狂热和勇敢，与他们内心受到的所信奉的大神的激励不无干系——在北欧神话中，大神奥丁会派美丽而英勇的战士瓦尔基丽亚们，在战场上挑选勇敢战死者的亡灵，将他们带往奥丁神的仙宫，享受无上的荣耀和幸福的生活。

　　奥丁神要这些勇者的亡灵做什么？他是为了预备冰霜巨人的决战。在北欧神话中，末日终于来临。长期受欺压的冰霜巨人、被众神囚禁的火神，以及生物中的巨蛇、苍狼，并肩与众神展开生死搏杀，最终同归于尽。在众神与冰霜巨人的劫难日，火焰巨人苏尔特点燃宇宙之火。火焰自火之乡穆斯佩尔升起，火种投向世界每一个角落。瞬间天地冥三界全被烈焰吞没，神魔生灵和阴魂统统成灰。浴火之后，一个新的世界将重新诞生。神话中众神和巨人大战的地点在维格里德平原上，平原东南西北各延伸一百二十里。它也在劫难中被摧毁，火焰将其烧得沸腾，海水高涨将其吞噬。

　　至此，北欧的神界毁灭，而冰霜巨人的种族也彻底毁灭。这种极端残暴的方式令人叹惋和震惊。在斯拉夫神话中，巨人事件则轻松得多。在斯拉夫民族聚集地的森林中，有一种精怪出没，叫列希。他喜欢捉弄人，比如将鸟粪涂在行人背上，越是新衣服和鲜艳的衣服他越有兴致；他将毛虫塞进人的脖颈之中，让蟾蜍的叫声仿佛发自行人的肚子里；他不时地使人绊一跤，跌倒时正好啃到动物的粪便或者鸟粪。除此之外他并无大害，人和神祇也不怎么招惹他。没有人迹时他便显现原形：一个高于树木的巨人，长着绿色的头发和胡须，但是没有影子。他快乐地在丛林中行走，不开心时，就变成老鼠或者老鼠身上的毛。每年十月他彻底消失，次年春天再现时他会变得狂暴。

　　而当列希变成老鼠时，多么像这篇文章的写作者本人的命相！在春天列希再现时会变得狂暴，他这一点多么像写作者本人啊。在漫长冬季的昏昏欲睡中，他也许和写作者做着同样奇怪的梦，时而在梦中悲伤起来。在写作者的时代，人们像巨人一样行动，像侏儒一样想象，从不做梦，或者偶有的梦被塞满鸡毛和鸡屎。写作者是何其想念那些遥远的时代，那些在遥远时代自由自在地做梦和在梦中漫游的人类、神祇，包括魔鬼。

　　想象和思想的巨人，在写作者身处的时代里被视为一种病态的人，与偏执狂、迫害症、无能症和肌无力症等密切相关。生理上的巨人也是一种疾病，叫作巨人症。这些不幸长成巨人者，生活悲惨，饱受高血压、身体水肿等病痛的折磨。他们钻不进汽车，爬不进人类高高摞起来的鸽子窝一样的楼房。即便爬进去，他们也站不起身，不能抬头。一般的厕所他们不能上，一旦坐上去抽水马桶便塌掉，即便不塌也会堵塞。他们中的幸运者被一些公司请去做形象代理，但并没有什么实际工作，只是傻呆呆地坐着。公司指着他，向每一台电视机前的观众说：“呵！快看啊！这是我们的巨人！”

　　但巨人引发的好奇，和城市孩子在乡村路上看到一头牛产生的好奇并无太大区别。当代患巨人症者的生活，远不及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妇人。她们在当时享受巨人的待遇：女人们热衷于一日三变的时装，她们穿的裙装如此宽大，当今楼房中一个卧室都放不下；她们将自然的长发弄得像头上长了一棵结满果实的大树，其中也的确塞满了果实。

　　妇人们这种奇异的发型高高矗立，凛然不可侵犯；她们宽大的裙子飘飘然，走起路来像一座移动的小花园，当然，在狭窄街巷是寸步难行的。号称最尊重妇女的巴黎男人们只好扩建街道，将街道加宽以备妇人们穿着裙子散步；将宫殿和别墅的大门拆掉重新加高加宽。男人们为了保持虚伪的尊严感和尊重妇女的骑士风度，纵容着妇人们可怕的虚荣心；妇人们回赠给他们的，是一大堆像这个人又像那个人的私生子，让男人们去争抢做私生子生父的权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