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钝 痛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4139
⊙ 文/朝 颜

  散文

  钝 痛

  ⊙ 文/朝 颜

  朝颜:原名钟秀华,一九八○年出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青年作家》《文学界》等刊。

  一

  我坐在景宁的一个宾馆里,等待一辆车带我回家。天热得全然失去了章法,烦躁和闷热是一对孪生姐妹,搅得人心绪不宁。一种极不常态的声音在宾馆厅堂里响起,夹杂着争吵、尖叫与哭泣。惊动我的是一对母女,那样的争吵也只能来自于两个在相互的爱里痛苦挣扎的人。

  “我是你的妈妈呀,你怎么就不能站在妈妈的立场上想想,你还是不是我的女儿?”

  “我不要听,我烦都烦死了,啊——”

  尖锐的,尾音极长的“啊”之后,是短暂的沉默。然后,女儿捂着嘴,起身,离去。做妈妈的惊愕地站起来望着她,又重重地坐回沙发上,开始独自饮泣。

  那位做妈妈的女士,穿着深色衣服,皮肤略显黝黑,身材精瘦精瘦。而她的女儿,年纪大约在二十岁以下,一身粉色装扮,个子早已高过她的妈妈,皮肤白嫩得要滴出水来,胖乎乎、圆滚滚、肉嘟嘟的。让人怀疑这些年来,她的妈妈是不是把身上所有的营养和水润都转移到了女儿一个人身上。

  我也是一个母亲,我懂得的。最好的、最有营养的食物,永远都是摆在女儿的面前。而当母亲的,即便曾经是一个多么娇弱的公主,也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低下了身段,心甘情愿地收下孩子剩下的饭菜、剩下的牛奶、剩下的零食。

  小时候,我的母亲亦如此,把仅有的一丁点儿荤腥毫不犹豫地让到我们兄妹的碗里,仿佛我们吃下,比她自己吃下,是更加幸福而满足的事情。她常常把瘦肉里夹带着的肥肉细心地除去,甚至生怕带走了我喜欢的一丝瘦肉。二十年以后,我坐在母亲的位置上,用尽一生的耐心去喂哺我的孩子,然后毫无怨言地扒几口冷饭对付自己。爱的轮回是这样的毫无道理。

  但我同时亦是一个女儿。我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那种青春的阵痛,那种不被最亲的人理解的绝望。二十年前,母亲歇斯底里的咒骂声至今仍回响在我的耳边:“你去死吧,你为什么不去死呢?”亦是这样的一丝风儿也寻不着的夏季,亦是略微动作就能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的时节。母亲终日在田间灶间劳作,累到连喘气都没有机会。可是她看不惯我,她的火气越发旺盛,她拼尽了全力地诅咒我。我不知道,是屋后反复聒噪的知了加重了她的暴躁,还是我的确有那样不可饶恕的罪过,以至于她恨不得我立即去死。

  我无数次于涕泪交加中挪到房间里,在卧室的床底下,摆着许多个深棕色的农药瓶,只要喝上几口,便足以毙命。我摸到了它们,拧开了盖子,我想就这样死去吧,也许母亲就真的省心了。我还设想过,如果我真的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母亲将怎样抚着我最后的肉身痛哭流涕。

  幸亏没有。幸亏农药的气味令人反胃,幸亏我在想象到母亲痛哭的场面之时,悟出了一个真理:她终究是爱我的,她怎么会希望我死去呢?于是我们像两个爱得如此艰难的刺猬,继续相互刺痛,继续在悠长的岁月里自我抚平伤口。

  二

  眼下,女孩仍然没有回来,而那位妈妈的哭泣越发无助。她有满腔的悲愤无处可去,于是只能用眼泪做一个出口,企图将悲伤顺液体流泄释放。

  我不知道她们争吵的缘由,但是我理解一个母亲的泪水,就像我理解一个女儿的泪水一样。我猜想,那位做妈妈的心情是焦灼的,她害怕女儿的离去,但是她又赌着气不去问,也不去追。我忽然想起当年的母亲,她装着对我的悲伤熟视无睹。但是事后奶奶告诉我,母亲下地之前,曾多么细心地交代过她,要好生看着我。长大以后,我曾多次下决心翻一翻那些陈年的老账,与母亲讨论个明白,但是每每呼之欲出的话语都强咽入肚。

  此刻,我遭遇的这对母女,两个亲密的人,爱和恨都像挥出去却无处着陆的重拳一样,最后反复击打在自己的心里。这种痛,不像某处有疾,医生挥刀一割便可了之。似钝器的重击,感觉到痛,却寻不着一个痛点,只仿佛瘀血由内至外地洇开去,不知需要多长时间方可缓慢地消散。如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痛则罢了,此后再无交集便是。偏偏眼前的这个人,你恨到咬牙切齿,却又爱到深入骨髓。你与他(她)被韧性极强的一根线牵扯得紧紧的,不管多痛,偏是离不开、弃不下。

  现在,我像无数个中国的母亲一样宠溺着自己的孩子,尽管这样的方式被所有人诟病,我却仍然无法放下源自血脉深处的爱。如今,她尚乖眉顺眼,像一只小猫般依恋着宠她的人。她还没有学会叛逆,学会质疑我生活的种种。她在我身前身后欢愉地奔来跃去,并对我蹩脚的厨艺大加赞赏,夸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甚至极稚气地认为,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但是我知道,疼痛的一天迟早要到来。

  有一些疼痛,是贯穿一生的。甚至于,它像家族的遗传病一样,无人能得幸免。而今,外婆早已作古多年。但是她把那些疼痛,极顽强地嫁接到了母亲身上,然后是我。

  记忆中,外婆时常撑着一把重重的黑布大伞出现在我的家门前。我被母亲推至跟前,怯生生喊上一声“外婆”,才算完成了一次见面仪式。母亲是不叫她的,极含糊地“嗯”一声,就当是打过招呼了。但对于每日的饭食,母亲又是绝不含糊的。家贫,即便硬挤也要挤出点钱去砍几斤肉,打几斤酒。平日攒下的不舍得吃的鸡蛋,此时亦派上了用场。因为她知道,外婆一生艰难,唯吃些酒肉算得享受了。

  争吵却是每次都不可避免的。几口小酒过后,外婆开始摘下假牙,高谈阔论:咱们村某某考学了,某某去大城市了,某某混得人模狗样了……起初的谈话是融洽的,但说着说着话里就开始带着刺儿了,就有火药味升腾上来了。

  没读上初中这个事件是永恒的导火索,母亲开始激愤:“你当初要是给了我几角钱报考费,我又至于在这里窝一辈子?”外婆嗫嚅着嘴唇:“我们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壮年守寡的外婆,一直在人前强势而咄咄逼人,像只战斗的母鸡一样死死地守护着那个飘摇欲坠的家。一向身强力壮的外公,突然殁于小学校的教师宿舍里,死前无任何征兆,死后亦许久无人发觉。外婆在高强度的劳作和极端的悲痛双重夹击下,失去了最后的一个遗腹子,但她依然顽强地挺起了脊梁。此时,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她的眼里含着泪水,显得衰老而无力。这泪水,携带着一生的辛酸,肆意奔流。或者,还夹带着她永远不肯说出口的悔意。

  母亲亦是泪水涟涟。我知道,她也是有委屈的,她还有更重的话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曾经告诉我,要报考费的那天,外婆还拿了钱去打酒吃。

  三

  疾雨说来就来了。在这个小小的山城里,它的瓢泼之势显得肆虐而欠缺人情味。干燥的尘土被突袭的雨点裹挟起来,泥腥气一阵一阵地窜进宾馆的大厅里。

  那位做妈妈的被雨声惊醒,停止了啜泣,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大雨。她不知道,她的女儿空着手冲出了宾馆,此刻会在哪里。

  我也有过这样无迹可寻的出走。那个赤日炎炎的午后,我没有听母亲的话,安静地在家午睡,而是悄悄地来到村子边上的小河里玩水。我贪恋着河水的清凉,一遍一遍地将大半个身子沉入水中,把衣服全都浸湿,也把母亲好不容易下决心替我新买的凉鞋弄丢了一只。我不敢回家,因为结果可想而知。毒打是必不可少的,恶毒的咒骂必将像暴风雨一般覆盖我,阻隔世间一切能够让我稍许放松的声音。

  我罩着一身湿淋淋的衣裳,提着仅剩的一只凉鞋,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旷野中。天空那么高远,白花花的日头晃得我视线迷乱。大地那么辽阔,却为何没有一处可以容我栖身?终于我愈走愈远,在邻村的一片小树林里潜伏下来。我无聊透顶,捏死诸多蚂蚁,还拿泥巴堵住蚁穴的出口。我捕捉着尘世间扑入耳廓的任何声音,窥探着从树林边经过之人的一举一动。夜幕悄然降临,我又累又饿,成群结队的蚊子渐渐扑向我、蚕食我。我开始想家,想念一盏昏黄的灯火,和一碗温热的米饭,纵使是一顿狠狠的打骂又如何呢?

  我赤着脚,麻木地挨到家门口时,看见的却不是一个暴跳如雷的母亲,而是一个低垂着头、泪流满面的母亲。想必她是看见了我的狼狈样的,但我预想中的暴风雨却没有来。母亲站起身,拉着我的手坐在饭桌前,端上了我期待已久的米饭。“菜都没有了。”她说。然后,她走进灶间,专门替我煎了一个焦黄酥香的荷包蛋。

  奶奶在一旁絮絮叨叨:“你妈起来没看到你,四下里喊都不应,又到河边找,拿竹篙在深潭里探了半天,最后寻到你一只凉鞋。”我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就着平日里极难享用到的荷包蛋,沉默地眨巴着眼睛,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强忍了半天的泪大滴大滴地落在碗里。

  几年以后,母亲突然病倒。强壮得老虎一般的身子日渐单薄,曾经的高门大嗓变得微弱低沉。她躺在床上,每天仅少有的时间可起身走动。我接下了煮饭洗衣的活儿,每日为她煮不放一丁点辣椒的清水豆腐,端到她骨节突起的手上,眼巴巴地看着她无力地咽下几小口食物。我是如此迫切地盼望着她好起来,哪怕她多咽几口饭,我都是觉得有希望的。

  那时候,对死亡的恐惧像毒蛇一样箍住了我整个身心。回忆起母亲捞起一只凉鞋时的绝望,我忽然长大,原谅她无数次的鞭打和撕扯、诅咒与斥骂。只要她好起来,重新生龙活虎地存在于我的生活中,一切加诸我身上的疼痛,都是比失去更令我幸福的。

  四

  透明的落地窗外,有奔跑的人群,有疾行的车辆。他们中的许多人,竟不愿停留下来躲避,宁肯顶了风雨,奔向前方。是阳台上的衣物、锅里的热气,还是屋里的人,像磁石一样召唤着人们奔跑的方向?

  我的外婆,终其一生都没有停止过翻越石罗岭,奔向麦菜岭的方向。每每总是在不愉快中凄凄然地回家,没过多久,她内心的伤疤好过,便忘了疼痛,又一次翻山越岭,撑着大黑伞出现在我家门前。从出发至抵达,需半天时间,外婆孤身一人,徒步穿过一条条崎岖的山道,无怨无悔。

  外婆育有两个女儿,但大姨幼时送与亲戚养育,感情甚薄。唯独我的母亲,陪伴她几十年孤苦的岁月,成为生活里最得力的助手。直到熬成老姑娘后,才远嫁他乡,开始新一轮的吃苦耐劳。母亲为着生计和儿女奔忙,一年中难得有机会回娘家看看。你不过来我过去,于是,外婆只能迈着老腿,一次一次地行进在坎坷的路途中。

  母亲与女儿之间,没有永远的和解,也没有永远的对立。

  外婆一放下黑布伞,便开始了对家务活儿的大包大揽,那是她的一贯做派。冬天到来的时候,外婆常常搬一张矮凳子,坐在朝南的那面墙根下,开始整理一堆堆杂乱无章的柴草。她拿了柴刀,把柴草放在木礅上,斩成一段段等长的模样,然后用干稻草一个一个分别捆扎好,整整齐齐地码在屋檐下。这些,是忙乱粗糙的母亲绝不会去做的。我蹲在旁边,看着耀眼的阳光照在外婆花白的头发上,忽然觉得她是那么慈祥。

  可是好景不会常在呀。外婆挥舞着手中的那把柴刀,大片大片地砍去我栽下的迎春花,说它们长得凌乱占地方、碍眼。我为心爱之物的惨状哭哭啼啼,母亲心烦,于是二人又起口角。事情刚刚在父亲的调停下算是自然平息,紧接着,母亲请人用三合土把东面的房檐粉刷了一下,外婆为了使它更快干硬,竟自作主张拗了松树枝拼命地拍打。最后的结果是,拍打过的地方,永远都不可能有平坦的样子了。

  又一场争论必不可少。最后牵扯的论据,早已脱离了事件本身,向过往的鸡毛蒜皮无限延伸和扩张。外婆用满脑子的骄傲和主见,赢得了终生的荣耀,也收获了细细密密多如松毛的烦恼。

  果然,第二天,我看见外婆面色灰暗,收拾了衣物准备离去。父亲一再挽留,外婆只说家里还好多事等着她呢。最后,父亲只好推出他的凤凰牌载重单车,将外婆送到山路的下方,望着一个失落的老人又一次孤零零地攀上那条羊肠小道。

  但无论如何,外婆对母亲有着永远的疼惜的牵挂。农忙时节,我家里总是要来帮手。外婆把正念书的两个小舅舅赶过来:“你姐家缺人手,你们放农忙假,正好去帮忙。”他们的到来,缓解了母亲多少的苦和累。

  外婆还把一生中最重的信任,也交付给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每月仅有的几十元遗属补助,她果断地放在我家里保管,直到最后的日子,亦没有要求父亲把存折还给她。因为她知道,她的女儿女婿会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地交给她,再穷再苦,也从来不会占她分毫的便宜。

  五

  眼前闪过一道粉色的光影,那个冲出宾馆的女孩,终于平安归来。那位做妈妈的喜出望外,慌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欲掩饰她曾经的哭泣。

  但女孩看得清清楚楚,她朝她妈妈吼道:“我都没有哭,你哭什么?”而那位做妈妈的呢,失了最初教育孩子时的果决与镇定,露出呆怔来。女儿提醒道:“你还走不走啦?”那位做妈妈的将行李一一收拾归拢了,全攥在自己的手心里。那个比她高大许多的女儿,除了一个松松的背包,手中空无一物。突然,她越过妈妈,走到前头,嗷嗷地放声大哭。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宾馆厅堂里,显得无比凄怆。我望着那一高一矮两个离去的背影,心情无比复杂。那哭声里宣泄的,是女孩无以排遣的委屈,还是对母亲漫漶的怜悯?

  这些年,我的母亲像被秋霜染过的果子,渐渐变熟变老。但她依然迈着比我阔大的步子,操着比我高八度的嗓子生活。一同去超市购物的时候,她都要把购物袋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只让我提自己的一个背包。天下的母亲何其相似。

  十年以前,我在产房里痛不欲生,母亲坚持着闯进来,向我伸出她尚且健硕的胳膊。她咬着牙,一边安慰我,一边任由我在她身体上印下深深的指甲痕。我知道,如果可以,她愿意收下我的疼痛。当我抱着自己的女儿,体验到一个母亲对孩子无以复加的疼爱时,忽然自责起来。我曾经那样浅薄,无理地抱怨过母亲。抱怨她大热的天总是要穿长衫,抱怨她不肯吹电风扇,又不肯经常冲澡,抱怨她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酸味。

  事实上,我的母亲是由于生产后无人照顾,落下了月子病。从此,她一辈子都吹不得风,一吹便是疼痛。夏天出生的我,恰恰是她染上终身暗疾的罪魁祸首。我的月子也是夏天,母亲牢记着自己的教训,每日顶着午后的骄阳奔向我家,绕过坐在客厅里的婆婆,替我烧水,监督我再热也要洗热水澡。然后,她帮着我,一起给婴儿沐浴。直到把所有的衣物、尿布清洗干净,晾晒到阳台上,才披着一身湿淋淋的汗酸味离开。

  在我们兄妹的合力下,母亲离开了麦菜岭,离开了高强度的劳作生活。在城市中,她的皮肤开始有了白皙,性格里暴躁的成分亦有许多削减。我也渐渐理解父母的付出,为他们做着自以为是感恩反哺的诸多事情。我以为从此我们将告别疼痛,开始一种相濡以沫的平安生活。

  去年秋天,我考虑父母住的房子阳光不好,环境也嘈杂了些,好不容易在自己所在的小区里相中了一套,赶紧撺掇哥哥购置下来。总以为离得越近对彼此越好,父母日渐年老,哥嫂长年在外,一切事宜自然要落在我的肩上。

  搬家的那天,本是个好日子。在新房里忙碌完第一餐饭的母亲,却毫无征兆地对我发飙:“都是你害的,说什么这房子好,我用着哪儿跟哪儿都不方便!”父亲在旁劝说,母亲却越发激动:“我会不知道吗?你就是为的你自己,过来吃饭更方便。”我猝不及防,费力地争辩,却怎么也无法改变她的想法,泪水不争气地奔涌出来,我勉强咽下了碗里的饭菜,抛下一句狠话:“从今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了。”然后起身离去。

  秋风一阵阵地吹打着我湿漉漉的脸庞,暌违已久的钝痛又一次重重地向我袭来。原来,它从来都不曾消逝,只是在骨血的缝隙里暂时潜伏、藏匿,随时都有可能冒出头来,向着我们张牙舞爪。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再也不管,你能做到吗?你会这样做吗?

  晚上,当我重新迈进那个家门时,母亲已经安静平和,不再抱怨和指责。我知道,她一定也和我一样,刚刚被一阵钝痛击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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