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秘密就藏在某些我们自己也无法说知道的地方。那些地方,谁也说不清楚,大家都模糊,比藏在坚硬的核里还秘密。只要我们不开口说出,那些秘密就永远是秘密,甜甜的、小小的、暖暖的。但在开口前,太多的都已被我们迷失掉。也好像不知是谁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他隐隐地觉得咬疼了,但他却小心地、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可是却另有一个孩子最终有些忍不住似的张开了嘴巴,他愿意把他的小秘密传播开来,但是他偷偷地看了看四周的孩子,他小心地咬了咬嘴唇,又悄悄地把嘴巴闭上了。他有多胆小,他有多羞涩,他像个女孩儿。他想起了小时候养麻雀的经历,偷偷地、欣喜地把捉来的麻雀轻轻地放进小纸箱子里,把纸箱子严严地盖好后却时常忍不住把纸箱子打开去看,于是大家都知道了他把小麻雀养在纸箱子里。
我说的是树林子,我的秘密都藏在那里面,被年复一年的、不知什么时候飘落在地的叶子覆盖。期间,常有一个老头来扫干树叶子,我们的一些秘密就裹在那些沙沙的声音里面,被他收进背篓里背走了,也有一部分被风刮跑了,也有的被尘土掩埋了。后来,那个我们模糊的、也好像熟悉的沉默老头永远地走了(我感到奇怪,我为什么只记住他的穿着棉袄的、温暖的、慢慢消失在树林子里的背影)。一切多么自然,树被人(我没看到过那些人)刨走了,种上了新的树,也有的就不再种树了。我们仅剩的那点秘密就被埋在了下面,风吹不走,树叶也裹不去,越埋越深。有一天,它们自己会随着我们远去,它会成为永远的、黑暗中的秘密,最终腐烂掉。或许,总会有一天,与童年时期相比,我内心里所有的秘密都已黯然无色,或者说,我的心里已经装不下秘密这么大、这么美好、这么甜蜜的东西了。
比如,村子里那片最大的树林子,从南到北,连成长长的一片。树林子属于好几家的,有我家的,有迷糊爷爷家的、有天元爷爷家的,有和奶奶家的,有拥军家的……再向南,我就说不上了。我家的树林子在最北边,几乎全是枣树,但有近一半是属于大爷爷的。
大爷爷像地主一样不热爱劳动,我与弟弟都是他的不太听话的小长工,但我们都乐意跟着他去打枣,最高兴的当然是争先恐后地顺着梯子噌噌地爬到房顶上去晒枣。雨快要来的时候,我们再爬到房顶上去忙乱地把摊满房顶的枣堆起,盖上塑料布,或者弄下来。这个老头每年都要用酒浸一小坛子枣,过年的时候成为诱惑我们的好东西。然而在十多年前,这一切都突然停止了,大部分的故事都被这个老头十分不情愿地带走了,留下的只是他的细碎、凌乱斑点,一切变得愈加模糊。我时常想起这个老头,在他笑呵呵的、宛在眼前的面影里,我会莫名地想,我的心是不是也会被他经常带走。在某一刻里,他的气息以暗物质的形式潜藏进了我的身体,并无时无刻地不在引领我,无处不在地给我以暗示。他依旧像以前那样爱我,但是他不再说话,他的爱更加深邃、隐秘、细微,更加无处不在,但是我却还没有准备好,去迎接,去体会。他是不是还没有离开我?这个可爱的老头啊,他竟然模模糊糊地站在我的面前,慈爱地看着我,我甚至不敢伸出手去摸他一下,生怕他就会消散去。
与枣有关的故事,就像树上的枣花一样纷繁。枣不大的时候,还很涩,但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摘着吃。由青变白了,枣儿已经甜脆可口,姑姑牵着我的手去树林子里给我摘枣,放进我扎进小裤衩里的背心里。我揣着贴着肚皮的、凉凉的小枣,蹦跳着穿过长长的、阴凉得有些发暗的树林子去学校。偶尔也会用小脚去踩落下的阳光的细碎斑点,吸引人的蝉鸣会令我不时停下来,我会仰着头屏息去寻找声音的所在。在和奶奶家的树林子里向西爬上高高的土台子,翻过被孩子们爬得溜光、低矮的学校的土墙,大家都挤坐在学校里树下的阴凉处,叽叽喳喳的,从被撑得鼓鼓的背心里拿枣吃,在老师来之前都得把枣吃完,吃不完的,就从背心里掏出来,扔掉或者塞进书包里。
拥军家门口有两棵零枣树,枣特别大,甜、脆,谁与他好,他就给谁吃他家的大零枣,有的孩子只能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谁都有可能是那个可怜的孩子。
八月十五过后,枣被从树上噼里啪啦地打下来,然后被背到屋顶上去晒干。村子里清一色的平土屋顶,站在上面四下望望,很多屋顶上是说笑、忙碌着的人,也有的屋顶早已经变成一片枣红。站在屋顶上,我觉得长高了许多,下面是突然变得小起来的人、窄起来的过道。头顶上飘着云朵的高远天空令我感到欣喜,我想,我是能够再长得高一些的,屋顶也可以再高一些的。这时候,往往是父亲头也不抬地大声训斥站立着发呆或者仰望天空的我,把我从他所不知道的或者以为可笑的秘密世界中惊醒过来。蹲下身子,一股好闻的、甜甜的红枣的味道随微微的风飘散开来。
麦秋过后不久,我们好像是在学校里老师的讲课声中不经意地听到了久违了的消息儿(蝉的成虫)的叫,我们便开始焦急地等着下课。其实,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就是都急于表达自己的激动,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摸消息儿牛(蝉蜕以前)的事情,乱哄哄地一团,最终还是在存祥爷爷的训斥声中安静下来。下午放了学,往往是先在这片长长的树林子里开始摸消息牛儿,主要是在和奶奶家的榆树林子里。晚上,我们去烤消息儿,就从和奶奶垛在树林子上边的高台上的麦秸垛上抱麦秸,烤完了消息儿,火还没有烧尽,我们就在小树边上烧消息儿吃,最后我们抹抹黑乎乎的嘴巴走掉。
我们高兴得过了头,没注意和奶奶家的几棵小树被我们烤死了。白天,小脚的和奶奶在过道里很远看见我便喊:“是不是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夜里把麦秸垛撕乱的,还把小树烤死了?”这个老太太很喜欢我,我也很尊敬她,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有些发毛,脸也跟着红了,慌慌地扭头就溜掉了。有好几天出门前都要悄悄地扒头看看对门这个老太太是不是就在门口等着我。这个老太太有多么可爱、善良,我在她面前实在是放肆,我现在时常这样想到这个干干净净的、爱唠叨的老太太。
若干年后,这个老太太耳朵聋得厉害,每次见到我,都要拉住我问这问那,我会一边费力地把嘴贴到她耳朵上应付着她对我的关心与叮嘱,一边焦急地想着如何快一点逃掉,但是她的苍老的手却把我抓得紧紧的。回想起来,我真有点对不住这个喜欢我的老太太,她想把她一生的经验用她啰唆的、有些含混的声音告诉我,把她一生的温暖用她苍老的、有些凉下来的手传递给我。
我草草地吃过晚饭,或者拿了干粮,就急急地跑出来,在和奶奶家的树林子里走走停停地摸着消息儿牛一直向南,出了树林子,高高低低地穿过一条窄窄的、弯弯的小路,过我们二队上的菜地,然后在一大片榆树林子里停下,人们都低着头游神般地在树林子里来来回回找着,一直到青年河大堰上,不时有摸到消息儿牛时惊喜而夸张的尖叫在即将模糊下来的树林子里回荡。
在树林子里有我家的菜地,现在我只记得曾经在菜地里种过南瓜、茄子,父亲经常嘱咐我和弟弟放学后回家拿塑料壶子去浇南瓜、茄子,我和弟弟一人提一只十斤的塑料壶子,在热热的太阳下,光着上身、穿着裤衩、赤着脚在菜地与青年河之间,急匆匆地来回走着。那些南瓜一点也不讨我们喜欢,但却长得比我们结实。我们气喘吁吁地坐在菜地边树下的荫翳中,一斜眼,却又看到了边上的那片红荆子。这是对我的小小的、温暖的诱惑。
那是大爷爷的菜地,只是他却在这里种了一地红荆子。这个老头站在红荆子地边上,一直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是要用它来编粪筐、篮子卖钱的。他的算盘不错,可惜都被他直接卖了红荆子,有时人家一壶酒就可以得到他的一些红荆子。他去看他的红荆子的时候,常常要喊上我,我有点像他的小尾巴。在树林子边上的红荆子地里,他摸着我的头说:“等割了红荆子编筐卖了钱就给你买果子吃。”我心里美滋滋,我一遍遍地看着这一地散发着怪味的红荆子。我从不见他用红荆子编筐卖钱,给我买果子都是他用笑脸赊来的。看着那一丛丛的红荆子,我问他:“大爷爷,这东西是不是种一次就不用再种了,只管割就是了?”他乐呵呵地说:“你真聪明。是的,不用再种了,就像割韭菜,一茬一茬的,我们只管割。”是的,他现在可以永远不用种了,可惜,他也永远不能够,也看不到收割了。我们把他的红荆子也永远地割掉了,无法割掉的是他留在我内心里永久的样子。
后来,那地块几易其主,其间变换着种过菜、长过树,现在棉花长得旺盛。如果他还在,肯定不会是这样子的。他是一个多么固执的、懒懒的可爱老头啊。或许,在冥冥之中,我与他正在一点点地走向重逢。模糊的、碎片似的、阴影中的、飘飘摇摇的老头,总会带来一些幽暗的、若有若无的消息,温暖我孤独的内心。
春天暖暖的,也或许是凉凉的秋天,天阴阴的,刚下过蒙蒙细雨,或者还在若有若无地飘着。我们就去树林子里拾茅窝窝儿。茅窝窝儿是一种极小的蘑菇,弱弱的,女孩儿似的,就像树林子里娇羞的心事。阴雨连绵的日子里,茅窝窝儿像小白花一样稀疏地在树林子里的草丛里,秘密地、幸福地开放着。它们急匆匆地,好像在赶路,就是去追随那若有若无的蒙蒙雨。太阳一出来,它们便不着声息地消失掉,就像它们从未曾来过这片树林子。我们只能用干净的小手轻柔地去拾,我们都怕不小心就会碰伤了它(多像一个个小小的、睡梦中微笑着的女孩儿),多么像一个个短短的、剔透的、一触即醒的梦。
我们与茅窝窝儿一样,或者我们就是一枚枚小小的茅窝窝儿,说不见就不见了。阴阴的、潮湿的、清新的树林子里,就几个小孩子,或者竟是小女孩儿,都不说话,都脚步轻盈盈的,几颗小小的、透明的心都提着,担心不小心就会惊动了它,哪怕轻微的喘息。它们都没有声息地走了,树林子都没感觉到。这片静谧的树林子就是一枚小小的梦,那些小小的茅窝窝儿、女孩儿只是这小小梦境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或者,竟什么也不是。恍然之间,风吹过,好像梦也不曾有。那些孩子们哪里去了,他们把小茅窝窝儿都留在树林子里,他们有些懵懂,他们在一个接一个的梦中跑丢了。
就在这有着小小幸福的、如梦的树林子里,也许还会埋藏着小小的伤疤,是我不小心轻轻地碰了它一下,感觉它在疼了似的惊叫了一声。那是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与我一般大的小男孩,他只顾仰头盯紧着树上的消息儿而倒栽进树林子的水井里。他把童稚、笑脸,以永恒的、撕心裂肺的痛苦方式,留在那个将悲伤流成河的、胖胖的妇女的内心。
我清楚地记得那确实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晌午,树林子里满是荫翳,偶有阳光的细碎斑点漏下来,消息儿的叫声妖魅似的迷惑着那个小男孩,让他走进了那个令他永远无法走出的命运的陷阱。只有他听到了那若有若无的召唤,他失魂般地循着只在他耳畔不绝的声音而去。但今天,我越发相信出事的那天一直是灰蒙蒙的、沉闷的,树林子里散发出一种无法说出的、不祥的气息。但树林子的巨大荫翳把这不祥的气息与小村子以及他的母亲隔开了。最后,轻轻地把它蒙上,包括那张永远童真的脸,它使得这个小树林子有了些许不安。冷冷的战栗之中,我有些神志模糊地看到一缕似曾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影子,也或许有轻轻呼唤我的、发颤而妖艳的、在耳际的细微声音。
轻轻的风吹过去,好像总有一些小小的、明确的或不明确的尖叫声挥之不去,那是我们所看到的或者看不到的秘密。是谁惊扰了那些秘密,有谁能把它带走,或者把它抚平?那些风中的、聚聚散散的、似曾相识的可疑面影,怎么也无法吹散。
积聚、遮蔽、幽暗、阴冷,细小而密的树叶织成无处不在的荫凉。微微的冷战,皮肤骤然缩紧。环视四周,我深陷其中。旧时光如影子尾随而来,然后把我带回去。在这巨大的空寂、荫翳之中,我不敢说话,也不敢有些微的小动作。偶尔,有树叶被风吹动时的窸窣,或者鸟儿叽喳,也许是飞虫振翅,我看到其中一片小小的树叶好像动了一下,谁能看到这诱惑或者暗示,我惊叫着逃离出去。
二十年前,我最后一次穿行其中,给我留下如许永久、美好而后是惊魂的印象,与村子里我时常穿行其间的,看见的,狭长的、越来越破败下来的树林子形成强烈对比。我永远停留于村南那片树林子的、那个美好而安静(为什么会是安静的)的上午,尽管后来我目睹了它与村中的树林子同样破败下来。这两片树林子像极了它们的主人,就是我看到的、那一个个的、我身边的、已经远去的人们,他们走的时候,也带走了这些树林子的风神。这片树林子在瞬间里失去了色彩。
我始终相信,人与物是心神相通的,比如我家的枣树,自大爷爷去世后,就开始不大结枣,也少有枣花开放,想来它们也进入老境。或者说,它的魂魄已经随着大爷爷远去了,还有我家中的石榴树,也如那些枣树。它们悲伤缓慢而悠长,在一点点聚集着。我突然想起,和奶奶家榆树林子上面的高台上的枣树也不见了,这与和奶奶去世也是一前一后的事情。那些树,就是他们的影子,也或许就是他们在小村子里的另一种存在,他们不在了,那些树们自然也就不在了。这,多么像他们节俭而隐忍的生活方式,平庸,但干净。我却看到,他们爱怜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在这些内心的影子之中,我轻轻地转过身去深情回顾,惊异地看见了自己的灵魂贴紧在一块小小的墓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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