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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浮的忧伤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4087
文/薛喜君 [短篇小说]

  凌晨四点半,火车停靠在博克图。它老气横秋的喘息声,令我想起李斯民躺在床上靠吸氧和胰岛素活着的妈。

  冷风如刀子似的飕飕飞过来,我的脸仿佛是一张被水浸湿的纸,瞬间就被冻僵了。我甚至怀疑,脸会不会脱下一层皮。我焦急地朝出站口的方向逡巡,一个胖墩墩的男人在暗黄的灯光下,双手举着“毛小毛”的黄纸壳,脸贴在铁栅栏的空隙里,宛若探监似的向站里张望。我想他就是我预订的家庭旅馆的老板刘锁柱吧,我宛若找到组织的地下党,快步地走过去,说我是毛小毛。一个穿紫红色羽绒服的女人,扑上来接过我的行李箱,她说:“慢车慢得真像老牛。”

  一股烟味扑过来,我憋了一口气,我知道她就是那个叫杨秀红的老板娘。我们在电话里打过交道。若不是穿得厚,杨秀红两只硕大的奶子就会从紧绷的羽绒服冒出来。刘锁柱腼腆地看了我一眼,哧地笑一声,手里的黄纸壳仿佛鸡翅膀似的耷拉下来。他接过杨秀红手里的行李箱,随手把“毛小毛”交给了她。“我们家住上坎,有一段路呢,快走几步,这时候正冷得尿尿都得拿着棍。”杨秀红肆无忌惮地笑,在寂寥的凌晨突兀得像乌鸦的叫声。

  我哆嗦着跟在刘锁柱两口子的身后,仿佛是他们夫妇手中牵着的一条流浪狗。我映在雪地上的影子宛若一根冷风中的干树杈,我看着那根寥落的树杈,心头涌上一股悲凉。杨秀红好像怕我像鸟似的飞走,她不时地回头招呼我跟上。她说回家给我做小鸡炖榛蘑,蒸两合面馒头。我气喘吁吁地跟着他们。早先,我还以为走雪地不会累,原来跋涉在雪地里跟走在泥潭里差不多。幸亏我手上除了一个笔记本电脑,就只有一个拎包。拎包里除了两瓶保湿水和面霜,还有几包卫生巾和一袋面包。我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可我却把它们都留在了家里。李斯民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还带着他给我买的衣服干什么呢。睹物思人,我走出来就是为了忘却。

  “呜——汪”,我被突然呜咽的叫声吓一跳,扭头发现我身后竟跟着一条黑狗。我倏地冒出一身冷汗,咯噔地站住了,黑狗也站住了。它哀怨忧伤的眼神瞬间就击中了我的心,我差点掉下眼泪。黑狗仿佛是专门来车站接我的,它在风中瑟瑟发抖,冷风还吹起它擀毡的毛。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它又冲我呜咽两声,仿佛是问我怎么才到?那声音柔软得像一个婴儿,温暖得像与我久别的情人。我想,它或许与我一样,被公狗抛弃了,就流浪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蹲下身子,抚摸着它的头,从背包里掏出夹着火腿肠的面包放到地上,它低头闻了闻,又抬起头看着我,轻轻地晃动着尾巴。“吃吧,只有肚子里有食,才能抗住伤害,才能有活下去的理由。”我狂奔而出的泪水,瞬间就被冻在了脸上。

  行李箱的滑轮耍赖,在将近半尺厚积雪的路上彻底地失去了作用。刘锁柱只能把它扛在肩上。他扭头叫我快走两步,说前面第一趟房把东山头有光亮的那家,就到了。刘锁柱的话被张着血盆大口的冷风吞噬了一大半,我含胸埋头地紧走着。我随着刘锁柱夫妇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杨秀红在门口跺了跺鞋上的雪,才推开房门,一只飞出来的水杯正砸到她的胸脯上。她“啊”地叫出声。

  “你儿子夜夜睡我老婆,你连顿像样的饭菜都不给我吃,熬白菜连片肉都不放。打种的老公鸡肉硬得能硌掉牙,还一股骚气,叫人怎么下咽?我才是这家的功臣,没有老子,开旅店能不缴税吗?”是男人的声音。

  一个身板硬朗的老太太,拎着锅铲子站在门口正和屋里的男人对骂。看我们进来,老太太瞥了一眼杨秀红,说:“你俩刚出去,他就号叫着说我虐待他。”老太太呸了一口唾沫,又转向东屋,“你这么瘫巴,伺候你吃伺候你喝。你还挑肥拣瘦,你想把我儿子累死啊?”

  我尴尬地站在那儿。

  刘锁柱放下行李箱,他抹了一把眉毛胡楂儿上的霜,霜瞬间就变成米粒大小的水珠。我发现他的脸红得如猪肝,不知道是被寒风吹的,还是被刚才的话呛的。他抱住老太太的胳膊,说:“妈你咋又跟病人一般见识,生些闲气干啥。”老太太被他推进了西屋。

  杨秀红气哼哼地白了一眼刘锁柱,没好气地扯开羽绒服的扣子,两个奶子宛若被圈了一宿的鸡,抖落着翅膀从紧绷的羽绒服里钻出来。她掐着腰站在当地,“我们俩累死累活,就是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老的不像老的,少的不像少的,整天鸡吵鹅斗。”

  西屋的老太太冲了出来,她指着杨秀红说:“你少指桑骂槐,把你瘫巴老爷们管好得了。你们一家三口吃我们娘俩的肉,喝我们娘俩的血……”

  我震惊了,这个家庭到底是什么状况,怎么屋里还躺着一个老爷们,还谁睡谁老婆?

  紧里间小屋的门霍地被推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走出来。“吵、吵,睁开眼睛就吵,还说让我学习,我怎么学?”男孩把手里的碳素笔摔出去。屋子里立刻静了下来,老太太不声不响地低头在案板上揉面。杨秀红一屁股坐到西屋的沙发上,呼呼地喘气。刘锁柱要拉男孩回屋,男孩一甩胳膊,他扭头发现屋里还站着我,就转身走进里间,还咣当地锁上门。吃早饭时,我对杨秀红说请她帮忙租一间独门独户的房,只要不冷就行。杨秀红惊愕地看着我,说:“这里有这么多床位还不够你住,干吗非要租房呢?还指望挣你两个床费,给小文交补课费呢。在这里住多好啊,我们家人多热闹。”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是写剧本需要安静,只有安静下来,我才能很好地构思故事情节和细节。刘锁柱在桌下捏了一下杨秀红的腰,说:“小毛妹子要租房就听她的。吃完饭,你到西头老邢家问问,他家儿子结婚时住的西屋一直空着,那屋有火炕还有火墙。”杨秀红噘着嘴说:“要问,你去问,我可不想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

  我知道杨秀红不想白白失去到手的生意,就说:“我虽然租房子在外头住,但是在你们家吃饭。反正一趟房,无非东头西头,也走不了几步路。不用特意为我做,你们吃啥我就吃啥,到时候一起交伙食费。”

  “嘻嘻,这还差不多,这样的话,小文寒假的补课费也就有着落了。”杨秀红毫无掩饰的笑声又戛然而止,她嘀咕着说,“起个大早,冻得跟茄子皮似的,却给老邢家接个财神,真不划算。”

  我怕杨秀红反悔,急忙说:“我不会亏着你们。”

  杨秀红这才笑了。每月八百块钱,水电另算。房价是杨秀红替我讲下的。她说啥都要替我去交房租,她从我手里接钱时脸色有些不自在,我装作没看出来,还对她道了辛苦。杨秀红又啧啧咂嘴地惋惜我不住她家,白白地把租金送给了别人家。再说一个人住着多孤单,还是人多好,过日子就是要人多才能兴旺。进屋冷清得像坟茔,有啥意思啊。杨秀红伏在我耳畔,悄声地说:“别看我们家有时候吵闹,可我们不分心。”

  我不自在地笑了笑,心里却很赞赏自己租房的决策,跟鸡零狗碎搅和在一起,心情会更加恶劣。杨秀红又怕我单独开火,就一再对我说千万别做饭,这女人一旦沾染上烟火气,就变成一个黄脸婆了。她还不惜拿自己说事儿,她说:“要不是整日烟熏火燎,我下眼袋哪能耷拉得像鱼泡。”杨秀红没心没肺的笑声宛若挂在马脖子上的铜铃,清脆而有质感。

  出租房里一应俱全,除了被褥和洗漱用具什么都不用准备。再说,我的要求也简单,只需一个睡觉的地方,再有一张桌子就够了。下午,杨秀红先到出租屋打扫了卫生,还为我烧了火炕和火墙。又从她家客房里拿过电热壶和暖水瓶,她说,一看我就是寒凉的体质。热炕头烙上两宿,再喝两碗姜糖水,来例假肚子都不疼。

  当晚,我就住到了出租屋。我一进门,一股热气扑到脸上,我的脸顿时就返烧了。杨秀红给我拿来一套崭新的被褥,她说,这套被褥是货真价实的软缎被面,里子也是纯棉布的。她和刘锁柱都不舍得盖,还想留给小文结婚用。先给我盖,沾沾我的才气,将来给小文的孩子盖。孙子要是学习好了,也好飞出这个地方。杨秀红说话像崩豆,干脆利落。我被卫生球的味道呛了一下,哈啾哈啾地打喷嚏。杨秀红看着我哈哈地笑,她说越活越觉得老话说得对,红颜薄命,长得好看还有才的女人就不像我们这些粗人,吃啥都香,喝凉水都长肉,脑袋一挨枕头就睡。我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泪眼蒙眬地微笑。

  杨秀红抽了一下鼻子,又抹上炕,拉上了窗帘。“我们这里睡觉很少拉窗帘,连鸡鸭鹅狗都不用做记号,就知道是谁家的。你是外来的,又长得有模有样,晚上再招来好色的黑瞎子,还是挡严实吧……”我猜杨秀红说的黑瞎子,应该是狗熊。听着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远去,我紧绷着的身心一下子就松懈下来。坐了一宿火车,白天也没睡觉。再加上昨天抽筋断骨的折磨,我疲乏得快要死了。我匆忙地洗漱之后就躺下了,可能是屋里太暖和的缘故,我一钻进被窝就睡了过去。子夜一点多,我从心悸中醒来,腿脚绵软得仿佛从我身上分离了出去。我捂住胸口,呼呼地嘘气,大概十几分钟我才从心悸中缓过来。我披衣坐起来,撩起窗帘的一角。夜晚深邃得一片死寂,满天的星星宛若一盏盏秦淮河水中的祈福灯。从窗缝儿刺进来的风,也让心悸和缓了一些。我倚在墙上,在黑暗中打量着房间。

  突然置身到一个陌生的黑暗中,我有些不能适应。尽管我知道连脊房子的间壁墙都是单砖,但我还是紧张。后窗户有嘶嘶的响声,我竖着耳朵细听一会儿,不像是老鼠。我拉亮电灯,披着衣服下地,原来是从窗户缝儿溜进来的风,吹着钉在窗户上塑料布的声响。我关上灯又钻进被窝,想再舒服地睡上一觉。可李斯民却像一个鬼魅,在黑黢黢的屋子里晃来晃去。

  王立强若是知道李斯民不要我了,他一定会解气地喝上半斤烧酒,然后指着我的鼻子说,毛小毛,你到底从一只火烈鸟变成烧鸡了吧。还是到我的怀里来吧,只有我才能为你梳理羽毛,让你美丽起来,让你做最幸福的女人——我才不要王立强的怜悯,哪怕化成灰烬也不会到他的怀里。我想,只有寒冷才能不让我溃烂化脓的伤口蔓延,才能冻住洇洇涌出的鲜血。也只有寒冷才和我此时的心情匹配。于是,我义无反顾地在网上订了一张向北的慢车票。我打点行装,扔下李斯民留在我房间的气味,也关上了母亲苦苦哀求的啜泣声。

  我想,没了李斯民,我落脚哪里都是家。我三十岁那年认识的李斯民,我当时正处在失恋的痛苦中,所以李斯民的怀抱令我觉得温暖,仅仅是温暖而已。可是半年后,我就痴迷于他的怀抱了。他从认识我那天起,就不断地给我承诺,他说,如果家里那个神经质的老婆死掉,他就顺理成章地娶我。跟我做了三次爱,他说就算那个神经质的女人不死,他的事业稳固之后也会娶我。我毫不怀疑李斯民的承诺,并坚信他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李斯民脑袋挨上枕头就睡,连梦都不做一个。我跟李斯民在一起五年的时间里,从没听见他说过失眠。用他的话说,即使是遭遇房倒屋塌的地震,他也是在香甜的酣睡中被埋在废墟下。也就是说,他一定在无知无觉甚至在幸福中死去。李斯民告诉我,他在认识我之前喝酒比对做爱有兴趣,他说只有跟我在一起才有男人的冲动。在他那个神经质的老婆身边,他从来都是蔫软不举。有时候他老婆缠着他,还兴师动众地质问他外面是不是有人,他说一听见老婆说这些话,恨不能挥刀自宫……我真愚蠢,每次听到这些话时,我都把李斯民的头放在怀里,母兽般地安慰他。可是,这样的时候多半是白天,夜晚,李斯民又要回到那个神经质的女人身边,虽然那个女人令他不举。李斯民惆怅地说,无论他人在哪儿,心都在我这里。我对李斯民的话坚信不疑。但是,一到夜晚我就哀伤起来。我想,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不能拥有相爱男人的夜晚,不管那个男人的爱有多热烈,都不能温暖夜晚的悲凉。

  那天,李斯民清晰地表明了态度,我还愚蠢地追问他:“你不要我了吗?”李斯民干脆地说:“可以这么理解。”我当时哇的一声就哭了,还跌坐在地上。李斯民在我的哭声中离去。我爬起来赶紧去拽他,合上的门挤扁了我的手指。我顾不得疼也根本不知道疼,操起电话按下那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可是,任凭我无数次地拨过去,他都不接。再后来,就是秘书台小姐温柔冷漠的提示音了。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就察觉到了李斯民的态度,只是我自己掩耳盗铃罢了。一想到我自取其辱的下场,疼痛的泪水一直流到耳朵眼里。

  

  清晨,隔着窗帘,我知道太阳出来了。可我却没能起来,不但全身肉疼,连骨头都酸疼。我想我是病了。断了一夜的烟火,火墙和火炕都渐渐地凉了。我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苟延残喘得宛若一只濒临死亡的野狗。我极想喝一杯热水,就颤巍巍地爬起来,水太热,没能喝下去,我把水放到炕沿上凉着。我冷得直打哆嗦,我想,如果我死在这个陌生地方,不让李斯民知道,也算找回一点自尊。我昏昏沉沉,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李斯民幽灵似的在我的枕边绕来绕去。我说你别转来转去的,弄得我头晕。

  李斯民说,该起来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我孱弱地睁开眼睛,原来是杨秀红大声小气地敲着窗户。“都烧成火炭了,还非得要一个人住,这要是有个好歹的我可咋向你的父母交代啊。”杨秀红仿佛跟我认识了多年的朋友,或者就是我的亲姐姐。她边帮我穿衣服边数落我,“回咱家炕上躺着,我给你熬两碗姜汤,再让刘锁柱他妈给你拔火罐,祛祛风寒,保管你下晚就退烧。晚上给你炖一锅羊蝎子,保管你吃得你脖脸淌汗,明天就像只活蹦乱跳的小狗。”

  我咧嘴笑了,眼前仿佛有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在蹦跶。

  我在杨秀红家躺了三天,这三天杨秀红像我亲妈似的给我端汤拿药。三天后,我虽然脚下还像踩在棉花上,但我还是坚持着回到出租屋。杨秀红又趁机提出让我搬到她家住,她和刘锁柱他妈好能照顾我。我坚持着说自己有夜晚写作的习惯,再说,写剧本需要孤独。我还向她保证不会再生病,要尽快给她写一部好看的电视剧,她这才哈哈地笑了。杨秀红坚决要我在她家等着,她先去把出租屋的火墙和火炕都烧热,免得我再着风寒。刘锁柱呵呵地笑出声,他说杨秀红就是嘴碎,其实心眼极好。

  “遭雷劈的,你们在那屋有说有笑的,存心想渴死我……”东屋炕上的瘫子扯着嗓子叫骂起来。

  刘锁柱伸了一下舌头,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回到出租屋,我躺进被窝才打开手机。我换了一个只有我妈和李斯民知道的号码。自从家里出来,我就没开机,但我设置了秘书台留言。我期待着能看到李斯民思念我的短信,或者找我的电话。可是,除了开机时的音乐声,电话死寂一样地沉默着。等了半天,才有两个提示音。我调动了全部体力,给我妈回了电话。怕听到我妈哀求的哭声,我报了平安就赶紧挂了。我骂自己,真是个贱人,李斯民冷漠地表明了态度,把你伤得体无完肤,你还念念不忘地想着他。

  我妄想用睡眠驱逐李斯民,可他就像我的影子似的,姗姗从远处走来,还穿着我给他买的那套银灰色西装。看到他的身影,我哭了。他快步地奔跑过来,我抖成一团地等着他来抱我。不想,一条大黑狗钻出来,咬住了他裤管。李斯民极力地要甩掉黑狗,可黑狗就像一块胶皮糖似的叼着他的裤管不放。我捡起一根木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跑过去。我却看见黑狗流出的眼泪,我咯噔地站住了。李斯民喊,毛小毛,你为啥不打它,难道你和黑狗有私情,它睡了你吗?我手中的木棍还没举起,就啪嗒地落在地上。我哭着喊,“李斯民,你太恶毒了。我怎么能跟一条黑狗睡觉!”

  我痉挛般地打了一个哆嗦,醒了过来。原来,手机掉在地上。我捡起四分五裂的手机,发现自己全身大汗淋漓。我再也睡不着,听着钻进窗户缝儿的风哧哧地叫,泪水又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难道是心脏出了问题?我家族有心脏病史,我爷爷我爸爸我叔叔都死于心梗。李斯民最担心我心脏。去年,他联系了一家上海大医院,强烈督促我去做了心脏造影。检查结果出来,我第一时间告诉了李斯民。他笑呵呵地说,没问题就好,没问题就好。我从上海飞回来,李斯民去机场接我。我们像小别的夫妻,紧紧地拥在一起。那晚,我们就在机场附近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李斯民搂着我,他说有一种活在世外桃源的感觉,仿佛天地间就剩下了他和我。我被他搂得透不过气,就喃喃地说,我四十岁以前一定要生个孩子,以后万一你不在我身边,你的孩子也能终生陪伴我。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话时我有些哽咽。李斯民又一次死死地搂着我。他说:“你可真是个傻丫头,你看我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吗?再等一年,顶多一年,就接你回家。上有老下有小,事业才又刚到了一个高点上,总得先稳固事业再料理了家事,才能让你跟着我享福啊。”

  李斯民的话让我热泪盈眶,也让我更加死心塌地地爱他。

  李斯民早年丧父,他又是家中的长子。他的婚姻是母亲一手包办的,从他结婚那天起,母亲就一直跟着他生活。李斯民有一个儿子,去年大学毕业直接读了本校的研究生。他老婆早早地从企业退休了,在家陪着他妈。李斯民除了本能地与老婆生了孩子,别的从来没体会到。他还说,他早有离婚的念头,只是一直没能遇到心上人,再加上他妈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这些年,他除了孝敬他妈,就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事业上。所以,仕途才节节攀升。李斯民说他不愿意回家,若不是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吸氧打胰岛素,他干脆就不回去了。他说他最不愿意看到他老婆那张烙饼似的圆脸。

  那晚,我们说了一夜的话。

  我仿佛被施了魔咒,对李斯民的话从来都没有半点怀疑。王立强说我是傻瓜,他说,只有他最了解李斯民。他断言,李斯民是我的克星,早晚把我伤得连骨头渣儿都找不到。我说王立强你够阴毒的了,你知道李斯民是那种恶毒的人,还把他领到我面前。王立强嘻嘻地笑,随后他又忧伤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心里有我,谁想到,你们俩一见面就像狼见到羊。你还有理了,我憋屈跟谁说去。”王立强还说我中了毒,甘愿钻进李斯民下的蛊里,迷得魂儿都丢了。“早晚有一天,你这只骄傲的火烈鸟会被李斯民伤得体无完肤,还不如一只煺毛的鸡。算了,我也不难受了,等你崩溃,我再给你叠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才是最爱你的那个人,只有我才能把碗里的最后一口饭给你吃。”他信誓旦旦地说,“毛小毛,我的心门永远都为你敞开着,我的怀抱永远都是你最安全的港湾。”

  我上挑起眉毛,说:“王立强,白瞎李斯民对你那颗心了。”

  王立强嘁了一声,“我从来没忘李斯民对我的提拔,我也用另一种方式回报了。你问问他,他身上穿的戴的除了你买的,有一多半是我孝敬的。他家换水龙头,通下水道的活儿都谁干的?”他梗着脖子盯着我,“一码是一码,他帮了我,我会回报他。可我还不至于低贱到用我的感情做交换,再说,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你。”

  “哼,王立强你就等着喝我和李斯民的喜酒吧,我们俩一定修成正果,以实际行动粉碎你的阴暗和龌龊。”王立强还没反应过来,我就走了。

  王立强和李斯民是同乡。王立强大学毕业留在这个城市,而李斯民却是从部队转业来的。可李斯民的仕途宛若猴子爬竿一样地往上蹿,而王立强却停止在副科级的门槛上。李斯民帮他打开了关口,王立强迈进正科级的门里,还到一个权力部门当了科长。我曾开玩笑地说,他们俩好得穿一条裤子。李斯民笑,说我想象力可真丰富。王立强瞟我一眼,没说话,但我看见他嘴角上的不屑。王立强十年前离的婚,儿子被前妻带去了美国,前妻很仗义,说离婚归离婚,但如果你愿意来美国,我也想办法帮忙。毕竟你是儿子的爹。王立强用沉默拒绝了前妻。后来,王立强一脸虔诚地告诉我,他留下来就是为了好好照顾我,呵护我。王立强说:“毛小毛,现在像你这么真诚的人都死绝了,像你对感情这么投入的人也绝种了。可你却误入歧途,我是男人,李斯民一张嘴我就知道他要说啥。他比你大十几岁,他怎么能为了你放弃家庭,他把仕途看得比命都重。”

  我当时还呸了王立强一口唾沫。

  我不再流泪了,但我的心却在滴血。

  我想,我要努力适应没有李斯民的生活,还有,要尽快进入创作状态。我除了去杨秀红家吃三顿饭,其余的时间都在出租屋里写剧本。原本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但是我在这里不能不吃,如果我不吃早饭,杨秀红就不厌其烦地敲窗户叫我。我不能太任性,她不是我妈,我与她只是主雇关系。杨秀红家的饭桌上只有我们四个人吃饭,小文从来不上桌,他都是陪着瘫子在东屋吃饭。昨晚,猪骨头炖酸菜,我看见杨秀红把肉多的骨头都盛给了炕上的瘫子,满满的一小盆。吃饭时,刘锁柱他妈疑惑地问,肉多的骨头咋都没有了。我急忙接过话茬,说肉都烂在了锅里,我啃骨头不爱吃肉,就爱吃骨头上的筋头巴脑。要吃肉的话,哪天就炖一锅肉可劲吃。刘锁柱他妈吧嗒吧嗒嘴,没说话。杨秀红感激地看我一眼,还把一块骨头夹到我的碗里。吃罢晚饭,杨秀红又往我手里塞两个鸡蛋,她说晚上写电视剧时会饿。我指了指东屋,示意给炕上的瘫子或者给小文留着。杨秀红摆摆手,还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做出嘘声状。

  小文从不跟我说话,有时候和我迎头碰上,他也低下头快步地走过去。我能看出来,这个男孩有一肚子心事。瘫子的屋我从来没进去过,但我熟悉他的声音。我从小文的相貌上也辨别出瘫子些许的模样,我想,瘫子曾经一定是一个棱角分明的男人。是疾病磨去了他男人的资本,连同他的声音都粗糙得有了毛刺。

  剧本写到第十三集时,我说啥都进行不下去了,就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我憋得难受,就穿上大衣想在近处走走。就在我走出房门的当口,隔壁家的窗帘宛若一块幕布,哗地落了下来,院子里一下子就和黑夜野合了。我一个人围着房前屋后转着圈,刺骨的风并没能让我的心静下来。前年,李斯民借着考察的名义去了澳大利亚,回来给我带一条玫瑰紫色的澳毛围巾。我欢喜得不得了。我说,你看人家澳大利亚的东西就是好,颜色纯正不说,这毛也一点杂质都没有。李斯民说,他就买了一条,只有这个颜色这个质地才能衬托出我高贵典雅的气质。我幸福地笑出了声。我说过,我对李斯民的话从来都深信不疑。那年冬天,李斯民带他们单位机关的几个部门,去抚远看打冬网。他支支吾吾地说,这次出行让带家属。他还说很想带我去,这对我创作剧本有帮助,他说冬网可壮观了,如果运气好,一网下去就能打上十几万斤的鱼。这次就让那个神经质的女人去吧,反正她去就是看个热闹,再说,一年她也出不了几次门,冲她伺候我妈的分儿上,就让她看回热闹。我含酸捏醋地说,我是有身份证没有身份的人,连看热闹的份儿都没有。李斯民尴尬地咧嘴笑了,然后就不住声地哄我。我心里虽然不好受,但李斯民走的那些天,我丧胆游魂得什么都干不下去。

  一听说他回来了,我立刻就跑到办公室去看他。我刚进屋,办公室主任给李斯民送来了照片,还镶上了艺术框。李斯民和他老婆亲密地挽着手,他老婆穿着一件泛着亮光的黑色皮草,看上去雍容华贵,脖子上围着一条跟我一模一样的玫瑰紫色的澳毛围巾。

  我转身走出李斯民的办公室。

  没过几日,我就消气了。我想,我前辈子一定是欠了李斯民的债,或者真如王立强所说,被他灌了迷魂药。但我并没有因此吃一堑长一智,而是依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我认为李斯民偶尔骗我是情有可原,是迫不得已。那日,王立强买了一大堆带鱼对虾螃蟹来家里看我妈,我拿出澳毛围巾跟他显摆。王立强说:“毛小毛你可真让我鄙视,瞅你那个嘴脸,好像捡了狗头金。你好歹也是一编剧啊,有点自尊好不好。”

  我妈说:“立强这个孩子,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又跟李斯民的影子纠缠了一夜。

  傍晚,我去杨秀红家吃晚饭,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刘锁柱和他妈不在家。我里外屋踅摸了一圈,小文端着一碗豆腐炖肉,和两大碗米饭进东屋了。杨秀红唉声叹气地坐在西屋的炕桌前,“哼,娘俩一起走了,有能耐别回来,看老娘能不能过。”她说完嘤嘤地哭起来。

  “哭啥哭?他走了,没人搂你睡觉了是不,真不要脸——”瘫子恶狠狠地骂。

  杨秀红的哭声戛然而止,两眼红肿地盯着窗外。我猜想又是因为东屋的瘫子,全家闹不乐呵了。我瞥一眼杨秀红,悄悄地走到院子里,给刘锁柱打了电话,我说你快回来吧,红姐想你都想哭了。家里没有你哪能行,没有老太太也不行啊。刘锁柱犹豫了一会儿,说他和他妈到海拉尔看望老邻居,他妈岁数越来越大了,老邻居们也都一天比一天老。今年看一眼,明年就可能看不着了。刘锁柱说,让他妈跟老邻居们多亲近几天,过些天就回来。我又悄悄地告诉杨秀红,说刘锁柱带他妈回家看望老邻居,过两天就回来。杨秀红撇了撇嘴,笑了,可她马上收敛笑容,说:“爱回不回,谁想他啊。”

  那晚,我从杨秀红家回来都半夜了。吃完饭,杨秀红说啥都不让我走,再着急写剧本也不差这一会儿。她说屋里少了两人,心空落得发慌。杨秀红让我坐炕头,她随手给我拿过装瓜子的笸箩,说坐着也是坐着,嘴别闲着。杨秀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最不能接受女人抽烟,可她抽烟的姿势令我着迷。杨秀红人胖,却长一双修长的手,她夹着香烟的手一点都不做作。不像我在很多场合看到抽烟的女人,她们夹烟的手都故意翘着,如果身边有男人,女人做作得不像抽烟,倒像搔首弄姿似的勾引人。我问杨秀红今天烟瘾咋这么大,是不是柱子哥没在家,心里不好受借烟消愁?杨秀红说一天没怎么抽了,刘锁柱没在家,没人给她点烟。我哧地笑出声,说你也太摆谱了,抽烟还得柱子哥给你点。杨秀红望着窗外,说小毛你不了解我和刘锁柱。我期待地看着她,希望她能给我解开他和刘锁柱,还有东屋那个瘫子之间的秘密。可她突然转过头,问我电视剧写多少集了?我说写一半了。杨秀红说:“我看写电视剧也没啥难的,你咋写得那么慢。电视剧里的人跟博克图的人也差不多,都是家长里短,两口子打架,婆婆和媳妇闹别扭,再就是‘第三者’插足什么的。我们这儿也一样,只是我们这儿的事儿没人写。对了,我在电视里还没看过像我们家这样的事儿。”

  “唉,你要是把我写成电视剧,保管全世界的人都爱看。算了,说我也没啥意思,我不过就是个苦命的人。对了,小毛,你跑到博克图,是躲什么吧?是别人占了你的窝,把你挤出来了,还是你占了别人的窝,被人家给轰出来?”杨秀红突然像不认识似的盯着我。我被她盯得发毛,就说困了。我宛若被人撵着追打的野狗,夹着尾巴跑出了杨秀红家。

  事实上,我还没占窝,就被李斯民一脚踢开了。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万一哪一天李斯民的老婆找上门,我就说,是我勾引的李斯民,是我甘愿做他的情人。但有一句话我必须要告诉她,先别责怪男人出轨,想想男人为什么出轨。我要保护李斯民,让他体面地走出家门。可是,李斯民没给我机会,轻轻地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说起来,我早就有察觉,只是我太相信李斯民了。大概半年前,我拨李斯民的手机,正说得缠绵,他办公室的座机响了,我听到好似让他多穿衣服之类的话。我问李斯民是谁的电话,他支吾着说是一个部门主任,又马上更正说是他们家那个神经质的女人。我虽然疑惑,但是没往深里想。直到那天,听到李斯民那句“可以这么理解”的话,我又想起那个电话。我想,李斯民的窝可能从来没有空过。

  这一夜,我几乎没合眼,把我和李斯民的事从头到尾地捋一遍。我不想再跟李斯民的影子睡觉,我的心被他撕得千疮百孔。我狼狈得像一只流浪的狗,憔悴得宛若一只被剔了肉的鸡骨架。我不能跟着他的影子,悲伤地过一辈子。

  一个星期后,刘锁柱和他妈回来了。杨秀红过来叫我,她说晚上做小鸡炖蘑菇,鲫鱼炖豆腐,让我早点过去吃晚饭。我说,我把这一集写完就过去。她乐颠颠地走了。天擦黑时,我走出出租屋。一天一地的雪宛若穿着孝服的女人,一下子就扑到我怀里,雪也让我想起灵棚前挂着的白色灯笼。我抿嘴笑了,我的心情却由此好了起来。我推开杨秀红家的房门,一股热气就扑在脸上,我说人多就是好,连屋里都有热乎气。杨秀红白了刘锁柱一眼,哈哈地笑。那晚上我吃了一小碗红豆二米饭,我对杨秀红说:“哪天,我们再炖酸菜大骨头吧。我去买那种肉多的骨头,你腌的酸菜酸脆爽口。”我们俩对视了一眼,她哈哈地笑了。

  吃完晚饭,我手插在大衣兜里,慢悠悠地往出租屋里走。我饶有兴趣地听着脚下的雪嘎吱嘎吱地响。我想我该走出李斯民的影子了,我不能一辈子都活在他的影子里。博克图只是我治疗忧伤的圣地,而不是我长久生活的落脚地。我要尽快地完成电视剧最后十五集,回家孝敬我妈。这晚,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到博克图以来,我第一次睡了一个安稳觉。早上我神清气爽地到杨秀红家吃早饭,一进门,我疑惑地问她怎么不见刘锁柱。杨秀红喜滋滋地告诉我,她想吃蒜烧鲶鱼,刘锁柱赶早市去了。我乜斜她一眼,说:“还是柱子哥心疼你吧。”

  “那是。”杨秀红说完,瞥了一眼东屋,叹口气。

  

  刘锁柱不但买回了鲶鱼,还带回了王立强。我梦游似的盯着眼窝塌陷眼珠充血的王立强,他悠然地点了一支烟,还给刘锁柱和杨秀红每人一支。他噗地吐出一口烟,说:“你以为你躲到这儿,我就找不到你了。”他又狠狠地吸一口烟,用手指点着我喊,“毛小毛,你怎么净往我心口上捅刀子,你不声不响地就走,你还让不让我活?”

  刘锁柱和杨秀红知趣地进了西屋。我瞥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咬住下嘴唇沉吟了一下,我恶毒地说:“不想活就死,难道你跑到博克图殉葬来了?”王立强的脸一下子就软得像蛋黄,他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惦记你吗?行了,别怄气了,少了李斯民还不活了呀。我就住在刘锁柱家,陪你些日子。你也待差不多了,跟我一起回去。”

  我走出刘锁柱家时,砰地关上房门。

  我买了两袋方便面和熟食,在王立强没离开的日子,我不准备去杨秀红家吃饭。可是,只隔了一天,杨秀红就和刘锁柱他妈来找我了。刘锁柱他妈拉着我的手,说闺女,两口子哪能生真气。我说,我和他只是朋友。刘锁柱他妈笑呵呵地说:“别看我人老眼花,可我心没瞎。现在的男女都说是朋友,还不是为了避人耳目。这样糊弄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自己当成大闺女再嫁给另一个男人。”刘锁柱他妈擤了一把鼻涕,又说:“闺女,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再闹了,跟他回去生个孩子吧。”

  我无奈,只好如常去杨秀红家吃饭。我必须要面对王立强,找个时间,我要再次跟他表明心态。责任是男女双方的,我以前对他没什么承诺,以后也不能。因为,我不能对他负责任。只有让他彻底死心,才能割舍。李斯民若不是让我彻底绝望,我还会神魂颠倒地往他的被窝里钻,我还会整天浑浑噩噩地祈求他给我恩赐。一个不能拥有男人夜晚的女人已经很悲哀了,若是再等着男人施舍爱,就悲凉得没有温暖可言。我有些激动,我要对王立强尽快说出我的想法,不能让他像我一样受折磨。

  那晚,天上的月光和地下的雪交相辉映,一天一地的素白。雪夜里,我故作坚定地迎着王立强的凝视。我说:“你应该明白,即使你追到博克图也是徒劳。”

  “爱不爱我,是你的事,我爱你是不能改变的。”我差点被王立强气吐血。我使劲地咬住嘴唇,半天才说:“那好吧,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什么时候回去都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王立强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来出租屋里找我,问我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吃顿饭。我说,我们不是天天都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吗,你看看你,都快成刘锁柱家的上门女婿了。王立强皱着眉头说:“毛小毛,我就那么令你讨厌,连单独吃顿饭都让你恶心吗?”他抽了抽鼻子,“为了找你,我熬得脸都绿了,你还把手机关了。哼,只要你偶尔开一次,我就是钻进地洞里也能把你挖出来。”

  王立强找了一家鱼馆,说这家鱼馆的嘎牙鱼好吃,他请刘锁柱在这儿喝过酒。我白了他一眼,没说话。我要了四瓶海拉尔啤酒,我喜欢喝啤酒,每次和李斯民吃饭,他都给我要四瓶啤酒。他知道我喜欢喝凉啤酒,每次一进饭店的门,就叫服务员给冰镇上。我已经好久没喝啤酒了,甚至都快忘了啤酒的滋味了。博克图可真是一个天然的大冰柜啊,喝进嘴里的啤酒如一条线,凉哇哇地落到胃里。我的胃宛若一个荡妇,张狂地迎接。我咂了咂嘴,为自己满上。王立强抢下酒瓶子,说:“非得喝吐血是吧,你那胃怕凉不知道啊,还不如喝一缸子白酒呢,又舒筋又活血。”他仰脖干了杯子里的白酒,“我不在,你怎么喝我都管不着,当着我面你不能祸害自己。我们俩这一辈子恐怕都不能在一股道上走,原来我以为李斯民是我们中间的一堵墙。在博克图的这些日子,我终于想明白了,有没有他,咱俩也是两股道上的车。我也想开了,但我对你的心这一辈子都不变。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无论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我都会第一个出现。这就是我的命。”他直视着我,又说,“我这辈子就是为呵护你才来的,我也想爱别的女人,哪怕从你身上离开那么一阵子,我的心也不会这么疼了。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王立强眼睛里先是盈着泪花,没一会儿,两行泪水就流了下来。

  我被王立强的伤感打动了,但我又能做什么呢。除了爱情,我什么都能给他。我故意不看他,埋头吃鱼,仰头喝酒。那晚,王立强流着泪喝了七两“闷倒驴”。我们哩溜歪斜地走出鱼馆,走到上坎,他往东头的刘锁柱家,我回西头的出租屋。王立强突然叫住我,他近乎哀号地说:“毛小毛,男人的眼泪不完全是哀伤,还有绝望。”

  我咯噔地站住了,沉吟了一下说:“王立强,有时候执拗的爱,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你离开我,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女人。”

  “不可能,我的心在你的身上太久了。”

  王立强走了,我堵在心口上的一块大石头也没了。可他近乎号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好几天。没有王立强,我又从容地去杨秀红家吃饭了。杨秀红咂着嘴感叹,她说,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大城市里的人,那么好的男人送上门还不要,要是我早就抓住不放了。我呵呵笑,我在心里说,可惜我不是你。

  腊八那天晚上,杨秀红家又吵翻了天。

  在北方流传着“三九四九,棒打不走;腊七腊八,冻掉下巴”的谚语。所以,一到这个日子,博克图的家家户户都吃黄米饭,意在粘住下巴。杨秀红早上就泡上了一盆大黄米,她问我,是吃荤油拌黄米饭,还是吃白糖拌黄米饭。我说你们怎么吃我就怎么吃,反正入乡随俗嘛。杨秀红嗔怪地说,你倒是好伺候。杨秀红做饭绝对是把好手,她焖黄米饭时还放了红豆。黄米饭又黏又泛着豆香,我搛了一筷子黄米饭放进嘴里,我说原汁原味才能吃出米香。刘锁柱他妈说,早年间吃黄米饭拌荤油拌白糖,是那时候的人肚子里也没油水,现在想吃肉就吃肉,冬天还能吃到茄子辣椒,简直就像做梦。刘锁柱呵呵地笑,他说别给小文他爸拌荤油了,他这两天肚子不好,拉稀。杨秀红说也行,把豆腐里的肉多给他盛些,爷俩都是肉食动物。刘锁柱刚把饭菜端过去,瘫子就叫骂起来:“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瘫巴,你们是存心要苛打死我。以前,我吃黄米饭都是拌荤油,现在连白糖都没有。干脆给我一包老鼠药得了,你们俩好快活。”

  刘锁柱和杨秀红面面相觑,杨秀红的脸腾地红了。刘锁柱他妈嘁了一声,说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转身回到自己屋里,砰地关上门。

  “啪嚓——”一碗黄米饭摔到门上。嵌着红豆的黄米饭宛若一个吊死鬼,悠荡着粘在门板上,大花瓷碗却落到地上两瓣儿了。杨秀红哇的一声号啕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数落:“你躺在炕上吃香的喝辣的,还骂声连天。也就摊上刘锁柱吧,给你端屎倒尿,还得受你谩骂,换个人早走了。他走了,你死在炕上生蛆都没人管……”

  “好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娘们,还帮着野男人挤对我。”一只碗又飞出来,豆腐猪肉撒了一地。

  “还不是你出的损招,是你当初要把刘锁柱招来,你说给我们娘俩找条活路。你活下来了,活好了,就卸磨杀驴……”

  我看见刘锁柱眼眶湿了,他低头走了出去。杨秀红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哭还一边收拾。我帮杨秀红收拾完残局,才走出院门,刚拐过去,发现墙拐角处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还有烟头忽明忽暗地闪。

  “柱子哥,多冷啊,进屋吧,一会儿红姐该找你了。”

  刘锁柱憨憨地笑:“不冷,心里着把火。”

  我哧地笑出声,说:“红姐的话感动你了吧。”

  刘锁柱对着烟头又燃起一支烟,抽了两口,奄奄一息的烟头宛若还阳的病人,又现出暗红的萤火来。“小毛,我不图啥,有个女人跟我好好过日子,累点苦点都能扛住。”

  这晚,我终于理清楚了刘锁柱在这个家里的身份。

  炕上的瘫子是杨秀红法律上的丈夫,小文是他俩生的孩子。十年前,杨秀红的丈夫贩卖牛羊。每个月往返一趟呼伦贝尔,从内蒙古牧民手里买来牛羊,再雇卡车拉到省城去卖,赚取中间的差价,让他们一家三口过得丰衣足食。那时候,杨秀红的穿戴都是从省城的大百货商场买来的。左邻右舍艳羡不已,都说杨秀红有福气,嫁个能干的男人。杨秀红扬着脸,说和他搞对象时爹妈都不同意,饿了三天才赢得了胜利。谁知,那次男人拉着一卡车羊外加五头牛去省城,卡车刚走到大兴安岭,司机和押车的人合伙把他打个半死,推下车。幸亏一个路过的鄂伦春人救了他,否则他连命都没了。在医院里住了一年,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保住了命却落得高位截瘫。全家的生活一落千丈,后来连吃药的钱都没有了。小文也不念书了,说省下钱给他爸治病。男人躺在炕上唉声叹气,有一天,他让杨秀红去海拉尔一趟,找一个叫刘锁柱的朋友。

  “这个人可靠,我要是死了,他能帮你料理我的后事。往后,你们娘俩也有依靠了。”

  刘锁柱来了,先是两个男人谈。后来又把杨秀红叫进去,三个人插上门,在屋子谈了一宿。刘锁柱第二天早上赶回海拉尔,再来时,不但拉来了全部家当,还把他妈也带来了。刘锁柱是个光棍,家里就他和他妈两个人。他妈一辈子不生养,还早早地守了寡,刘锁柱是她捡垃圾时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他妈就靠捡垃圾把他养大,左邻右舍都知道刘锁柱的身世,到了该结婚的岁数也没有姑娘肯跟他。他妈四处托人,可姑娘们一听说是刘锁柱都摇头,说连亲爹亲妈都不知道的男人谁敢跟?要不,谁好好的孩子舍得丢到垃圾堆里。刘锁柱的身世阻碍了他的婚姻,可他却不以为意。他说,自己没死在垃圾堆里,就是老天爷怜惜他。刘锁柱对他妈百般孝顺,他十八岁就不让他妈再出去捡垃圾,自己到处打零工,挣钱养活他妈。他就是在牧民的家里帮工时,认识的小文他爸。小文他爸每次去呼伦贝尔收羊时,都提前给他打电话。

  杨秀红是刘锁柱第一个女人,他是处子身来到杨秀红家的。两人在旅游区卖了一阵子土特产,由于不放心留在家里照顾小文和瘫子的老太太,他俩出兑了摊位和零散的货回到博克图。转年就在房山头接出几间房子,开了有十二张床铺的旅馆。旅游季节,刘锁柱负责接送客人。杨秀红和他妈就负责做饭洗洗涮涮,不到三年就把给小文他爸治病借的钱还上了。还完了饥荒,刘锁柱和杨秀红商量,每月除去全家的生活费和小文他爸吃药的钱,剩下的钱都给小文攒着。小文学习虽然在班上属于中下游,但语文好,作文在全学校数一数二。刘锁柱也把他当亲生儿子养,每次出去都给他买东西。前年,小文想要双耐克运动鞋,杨秀红嫌贵说啥都不给买。冬天时,刘锁柱借辆三轮车,蹬着三轮车到车站拉客。不但给小文买了一双耐克鞋,还给他买一套运动服。

  刘锁柱说:“别看小文不吭声,可他心里有数。”

  我想留在博克图过完年再走。一来剧本没写完,二来我要在博克图过一个有年味的春节。我已经喜欢上了博克图的寒冷和幽静,寒冷令人神清气爽。一听说我留下过年,杨秀红欢喜得哈哈地笑,她说,年夜饭一定多做几个菜,再拍几张照片留个念想。初三早上,我突然接到王立强的电话,他哑着嗓子对我说:“毛小毛,我对男人的眼泪又有了新的解读。”

  “我洗耳恭听。”我的口气明显不耐烦。

  “男人的眼泪是死亡。李斯民死时,泪珠像黄豆粒似的滚落下来……”

  我的心被一只大手揪了一下,我咽了几口唾沫打断他的话:“王立强,你真歹毒。这么多年,我还真没看出来。”

  王立强哽咽地说:“毛小毛,李斯民真死了,死在办公室,那天他值班。心梗。死时,手里攥着一只铜铸的小蛇。阴阳先生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他的手指。我想,那条小蛇一定与女人有关吧,但绝对不是你,你属羊。”我没告诉王立强那条小蛇是我。大前年,我在拉萨买回一条铜铸的小蛇。据说,是尼泊尔那边过来的东西。我告诉李斯民,我就是一条美女蛇,一条只缠着你的美女毒蛇,你若是敢背叛我,我就吐出毒芯子毒死你。

  “柱子哥,给我一支烟。”我颤抖地点着了烟。我想,我该回去了。走的那天,我把三千块钱掖在软缎棉被子下面。我说啥都不让杨秀红和刘锁柱送,杨秀红哭得眼泡红肿,刘锁柱他妈也一个劲地抹眼泪。她让我把这里当成娘家,夏天旅游季节时再来,那时候菜园子里的豆角辣椒都下来了,想吃啥就摘啥。杨秀红拉着我的手扭捏地说:“小毛妹子,姐对不起你。其实租房费是六百块,我多说了二百。”

  我攥着她的手说:“你是我姐,我们不分彼此。”

  我拐过房山头,小文突然从房后蹿出来,他站在我面前说:“还来吗?”

  我点头。

  “那我攒钱买电脑,你教我写作。”我发现,小文笑起来时嘴角往上翘,倒和刘锁柱有点像。

  从三轮车上下来时,天还没完全黑透。我逡巡着车站的四周,想再仔细看一眼博克图。突然发现在车站门口的垃圾箱旁,一个年轻女人正在翻捡垃圾,冷风掀开她污迹斑斑的棉袄。女人捡起一个饮料盒,仰起头往嘴里倒,一条黑狗伺机扑上来抢夺。我满脸泪水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用一瓶矿泉水换下她手里的饮料盒,还从背包里掏出刘锁柱他妈煮的茶鸡蛋,塞到她手里。女人呆滞地看着手里的茶鸡蛋,宛若在看稀奇古怪的东西。难道,她好久没吃茶鸡蛋了吗,还是她迷了心窍已然不认识茶鸡蛋了。她又盯着我了一会儿,癔症似的笑起来。“他不要我了,领着女人走了,还带走了豆豆,豆豆是我这儿掉下的肉啊……”女人哇的一声哭起来,还使劲地揪肚子,仿佛要从肚子里再揪个豆豆出来。

  “天冷,系上棉袄扣——”任凭我怎么说,女人都不再搭理我,她一心一意地翻着垃圾。那条黑狗呜咽地叫起来,我蹲下身也给它一个茶鸡蛋。黑狗并没吞下鸡蛋,而是久久地望着我,我看见它眼里的泪光——我来时,只有这条流浪的黑狗迎接我,走时,又多了一个疯女人。回到家,我才知道,李斯民的葬礼上,王立强比李斯民老婆的哭声还大。我不知道李斯民在死亡的那个瞬间,是否感受到了幸福?只可惜,我们连交流的机会都没有了。李斯民死了,我没哭,但我却开始抽烟了,而且很上瘾。

  我妈疑惑地念叨,怎么好模样儿地就成烟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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