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仔细看,丁猴子的兔唇一点都不明显,他爱笑,只有笑的时候,唇上那道疤才会像只蠕动的蚯蚓显现出来。我问过他,是不是生下来就这样。他肯定地说不是,是小时候打架打的。我又问,被什么打的。他说是火钩子。我觉得他在撒谎,火钩子能打在他的嘴唇上,为什么没打飞他的门牙?他的门牙好好的,像兔子的牙露在外面。
丁猴子名字叫丁军,在这个学校里,他是我的好朋友,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不会因为他的嘴唇是打的还是天生的,跟他纠缠不休,对很多事情我非常信任他,尤其是在吃上,他给我描述过各种各样的好吃的,比如,回勺面、羊杂碎、糖麻叶等等,我都没吃过,他吃过,通过他的讲述,我发现我更依赖他了。
我们的学校是在旧城,有各种各样的吃的,你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有,每天放学我们要到北门的十字路口坐公共汽车,沿途能看见各种卖小吃的摊儿,就在我们的眼前晃悠。有卖凉糕的,有卖羊头肉的,有卖大力丸的,有卖山楂粉的,每天我们饥饿的胃都穿行在这些香气扑鼻的小吃中。这些东西丁猴子都吃过,他唾沫横飞地给我们讲着吃这些东西的过程和体验,我们听得浑身颤抖,口水直流。家里人从来都不给我多余的钱,我也不敢管他们要,要了不仅不给,还要给两个大耳光,他们会说,什么时候饿着你了,你还要什么钱?你要钱,你妹妹、弟弟都要钱,你是不是想逼着你妈和你爸都上吊了?
他们才不会上吊,上吊的应该是我,没等他们说完,我会捂着火辣辣的脸,夺路而逃。我想逃得越远越好,逃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我觉得没脸再活在这个世界,去哪儿呢?
我经常到丁猴子家,他家离我家不远,过三条马路、穿四条巷子就到了。一天,我到他家,看见丁猴子站在院里的水井旁洗澡,地上全是水。我没到来前,他穿着一条裤衩,用手撩着水洗;见我来了,他说:快,大头,帮我搓搓后背。
大头是我的外号,我有点不情愿,坐在台阶上,不搭理他。他说大头,快过来,帮我搓一下,哥中午请你吃顿烧卖。
我当然知道烧卖,可从来没吃过,我爸跟我说,我爷爷吃过,那时我爸还没有我,他领着快不行的爷爷,到了旧城最好的馆子麦香村,吃了一顿正宗的烧卖。我问过什么烧卖是正宗的,我爸就说,正宗的,就是正经八百的,只有纯羊肉和葱的那种,他说那次你爷爷一共吃了八个,八个一两,我爸说这些话时,我的眼前仿佛就有一盘热气腾腾的烧卖。
我帮他搓洗后背,然后等在一旁。阳光下,他瘦精精的,像根烧焦的树枝,他用一块黑得看不出颜色的手巾,在擦头。他突然说,你别站在那儿发傻,赶紧给我抓只苍蝇来。
我问,你要苍蝇干什么,再说苍蝇会飞,你是让我抓活的还是抓死的?
丁猴子说,你怎么就这么多废话,活的死的都行,老子就是要让它们闻一闻香不香。
丁猴子就是个神经病,用我们的话说是个二球,这个二球脑子里经常有古怪的念头,苍蝇又没长鼻子,它怎么能闻你到底香不香,我不敢得罪他,烧卖的香味就在不远处,抓个苍蝇费不了什么事,我干吗要得罪他呢?他家院里没有苍蝇,我就跑出去抓,为了抓苍蝇,我跑得满头大汗,全身是土,终于拍到一个,可惜是个死的。我把它放在手心里,一路跑到了丁猴子的面前。我说,死的。他在穿衣服,死的就死的。
我还是不放心,说,死的怎么闻你香不香?
丁猴子一下笑了,他说,死的怎么闻不出来。说着他揪出一张卫生纸,把那只死苍蝇包在里面,他说,你信不信,我能把它变活了。
我真不知道这个二球,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中午的大街上,太阳明晃晃的,到处是刺眼的白光,我俩一前一后,溜着阴凉地走,走了三条马路,穿了四条巷子,我们到了一家烧卖馆。这地方丁猴子好像常来,这么偏的地方,一般人是找不到的,丁猴子就能找到。他是个吃货,吃货就是哪儿有好吃的都能找到。
我俩进了饭馆,里面的人并不多,丁猴子坐下来,秃顶的老板提着茶壶走到我俩的面前,一脸笑容地问我俩吃什么,丁猴子说,烧卖,要油煎的,来四两。
丁猴子见过世面,他从桌上抽出一根牙签,含在嘴里。
我有点不安,就小声地问他,怎么吃烧卖,还要油煎的干吗?
他一脸鄙夷地看着我说,你这个山炮,这烧卖,分蒸的和油煎的,油煎的贵,但吃得有味,还看什么呢,给我剥瓣蒜吧。
现在丁猴子说什么,我就得干什么,我不仅给他剥好了蒜瓣,还给他倒上酽酽的砖茶。没一会儿,老板端上来热腾腾的烧卖,盘子里的烧卖,都是被油煎过的,一个个金黄娇嫩,活蹦乱跳的。我正要动筷子,丁猴子用手打了我一下,他说,咱们俩各是各的,你是这两盘子,一共十六个,我是这两盘。丁猴子把烧卖分清楚,就怕我多吃多占,我说好吧。接下来我俩就不再说话了,低头开吃,丁猴子一口一个,几乎不咀嚼,不一会儿,他十六个吃得一干二净,吃完了,他就喝着茶水看着我吃,看着看着他就笑了,他说,你这个小气鬼,吃就吃吧,还用手捂住盘子,好像防谁抢似的。
我确实很小心,小心翼翼地吃,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盘子,这东西就是好吃,一口下去,满嘴流油。十六个对于我一点都不多,我想再来十六个,我也会吃进去。就在我吃到第十五个的时候,丁猴子打了一下我的手,我抬起头,他说,这个别吃了。
我问为什么?
丁猴子说,吃了,你掏钱。
我当然不敢吃了,看着他,他就把我眼前的盘子拿过去,上面只有一个烧卖,丁猴子看了周围,没有人注意,他就从兜里掏出一团卫生纸,从里面抖出那只死苍蝇,他用筷子把它放进了烧卖里,这个过程,他做得干净利索。我看傻了,原来这家伙没钱,要吃白食,我几乎要去阻拦他,可这显然是唯一的办法,不然的话,我俩怎么走出这家烧卖馆?
丁猴子突然拍了桌子,吓了我一大跳,他吼着:老板呢!
老板从厨房跑了出来,他问:怎么了,怎么了?
丁猴子说:什么怎么了,你看看,你这是什么烧卖,里面有苍蝇,恶心死人了。说着丁猴子假装呕吐,我真担心他会真的吐出来。
老板说:在哪儿,不可能呀!
丁猴子用筷子扒拉开烧卖皮,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苍蝇是什么,真是恶心死了。
老板捻在手里,一看确实是苍蝇,脸色就白了。他急忙说,你们俩别喊了,这样吧,你们吃了多少,四两,那你们白吃了还不行。
丁猴子翻着白眼说,你以为我们是要饭的,我们吃坏了,还得上医院,医药费谁管呀。
丁猴子呀,真是得理不饶人,老板脸上的汗都下来了。现在饭馆里正好没多少人,他就哀求地说,小祖宗,我们也是小本经营,你白吃了四两就行了,别喊了,喊得以后人再也不敢来我们这里吃饭了。
我早就想撤了,丁猴子呀丁猴子,为什么不见好就收呢?我的汗流得不比那个倒霉的老板少,我拽了丁猴子的袖子说,要么算了,人家也挺可怜的,再说,那只苍蝇,咱们又没吃到肚子里。
那个老板连连点着头,对对对,又没吃到肚子里,小祖宗。
丁猴子多少对我的态度有点不满,他也没办法,拿起桌子上的那根开花的牙签,继续含在嘴里,他说,这回就算了,下次要是再有这种事,我就绝不客气。
老板说,放心,放心。
出了烧卖馆,丁猴子朝着我屁股踢了一脚,他说,本来还能讹他一顿烧卖,让你全搅黄了。
我说,猴子,咱们白吃就行了,再欺负人家,就说不过去了。
丁猴子又踢了我一脚,他说,你装什么好人呢,你装好人,你别吃呀,吃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这是我的软肋,还用说吗,没钱呗。丁猴子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着后他说,没钱,就闭嘴,哥让你什么时候说话,你就什么时候说话,听见没?
我心里骂这个瘦干猴,可头点得很殷勤,他说得没错,没钱就得闭嘴。换句话说,没有胆子就得闭嘴,我没钱又没胆子,只能听他的话。
回到学校,我就把丁猴子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到处显摆说,我和丁猴子刚吃过了烧卖,真好吃。好几个同学围着我,问我烧卖是什么味道,我就对他们说,咬一口流油,要咬第二口全是肉,那帮家伙听了狂咽口水。我努力想在牙缝里抠出一丝肉来,证明我的话,我的手指抠了半天,什么都没抠出来。他们就开始嘲笑我,吃什么烧卖呀,连个肉都没有,估计是喝的稀粥吃的咸菜吧。
这帮家伙就是狗眼看人低,我说,你们要是不信,就问丁猴子,问问他,我们是不是吃了烧卖。
这帮家伙真的跑到丁猴子面前去一问究竟。
我以为丁猴子会和我大发雷霆,没想到他说,吃了,下午的时候,我们还要去吃呢。
这些人不信。他们说,牙上连个肉都没有,我们怎么信你俩吃过。
丁猴子这个时候笑了,他说,你们这群山炮,吃顿烧卖还要证明,这样吧,下午我给你们带回来一个,你们就信了吧。
这话很有说服力,他们都不说话了。我觉得丁猴子在骗他们,怎么会呢,刚刚吃完了烧卖,怎么会又去吃呢?
下了课,丁猴子对我说,咱们再去吃烧卖去。
我很激动,肚子里的馋虫到处乱爬,我肚子很饿,它们也饿,我说,好,去哪儿吃?
丁猴子眨了眨眼,他说,就上次那家吧,那个老板是个外地人,好欺负。大头去,赶紧抓只苍蝇。
我就跑去抓苍蝇,这一回为了抓一只醒目的苍蝇,我跑到厕所里去抓,那里有很多绿头大苍蝇,这些苍蝇飞得慢,很容易抓到,抓到后,我就把它用卫生纸包起来。丁猴子在等着我,在校门口,他嘴里叼着一根烟,眼神悠闲,表情从容,一点都看不出慌张的样子。
弄好了吗?
我点了点头。
我俩钻进了小巷子,一路上我俩都十分快乐,丁猴子说,这次吃烧卖全都是为了你。
为我?我紧跟着他的脚步,问着,为我什么?
你嘴馋,都是为了你嘴馋。丁猴子的脚步硬邦邦的,他的话也是硬邦邦的。
我的脸很红,这话不光丁猴子说过,我妈也说过,我就是嘴馋,看见好吃的魂儿就没了。
到了那家烧卖馆,并没有看见上次的那个老板,一个新来的服务员问我俩吃什么。我们告诉他,还是烧卖,要油煎的四两。不一会儿上来了,我俩分得还跟上次一样清楚,每人二两,我俩吃得满嘴流油,我差一点就把最后一个吃了,丁猴子又打了我的手一下,我从梦幻般的狼吞虎咽中猛然惊醒。他朝我眨下眼,我就把兜里包苍蝇的卫生纸递给他,他的动作一点都不慌乱,有条不紊地先挑开烧卖皮,然后把手里的纸包打开。
这时候,我俩谁都没想到,那个秃顶的老板会冲到我们的面前,他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们一点没注意。他一把抓住了丁猴子的手,丁猴子慌了,他把那团卫生纸想扔到嘴里,可他的手被按得死死的,动弹不得,那个老板从他手里把纸团抠了出来,打开了一看,果真是一只苍蝇。
他朝丁猴子头上猛扇两个大耳光。跑这儿吃白食,老子上次就觉得你不是好东西,这次终于逮住你了。
我吓傻了,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
老板突然抬头看见了我,他说,还有这个小兔崽子。我离门近,已经顾不了什么了,转身就跑,我一口气跑到巷口子,确信身后没人追出来才停下脚步,我坐在一个台阶上大口喘着气,等着丁猴子。
我想象着丁猴子在饭馆里饱受皮肉之苦,那些人肯定不会轻饶他的。果不出所料,等了一会儿,丁猴子手捂着嘴,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巷子里,他满脸都是血,我看清就他一个人后,跑了过去。怎么了?我一边问一边看他的伤势。他的头一点伤都没有,血来自他的手里。
我问:咋了吗,他们打你哪儿了?
丁猴子用另一只手指了一下嘴,血来自他的嘴唇,这帮家伙下手太狠了,怎么能打成这样呢?我问他,那些人用什么打的?丁猴子用手比画了一下,他不用说我也知道,是火钩子。
丁猴子的嘴,被打了一个口子,两颗门牙也被打飞了。那天没上课,我陪着他回了家,快到他家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说,不能这么就算了。
我说,那怎么办?
丁猴子的嘴已经彻底肿了,说起话来很费劲。他说,咱们报警吧,这样警察会给咱们出气的。
我说,你流血流晕了吧,警察怎么会给咱们出气?他们要是知道咱们吃白食,不得把咱们抓起来。
我的话一点作用不起,丁猴子很固执,他非要去报警。
我们俩来到一家派出所的门口,这里看大门的都穿着警服,看门人问我俩找谁?我就说,来报警的,有人故意打人。
看门人就指了一间屋子,到那里,找一个姓李的警察。
我俩到了那间房子,姓李的警察正一个人在擦枪,他擦几下,就抬起手瞄准一下,这时他看见了门口的我和丁猴子。
李警察放下手里的枪,看了我们一眼。我们把情况告诉了他,他没说话,把一卷卫生纸扔给了我们,丁猴子嘴上的血已经干了,擦起来有点费劲,他擦得小心翼翼,我看见他空洞的嘴唇里,门牙真的没了。
李警察把枪已经组合起来,他问,他们为什么要打你们。
丁猴子本来要说什么。我抢了话说,他以为我俩是吃白食的。
那个李警察一下笑了,他笑得前仰后合的,他说,那你俩是不是吃白食的?
我好像说不来什么了,丁猴子接过了话,他声音全是嘟囔出来的,他说,我俩不是,我俩有钱,怎么会是吃白食的呢?
李警察走到了我俩的面前,围着我俩转了一圈。他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脖子说,这个孩子,我看像个诚实的孩子。
我的脸红了一下,他要说我诚实,我就应该诚实吧。
他对丁猴子说,你刚才说,你们俩身上有钱,你们都给我掏出来,让我看看你们身上有多少钱。
他的话让我俩一点都没想到。
我和丁猴子的兜子比脸还白,什么都掏不出来,李警察就朝我俩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还不滚,是不是还想到这里吃两天白食!
我俩转身就跑了。
好几天,丁猴子没来学校,我有好几次想去他家看看他,可最终还是放弃了,放弃的理由是,我不想看到他的惨样子。他真的很惨,嘴唇破了不说,门牙也没了,这样的一个人走在谁面前,谁都会被吓一跳的。
丁猴子出现是在十天之后,他的嘴唇已经不肿了,上面有一条明显的疤痕,像爬着一条红色的小蜈蚣,他的牙已经镶上了,很白,比他以前的真牙都白。他对我说,他家人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说和大头两个人比赛跑步,摔倒弄伤的。家里人说,摔倒怎么能把牙都碰掉了?他就说,正好碰在一块石头上。
他家里人说,你个兔崽子,你就跳吧,迟早有一天把你的眼睛碰瞎了。
丁猴子说,人不能没钱,没钱就得挨打受气。
这道理我懂,可是钱从哪儿来呢,管家里要,家里又不给,我说,总不能去偷去抢吧。
丁猴子说,对,就是偷。
这个主意把我吓了一跳,我什么办法都想到了就没想到偷。我说,偷东西,那要是被抓住,不是打门牙的事了,那可是打断腿的事。
丁猴子看不惯我的样子,他说,你个二球嘴馋,还胆子小,那你以后就喝西北风去吧。
这是我的弱点,我没话了,一切听丁猴子的。丁猴子说,你知道学校旁边这个教堂不,里面有个武装部,在武装部的对面有一个仓库,我进去过一次,那个仓库里有很多炮弹的模型。
我瞪大眼睛问他,咱们要炮弹有什么用?
丁猴子说,你真是个二球,这些炮弹当然没用,可是要把它当成铁卖,不就有钱了吗?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也去过那里,在仓库的旁边有个小门,没有课的时候,我们常到教堂后面的茶馆里喝茶,为了省路,经常从那里走。
丁猴子用舌头舔了嘴唇上的伤疤,他说,以后咱们弄上钱,咱们吃一两烧卖,扔一两,看他敢动咱们一根毫毛。
那天以后,我总能梦到花花绿绿的钱票子像鸡毛一样在我眼前飞舞,我知道太需要钱了,有了钱,我才能放心大胆地去吃那些好吃的。家里人对我的态度,也变得有点缓和,他们见我不向他们要钱了,这说明我长大了,成熟了,他们很高兴我的变化。
星期五自习课的时候,丁猴子对我说,走吧。他说这话很庄重,我知道他都踩好了点,我尾随着他出了教室。外面的世界,白花花的,刺眼的光线像铺满的石灰粉,我的心在狂跳,丁猴子倒是一脸平静,他把衣服脱在半截,不停地玩着袖子。教堂就在学校的旁边,那是座天主教堂,里面有一个很高的钟楼,丁猴子说,那个仓库就在钟楼的下面。
教堂里没人,我和丁猴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那个仓库的门口,那个仓库门是木栅栏,虽然上着锁,可木栅栏的缝隙足以钻进一个人,丁猴子知道我的胆子小,他说,我进去,你来这里给我看人。
他人瘦,钻木栅栏一点都不费劲,很快就扔出来一个炮弹模型,那玩意儿绿油油的,掂在手上很沉,我想这玩意儿卖了真的有点可惜,摆在家里一定好看。正在想,我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扭头一看从远处冲来五六个人,他们不像是在跑而是在飞,速度并不快。我以为是幻觉,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是人,他们举着扫把、铁锹和棍子,嘴上不停地高喊,抓小偷,抓小偷呀!
这里没有别人,他们喊的小偷,一定是我和丁猴子。
我就对仓库里的丁猴子喊,别拿了,有人来了。
他起先没有听清,还在里面翻弄着,又扔出一个铁头的手榴弹,我看见人越来越近,就扯着嗓子喊:猴子,人来啦!
这一回,他听得真切,吱溜一下从木栅栏门里钻出来,我还来不及反应,他转身就跑。我的头有点发木,跟着他,往仓库的小门跑。那个门开着,等我跑出小门,发现丁猴子不见了,一抬头,这小子已经爬到一根电线杆子上面的变电箱上。他在上面朝我招着手,他是怎么爬上去的,我想不明白。我正准备往上爬的时候,后面的人已经冲出了小门,他们喊着:就是他。
我想不能再往上爬了,再爬就会把丁猴子暴露。我站在那里,没跑,我有机会跑,可我想不通为什么要跑?
他们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我正要说什么时,脸上狠狠地被抽了一个耳光。
那些人说,还有一个呢,跑哪儿去世了?说着踢我屁股一脚。
我多想说,他就在你们的头顶上,你们怎么就看不见呢?
丁猴子躺在变电箱上动也不敢动,他应该这个时候站出来,可他就是不出来。丁猴子呀,丁猴子,你知道我是多么孤单,你难道看不见这些人一起打我吗?我就差喊了。
那些人没有白跑一趟,抓一个也算是有收获。我看见那些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他们反捆着我的双臂,踏着烟一样的光芒凯旋。他们把我关在教堂里,这里很阴凉,墙上挂着很多画像,都是外国人,还有几幅没有穿衣服的,我没有一点心情去看他们。
没有人搭理我,我一个人坐在长条椅上,伤心得想哭,后来我真的哭出来了,哭得一塌糊涂。门开了,我看见一群人进了屋子,他们走到我的面前,这时我看见那个姓李的警察也在其中。
那群人开始问我是哪儿的?我就如实说,是旁边学校的学生。他们问为什么来这里偷东西,我就撒谎说,喜欢手榴弹,同学们都在玩,我没有,我这是第一次。
胡说。他们恼怒地说,前天你们就偷走不少东西。
我说没有,就这一次。
我的脸上又挨了一个耳光。
他们说,把他们学校的领导叫来。
他们说到做到,学校教导主任温茅房不一会儿就来了,温主任本名叫什么我不知道,他总把厕所说成茅房,同学们就给他起了个温茅房的外号。温茅房听清楚后,上来就给我一个耳光,他说,学校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不上课,跑这里偷什么手榴弹。
我真的被他们吓坏了,身体在不停地抖动,眼泪彻底开了闸,就连鼻涕也跟着不停地往下流。温茅房的声音很高,情绪很激动,他说,这样的学生,我们回去就开除。
他越说,我越哭得厉害。
这时李警察打断了温茅房的话,他说,这个学生的行为,我看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开除就有点过分了,写个检查,反思反思就行了。
温茅房的脸色一下缓和下来,他说那是那是,这孩子平时作文还不错,开除了,是有点可惜。
武装部的人一点都不想善罢甘休,他们说,他没问题,还有个小子呢,那家伙腿快,跑了。
温茅房一听,火又上来了,他用手戳着我的脑门,说,那个人是谁,快说呀。
我的身子在打摆子,我觉得我不能说,说了对不起丁猴子。
温茅房还要用手戳我,他的手被李警察一把打开了,温茅房很尴尬,他的手臂肯定很疼,他咬着牙不说而已。
李警察很温和地对我说,你俩一块儿来的,对不对?
我有点躲避不开他的眼神,我就点了点头。
李警察说,你不要怕什么,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情况,你们做的事情还够不上犯罪,你告诉我,他是谁?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热乎乎地在脸上蠕动,我说,是丁猴子。
李警察没有问丁猴子是真名还是假名,只是问我,他在哪儿?
快说呀,这是你改过自新的机会。温茅房憋不住了,又说一句。
我也不能确定他还在不在那里,我领着这些人出了小门,到了电线杆下,我指了一下变电箱说,刚才他就在上面藏着。
有人要上去。
别动。李警察突然喊了一声,上面有电。
这时我才看清丁猴子一条腿露在外面,黑黑的,李警察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根树棍儿,他用力捅了一下丁猴子的腿,丁猴子一点反应都没有。
两天以后,我的检讨书是在全校大会上念的,我走上主席台,台下的人黑压压的,我仿佛看见死去的丁猴子就坐在人群中微笑着看我,他的兔唇这时候才显现出来,开始是一道疤,后来就是一道口子。
温茅房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压低了声音催促着,快念呀。
我的嗓子像卡住了鸡毛,声音就是这时飞出来的: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阳光明媚,我和丁军怀着好奇的心情,来到了天主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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