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泽兵:1983年出生,湖南益阳人。同济大学文学创作专业硕士学位。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收养》。
一
屈指算来,曾小晴来到这个传说中遍地都是黄金的摩登都市已经有七个年头了。七年的时间不算长,但亦不能算短,足以把一个人的豆蔻年华遗弃在尘埃中,把一个单纯无知的少女衍变为性感俗艳的少妇,或者说,把一个简单的女生变为复杂的女人。这种巨变让人感慨,让人唏嘘,情不自禁地哀悼青春的远逝和命运的离奇。这样还算很不错的,至少可以说,这位女性在正常的时间走上了正常的人生旅程。
让曾小晴深感悲哀的是,她的年龄已经到了奔三的边缘,却仍然待字闺中。放在七年以前,曾小晴打死也不相信她有一天会成为剩女,几乎每一天都心惊胆战地在女同事的背后议论和男同事的挤眉弄眼中艰难度日,在亲朋好友的催促和旁敲侧击中度日如年。显而易见,这样的日子是让人惊悸而疲倦的。
终于,在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曾小晴决定,不能再这样了,要不自己迟早会崩溃的。她终于放下了往日的那份矜持,在昔日闺中密友的撮合下,去和一位据说是IT精英的男人相亲。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曾小晴的表情悲壮,像一位义无反顾的勇者。
相亲的地点安排在中山公园,据好友解释说,这里不仅交通方便,风景宜人,还恰好和两位当事人的住处构成了一个大约等值的距离。曾小晴想,这样也好,即使不成,谁也不会觉得亏欠。这个周末午后,她早早地在一家常去的美发店里做了发型,挎上了新买的LV提包。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年幼的她背上了崭新的书包在母亲的陪伴下去村里的小学报到,小鸟在前面带路,而初秋的凉风从她的脸庞上轻拂的情景。这种感觉非常美好,有一种依稀可辨的羞涩和若隐若现的期待。然而与此同时,曾小晴也觉得有点苦涩,眨眼间就过去了七年,都七年了还没有找到一位如意郎君,理想中的白马王子,按当年所设想地把自己给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思绪至此,她长叹了一口气,很不甘心地掏出了包里的镜子。镜中的她面容清秀,肤色白里透红,虽然较之以往眼角边上多了一丝皱纹,但毕竟还称得上是小家碧玉,貌美秀丽。曾小晴怎么也想不通她的命运竟然沦落到如此,沦落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所流行的水准,去和人相亲的尴尬处境。曾小晴在心里自我解嘲道,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三号轻轨线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的包围之中毫无滞碍地一路穿行,像一阵自由的风穿越水草丰茂的原野。让曾小晴颇为不快的是,车厢内很挤,她没有抢到座位;一个蓄着小胡子的长发青年有意挤在她的旁边,目光闪闪烁烁。不久过后,从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种很浓厚的酒精与劣质烟草混合的气息彻底激怒了她,曾小晴以一种厌恶的表情和退守到门边的举止表达了她无声的抗议。
遥望窗外,她看见远处苏州河的两岸杨柳婆娑,远远望过去,很多纤弱的柳条垂落在水里像一团鹅黄绿色的烟纱。曾小晴感觉到了一种发自意识深处的亲切。这种在老家的田间地头或者池塘边也能时常见到的植物,总是能够让她毫不费力地想起出自薛宝钗笔下的一首词:“万缕千丝终不改,任它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在曾小晴上高中的那几年间,父亲经商失败,因为家境中落而几度面临辍学危机的时候,这首调寄《临江仙》的诗词曾经给予了她以极大的鼓励和无穷的信心,并陪伴她度过了很多无眠的夜晚。
从轻轨站出来之后,曾小晴才发现她来早了,离约定的时间下午三点还差半个小时。这种局面,让她很有些惊慌失措。天气很好,透明的空气中洒满了娇媚的阳光,和煦的春风吹动了迎接世博的条幅,也带来了一阵阵清爽的凉意和沁人心脾的花香。一只纯白色的哈巴狗从她的前面飞快地跑过,狭窄的便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不幸之中的万幸是,经过反复张望,再三确证,曾小晴没有发现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万一她今天的行踪被公司里的同事发现,将会引起一阵多么大的轰动和不堪面对的传言。那些恶毒的人肯定会到处传播,说她也终于熬不住了,要迫不及待地找男人了,竟然提前了那么长时间到达相亲的现场,比狗见了肉骨头还要迫不及待。说句刻薄的话,这肉骨头到底是不是属于她的还说不定呢,简直把我们上海女人的脸都丢尽了。
曾小晴仿佛听到了那些碎嘴女人的风言风语,就算她想要还击,也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为了避免这种结局,以防万一,曾小晴慌不择路地躲进了附近一家时装店里。
二
此时此刻,这个位于轻轨站一楼的时装店里顾客稀少。老板应当是那个神情倨傲、身体发福的中年妇女,她百无聊赖地站在石膏模特后面眺望落地窗户外的风景,看车水马龙的街道和步履匆忙的人群。在她落寞的目光尽头有一位年轻的流浪艺人,坐在一株梧桐树下卖力地吹拉弹唱,几枚散落的硬币在光滑的瓷砖上反射出了一道道微弱的白光。他的歌声和吉他的旋律,在都市的喧嚣与汽笛的鸣叫声中被彻底地淹没了。令人过目难忘的是他那惊心动魄的英俊面孔、精致有型的长发和落拓不羁的眼神,他的手指修长,弹奏吉他的手势娴熟而优雅,像一头精灵的白鹿以矫健的姿势跨越山间流动的小溪。
这样的场景是颇有杀伤力的。曾小晴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所发出的怦然跳动的声音,但她很快就克制住了这种感情的泛滥和幼稚的向往,她清晰地意识到了恐怕自己早已经过了那般荒唐的岁月和花痴的年龄。
想到这里,曾小晴很果断地收回了目光。她在一件件样式各异的时装面前漫不经心地穿梭,暗自评点它们的质地和色泽。以她一贯挑剔的眼光来看,这家时装店里的绝大多数衣物都已经跟不上她的档次和品位了。她不由得流露出了一抹轻蔑的笑容。也许,唯一让她产生了浓厚兴趣的是一双品牌鞋,七厘米的高跟恰好是她所钟爱的类型。曾小晴对自己的外貌一直都很自信,唯有身高让她羞于启齿。
四年前的一次相恋之所以在谈婚论嫁的紧要关头终结,就在于男方家长对此提出了异议,从而想借此大幅度地削减财礼。对此,曾小晴的父母深感愤怒,因为年华老去,宝贝女儿的婚姻大事已经成为了他们咸鱼翻身重振家业的最后一次良机,他们当然不会轻易妥协。现在回过头来,曾小晴不止一次地懊悔,长吁短叹,年轻人就是冲动了一些,想当初是没有必要依从父母的,虽然说自己从来就没有爱上过他。凭借她目前的条件和青春将逝的背景,基本上已经不可能再找到一位拥有上海土著的身份、名校硕士的文凭、四套房产、三辆轿车而年龄和相貌都般配的未婚男人了。
曾小晴把鞋子从货架上取了下来,反复试了几次,大小和宽窄都比较合适,款式也还新潮,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中意。这种一发即中的情形,在曾小晴丰富的购物经历中是极为少见的。不知不觉中,促销小姐很殷勤地挨了过来。这个看上去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有着一张眉清目秀的笑脸和窈窕迷人的身姿。虽然这个小姑娘的絮叨像一群苍蝇一样在耳边萦绕不去,但曾小晴还是对她的这份执着保持了某种必要的耐心和罕见的容忍。这个小姑娘的职业性微笑和一身素朴的打扮,勾起了她对初来上海打拼时的回忆。那时候,她刚大学毕业,人生地不熟,不得不把那张花了四年时光换来的本科毕业证书锁到箱底,在一家大型的购物广场屈尊做采购助理。采购部总监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胖汉,眯缝成一条线的小眼睛里终年累月都是色眯眯的模样,总喜欢在她身上拍拍打打,凑近她的嘴唇和她说话。有一回中秋节,采购部里的同人集体聚餐,他乘着酒意正浓把手伸进了她的超短裙里,在她大腿部位摸了一把。一时激愤之下,曾小晴不得不把手里的半碗鱼汤浇到他肥大的头颅上面以捍卫自己脆弱的尊严。“你给我记清楚了,也不是不可以,而是你不配。”曾小晴义愤填膺地大声说道。她的眼角悬挂着两串晶莹的泪花,在众人的诧异中,她连包都顾不上拿就悲伤地离去了。
回过神来,先问清了折扣,曾小晴从随身携带的鳄鱼皮夹里取出了几张百元大钞。她略带怜悯地看着这很像曾经那个自己的姑娘,有意拿捏出了一种高傲的做派,她说:“不用找了。”她在这个促销小姐的欢天喜地中看到了自己的发展和成就,头顶暧昧的灯光和屋外芳菲的四月天让她感觉一阵良好。
但往往高峰的体验过后就是低谷,接下来的打击让她有一些猝不及防。刚踩着一字步走到公园门口,那个原定要和她相亲的男人就给她发来了短信,郑重其事地宣告他的决定:“我从来不和一个不守时的姑娘发展进一步的关系。”曾小晴抬起了手腕一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三点零五分。
也就是说,她还没有来得及和人见面,就被人家给抛弃了。
三
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曾小晴消沉了半月之久。在她长达二十九年的漫长岁月中,类似带有荒谬意味的耻辱似乎还只出现过一次。大三那年暑假,她在学校附近一家非主流风格的酒吧里做服务生,期间认识了一个自称是金融公司高管的中年人。他清癯的面孔、黝黑的短发、谨慎的谈吐和充满自信的目光无不让曾小晴浮想联翩,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经商失败前的父亲。这样的回忆温暖而亲切。那时她的父亲在镇上的供销社里担任会计一职,这份旱涝保收的职业在周围那些辛劳愁苦的农人眼里无疑是风光而体面的。
这位原本略显拘谨的中年人在见到了曾小晴后,立即为她的美貌所吸引,向她展开了热情洋溢的攻势。虽然由于幼时严格的家教和固有的传统观念尚在发挥影响,在经过一番仔细思索后,曾小晴最终拒绝了他。但他所提出来的最后一个请求却不免让曾小晴感到心中一动。他说,虽然曾小晴的拒绝让他黯然神伤,但他仍然尊重她做出的所有决定。不过,为了纪念这种美丽的邂逅和无疾而终的单恋,他希望曾小晴能够让他亲吻一下。
“也不是要求你让我白吻一下,”中年人稍微迟疑了片刻,然后摊出了他的底牌,“只要你同意,这两千块钱就是你的了。”
随后,中年人果然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叠百元面值的钞票,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这一叠钞票就像是一捧紫红色的火苗在燃烧。这让她感觉到一阵激动的同时,也觉察到了一种不堪忍受的羞辱。然而眼下开学在即,巨额学费的压力、母亲苍老的面孔和这个中年人最后一番带有埋怨意味的言辞到底还是打动了她,“也不是说买你一个吻啦,不过是想借机略表心意,以资怀念。本想送你几套时装,又不晓得你的三围。”
曾小晴闭上了眼睛,鼓起了英勇献身的劲头承受了这个男人的拥抱和亲吻。在这个过程中,男人的左手从大腿的部位向上摸索,右手从腰部向下平滑,最终都停留在了她丰腴的臀部上面,像是有两只蚂蟥在轻微地蠕动。与昔日的憧憬相反,在这次初吻中她没有体验到任何形式的甜蜜或惊悸。恰恰相反,从这个男人的牙缝中间所发散出来的腐殖气味差点引起她呕吐。到了这个时候,中年男人想必是发觉了她的反感和不快,知道应当适可而止,他把那叠钞票塞到了曾小晴的手掌心里后,就神色慌张地逃之夭夭了。当时曾小晴还在酒吧的厕所里面偷偷摸摸地清点了一番,的确是二十张,一张也没有少。
第二天中午上街购物的时候,曾小晴才发觉那是假币,没有一张真的。换一句话说,她的初吻分文不值。刹那间,她欲哭无泪。
不过痛定思痛之后,也促使了曾小晴对自己眼下所面临的不利处境有了一种更为清醒的认知:年近三十,韶华将逝,又没有可堪称道的背景和富裕多金的家境,虽然全身名牌,貌似出身不错,毕竟只是一个行头,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而唯一能够引以为傲的姿色也在随着年岁的递增而不断地缩水。总而言之,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恐怕连腰斩的价位都得不到,只能跳楼价出让了。
因此这一天,午饭过后,当公司行政部的未婚男性冯甲,手持玫瑰花,玩笑般地向她发起了不冷不热的爱情攻势时,即使明知他的家境平常、他无力买房、普通院校本科文凭,没有任何学历优势,能力亦十分有限,薪水还不到自己的三分之二,职场表现平常,前景黯淡无光,眼下也没有充分的迹象表明他的追求是缘于真心实意的喜欢;曾小晴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趾高气扬地把玫瑰花砸在男人头上、大声呵斥他:“麻烦您照一下镜子好吗?”而是一反常态地嬉笑道:“一枝玫瑰花就想把我拿下来?你总得先请我喝一杯咖啡吧?”
于是就约定先去喝咖啡。
四
这个决定是曾小晴在转瞬之间完成的。她依稀想起了五年前这个谨慎羞涩的男孩子大学毕业后第一天来到公司报到的情景。盛夏时节,上海的空气酷热而潮湿,不免使人心绪烦乱。他明朗的面孔和腼腆的笑容一出现,就引起了许多年轻女性的浓厚兴趣。有人特意找借口去行政部所在的楼层悉心打探,回来后都一致传说:“简直就帅呆了。”只不过到了后来,当大家得知这个冯甲的家境后,就再也没有谁对他打过主意了。这些女人的肤浅和翻脸不认人的庸俗让曾小晴一直记忆犹新,也时刻提醒着她,要把自己的过去包裹得密不透风。曾小晴想,不能嫁个富二代,找一个英俊小生玩上一把心跳也不错了。她在办公室同事们的哄笑声中,微笑着把这枝玫瑰花插在了矿泉水瓶里。
她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他一个机会,也让自己多一个选择好了。
这天下午的时光因此变得有些特别。曾小晴想起了读大学时,苦苦追求自己的学长所说过的一番话。那时她还在师大念企业管理,马上就大四了,对方为了离她更近,于两年前自愿放弃了广东佛山一所贵族中学的教职,去了甘肃省内的一所地区师专讲授中文写作。因为始终未曾走出校园,这个同样身为农二代的学长尽管已经毕业多时,却仍然保持着一种学生时代的文雅和单纯。他在一次结伴同游青海的旅途中明确无误地劝告她说,草根阶级向上的通道已经被基本堵死了,只有门当户对的婚姻才能稳定而持久,彼此也才能够做到相互理解,共建美满的婚姻与和谐的家庭。这番深刻表述的言下之意是让曾小晴接受他的建议和感情,陪他去当周草原上的那所专科学校教书育人,衣食无忧,平凡相守。当时的曾小晴意气风发,对此不以为然。她的耳朵中始终鸣响着在上大学之前父母亲所给予她的警告:千万不要在穷小子的爱情蓝图面前乱了阵脚。曾小晴眺望着远方,高原上的夏天有些许凉意,青海湖的岸边布满了黄绿相间的麦苗和油菜花,飞鸟在湖面不断地滑过。她心里一直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将毫无疑问地会拥有更高更远的天空和彩云一般的锦绣年华。
旅行结束便宣告最后的分手,曾小晴甚至连一个吻都没有舍得给他。她冷冷地走在他背后,看着他在火车站的地下通道里逐渐开始走路摇晃,随后扑通一声单膝跪地,片刻之后,这个一向从容镇定举止沉稳的年轻男子竟颓然倒下了。他的脸上满是泪水和遮掩不住的哀伤。四周人来人往,曾小晴面无表情地从他的身边走过,她捏紧了拳头,发誓要尽自己的全部所能,与年少时的贫困和一种卑微简单的人生彻底告别。
很多时光悄无声息地远去了,有很多次蓦然回首时,曾小晴才发觉她在年轻气盛自视甚高中,所伤害的是一个爱她至深她也暗自喜欢的男人。
就这样,曾小晴在办公室里想了很久很久,有一段时间,她突然很怀念那些早已远去的时光和春心荡漾的年华,替这个不幸的学长委屈到了一阵心疼。也许,这个世界的确是残酷的,她搭上了两个人的初恋和幸福平凡的人生,却仍然没有逃脱潦倒的命运。
这样一想,曾小晴就自我否决了游戏爱情的念头。已经伤害到了一个男人,就没有理由再去伤害另外一个了,如果他也是一片真心的话。
五
这家位于公司附近的咖啡店素来以精致的果盘和适中的价位著称。头顶上淡黄色的灯光,古朴的桌椅和光滑如镜的地面,还有小型的喷水池,挂在墙壁上的名画仿作和憨态可掬的动物雕塑,无不营造出了一种暧昧和小资情调。在落地窗户的旁边散坐着几对学生模样的情侣,他们忽而窃窃私语,忽而压抑不住地欢笑。
曾小晴和冯甲在大厅中央的双人座上坐了下来。点单过后,一位打扮性感的女服务生很快送来了两杯原味的咖啡和一份中号的水果拼盘。女服务生的目光轻快地扫过冯甲英俊的面孔,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曾小晴不出所料地发现了她高挑细长的大腿和完美窈窕的腰肢落入到了冯甲意味深长的眼神之中。
尽管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也深知彼此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允许心生妒火的地步,曾小晴还是很不情愿地闻到了一阵醋瓶打翻在地后的酸味。她想起了念高三的那年夏天,晚自习时,班里总有人萎靡不振,恹恹欲睡。实事求是地说,夜晚的凉风带来的浓郁的栀子花香,的确有一种催人入眠的作用。于是班主任自作主张,从家里带来了一瓶陈年老醋用以对抗花香。
这番好心的结果却导致了在体检时,很多人已经无法对水和醋酸的气味做出有效的判断,从而严重地影响到了他们在专业选择上的自由程度。曾小晴自然也是受害者之一,她不得不把研习医科的理想束之高阁,转而学了企业管理。
随后两人的谈话在昏暗的灯光下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像乐师的手在不停地调弄喑哑的琴弦。他们从公司的近闻谈到了股市的动荡,又从股市的动荡转到了惊心动魄的职场上。这些谈话内容的衔接是松散而随意的。在淫靡感伤的背景音乐中,曾小晴感觉到冯甲的嗓音似乎一直在轻微地颤抖,好像有一只手正卡住了他细长的脖颈和平缓的呼吸。这让曾小晴不快的心情稍有缓解,她开始感觉到了一阵春风扑面的美好。看得出来,这个帅气的男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在乎她的。在谈话的间隙,曾小晴漫不经心地瞥见了对面灯火辉煌的楼宇,在正中间的位置有一块宽大矩形的显示屏在反复播放着同一个绚烂煽情的广告:长相甜美的妹妹充满爱心地把纯净水送到了车窗下养路工人的手中。曾小晴立即不无刻薄地想到了这是一种虚假的完美。
冯甲也顺着曾小晴的目光把视线转移到了窗外,他从明亮的广告屏里所看见的只是漂亮的面孔和妩媚动人的笑容。他突然心里愤愤不平,像一把野火在燃烧,我也是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这样标致的女人做老婆?不过他很快就把这种失态和不满控制住了,他比任何人都清醒,眼下在上海,落魄和穷困的处境从未远离。他很及时地转过头来,心底里发出一声长叹。
沉默了一阵后,冯甲凝望着曾小晴,“你想喝水吗?”他的声音低沉,就像是一位憔悴的母亲在试图轻声唤醒她睡梦中的孩子。
“他们让晴朗的夜空都失去了光泽。”
曾小晴答非所问地说道,她似乎徜徉在一片诗情画意的梦幻中。冯甲因此而皱起了眉头,他猜不透对面的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在模糊灯光的遮掩之下,他的目光像一条冰冷的蛇,冬眠在了对方隆起的胸脯上面。
这种猥琐的举止自然没有逃过曾小晴犀利的眼光。她冷笑了一下,男人对女人身体的兴趣通常都缺乏起码的理性。四年多前的一个深秋的傍晚,她和那位上海土著并排行走在街道旁边的梧桐树下,落叶翻飞,在秋风中,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对方很快把握住了这次良机,他在暮色的掩护之中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她。不久,他的两只手开始了不安分地摸索。记得当时人来人往,有人还饶有兴趣地驻足观望。曾小晴涨红着脸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把自己的身体解救出来。她的恶心、悲愤和难言的羞辱只持续了一个短暂的夜晚,因为到了第二天中午,这个风流好色的男人,就用一颗硕大的钻戒和浪漫的求婚方式轻易地取得了她的谅解。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财礼危机爆发之后,曾小晴采取了冷处理的策略,不再和他卿卿我我,她的原意是想逼他迅速妥协。结果半月之后,他却在一位妖艳的酒吧招待的怀中乐不思蜀了,他甚至连已经送出的价值数万元的金银首饰也顾不上索回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退婚。结果是,曾小晴想以婚姻换上位的计划暂告失败。
一想到这个失策就让曾小晴浑身冒火。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放跑了大鱼,现在反而沦落到了要和冯甲这号小虾米厮混的地步了。她当即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席。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冯甲有些措手不及,怀疑是不是自己窥探的目光被对方发现了。他尴尬地跟在她的身后,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时髦的白领丽人没打一声招呼就消失在了拥挤的公交车中。
六
夜深人静,辗转反侧之时,曾小晴又开始对今晚的情绪失控懊丧起来。她的孤傲就像是一滴夏日清晨的露水,转眼间就在阳光的照耀下消失得了无痕迹了。如同约会前所意识到的那样,她的青春已经所剩无几,所能够把握的机遇更是寥若晨星。客观地说,除非的确倾城国色,不然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在上海是没有多少竞争力可言的。每年七、八月份,都可以在火车站看到成千上万刚毕业的大学女生像潮水一般疯狂地涌入这个繁华摩登的东方洋场,这批人越来越年轻可人,也越来越性感开放。在习惯于以貌取人和见钱眼开的小市民中,兜售色相从来就不是一件必须引以为耻的隐私,恰恰相反的是,在很多人眼里,它反而成了公认的个人机遇。只是有人把握住了,有人运气欠佳而已。而更多的人在备受打击中选择了接受生活,她们及时婚育,循规蹈矩,相夫教子,简陋生活,却也偶尔其乐融融。想到这里,曾小晴不免对自己的父母有一些埋怨,是他们扼杀了她的爱情和命运,让她在名利场上一路狂奔,以至于错过了路边的风景。
不过曾小晴也深知,把责任全部推给自己的父母是不太公平的。上大学后,所有的人生节点都完全处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由她决定上海向左,还是西北向右。毫无疑问,只要自己心甘情愿,父母亲的反对是无力改变的。所以,换一句话说,是她耽误了她自己。
现在,曾小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头顶上方的天花板,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因为渗漏而形成的水迹和不断脱落的墙皮。自从婚约取消之后,在这个简陋的一居室中,她已经独自一个人度过了一千多个漫漫长夜,她早已经受够了每晚在抽水马桶的滴漏声中迟迟不能安眠。也曾时常问自己,理想中的白马王子最终能否出现,她还要等多久,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一个尽头?
曾小晴抬手熄灭了日光灯,黑暗和寂寞顿时包围了她。她晶莹如玉的肌肤在浓郁的夜色中仍然散发出了一种白皙的质感。曾小晴顾影自怜地两手交叉,揉捏起自己裸露在外的两条胳膊,它们丰满,浑圆,轻度发热,毛孔微张。她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躺在一条平缓前行的船上,风从头顶吹过,耳边是哗哗响动的河水。河畔滩涂沙地的芦苇已经由青转黄了,白色的芦花在清凉的空气中瑟瑟发抖,成群结队的麻雀从河流的这一边飞到那一边。中秋的阳光温柔地抚摸着她。两三米外,接她去外婆家探亲的表哥正在船尾吃力地摇动船橹,他一会儿引吭高歌,卖弄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酸曲小调;一会儿手舞足蹈,想要以此吸引她这个漂亮表妹的目光。见她始终不愿搭理,这个鲁莽的少年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弯下腰去捉了一条游动的水蛇,朝曾小晴走了过来……
刹那间,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突然失声尖叫了起来……
曾小晴连灯都来不及打开,就摸索着踅进了卫生间里。一阵微凉的冷水把她蓬勃的欲念完全浇灭了,她能感觉得到皮肤下面的血管开始逐渐冷却。一种原本很微弱的念头终于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在她模糊混沌的意识中以异常清晰的面目出现了,她就想要一个男人,这难道也有错吗?该来的恐怕早已经来了,不该来的就算等一辈子也是枉然。如果目前这种糟糕透顶无比尴尬的局面可以得到迅速的改观,有那么一个男人愿意和她同舟共济,她又何必还要无望地苦苦等待他人呢?冯甲究竟有什么不好?他的确是家里穷点,薪水低些,但他毕竟高大帅气年轻,还比自己小两岁啊。更重要的是,就像初恋男友所说的,他们家境相同,也许彼此能够做到相互理解。
从卫生间里出来以后,曾小晴没有再犹疑,她只是用一面艳丽的条纹浴巾简单地包裹住了自己丰腴的身体,就马上迫不及待地拿起座机。
曾小晴在话筒里说:“冯甲,你明晚可以陪我逛街吗?”
感谢命运的是,她没有听到让她失望的回答。
七
两人感情的发展节奏比曾小晴所预想的要缓慢一些,两个星期之后,他们才开始了恋爱中的第一次牵手。这天傍晚,华灯初上,他们正穿越一条狭窄的巷道去对面的酒楼共进晚餐。当一辆骄横跋扈的宝马轿车从远处疾驰而来的时候,这个向来温暾羞涩的男人终于被迫开始了大胆出击。他一把捉住了曾小晴的柔滑小手,他那激动迅猛的动作和小心翼翼的表情,使他看上去就像是在捕捉一只要展翅欲飞的麻雀。曾小晴突然想起了她小时候所饲养的一只黑色八哥,这还是她暑假去外婆家玩耍时她那调皮的表哥送给她的。这只八哥漆黑油亮的羽毛和明亮的眼睛,非常地引人注目。有一段时间,曾小晴足不出户,她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如何教八哥学说话的事情上了。八哥并没有让她失望,它很快就学会了“朋友你好”和“你很漂亮”之类的发音。这种令人欢欣鼓舞的进步让曾小晴渐渐对它放松了警惕。有一回在给鸟笼换水时,这只狡黠的鸟趁她没有注意,拖着细长的绳子倏地一下飞走了,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冯甲拉着她的手快走几步奔到了马路边。他稍微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略带腼腆地把她的手松开了。他故作严肃的面孔看上去就像是在给小鸟放生。这样的纯粹和不带一点欲念的体贴,在曾小晴毕业以后的阅历中是不多见的。她好像回到了大学生活,她的初恋学长牵着她的小手在朦胧的路灯下从马路的这一边走到马路的那一边,凉风吹起了纸屑和尘土,他们心如止水,质地单纯,不带有任何俗念。她不由得开始对这个二十七岁的男人颇为怜悯起来。这样看来,那天晚上在咖啡店里他对她的偷窥是可以原谅的。无论如何,一个还没有经历过女人的男人,有对女人的身体保持好奇之心的权利。她几乎是同情地伸出了左手,主动牵住了他。
他们手牵着手跨进了酒楼的大门。曾小晴能够感觉到冯甲的紧张和狂乱的心跳。他的手掌心已经湿热了,脸色明显变得潮红。一种莫名不安的燥热像导电一样传了过来。受这种情绪的感染,曾小晴也依稀地感应到了某种美好的初恋情怀和欲说还休的心语,像阳光雨露的明净和丁香一般的芬芳缭绕不去。曾小晴做梦也没有想到,以她二十九岁的年龄和苍凉世俗的心态还能接受一位如此清新得宛如一张白纸的男生。这种男人简直就像珍稀动物一样,引人神往,但却可遇不可求。
这顿饭吃得有一点心不在焉。这个一向都拘谨羞涩的冯甲在尝到了某种甜头之后,就再也舍不得轻易地放弃了。显而易见,无论多么清纯的男人也难抵御女人的诱惑。他把曾小晴的手紧紧地握在右手的手掌心里,即使是在吃饭时,也坚决不肯放下。他对周边某些人的窃笑完全置若罔闻。冯甲用餐时极为不便,他并没有使用左手进食的习惯。曾小晴看着他笨拙的动作禁不住一阵莞尔。也许,一个对她能够如此痴迷的男人是可以放心依靠的吧。她没有抽回她的手。
晚餐过后,夜已经很深了,他们沿着空旷的马路漫无目标地行走,仿佛是在水晶般透明的童话世界缓慢穿行。在他们的四周,是辉煌闪烁的灯火和朦胧的夜空。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注视着脚下一团模糊的身影,路在前方。曾小晴虽然对冯甲的木讷少言和不解风情颇为恼怒,但两个人的沉默厮守总比一个人的孤单寂寞要好一些,尤其在这样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到地铁站时冯甲松开了手,他说不送曾小晴进站了,因为要折回去赶夜班车。他飞快地吻了一下曾小晴的脸颊,好像蜻蜓点水,随后慌乱地跑开了。
曾小晴目送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抚摸着脸上被吻的地方,笑容如同鲜花一般灿烂地开放。她想,或许这种感觉就叫作爱吧。
八
因为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的兴奋和乐观,曾小晴忍不住有意识地向家里人透露了一些口风。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种令人迷醉的爱情却遭到了父母亲的极力反对。他们首先郑重其事地检讨,四年前逼讨财礼的行为的确眼光短浅,也不太光彩,以至于错失了改换门庭的机缘。但话又说回来,这也未尝就不是一件好事。这个上海土著的花心、不负责任和见异思迁难道是乡下村姑能摆平的吗?在对曾小晴的综合能力适当地敲打了一番之后,他们又开始安慰和鼓励起来。他们说,月薪过万又念过大学的小资白领,走到哪里都要被人高看一等,没必要这么匆匆忙忙迫不及待地往外嫁!更何况是嫁一个家境普通,文凭一般,工资不高的猥琐男人!
事实上,这次并不愉快的交谈和来自家人的反对并没有使她和冯甲的关系产生缝隙,倒是一封远方来信反而戏剧性地促进了她和冯甲在感情方面的进展。
这封信是初恋学长从遥远的西北寄过来的,信封上的字迹潦潦草草,一如当初,他的硬笔字功底一直都让人不敢恭维。也的确是难为他了,竟然拐弯抹角地知道了她的通信地址,连她自己都还不是很清楚呢。刚一开始从内勤部的阿姨口中听说她有一封私人来函时,曾小晴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无法想象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竟然还有人通过这种二十世纪的通信方式联络情感。在她模糊的记忆中,她所收到的上一封信还是在高三毕业那年,班里一位看似内向的男生在信中向她抒发了朦朦胧胧的好感和难舍难分的依恋。这封情书让她当即暴跳如雷。她的骄傲让她不能容忍那种感情。她还记得是在一怒之下,把这封信贴在了学校的报刊栏上,引起舆论一片哗然。没过多久,这个男生就辍学了。据说,他后来在珠海成就了一番事业。只是不知道这种传言是否可信,曾小晴也没有认真打听,她在潜意识里是不愿意接受这种事实的。
单从式样来看,也许把这封信叫作请柬更为合适一些,信封上烫金的“囍”字和龙凤呈祥的图案无不印证了这一点。在拆开封口的时候,曾小晴甚至已经在开始考虑给多少礼金更合适的问题了。虽然自从那年青海一别,两人已有八年未曾来往,但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却是无须赘言。不过事实很快就证明了,她显然是多虑了。这张大红的请帖上面既没有标明婚礼的时间,亦没有标明婚礼的地点,请帖上面甚至连男女双方的名字都看不到,只是在末尾有这样手写的简短几句话:
对不起,曾经发过誓,要在你结婚之后再结婚,看着你幸福之后再幸福。但世俗的压力太大,请恕我,只能坚持到今天……
曾小晴仿佛觉得时间停止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面滚落下来。尽管这几句话是一种平淡的口吻和克制的语气,尽管来自异性的表白在以往的岁月中也曾时有耳闻,她还是从中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震撼:对方竟然在对她的刻骨怀念之中孤苦地度过了八年时光。她头一次明白了对一个人的爱、牵挂,究竟能够到达怎样的程度。她原本以为自己不能再为他做什么了,但是现在,负疚的心理和补偿的冲动使她强烈地意识到了,唯有赶紧把自己嫁出去,才有可能使对方尽量减少这种长久的思念和牵挂的痛苦。
她已经没有了更多的选择,一切都不能迟疑了。
九
公司内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男女同事之间不能发生情感纠葛,一旦恋爱关系公开确定或无形之中走漏了风声,两位当事人中至少有一位要自动离职。即使背景颇深、能力出众,亦不能例外。去年冬天曾小晴所接任的这个经理助理的中层职位,就是因为她的前任心甘情愿做了高管填房,把位置给空下来的。前任的业绩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曾小晴深感苦恼,面上无光。考虑到冯甲的职场表现不尽如人意,甚至可以说是平庸无能,不可能找到一个薪酬更高的职位;那么,为了能够成就恋情,曾小晴就只能牺牲自己。尽管打心眼里来说,她并不想放弃这份工作;在金融危机的阴影尚未远去的前提下,她对于自己日后能否找到一个更为合适的工作也是心存怀疑。
虽然曾小晴所递交上去的辞职信被部门经理先后拒收了三次,某位主管人力资源的高级副总裁也出面热情挽留,奈何她的主意已定,上司们也就不好意思多费口舌了。共事期间,曾小晴与同部门的某些人难免发生过一些或大或小的矛盾,因为竞争经理助理一职,也一度和几位同样资深的业务骨干闹得很不愉快;不过,所谓人之将走,他人之言也善。消息传开来了以后,本部门的全体同事还是凑了份子,约定在附近的一家酒楼聚餐为她送行。
聚餐的时间说好是傍晚六点,阳光已经西斜,马路边的行人道上挤满了骑电动车下班回家的人,曾小晴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平凡而卑微的未来,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未来。了解到这一点后,她头一次对这样的生活不再厌恶,只是略感遗憾的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主动离开这家公司,当年从成百上千的求职者中脱颖而出以后,她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她最后又一次仔细打量了公司所在的摩天大楼,她看着这个像火柴盒一样的钢筋水泥建筑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她的眼眶里充满了不舍的泪水。
晚餐上觥筹交错,众人道别的话语让曾小晴一度想要大哭一场,但这种感觉很快就在湘菜和酒精的作用下消失了。大家都换上了白酒,此时此刻,这种无色透明的液体不再局限于一种次要的助兴作用了,它在事实上已经变成了衡量感情深度的主要指标。没有人不知趣。灯红酒绿之下,仿佛以往发生在众人之间的钩心斗角和阴谋算计就从未有过一样。与众人稍有不同的是,曾小晴在酒精的刺激下反而变得越来越清醒。她在这种热闹喧哗的场景背后发现了一种寒冷彻骨的悲凉。
曾小晴假装醉意浓浓地靠在了饭桌上,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白接下来需要做些什么,她心里一阵忐忑。一段时间过后,场面上的混乱终于开始逐渐冷却下来,有人开始想回家了,也有人提议转场去唱歌。到了这时,看上去不省人事的曾小晴就成为了大家眼里的一个累赘,有人认为,是到了该脱手的时候了。
冯甲接到不知谁的电话赶过来接人的时候,晚餐早已经结束了,包间里面杯盘狼藉。留下来负责照看的一位女同事帮冯甲把曾小晴抬上了出租车。临别时,这个生性轻佻的女同事开了一个听上去意义不明的玩笑,她说:“你要找对地方。”
在她的暗示下,冯甲果真找对了地方。他吩咐司机把车开到他所在的小区。这与曾小晴的最初设想是完全相符的。
曾小晴在冯甲的搀扶下一路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房门,她深知她的醉态仍然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掩护。开灯以后,她把冯甲所租住的一居室完全当成了是在自己家里。在睁开了蒙眬的双眼后,她一会儿扬言说要洗澡,一会儿又抱怨屋里气温太高。在这种致命的挑逗下,墙角饮水机旁的男人显然已经是无法自持了。他放下了手中的那杯开水,满脸激动地朝曾小晴走了过去,急促的喘息声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头暴怒之中的丛林野兽。没过多久,两个人身上的衣物就像冬天的树叶一样四方飘零了……
十
曾小晴在窗外的一阵鸟叫声中兀自醒转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晌午八点。冯甲已经去上班了。温和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斜照在了屋子中央的茶几上,上面摆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豆奶和两块精致的面包,想必这就是冯甲替她准备的早餐。一想到这个男人的细心体贴和昨晚的巫山云雨,曾小晴就不由得感到一阵幸福的战栗。她清晰地记得事情发生过后,他温柔亲昵的告白:你是我的唯一,我一定要娶你……这种激动人心的庄重承诺,一时间让曾小晴觉得,长达二十九年清心寡欲的等待都值了。
由于长久以来沉迷于工作,一旦暂时解脱出来,曾小晴反而感觉到了一种迷茫的错乱和颇不自在的空虚。她先是翻看了几本时尚杂志,随后又掏出指甲刀修指甲。最后,她无所事事地站在冯甲的房间里,打量着脚底凹凸不平的木板、破损的墙壁、窗户玻璃上的一个小洞和两张老式的藤椅,到底还是禁不住一阵失望,神色凄楚,悲从中来。她年少时所设想中的第一次应当是这样的:春光明媚,暖风宜人,欧式别墅外的阔大草坪上开满了大片大片的紫阳花和招蜂引蝶的鸢尾,香樟树上不时传来了几声悦耳的鸟鸣,在远处海风的伴奏下,一个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从宝马座驾上走了过来,神情优雅地解开了她一身雪白的婚纱……
曾小晴果断地停止了这种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她早已经知道一个灰姑娘所憧憬的豪华婚礼,实际上不过是走向幸福的迷途。
就在曾小晴考虑着是要留下来秀一次厨房手艺还是要打道回府的时候,她接到了冯甲的电话。冯甲在电话里说,他已经在小区外面的快餐店里订好了两份盖浇饭,他建议可以考虑两人共进午餐。曾小晴对此当然是不便拒绝。这种来自异性的呵护让曾小晴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欢乐。她躺在藤椅上安然等待,精心设想着两人美妙的前景和可能的未来:她要立即找到一个工作,凭借她已经在这个行业打拼七年的资历和良好的业务记录,想来应当是问题不大。这些年来虽然存款有限,但合二人之力,购房首付肯定是够了,可以考虑买一套位于郊区的两室一厅的小套,一方承担每月还贷,一方负责日常开销,如果勤俭持家,经济上的压力并不明显。初步安稳之后,还可以要一个孩子;盛夏的时候,男人带着孩子去海边玩水,而她作为贤妻良母,守在家中为他们准备丰盛的晚餐……
曾小晴从缤纷的遐想中回过神来,感觉到一阵饥肠辘辘,时针已经指向午后一点。她初步估算了一下,从公司到小区总共也只有五六站的距离,就算是散步也应当到了。冯甲的这种言而无信和明显的失约行为让曾小晴体验到了一阵依稀的不快。不过,曾小晴马上就意识到了,类似这种芥末小事上的反常很有可能意味着一种惊天的变故或不堪承受的灾难。曾小晴开始为冯甲担心起来,难道是他上班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或者横穿马路的时候撞上了轿车?曾小晴不敢往后想下去。她想给冯甲打一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这个吝啬鬼也没有安装座机。禁不住内心的惶惑和心烦意乱的担忧,曾小晴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她想先到小区外面的快餐店里问一问,倘若没有消息,就打一个公共电话到公司行政部询问详情。这种时刻,曾小晴已经隐隐约约地有了不祥的预感。
曾小晴刚从楼道口走了出来,一阵耀眼的白光和温湿的空气立即把她包围了。她能够感受到了炎热和酷暑的征兆。看得出来,这个居民小区建于若干年前,素朴的石灰墙面和红色坡形的尖顶,无不表明了这些房子已经有很多年头了。在曾小晴看来,这些位于黄金地段,统共不过七八层的低矮建筑,能够在如今商业开发的热浪和拆迁的大潮中安然无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曾小晴就是在这阵感叹中发现了在假山前的冯甲,他正和一个年轻女子拉拉扯扯。他那瘦长的身影和藏青色的西装在红花绿草的点缀中非常地引人注目。曾小晴仿佛感觉到心脏被人用针刺了一下,她甚至一度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就要停止了。她不敢相信自己再一次遭遇了这种俗得不能再俗的困境。
曾小晴以前所未有的毅力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就像鬼使神差一般,她摸索着绕到了假山的后面。初夏的午后非常的宁静,花草树木间也还尚未出现蝉鸣。冯甲和这个女人的争执很清晰地传了过来,她从冯甲的一段告白中感受到了难言的羞耻和巨大的讽刺:
我不能说我不爱你,事实上是我很爱你,但这又能怎么样呢?我一个月只有七千,你还不到我的一半。我们在上海买不起房子,结不了婚;就算是裸婚吧,生下了孩子也上不了学,看不起病,连奶粉钱都成问题。难道你希望我们过上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子子孙孙都挣扎在贫困线上,丝毫没有出头之日?爱情是不能当饭来吃的。真心实意劝你一句,趁自己还年轻漂亮,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吧。
话还未落音,曾小晴就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和两个人的相对而泣,或者是在抱头痛哭。他们显然沉浸在了巨大的悲痛中不能自拔,而无暇顾及路人惊诧的目光。爱而不能的痛苦,她曾经也体验过,对此完全能够理解。曾小晴对自己的人生突然心灰意冷了,她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如此疲惫过。这些年来,她一心一意地想要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却始终未能如愿;等她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也降低要求了,想要找个相爱的人结婚了,结果却发现对方另有所图。
曾小晴选择了悄然离去。她已经想好了,立即结束她和冯甲之间荒唐透顶的关系,申请恢复她在公司的职位,虽然有点困难,但也不放弃努力,她相信自己的价值。至于婚姻,只要对方有钱,哪怕他七老八十也无所谓了,这个世界还能相信有真爱吗?
曾小晴想起了初恋学长和那封简短的来信,这位一向都对她魂牵梦萦的追求者为什么终于决定了要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既然他曾经关于婚姻的见解是如此的深刻,那么他现在所做出的抉择想必也不会全无道理。如果这个世界真像别人说的,有情人皆成眷属是一种传说,那么她凭什么故作清高,不愿苟且。谁说了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就得不到幸福和家庭的保障?比如,学长的新婚妻子过得幸福吗?如果说学长的妻子还自认为过得去,她为什么不能效仿?
曾小晴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抵达了生活的本质。现在,她很希望能对这种本质进行一番必要的验证,再来决定自己的取舍与何去何从了。
她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银联卡、身份证无一不在。她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即中止了走向公司的步履。她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向飞机场疾驰而去。
十一
曾小晴从西北赶回上海是在第三天的下午。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在跑道上俯冲降落的时候,曾小晴仿佛觉得自己正经历着一次浴火重生。等到飞机完全平稳下来之后,那些世俗功利在她的心目中似乎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她决定从今往后,做一个平凡的人,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
下飞机后,她直接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冯甲那里。由于连日的奔波和心绪的动荡,她极度困乏,她几乎是从刚一上车起就进入了梦乡,以至于窗外的熙熙攘攘和半途中开始的淅沥小雨也没有感知。
因为一种迫切的心情在发挥作用,曾小晴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冯甲的公寓外。在她尚未完全想好在门打开以后,是先给他一个深情的亲吻还是对着他的耳边说“我想你”的时候,她发现了贴在房门上的告示,上面写着:此屋出租,价格面议。下面附有一串电话号码。这张不期而然的黑字白纸给她的感觉无异于当头一棒。她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过考虑到她的不辞而别给冯甲所造成的伤害需要弥补,她又觉得这也无所谓了。她需要立刻联系到他,解释清楚,事态的发展仍然在她的掌握之中。
曾小晴再次打车来到自己租住的小区门口,几乎是刚一下车就被相识的保安立即叫住了。保安告诉她说,有一个长相帅气的年轻人前两天来找过她,五次三番,脸色焦虑,并且于昨天晚上向保安室托管了她的一串钥匙。曾小晴这才想起来,由于一时疏忽,她的钥匙大概是遗忘在了冯甲的房子里了。既然冯甲已经来找过她了,那么想必他还会再来。
保安的取笑进一步强化了曾小晴的这种错误的判断,他说,你男朋友还真是关心你,来的时候失魂落魄,去的时候失望至极……
曾小晴笑而不语地接过了钥匙,一时间,她的心情在纷飞的雨水中像阳光一般的透明。
刚一进门,曾小晴就听到了座机的提示音响。这部固定电话还是那位上海土著送给她的,质量上乘,功能齐全,不但能够显示来电,还能对所有的通话自动录音。座机显示有三十几个未接来电和两个通话记录。曾小晴查看了一下,三十几个未接来电里面,有一多半来自老家,有一少半来自冯甲。这种亲情与恋情的双重呵护又开始让她感觉喜不自胜了。
她开始倾听第一个通话记录。打电话的人是她的母亲,接电话的人是冯甲。曾小晴从母亲拖长的感叹里,想象出了她在电话那头听到一个男声时会是怎样的惊奇。不过母亲很快就克制住了情感的波动,她先是和冯甲搭讪了一会儿,从上海的天气谈到了日常方面的衣食起居。随后她开始切入了正题。她说,她们生活在农村,含辛茹苦地把小晴供到大学毕业,已属不易。尽管不能再支持他们的事业,不过也不会给他们增添什么额外的负担……
平心而论,曾小睛母亲的这一番话没有问题,相比以往,简直难能可贵地体现出了一种巨大的进步和明显的宽容。但曾小晴却从中感觉到了一种如芒在背的滋味。她依稀想起了很多年前,青海旅游归来不久,那位初恋学长的母亲打来电话说了一套近似的话语。如此意外地了解到学长的家境后,她给学长发了一条短信,这条短信的恶毒程度能切断所有的藕断丝连。她说:只可惜你没有良好家境,你是一个农民。
不仅如此,她还当机立断地更换了手机号码,调整了学生宿舍,让自己消失在对方的视线里。曾小晴完全能够预感到她和冯甲的结局了。
曾小晴的这种猜测很快就得到了印证。她听到了冯甲在第二个通话记录里的哭诉:老爸,我上当了,她根本就不是什么高级白领,她是一个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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