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07年8月7日傍晚18:00
L君,看到我为你写下的文字,你一定会觉得讶异。会觉得我独自来到山中便是为了这个颇稚气的游戏。但其实,我并不是早有谋划。只是在刚才,在我看着窗外的重峦叠嶂的时候,我便突然地想起你来。现在,我正坐在峨眉山的寺庙里为你写下这些文字,我从清晨开始攀爬,直到傍晚时分才抵达这座山峰。看到庙门上“仙峰寺”三个大字,我便决定在这里住下,等到明天清晨再往山顶攀登。此时,山中的云雾如同倾倒的啤酒泡沫一般,缓缓地漫过山崖裸露的岩石,漫过崖边生长的几棵松树和一小片树林,以及通往山顶被傍晚露水浸湿的青石板路。但当云雾飘到身边时便迅速变淡并消散。因此,我还能隐约地看到路上的行人和路边几棵随风摆动的小草。我并不是通过某位路人联想到你的。仅仅是当我坐在窗前,决定写点什么的时候,我被这虚无缥缈的山雾吸引住了。起初,山雾薄而透明,透过它们我几乎看到了远处的雪山,上面的洁白无瑕中,隐约露出了几块乌黑的山石。但不一会儿,浓雾便弥漫上来,转眼间,我便只能看到身外不足十米的范围了。甚至那几棵小草的摆动我也无法感知。但我相信过不多时,微风会吹散眼前的浓雾,我便又能看到小草、青石路、山崖以及遥远的雪山,它们又会清晰得如同你的脸庞。
这样的景致让我想起了我们的友情。多年以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这与你曾告诉我的那句诗十分贴切: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彼此都渴望不受打扰的生活,不联系只是因为没有需要对方解决的麻烦,或是生活中并没有出现值得一叙的事件。而在内心里,我也始终坚信我们在彼此的心中是无人能取代的。在这座城市中,唯有我们两人还保存着有关那个偏远的小村庄的完整记忆,唯有我们两人能清楚地记得那座村庄的每一个山坡,每一处房舍及每一块农田的主人。人们熙熙攘攘地走过身边,而我们保存着内心的秘密,如同眼前这遥相对望的两座山峰,任凭眼前云雾缭绕,如世事翻腾辗转,只是沉默地相隔遥远,静穆对视。
有野鹤从山涧的云雾中飞过,它的悠长的鸣叫在山腰回荡,经久不息。虽然许久不曾谋面,但我已在脑海中多次幻想出我们再次见面的情状。那应该是一个低沉的下午,兴许还飘着点小雨。我已在电话里确认你赋闲在家,并说明了来访的确切时间。因此,当我抵达时,轻轻地用力便推开了你预先虚掩着的门。你对着我微笑,虽然下着细雨,但天空依然漏出几丝明亮的光线。它们从阳台的玻璃窗中透过来,洒在你棕色毛衣和发亮的额头上。旁边的一杯清茶正冒着热气,一本厚厚的书被你摊放在大腿上,而你左手的拇指正被当作书签夹在你刚才阅读的地方。房间里有一股潮湿的味道,窗台上的几株花正在细雨中接受灌溉,微微颤动着。
你没有站起来,而是我关上了门,放下为你带来的一瓶酒与几本书,为自己泡上了一杯与你相同的清茶,然后走向阳台,将茶杯放在了你的茶杯旁边,坐在了你的对面。我们似乎无须寒暄,便能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出近日生活的状态和思考的问题。透过窗口,这个城市如同一副动物的骨架般摊在了眼前。
我并不如你一样熟悉这种俯视的角度,很多时候,当你在高处凝望这一切时,我却是一只身处其中的小蚂蚁,茫然而焦急的奔波、恋爱、追逐某些虚无缥缈的目标。但它并不妨碍在这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们一起静默地坐在几十米的高空,把这整座城市都当作归我们两人独有的湖泊,把自己当作安然垂钓的渔人,远处有呼喊声音传来,就当那是妻儿呼唤我们归家的叫喊。这让我回忆起少年时我们一起钓鱼的那些下午,小河穿越了整座村庄,而我们坐在河岸边小树的阴凉下,静静地期待着浮标的颤动。夏天的风把水面的湿气吹向面颊,整个世界被树上的蝉鸣所充盈。我们肩并着肩,沉默不语,从少年时一直坐到了现在。
一群行人的喧闹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们也许是结伴出行的大学生,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衬衫和样式新鲜的运动鞋。虽然攀登已耗费了大量体力,但他们的脸上依然洋溢着活泼与欢乐,他们正处于不知疲倦、不知哀愁的年龄,笑得毫无顾忌。那笑声吸引着我,让我无法将注意力回到文字上来,于是只得目送着他们走完这段平坦的山路,消失在那段似乎通往天堂的阶梯的尽头。
我总是无法在各种干扰中静下心来。正因如此,多年以来尽管我无比羡慕你闲云野鹤般的自由,但却无法完全地脱离世事,而只得在纷繁的社会生活中悲喜无常,有时被某种荒谬的虚荣感鼓舞,有时又被另一种真实的虚无感击败。我在患得患失之间迷惘,痛定思痛,正当决定固执己见时,又被几个微小的干扰或诱惑吸引,转眼间溃不成军。此时的你,或许又坐在了你楼下的某个酒吧里,对着木桌喝掉一杯啤酒。但纵使是在这样喧闹的场合,你却依然保持着你的镇静与安稳,你永远都像一个渔夫,眼前的整个世界不过是你的一面湖泊。无论风平浪静还是惊涛拍岸,你都稳坐岸边,专注地看着属于自己的那个浮标。
对于此次的出行,其实我已试着像你那样妥善地安排好了一切,就在进山前的周末,我带我的女友参加了家庭聚会,她端坐在我的旁边,被我引导着向每一个长辈敬酒,接受他们的祝福或者忠告,脸红得像个出嫁的新娘。在热气腾腾的餐桌上,我看到家人脸上的真诚微笑,我的父亲被每一个人敬酒表达祝福,最后酩酊大醉。我的母亲只是仔细地端详着她未来的儿媳妇,脸上散发着幸福与慈爱的光辉。后来,气氛被引导至高潮,举杯同庆的时刻,我根据所有笑容的真实度判断,他们大体上已接受了这个未来的家庭新成员。而就在出发的前一天下午,我陪着父母在一个废弃的小公园里逛了两个小时,我们说起了过去的很多事情,父母年轻时的摩擦与冲动,我少时的顽皮、任性,还有村庄里那些死去的人过去的事,那些活着的人目前的情况……接着,我将他们安排到一个包厢中唱歌,我为他们点了众多的革命歌曲,那是回荡在他们青春记忆中的旋律。唱起这些歌曲时,他们的眼中散发着光亮,脸上涌出了年轻而快乐的红晕。我陪着他们哼了很久,而只为自己点了一首名叫《白鸽》的歌,在歌中不断地唱着一句话:至少我还拥有自由,至少我还拥有自由,至少我还拥有自由……
后来,当我坐在通宵电影院里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我觉得我已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即使我一去不复返,即使我从舍身崖纵身跃下,我也不会觉得悲伤或遗憾;因为我已完成一个正常男人应扮演的角色。我坐在空旷的电影院中,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与满足。我已经被黑暗中的孤独所迷醉。这是一个时常出现在电影或小说中的场景:大屏幕闪烁的光线映出了台下稀疏的人群。有人在静静地流泪,在忽明忽暗中安稳如同雨后的湖面;有情侣全然不顾剧情,只是一味地亲热着;有人一边嚼着零食,一边摇头晃脑,偶尔发出短促的笑声。而你呢?你一定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把脸埋在深深的阴影里面,注视着屏幕的同时,也注视着电影院里所有观众的表现。对你而言,房间里的一切,甚至人生中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电影,你只是那个沉默的观众,由于把脸埋在了阴影里,没有人能知道你的脸上是鄙夷的冷笑,还是泛着泪光。
而我只是蜷缩在座位上,由于清冷而抱紧双腿,闭着眼,在五彩斑斓的光线之下,在嘈杂如人世间的背景声音中沉沉睡去。
二、2007年8月8日凌晨5:00
一阵急迫的鼓声敲醒了沉睡的我,起身整理行囊,尔后循着鼓声,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板走下楼去。这是僧人们早课之前击响的晨鼓。伫立殿门前,急促的鼓声仿佛也震荡着我的灵魂。鼓声乍停,一声清磬骤然响起,如当头棒喝瞬时清空了脑中的杂念。钟鼓磬齐鸣,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僧人们先打坐于蒲团之上诵经一遍,随后立身于如来佛前一面叩拜一面诵经一遍。尔后又手执法器绕殿环行再诵经一遍。诵经的间隙,便是当班和尚用力擂鼓的时间。鼓声缓急有度,缓如春风拂面,急如阴云压顶,如此方可惊醒睡梦中人,涤除心灵魔障。再用悠扬清越的钟磬之声为我等心绪不宁之人安心。心已安好如初,异乡客便又该踏上路途了。立起身来,转眼望向院内,才发现天已明亮了许多,木楼顶上的青瓦被夜雨洗濯,在晨光中亮得有些晃眼。屋檐上的水缓慢而有规律地滴向地面铺的石板。院中的香龛内,僧人刚燃起的香烛冒着青烟,烟雾缭绕,缓缓升上屋顶,消散于天幕。这样的景致让我想起初中时我们共同迷恋的宋词,我们站在学校的后山上,面对着起伏不定的丘陵和远近趴附的村庄,齐声吟诵出我们最爱的那一阙《虞美人·听雨》。于是,一面在心底重温,一面恍惚忆起。这已是进山的第二日了。
《虞美人·听雨》
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相信,那阵清晨的鼓声不仅敲醒了我的山寺清梦,也将前段时日缠绕我的阴霾一并击退。除了你,我无法向任何人描述那段混乱的日子,每天从清晨醒来,它们便挤到我的身边来,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一直到深夜降临,当我脆弱的身躯被睡眠之神鞭打着沉入梦乡时,才听不见它们的喧闹声。可是,一旦我在半夜稍有闪失——有时仅仅是不经意的翻身,或是出于本能拉过被子遮住发凉的肚皮——它们便又生龙活虎地吵起来。于是,我只好又应付着它们,祈祷着睡眠的重新降临。或者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天空泛出鱼肚的白色。
这一切让我每时每刻都处于一种神经质的紧张感中。我总是担心着什么,总是觉得平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某个巨大的阴谋,于是必须要突破,要抗争,要戳穿这层虚伪的外衣。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我却什么也做不了,于是我异常地烦躁不安,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那时,即使是你的微笑也无法拯救我。
看清了这个绝望的现实,焦躁便升级加剧,失眠症也就更心安理得地扎根下来,蓬勃生长,在每个深夜折磨着我。并且像一块肥沃的土地一样,培育出一个又一个连续不断、如气泡般冒出水面的念头。如果开初的烦躁和紧张是绳索,捆绑着我,让我的神经像琴弦那样紧绷起来,那么这些不断涌现的念头便是密密匝匝的钢针,不停地刺激着我。而且它们每一个都几乎是能够独自繁殖和成长的胚胎:死亡,衍生出生活、生存、意义、个人价值、写作……爱情,衍生出婚姻、责任、无意义、养育、循环……快乐,衍生出虚假、短暂、筋疲力尽、浪费……于是,每个词语都拉出一束细长的蛛丝,缠绕着,层层叠叠,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滚圆的茧,而我很显然,是被裹在其中的那只可怜的臭虫。
虽然身居静谧山中,但是面对着自己所描写的困境,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身处其中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与绝望。偶尔,望着这团浓厚的阴云,我会做出决定,索性就这样躺着,任由那些念头交错蔓延,将我困死在这床上。这样想过之后,它们反而暂时地安静下来,而让我得以快速地进入梦乡。可是,这样的时刻并不多,更多的时候,我一面被这些念头困扰,一面等待着有股阳光照射下来,像童年里每个夏天的阳光一般,驱散所有的阴霾。在那些透明得像水的日子里,我们两个同样透明的人钓鱼、爬树、游泳,躲在树上吃一个下午的桑葚,直到两只手及大半个脸被染成紫红色。你带着我去找邻村的小姐妹,和她们在麦秸堆里抱在一起,直到被我闹闹嚷嚷的母亲抓住,揪着耳朵送到我的父亲面前。
那时,我的父亲总是穿着那件灰色的坎肩,坐在藤椅上读那些深奥神秘的书。他对我们的行为不置可否,有时,甚至还用“年少无知”为我们开脱罪责。今年的春节,我回老家探看了父亲,听他一面讲起这些故事,一面笑得像孩子一样。有一天,我看到了门外的他站着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在佝偻的身体上随风飘舞,就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那时,我产生了深深的自责,父母已迅速老去,而我不但无法像个男人一样承担起这一切,而且还被一些无望的情绪缠绕着,不得自拔。
我仿佛看见自己的人生之路正通向一个狭窄黑暗的山洞,而身后温暖的故乡的木门也开始缓缓合上。于是,一个早已萦绕脑际的梦境浮现在眼前:我住在一栋四面通风的大屋子里,晴天的时候,可以看见天上的云和远处深蓝的海面,下雨时则伫立窗前听细雨淅沥。夜晚来临,远处的大海传来阵阵涛声,起风了,耳边又传来风穿过屋子的声音。但是突然之间,来了一群冷漠的工人,他们熟练拿起早已备好的一块块砖头,在上面涂好水泥,一层层地砌起来,堵住四面一切漏风的地方。而我呆呆地望着他们,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如同一场梦魇,他们很快完成并悄无声息地离开。似乎都不是真的,但一切却又真实地发生了。我坐在屋子的中央,看不到一丝光线,听不到一点声音。被黑暗与寂静笼罩的我感到无比沮丧,最后竟至于呜呜地哭了起来。
对于此时的我,这个梦境的含义无从猜测,空房子所代表的对象也含混模糊,它意味着我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了吗?还是说明我的世界里人生之光明已被挡在了外面?一切我都无从得知。不过我却联想到了另外的一些人和事。
你一定记得我曾向你说起过的一位大学老师,他带着我们讨论“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问题。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我在絮絮叨叨,诉说选择“积极自由”的人将要承担的压力,将要忍受的误解、艰辛、困苦与寂寞,仿佛这一切都正在我的身上发生。而谁都知道,当时的我不过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穷学生。语文老师在大部分时间里沉默着,只是,我永远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在我阐述了一大堆理论之后,谈话行将结束,因为夕阳已西沉,夜晚正悄然走近。即将告别的时刻,他突然叫住我:“同学!”他脸上的表情显得遥远而哀伤,“其实,或许选择消极自由的人,需要更大的勇气,并可能将面临更艰难的阻碍和压力呢。”说完这句话,他便告别转身离去。但他脸上那种夹杂着忧伤、痛苦、淡然、期许的表情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久久不能忘却。
现在,我坐在这座山峰的亭子里,感受着迎面扑来的清寒的风,俯视着山中的云海以及在树林与山石中飘荡的云雾,它们宛若仙气般将这座山峰衬托得秀丽而神秘。偶尔,太阳从游来游去的白云中露出脸来,整座山峰便被渲染得高贵和端庄,涌动的云海上仿佛也被撒上了五彩金粉,世界变得绚丽多彩。而当太阳隐去,树林和山石便又恢复成黝黑中透出青绿的颜色,云雾飘荡其中,调整其色彩浓淡笔锋缓急,世界于是成为一幅飘逸的中国水墨画。
上部分清晰的山石悬崖是浓墨大笔,直插天际,气势磅礴;而下部分模糊的树林小径则是淡笔点染,蜿蜒曲折,清秀绰约。身居其中的我一面感受这份悠然,一面想起你,想起那位老师。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你看似闲适的生活之中,不同样隐藏着无法言说的苦衷,甚至更多的痛苦与挣扎吗?
三、2007年8月8日深夜22:00
此时此刻,当我决定坐下来无论如何继续为你写点什么的时候,从未有过的疲累正缠绕着我的身体。这是今天持续地向山顶攀登带来的苦果,它也同时带来了精神上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充实。L君,你一定有过这样的体验。在这些山峰僻静狭窄的石板路上,同样曾留下过你的足迹。我很想知道的是,在那几段直插云霄的陡坡面前,在那些望不到尽头的连续攀登的阶梯开端,你是怎样给自己鼓励,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坚持到最后,以及回顾来时路又拥有了怎样的感慨?我还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情绪,因为疼痛迫使我不得不随时搁下手中的笔,去揉捏即将硬化成金属的小腿肚,而汗水化成的白雾正从我的背后缓缓蒸腾起来。白雾散后,身体从疲累与燥热中缓和下来,精神也从前日的烦乱进入到这山中的安详静谧。回来之后,我会向你诉说我是如何沿着你的足迹到达旅途与内心的巅峰的。
这一天回忆起来就像一生那样漫长,清晨我从寺庙出发,在薄雾中穿越一片树林,而后是一小段下坡的路。紧接着,我便开始了往高处的攀登。这样缓急交错、直入云霄的阶梯几乎耗尽了我们最后一丝体力与希望。每当难以为继不得不停步歇息时,汗水的热气便从后背涌起,虚脱的身体几乎可以产生得道成仙的幻觉。似乎只要纵身跃下,肉身便可以与这虚无缥缈的山中云雾化为一体。当然,理智催促着我,几天前的烦乱催促着我,我必须继续往上爬,一刻不停地,在太阳西行时抵达山顶。因为我隐约有种期盼,一旦登上山顶,我便能获得一次洗礼和蜕变,便可以从那些杂乱无序的思想轨迹中抽身而出。这显然不切实际,可它起码成为我为自己打气鼓劲的一条理由。
当然最后我实现了目标:赶在天黑之前爬到了山顶。艰辛的攀登过程总会带来回报。我将随后为你述说我看到的一切。不过在我登上顶峰的那一刻,太阳正绽放出一天里最美好也是最后的光彩,它一旦消失,黑夜便立即降临。因此,如果太过于贪恋美景,我便要被困在这个寒冷静僻的顶峰。明天早上到达山顶的第一位游客将发现山顶的寺庙中多了一座雕像,这多余的一座身穿现代服装,面容安详,只是在眉心锁处隐约透出几丝不安。我不愿成为雕塑,草草地看过风景,便赶紧朝山下可以留宿的寺庙走去。
这一天的过程不像人的一生吗?从清晨不辨方向的横冲直撞,随后的努力攀爬,到登上山顶领略到最美的风景,却已时近黄昏,黑夜很快来临。方知时光飞逝,于是又身不由己地匆匆走上下山的道路。在这个过程中,在每个阶段里,我们都无法预知结果,更无法辨别前行的意义。而或许意义正产生于这样的盲目中,一旦我们拥有了某种目的、某些企图,这个过程,就将变得枯燥而真的毫无意义起来。
在讲述收获之前,L君,我将向你说起我所见到的一位僧人。在行早课的那座寺庙里,我们立于大殿之前。寺门外的古松笔直挺拔,参天而起,云雾始终在其间穿行环绕。我向这位僧人请教打坐与收心的问题。他的回答现在想来模糊无解。似乎要我顺应生活,似乎又要我勤学精进。不过就在我们闲谈的中途,寺庙旅店的一位女服务员突然问他昨晚的影碟是否看完。老僧回答说,昨晚他熬夜至四点把整部剧看完,影碟已还回出租店。不过,他补充道,又拿回一部“更精彩的香港片子”。女服务员便做出要求,今晚一定要老和尚通知她共同观看这部剧集。老和尚很爽快地点头答应。谈及此处,作为听众的我再也忍不住扭头笑了起来。那是一个充满暗示的场景呀,女服务员与老和尚一起窝在禅房内,观看港台肥皂剧至深夜。不知当剧集播完时,是否有失眠的夜鸟胡乱鸣叫而扰乱了他们清静的幸福呢?
我放弃了同和尚的交谈,独自走出了寺门,在幽静的山路上闲走,树林里有稀疏的光亮,是天光从树叶的隙缝中透进来,丝丝点点地照在草叶和腐烂的树枝之上。我发现了一只白色的猫,它转头注视着我,也许是很少看到人类,它并不怕我。我们对视了许久,山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凉气从石板上、从空气中沁入皮肤,而我们一动不动地对望。不多时,它转过身去,一甩尾巴,便消失在灰暗的密林深处。或许,它也在找寻它的幸福吧。那个老和尚没点到的,这只猫却给了我满意的答案。我想起了一个故事,老和尚对即将下山的小和尚说,山下花草繁茂,要做到步步小心,万勿沾染才是。小和尚望着满眼春色,回答师父:此时春暖花开,处处皆是花草,走过便是,哪会沾染衣襟呢?烦恼正是如此,如野草般长于心田,若心田安定,烦恼自会枯萎消散。
这一路寻来,我遇到了众多的猴居士,从山脚里供人观赏的肥猴子,到寺庙前成群结队凶悍的野猴,以及在栈道上遇到的“拦路抢劫团伙”。在我虚张声势的吼叫与怒视下,终于还是相安无事地全身而退。同时,我还与一对父女结伴同行,张先生带着他十一岁的女儿来完成暑期旅游。我们互相壮胆,彼此鼓励。他的女儿真是一个勇敢坚强的女孩,一路微笑着奔跑,多次把我和张先生抛在后面,一路上只听得为她担心的张先生不断在后面叫着她的名字,并提醒她放慢速度走在山路内侧。
我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我想自己必须在安定之后为父母做些什么,哪怕电话里的一句问候也好。不过又觉得庆幸,因为比起你来,我同父母的关系已经算是很融洽。而你同父母之间的事情向来你都不愿提及。不过已过去这么多年,想来你也可以淡然面对这一切了。当时的我无法懂得你内心的苦痛与焦虑。你说起你们之间的激烈争吵,说起你母亲沉默的眼泪和父亲沉重的叹息。你四年的大学时光没有回过一次家。最后一次回家却是参加父亲的葬礼。你说起寒假里每天你都要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看电影。你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为这不属于你的城市而感到忧伤。那条静谧的林荫道让你如此的流连忘返,只因它像极了故乡村庄里的那片小树林。而大年三十的晚上,你便是站在这片树林里,面对着家乡的方向,双手合十祝福父亲母亲新年快乐。你给我说起“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样的诗句。当时的我无法明白其中的深意,只不过支支吾吾地敷衍过去。但是此刻,当我看到山中的树木因为清风吹拂而摆动并发出响声时,当我感受到父母对孩子无私的爱,以及他们的支持在孩子心中的重要性时,我便理解了当时的你经历了怎样的内心煎熬。那种无望的挣扎、渺茫的前景和矛盾一定让你在很多个夜晚辗转反侧。我无法得知你怎样从当初的冷酷、绝望和躁动,变为现在的温和、安定以及对生活的满足与接纳。是你父亲的离去?还是某本小说、某个句子?又或者是某次我不知情的事件?我还想起你也曾来过这山中,也独自攀爬到了顶峰,那么,是山顶我所见到的佛光普照与庄严法相让你忘记曾经的漠然,而化为现在的热忱与柔软吗?
我见到了那样的佛光,很远我们就望到了山顶那座巨大的普贤金像。它矗立在蓝色天空之下,仿佛矗立在遥远的西方极乐世界,虔诚远望却又遥不可及。这让我们登山的最后一段路程快乐而充实,那便是金像照亮了我们心底的角落,驱走了阴霾,让整颗心及情绪为之欢欣鼓舞起来。芸芸众生拾级而上,不同衣着,不同国籍,不同背景的人在佛光普照之下都变得虔诚而和善起来。
我与先前结伴同行的张先生父女走散了。独自一人走过众多的饭店旅馆,走过薄雾弥漫的山林。我看见普贤金像就在头顶,它前面是一级级整齐的石阶,石阶两边由一对对六齿白象护持。白象稳定坚实,身披琉璃珞璎,持重华贵。石阶尽头,普贤菩萨眼观八方,眉慈目善。他仿佛在召唤我。于是我缓步登上台阶,经过一处转角,继续攀登至顶。环顾山下,依然是亘古不变的风起云涌,层峦叠嶂。遥远的雪山山顶清晰可辨,翻腾的云海之上是幽深翠绿的山林与冷峻坚硬的石脊。石阶之下,红尘众生依然在幸福而执着地往上攀爬。我转身,便看到了阳光下的普贤金像。
便是这一眼,让我得到了无比的震撼,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普贤菩萨三面六手,端坐白象与莲座之上。山顶上已变得有些柔和的阳光照得佛像金光闪闪。佛像眉目含笑,仿佛心中藏有吐纳宇宙的大欢喜。我的全身遍布暖流,就连内心的最深处也被这种光亮所笼罩。L君,你一定还记得我向你抱怨过的两个人,他们因为未得到一点利益而对我恶意羞辱。每次我去办公室找他们,他们都一唱一和,对我露出笑容但又不明确答复我的要求。随着话题深入,他们甚至开始对我的工作及人格进行含沙射影的攻击。他们相互唱和,让我恼羞成怒。当我一时情急之下,面红耳赤地说出真相时,他们眼神交错,一起发出了会意的微笑。那两张丑陋而阴险的脸一直被我铭记在心,上面布满沟壑、皱纹,仿佛是时间和痛苦刻下的痕迹。可是当他们终于爬至高处,有权利主宰和决定什么的时候,他们便忘记了曾经受到的伤害和侮辱,而开始变本加厉地惩罚他们的后辈。
我曾经回想起他们的笑容和肥胖的脸,愤怒得无以复加。可是此刻,他们也随着那些纠缠不清的念头,那些彻夜难眠的忧伤,那些惶恐、焦急和慌乱一起在这明亮庄严的佛光中消融。我兴奋地在顶峰上行走、观望。我还找到了那块记忆中的岩石。多年以前的冬天,我曾在此注视着一位藏族的僧人坐在岩石上,面对着对面的万佛顶独坐了三个小时。那天晚上,寒风吹拂,细雪纷飞,我裹着棉衣,站在寒风中默默地注视着打坐的僧人。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僧袍的下摆在风中鼓起来,袍带不时与风一起飘飞。天地之间,只听得落雪的沙沙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静坐的他和默默观望的我。于是我也端坐在岩石上,全身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踏实的感觉充盈体内。闭上眼,山顶清朗的空气从口鼻间吸进呼出。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那些郁结的思虑,此刻都在佛光与清风中消失殆尽了。
四、2007年8月9日傍晚19:00
假如你现在能看到我走路的样子,L君,你一定会联想到电影里的僵尸。从山顶到山脚,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奔跑着。直到接近山脚的时候,我的小腿肌肉已经酸痛得几乎无法听从继续行走的指挥。因此,当那些刚进山的游客从平坦的石板路上进入山中时,他们看到的却是战败而归、像个伤兵般瘸拐着走下去的我。路人多侧目而笑者,可是我的内心充满骄傲。等回来时,我们一定要一边饮茶,一边让我给你诉说这一路上遇到的人、经历的事、看到的风景,以及内心所起的变化。当然,更多的将留在我的头脑里,为我独自享有。有一位长者曾总结说很多人在三十岁后便没有了回忆,我牢记并深信着这句话。因此我完全应该在三十岁到来之前增加我的回忆,让这些行走途中的一切都成为我余生的丰富宝藏。由于如此的劳累,我并没有按计划坐汽车到城里,再坐火车回家。而是找了最近的一个汽车站,买了最贵的车票,恨不得一步就跨回家中。而当我坐上车去,连窗外的风景也来不及看一眼,便在汽车启动之后坠入了梦乡。我依旧做了梦,梦境却十分的安详:云雾缭绕的山寺、清朗的钟声,默默从身旁走过的僧人,门外参天的古木,偶尔无端升起的一股清风,以及随风落下的几片黄叶。我们相对而坐,似乎说了些什么,又似乎只是静静地坐着。后来窗外有了稀稀松松的响声,可能下起了雨,也有可能飘起了雪。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默默地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夜色笼罩了上来……
醒来后,被疲乏围绕的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窗外不断向后飞驰的树木与房屋。后来,我在昏沉中被一阵锣鼓声吵醒,坐直身子朝外望去,发现原来是遇上了一支送葬的车队。他们从我们汽车的左侧过来。亡人的遗像被摆在第一辆车的前面。他的亲人们都披着白布孝衣。妇女们大声地号哭,动作夸张。而孩子们只是把着车窗,低着头啜泣或者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锣鼓乐队坐在紧随其后的小货车上。他们显然是被雇来的,因为从演奏中完全听不出一丝悲伤。甚至于后来,当他们再次从后面赶上来时,演奏的曲目已经从开始还算低沉的旋律换成了一首人们耳熟能详的革命歌曲。
这让我想到了你曾经给我说起的你父亲的死亡。你一直为此自责,因为当你父亲一直喃喃地念着你的名字并最终不甘心地合上双眼时,你却还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而当你回到老家时,只能看到父亲冰冷的尸体与心力交瘁的母亲。你并没有哭,只是用手撑住母亲因为哭泣和虚弱而不断颤抖的肩膀。你冷静地照顾母亲,接待亲戚。直到众人散去,几夜未曾合眼的母亲在你的陪伴下沉沉睡去,你才回到那个暗淡狭小的房间,用手揭开白布,在几盏油灯闪烁的亮光下凝望着这张再没有表情的脸。
你没有一点害怕,没有一丝慌乱。你只是惊讶于那天晚上出奇的静,没有风声,没有人声,连田间的蚊虫与青蛙似乎全都忘记了鸣叫。只是偶尔,你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犬吠,仿佛是在为死去的亡灵招魂。但犬吠声却更衬出夜晚的寂静。
你看着他的脸,想起了三岁时他让你骑在脖子上,一起去外婆家的情景。母亲走在你们的身后,微笑地看着你们父子俩。他那时强壮得可以驮着你直接蹲下去采一朵蒲公英,让你对着太阳吹散它。有些花絮却飘进了他浓密的头发。于是你们一起发出了愉快的笑声;你想起十五岁时第一次与他发生激烈的争吵,咬牙切齿地宣称要杀死这个老不死的。而他在母亲的劝说下,一个人坐在桌边狠狠地抽烟,脸色铁青地喝闷酒。最后他在桥墩下找到你,那时你已两天没吃过东西,头发和衣服都与乞丐没有两样。他望了你一眼,只说了一句:走,跟我回家。便完成了彼此的和解。
你想起很多事情,然后在那个夜晚突然发现原来你们是如此的相似,一样的倔强、固执,一样的坚强、独立。你仔细地辨别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块皮肤,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熟悉。这个人曾经让你如此的仇恨,而现在他已离开人世,你才发现他在你的身体里埋下了那么多的种子,这些种子都在倔强地开花结果。那一个夜晚,你便这样与他静处,直到东方发白。醒来的母亲唤着你的名字,你才从杂乱的思绪与往事中回过神来。你轻轻地用白布遮上他的脸,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便走出小屋,继续照顾母亲和打理后事。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只有你自己知道,外人无从得知。不过你给我说起你当时便已经知道,其实没有明天。很多人都希望努力,试图在明天获得些什么。但其实没有明天,所有的明天都归结给死亡。我们拥有的其实只有此时、此地、此人,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
无论如何,我终于胜利归来。等我恢复了体力,我会立刻来找你。与你畅谈此行的收获与改变。我想你一定能静静地听完我的诉说,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我们一定可以从下午聊至深夜。看到太阳落下,再看到群星布满天幕。我们要像以往那样自然地见面,而我希望我的造访,能像一块小石子一样投入你湖泊般平静的生活中,荡起几圈涟漪。
夜已深沉。人生的道路还在缓缓伸延,祝愿你我都能快乐而平静地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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