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从事媒体工作多年。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并入选多种选本及排行榜。出版有《蓝》《随纸航行》等。
乎乎:大名胡非池,生于炎夏,巨蟹座的六岁半小男生。
东坡与冬瓜
晚上接你回来的路上 ,空中一轮明月,我深情地对你说,中国古代有许多写月亮的好诗,有位我很喜欢的诗人也写了不少,他叫苏东坡,东坡先生他……“我喜欢冬瓜!”你高兴地接,“因为‘植物僵尸’游戏里有冬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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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喜欢”
你说起中午在幼儿园午觉时,A老师与你聊天,问你喜欢哪位老师。你答,三位老师都喜欢。这是你的真心话,你还不知如何来准确量化喜欢的“多”与“少”。
老师不满意这回答,说不能三个都喜欢,只能三选一。
你说你很为难,不知怎么答,然后老师引导你说,你是最喜欢C老师吗?
你说,我也只能说是C老师——你弄不清那位老师的“引导”之意何在,事实上,你已然有些糊涂了,只能以一个五岁孩子的简单应和了那位老师。
那位老师此问题的用意何在呢,非让一个孩子做出三选一的回答,这对孩子的小小心智无疑是种无奈的考验:是让他学会投机,回答最喜欢的老师是A老师,还是逼孩子违背自己的真实,应和老师的引导?
这位老师,究竟想得出什么结论呢?
送别
太婆于早上七点四十病故,回故乡安葬。与妈说起去老家的事宜,你听见我要走,吵着要同去。你爸不允:“别去,你还小,爸爸怕你吓到……”——丧事的场景在我们的文化里向来是忌讳的,它连接着不祥和阴影。
我随即纠正你爸:“没什么怕的,太婆走了就像树叶到了秋天落下来一样,太婆睡着了,在梦里她去了另个地方。”
还是给你请假,让你随我去了太婆的故乡。整个丧葬的仪式过程你都与我在一块儿。
在寒意深浓的秋日山区,我们送完了太婆最后一程。
个性
你爸晚上读故事给你听,总结中心思想——不要和别人比,要和自己比,举例比如班上小朋友穿了新衣服不要比,并要你谈谈听故事心得。你说,就是要有个性,自己漂亮就行了——呵,你已经能准确理解“个性”了,知道个性就是——自己(觉得)漂亮就行了!
单音节
临近春节,带你去买菜。年年到此时,人流熙攘,物价鼓圆了腮帮子,可大伙还是买得兴兴头头。市场的猪肉摊位前,有人竟一口气买了几百块钱肉,计有排骨猪脚等诸种。
大概是大家庭,又或是年节有家族聚会——像院中有户人家,每周末必在院中以大盆剖鱼。那户人家八个兄弟姊妹,每周末来此聚一次,瞧瞧那些大鱼的分量便知“酒杯一碰,骨肉相亲”的聚会盛况!
这样的家庭聚会盛况对你这辈是难有了,你平日找个玩伴都不易(小区不大,同龄孩子很少),从小一块长大的麦宝(姐姐的女儿)与你分居两省,一年只得几回见。
你只能从各色玩具中索求童年快乐。而这些物质带来的快乐往往是单向度的,缺乏互动。
也因此再新再贵的玩具你很快便玩厌。唯情意的“共通”使人不倦,那其中有碰撞、补给,有不期然,有吵闹和解,有心到意到。
现在的孩子,真像一个个单音节!
大班毕业
二月底我到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四个月,清明假回去一次,“五一”节你爸带你来天津与北京玩了一周。吃烤鸭,爬长城,去了科技馆博物馆之类,天气炎热不堪,那叫一个累!但你的快乐总能为我们补给能量。转眼,六月底,你将从幼儿园大班毕业,我因在北京不能回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及你七月四号的六岁生日,好遗憾!原本希望你成长中每次重要的仪式我都在场,但有些错过在所难免。
回来看到你的毕业照好神气!穿红黑学士袍,手持小卷轴,笑得好可爱。恍觉时光快得如做梦。
犹记你满月时那张我抢拍的照片,你在梦中闭眼微笑,黑发绒绒的,小下巴颏儿上还有滴奶痕,那张照片我发到当时《女友》杂志的同事群,有位已婚但还没孩子的女同事差点看哭了,觉得好感动!
一个小生命的诞生这样神奇——怀孕三个月,我告假离沪时,形象还毫无“妈妈”端倪,转眼却端出这样一个温存小人。
那个下巴颏儿上还有奶痕的小人,在这暑假后就是小学生了!
聆听
下雨。带你到办公室,电脑里放着钢琴曲《雨的印记》。“妈妈,你把声音放小点好吧。”你趴在沙发边写字。
“怎么了?”
“我真的想哭了……”
音乐之美,之动人,之复杂幽微,你向来领会得很好。
换了首我很喜欢的《夜的钢琴曲之五》。
“我感觉还是想哭……因为我们这个家庭里有一个人已经死了。奶奶。”你说。
你从钢琴曲中听出伤逝的哀愁。
“妈妈,我觉得你办公室好优美!特别是倒茶的声音。”
我办公室有一把淡青小壶,壶上印一枚影绰浅灰的银杏叶。
我举壶又倒了次茶,茶落进杯内的声音确是潺潺而美。
你对美的感受力真好!那短暂的一举壶间,你捕捉到声之韵。
辩才之诸种
1. 上楼梯,我拿了不少东西,要你帮忙拿,你懒劲犯,找借口:“女士优先啊,所以妈妈拿。”@#¥#%……&*
2. 早起你不想吃早饭,我说:“你吃空气吃饱了?那中饭前不准吃任何零食哦。”
你想一下:“妈,我跟你说句话,要是我等下把空气吐掉了怎么办?”意思是,空气排掉后饿了呢——那可以吃零食了吧!
3. 西瓜汁你喝不下,剩了些。我说外公喝吧,外公对你说:“你不是说女士优先吗,让你妈喝。”
你立即说:“老男优先!”
哈,这反应可真够快的。
4. 周末闹要看电视,上午已看了,午休后起又闹看,我说:“你上午不是看了吗?下午不能看了。”
你又开始发挥辩才:“上午看了又怎么样?我从零岁开始,有好多天都没看电视呢!总共有……我现在六岁了……”
5. 练毛笔字,有几个写得真不错,结构或笔锋都有可圈点处,我真心赞美:“写得真好!”
你一听,把笔一搁:“那不用练了,反正写得已经很好了!”
6. 你对“学习”如临大敌,一要你写字算数,立即百般推脱,讨价还价。比如今天要你写字,你说:“有些事情是现实的,你还说不现实,比如我有时明明吃饱了,你还说我没饱。现实是我已吃饱了。”
晕,我听你要把“现实”引向哪里。
“我现在好累,但你不相信我累……”果然,“现实”在这里等着——反正和学习有关的事都是“不现实”的,和吃喝玩乐有关的事都是“现实”的。
外公的噩梦
父亲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孩子因心脏病在医院抢救。病况严重,孩子情况很不好,他跪下求医生,医生说实在没办法……孩子在他手上死去。父亲痛哭,醒来满眼的眼泪,他起身上洗手间——难怪昨晚我睡时见父亲开灯起身,平时他很少这点上洗手间,大概夜晚十二点。
梦与真实如镜中的两面,其情境感受——镜中内外是无差的。昨夜这梦的痛苦想必对父亲椎心!
父亲对一手带大的外孙乎的感情深厚无比,昨晚饭前他被乎顽皮用冰箱门撞到肚子,痛不可忍,几要发怒,却还是忍住了。
以他戎马从军的火爆脾性,换作我和姐姐的童年,怕是早结实挨了顿胖揍!但现在轮到与乎相处,他是无限地宁慈。
当然不止父亲,或许是爱的强大,有时我对乎,脾性中的怒火几欲迸发,但到嘴边却成了轻轻一句。爱消融了性情中那些尖锐。
“我一直都想娶她……”
昨天上午,你班级里的同学去湿地公园小聚。晚上回来以后整理照片,看到萱萱的玉照,你说,妈妈,我真的好喜欢萱萱,我长大了想娶她!我说可以啊,你又补充:我一直都想娶她(说到此处怅惘地叹口气)。但不得不说你的眼光不错。萱萱貌美,气质佳,学习成绩好。
问你,萱萱比妈妈漂亮吧?乎第一次承认有女性,是比妈妈漂亮得多……呵,以前在你心里,妈妈是最漂亮的——对你来说,对所有孩子来说,这漂亮和世俗标准无关,它是一种因爱而加冕的独一无二,是“意识形态”范畴的漂亮。
但现在,它被超越了,被一种异性小同伴间纯洁的爱慕超越了。有一点点失落,今后还会有更多你的成长带来的失落吧。
“末日陀螺之战”
近期的世界对你是陀螺状的,你对把事物旋转起来的热情简直到了着迷的地步!任何可入手的东西你都要转上一转,对那些各种型号的陀螺你如数家珍并购买了数种,你甚至用爷爷的废酒瓶盖与一个空药丸镶套一起,自制了个小陀螺,转起来亦很好,我夸这两样东西的结合天衣无缝!你在陀螺世界里体验着一种热情活跃、充满好奇的探索。晚饭聊起“世界末日”话题,你闻之感喟:“啊,我还没活多久就要死了……”又叹,“我才只活了六年哎!”
“那你想活多少年呢?”
“能活多少年就活多少年……”你答。
“世界末日”临近,你循循开导平日俭省的外婆:“都末日了你还要那么多钱干吗?房子都没了人都没了,还不如买点喜欢的东西,把钱全花光!比如买我最喜欢的陀螺,和李宣儒比一场,如果输了买一个再比!赢了就可以死了……”
晚上你说:“到世界末日算了——陀螺不要都可以。我活在这世界上尽帮倒忙。”
“怎么帮倒忙了?”
“我每天都干坏事。”你自忏到。
我正想温柔地宽慰你:“没有啊……”话音未落,眼睁睁看你将盒中牛奶挤洒了一摊在桌上!
“是不咯,我现在就在干坏事。”
二○一三年,你的新年礼物是只一百块钱的陀螺。
乎乎说
“妈,你还吃薯片不?你不吃,我就一哄而上全吃掉了哦……”中午你练大字时说。晚上带你去散步,可能吃饱饭,跑跳了一下的缘故,你肚子痛。过马路时你痛得说:“哎哟,可能要生宝宝了!”
不记得念什么书说到信仰,我告诉你不管信上帝还是信菩萨的人,都会相信他们死后会去一个没有“死”的永生的所在,那里好安宁……
你马上说:“嗯,和我想的爸爸妈妈以后去的地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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