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程:曾用笔名苦茶,1977年出生,湖南望城人。1999年开始文学创作。
K突然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惊醒。他睡得并不深,准确地说,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里被装上了生锈的马达,呼呼地转,停不下来。这种情况持续很久了,K想过是不是该去看医生,但天知道他是多么的忙。他曾经设想自己是一名优秀的推销员,但现在他能做的似乎只是不断地将自己推销出去。这也就是说,他不断地在失业。不断失业,他却从来没有拿到过任何一笔失业救济。每次经过复杂的审批程序、眼巴巴看着钱就要到手的时候,却总是横生枝节——他被录用了。虽然K清楚地知道,不用几天,这份新的工作就将再次与他说再见,他大可以推掉,然后心安理得地将救济金收入囊中。但他每次都不忍心拒绝,因为找到一个工作机会十分难得(按理说,找到工作和失业是同样容易的),以至于他不得不做出这样一个愚蠢的决定。况且,任何一份工作都不会事先声明你马上就将失去它。于是,他乖乖去上班了,然后再次被赶回这个狭小的空间——这幢非常庞大的筒子楼内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空间。躺在这张仅容一个人的床上,他听到了刺耳的尖叫声。
那声尖叫来自女人。在这样的时间里发出这样的声音,是很让人奇怪的一件事情。K一看闹钟,显示凌晨三点过八分。K排除了那声尖叫来自女人不可遏制的生理快感,因为K的荷尔蒙没有在声音的刺激下有投入工作的任何迹象。毫无疑问,这叫声来自于肉体的极度痛苦。后面发生的事情,似乎也印证了K的判断——接着是几声清脆的声音,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肉体撞击的声音里混杂着一个中年男人的低吼。每撞击一下,女人就发出痛苦的呻吟。节奏越来越快,力道也似乎越来越大,女人的叫声却越来越微弱!
K充满了不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安在加深,最终将他从被子里拉了起来。他背靠床头,眼睛被一股力量朝外推着,鼓得让人头脑发胀。K看着窗户外面,侧着耳朵仔细听。窗户外面是走廊,再过去,是又大又深的楼梯天井,从透明顶棚投射下来的月光将它照得阴森恐怖。围着天井,是许多小的单元。一张张的门牌号,并不是按照顺时针或者逆时针的方向排列,仿佛这幢大楼,一切都乱了套。K用心记过这些门牌号,曾经倒背如流,这样让他打发了不少反复失业所带来的烦恼。
这个时候,外面非常安静。K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恰好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他没有听到空气中有像他这样从床上爬起来所弄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就连隔壁那位瘦高的公狗似的男人,今天似乎也没有找到新的猎物,大概正像条死狗瘫倒在床上吧。K不由得心里发麻。他想过自己是否要报警,毕竟在这样的深夜,一个弱小的女人面对一个男人的持续的威胁与折磨,是多么的危险。事情可能会朝非常糟糕的方向发展。但K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么晚了,也许只是一场并不严重的争吵,你知道,这样的事情现在很常见。人们习惯于用肢体代替语言,因为“什么也说不清”。还是等等再看吧。这不?听!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K接着听了一阵,K这下听到了风的声音,风从上方往下灌,打着旋儿,朝下面去了。下面是地下车库,那里面阴森可怕。K是听人说的,K没有自己的汽车,K曾经梦想着拥有一辆,能跑就行。
K这才稍稍宽了心,躺回了被子里。但这次他明显听到了血液流动的声音!看来,真的出大事了?这幢楼里发生了命案?有人被活活地打死了?而他恰巧听到了行凶的过程!没过好久,他又自我安慰:这大概是我自己的血液在流动,我太紧张了。要是警察问起,就说自己在睡觉,这毕竟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可不想惹什么事。可这真的是一场激烈的争吵,还有流血,甚至有人为此送了命吗? K在焦虑与惶惑不安中,慢慢地陷进了睡眠里。
K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把自己从床铺上弹了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确认自己是不是做梦了。结果,不是梦。那声尖叫现在还停留在自己的脑袋里。它能够穿破那些耳鸣所带来的嗡嗡声已经是个奇迹,也有力地证明,它是一个多么坚实的存在。对!电视,看电视里怎么说。对于K来说,电视一度是他所有的生活。他开始拼命找遥控器——它像在房间里失踪了,房间太乱了,从报纸上剪下的招聘广告占满了房间的所有角落,包括沙发上、桌子上。柜子里满是混合着汗臭味、烟味,衣物堆成一团没有洗,还有浮着肥皂样油膏的吃剩的方便面盒……好不容易找到了遥控器,K战战兢兢地迅速调到早间新闻。最开始是政要和首脑的行踪,现在已经播了一大半,然后是社会动态、民生新闻,没有K想要看到的诸如凶杀案、抢劫案件、强奸案之类的新闻,一个也没有!直到天气预报的最后一个字符慢慢消失在屏幕的右上角……这中间,K抽了三支烟,喝了七口水。K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屏幕。他非常紧张。他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新闻了。这期新闻毫无新意,甚至似曾相识。完了,K不自觉地摇着头,仿佛有些失望。该不是今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件,将凶案的专版调到了社会政要活动情况的前头?K一把抱着头,像将什么搞混了,又用力甩了甩,试图摆脱这种愚蠢的想法——这个世界大概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发生。然后,K小心翼翼地翻开挂在电视机侧面的小挂历,确认了一下日期:星期天,上帝今天休息。
K想,我可不能休息。于是他出了门,走到了走廊上。他机灵地朝四周张望。非常好,没有人。人们要么还沉浸在星期天慵懒的睡眠里,要么在抓紧时间做爱,要么在做一顿丰盛的早餐,要么在边做早餐边做爱……K甚至闻到了精液在煎锅里噗嗤烧焦的气味。K想自己也得抓紧时间,他可不想被人看成是神经病,寻找什么狗屁都不是的证据。最好躲开他们!在他们面前,K知道,无论自己怎么伪装、伪装得再深,也会被他们识破。这是常识。K为此可吃过不少的苦头,他可不想重蹈自己的覆辙。他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被他们看到,得趁他们没有出门,迅速行动。于是他像条猎狗一样猫着身子,围着楼梯的扶手转着圈,从上到下,再又从小到上……为保证不露过任何细节,K还不得不朝黑漆漆的楼梯井伸出头去,K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了恐高症,感到头晕目眩,双脚颤抖,K赶紧将头从可怕的深井里拔了出来。想到的都做了,但是,既没有发现血迹,也没有其他任何异常的痕迹。K想起还有一个地方没去,于是快步跑上屋顶天台。那里除了一些碎砖头、凌乱的电线,和几根用来晾晒衣服的铁丝之外,只有早上八点钟的太阳。其中一根铁丝上还晾着几件衣裳,很久都没有被收走,天空中落下的灰尘又让它恢复了原形——脏兮兮的,像披在K赤裸裸的身体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
K想反正这儿没人。他试着将手撑在高高的女儿墙上,使劲将头伸出去看。他看到那些窗子,一样的形状,一个叠着一个。上面的大,下面的小,最下面的变成了一个点。他试图搞清楚叫的声音会是从哪个窗户里传出来的,但他马上发现不对,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变了,根本无法还原昨天晚上的情形。还是回到房子里去吧,他想。
K赶紧从屋顶往下跑,迎面碰上了大楼管理员。大楼管理员有着一双老鼠似的眼睛,一只手拖在身子后面,不知道拽着什么东西。他总是这样,K想,他每次坐在门房角落里的样子,就像手里握着这幢大楼里每一个人的秘密。此刻,他不动声色地盯着K。K被他吓了一跳,觉得羞愧难当,他的手虽然往自己的私处上盖了,但感觉总是盖不住,总有一些毛发从指缝里冒出来。K非常恼火,一边尴尬地点点头,一边脚底下打着趔趄,飞快地从管理员身边跑了过去,听到管理员在身后将通往天台的木门重重地关上。大楼管理员大概被惹毛了。然后一个拐角遮挡住了其他所有的声音,K看到了自己所在单元的门牌号。
K气喘吁吁地跑回房间,马上就开始后悔了。他应该不放过任何一个线索的。而现在,他竟然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就将事情办砸了。如果他足够机灵,他肯定会想到将那件脏衣服穿到自己身上,K将钥匙使劲在门锁里鼓捣着。他一沮丧,就喜欢这么干。但很快,他就停了下来。该死,竟然犯了这样一个低级的错误——昨晚的事情不应该晚间新闻才能播出吗?他赶紧打开电视,将声音调到最大,就这样任由电视机的声音溢满了整个房间。离晚间新闻还有漫长的一段时间,K捂住了耳朵,又跑到浴室打开了水龙头,让水哗哗地流着——这样他就不会受到电视机声音的困扰了。
K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得百无聊赖地从满地的纸片里挑选招聘启事,看准上面的号码,就一遍一遍地打电话。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对方都推说杂音太大,听不清K说什么。刚开始K还一本正经地大声回话,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将声音调小。再后来,就发展成了恶作剧了。他故意试探着在电话里面骂他们,听到他们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叫嚷着“你说什么……请你大声点儿……听不清楚……”,K就觉得放松了不少,K快乐得像个孩子。
但很快,K就厌倦了。他又躺到了床上,看着天花板。他又怀疑起凌晨的那一幕是不是错觉。不知道过了多久。晚间新闻开始了。K满怀希望,然后希望破灭,里面只字未提他所在的这个小区,甚至也没有提到诸如争吵、殴打这样的字眼。竟然会有如此平静的一天,太不正常了!K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夜幕已经降临到了这个小区。K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件事情了——何必自寻烦恼呢?所有的迹象不都表明,一切都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吗?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是从发出那个声音的房子的隔壁。那房里的主人一定能听到,如果事情严重到那个程度,那么那个人一定会采取行动,就像他现在所做的这样。但没有,至少目前所有的迹象显示都是如此。
K在床上辗转反侧,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突然,又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将他拽了起来。拿起放在床头的闹钟一看,三点零八分。太奇怪了,他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闹钟出了毛病,铃声被什么人恶作剧地改成了女人的尖叫声?但显然不可能。K将后面的电池卸下,也没能阻止那些吵闹声的继续。过了一会儿,女人的喊叫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停止了。K琢磨着,我得做些什么才好呢?
于是,他打开了窗,外面静悄悄的,夜色笼罩着整个城市,一排排的车辆像一块块的墓碑。他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儿采取行动,在那叫声响起的时候,早点儿打开窗户——说不定他能听出声音是从哪个房间传出的!但迟了,这个机会看来永远消失了。K忽然奇怪地笑了,大呼自己笨——那女的还在发出声音……声音和昨晚的一样,还有那男的……这说明她还好好地活着……K差点儿就要跳起来。但很快,他又沮丧了。前一次,那女人估计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听起来让人感觉男人下手很重,今天估计是真的不行了,这次可能是真的完了!回头想来,女人的叫声相比前一次似乎有些中气不足。K想,不能让其再这样发展下去。他又想到了报警,然后还是放弃了——太多事了!不过都是自己的猜测罢了。而且现在的警察对这些事情向来不上心。
第二天,K照例一早就打开电视机看早间新闻,不过这次还没有看完,他就想起应该看晚间的新闻才对。于是他比前天早了一点儿出门,他在楼梯上跑上跑下,爬上天台,也就没有遇到昨天的那位管理员。但就在他急急忙忙往下跑的时候,撞上了一名警察。警察拦住K,一脸的怒色,把胡子都翘了起来。他冲着K咆哮着,将整幢大楼都震动了。K求他不要这么大声,甚至不自觉地从皱皱巴巴的衣服内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香烟来,幸好这次没有忘记穿衣服,谢天谢地!K颤巍巍给警察将火点上。
警察的火气似乎没有那么大了,用缓和的口吻命令K出示身份证。K没带在身上,他忙不迭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满脸涨红,不断咳嗽,打包票说自己是这幢楼的住户,房号是5817。“您不信……我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对这里很熟悉,要不,我给您背诵一下这里的房号……您知道,这里的房号可不像其他地方是按方位来排的,瞧,我按方位给您背出来……从您的左手边起2345、5842……”警察粗暴地打断了他。他先是以挖苦的口吻对K说:“呵呵,你确实是这里的老熟人,很了解这里嘛!”然后一脸诚恳地告诉K,他正在办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现在,他有了新的发现。他最后朝着K大声呵斥:“那就是你,你逃不掉了。”与此同时,警察迅捷地掏出手铐,将K铐在了楼梯的铁扶手上面。
K一脸的愕然,根本没有时间想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满脑袋都是嗡嗡的声音。K看到那边走廊有几扇窗子打开了,隐隐约约探出几个脑袋来,好奇地朝这边张望。K十分窘迫,不断调整着姿势,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求警察将他放开:“他们都在看着我呢!”警察这时显露出了他铁面无私的做派来,他毫不为K的哀求所动,一边掏出对讲机,试图与他的同伴联系。看得出他神采飞扬,帽子连头发都盖不住了,疯狂地在头顶上跳着。K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先是将头扭到了一边,然后瞄准警察手里的对讲机猛地一甩。但遗憾的是,K的图谋失败了。警察敏捷地让开了他的袭击,但也暂缓了他与其他警察的联系。警察将注意力再次移到了K的身上,他的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
K看到走廊里打开的窗户越来越多,但没有发出声音,他们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这一切。“公狗”追着他的女友也来到了窗户底下。他似乎搂着那女人的屁股,每看一眼K,就弓起身子,狠狠地朝前面动一下。这让K发窘。千万不能让这些家伙发现,自己做了多么荒诞的行为!K急中生智,终于想到当前最重要的是证明自己的身份。他用嘴巴示意警察去摘自己裤腰带上挂着的钥匙,口里低声喊着“5817、5817”。警察轻蔑地看着他,似乎想看K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警察将手铐从扶手上取下来,又将K的双手反剪在背后铐住,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K所住房间的门口。警察按照K的示意,将钥匙插入门锁,一拧,门没打开,嘣的一声,钥匙片断在锁孔里了。K被眼前的意外惊呆了,运气实在太差了,平日自己在里面怎么鼓捣都没事,偏偏这节骨眼上出事了。
警察也吓得愣了一下,以为是K戏弄他,挥手就是一巴掌。K感觉嘴角一麻,黏糊糊的东西流了下来,歪着头无辜地看着警察。警察正准备挥过去第二个巴掌,那个幽灵一样的大楼管理员过来了,看得出他和警察很熟络。管理员先是拍了拍警察的肩膀,然后将他拉到一边。两个人开始抽烟,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一边拿余光往K这边瞟。过了好大一会儿,两个人竟然笑了起来,不知道在谈什么开心的事情。又过了好大一会儿,两人似乎才想起K的存在。警察过来将K的手铐打开,一边咕噜着说什么 “你知道,为了侦破一些大案要案,这样的误会是难免的……”,他特意将“大”字和“要”字拉得特别长。管理员则操着两只手,看着K只是冷冷地笑。他们绝口不提K的伤势,K自己似乎也忘记了。“对了,先生,您说……什么大案要案……那可是……什么案子呢……我知道……”,K灵机一动,突然觉得自己这么聪明,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还能想到这样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警察没等K把话说完,就扭过头去冲着管理员哈哈大笑起来:“你看,他问这个呢,他竟然问这个?!”两个人一起哄笑着朝楼梯口走去。后面还跟着一女的,目无表情地跟随在警察身后,还不时朝K这边回头。大概和警察是一起的,K刚才竟然都没有留意到。
K看着两个人消失了,才想起锁还没有打开。手头也没有工具,情急之下,K抱着侥幸的心理,拿起被扔在地上断掉的钥匙片,插到门孔里,鼓捣几下,门竟然啪的一声,开了。K拍着脑门直觉得神奇。狂笑了好一阵子,又赶紧拿了根钢针,慢慢将断掉的钥匙勾出来。成功了!K啪的一声将门关上。幸好还有一片备用钥匙在床头抽屉里,曾经给他的前女友用过。K牢牢地将钥匙攥在手心,亲吻着,像是亲吻一个女人。
K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晚上,那刺耳的尖叫声又按时响了起来。他试图让自己不再理会这件事情,但心里隐藏的某种力量却逼他不能放弃。他想象着一个弱女子是如何在男人的魔爪下战栗发抖,如何用全身的力气发出哀号,试图让别人——像K这样的人所听到,施以援手。她的眼睛是如何饱含着屈辱的泪水,又是如何投射出哀怜与对生的渴望?她已经坚持了这么多个晚上,马上就要坚持不下去了,她多么需要K的援助!她高声叫着,不都是为了要告诉K她所受到的摧残吗?K觉得热血沸腾起来,她该是多么的美,她该是多么的柔弱啊!她没有一点儿反抗,她就快要没多少力气了!但突然,K似乎听到女人口里迸出一个音节来,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但那音节转眼就消逝在了窗外无尽的夜色中。K不由得一阵懊恼。很快,K又想起了什么,兴奋得在床上大跳起来!
第二天,K从收废品的那儿弄来一个老式的、用磁带的录音机。录音机是坏的,卖废品的基本上是送给了K。K在学校的时候业余学过无线电技术。他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了很多年没用过的工具箱,一早就操弄了起来。还好,没有费多大精力就修好了。虽然转动磁带时的杂音很大,有几个无关紧要的按键也掉了,但基本上还可以用。K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兴致勃勃地从床底下找出一盘许久没有听的英语教学磁带,把原来的声音消掉。一切准备都已就绪。K的手心开始冒汗。只等天黑了。
这个晚上显得特别漫长,K生怕错过了时间。他的闹钟向来时好时坏,是靠不住的。他于是强打起精神,等着三点零八分的到来。没支撑多久,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就开始打架,好几次都想着要打退堂鼓。他有种预感,那个声音还会响起,他只得不断提醒自己不能睡着,他掐自己的大腿,掐自己脖子,用热水和冷水交替冲凉。甚至还玩起来很久没有玩的倒立——双手朝身体前方的地上猛地一扑,借助惯性,两腿越过头顶,靠在墙壁上面,全凭双手支撑着全身的重量。K在学校时可是一把好手,他惊险而高超的技艺赢得了全班女生的尖叫——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让双脚离开地面,沿着座位间的走道来回倒立着走上一圈。他知道她们在透过反垂下来的运动短裤在朝里看。每当这时,他就会在那儿支起“帐篷”迎接她们的目光。K很久没今天这么开心了。他倒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过由于技艺生疏,好几次都差点儿摔了下来,还差点儿压坏了刚修好的录音机。还好,一切都有惊无险。看来这是一个好兆头。
不过,K并没有乐昏头。不到两点半,他便停止了一切活动,蜷缩在被子里,头伸出来,耳朵张得老开,像是一条眼镜蛇,密切关注着房子外面的一切动静,等待着,等待着……他的手一刻也没有离开录音机的“REC”键。磁带是一早就放好的,千万不要出什么漏子!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看来一切都朝着K所期待的方向在发展——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再度按时响起!K迅速按下“REC”。果不其然,K再次听到女人口里喊出的那一个名字,一闪而过,用耳朵难以抓住——但有录音机!录音机将如实的记录下这一切。事情如此顺利,K的情绪到达了最高点!像往常一样,尖叫声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在空气中。K并没有立即睡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自己的成果,可打开录音机后,并没有出现K所预想的结果。录音机不比人的耳朵,能够将精力集中在某一个方位——它只是如实地、平均地记录下了整个晚上所有的声音,甚至包括电流声、磁带转动的声音。K所需要的东西明显没有受到重视,甚至都全然听不到,该死!一场彻底的失败!
失败激发了K灵活的头脑。他想起所有大楼里的人都将从门口出去。如果女人受到伤害,一定无法彻底掩饰,如果她已经成为一具尸体,那个男人说不准会将她运走,一个蛇皮袋?一个手提箱?
第二天天还没亮,K就迫不及待地出了大门,假装在散步。没过多久,天空渐渐明亮起来,大门处也热闹起来。人们行色匆匆,仿佛后面的人在追赶着前面的人,也许后面的人只想叫住前面的人,想必他们是多么需要有一个人同行,想必他们在面对那木头木脸的主管之前,多么需要和人聊聊天啊。K眼角有些湿润了,身子歪歪斜斜地似乎要倒下去,但他还是坚持住了。他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在从大门口走出来的人们的脸上。一定会有伤口!哪怕最好的化妆品也掩盖不了,K想,下手实在太重了,皮肤铁定都已经裂开了,说不定待在大提箱里呢!为了不让那些人发现有一位邻居在观察他们,K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手巾,那还是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朋友送给他的,她在手巾的一角绣上了自己名字的汉语拼音字母。后来她说:“玩腻了,我只是玩玩,你呢?不也是这样吗?”K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掏出手巾不断地搓揉着,回到宿舍打开一看,就发现多出了一个洞,拼音字母消失了。K为此诧异不已,他一直将它留在身上,他希望会有另外一个名字来填补。K不知道他最应该换掉的,恰恰是这块手巾。
此时,K用手巾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额头和两只眼睛。手巾的两个角系在他的后脑勺。很快,K就觉得这实在是荒谬之极。现在虽不是盛夏,但气温还是很高。在这样的时候,在脸上搭上一条手巾,是很让人奇怪的一件事。但等K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显然迟了。那条“公狗”牵着个肥妞的手走了出来,挑衅似的嚷了一句:“嘿,K……”朝K做出了机关枪的手势。他显然认出了K。还好,这个时候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期,除了“公狗”和他的女人,后面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公狗”又说了几句风凉话,揪着那女人走远了。K只得将手巾摘了下来,沮丧地往大楼里面走,看来今天又一无所获了。
刚走到大门边上,K远远地看到大楼管理员坐在门房里面,腿翘起放在桌子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上面满是油污的簿子在随意翻看着。那簿子K见过,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整幢大楼住户的详细资料,像姓名、住址、电话、在哪儿上班、夜班还是日勤什么的。K之前刚进来租住的时候,就在上面登记过。K心里一喜,兴许在上面能有什么发现呢。K赶紧从大门口又退了回来,将头藏在门口旁边的灌木丛里面,观察着管理员的一举一动。
管理员似乎睡着了,肥嘟嘟的嘴巴有节奏地吹着气。簿子在慢慢下滑,终于,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还好没有把管理员惊醒,管理员挪动了一下身子,侧翻过去,将头靠在了沙发椅子的靠背上,继续打呼噜。机不可失,K提着胆子,快步冲到了门房门口。K看到那个簿子就在眼前,在椅子腿的旁边!K猫着身子几乎是贴着地面爬了进去。事情办得非常漂亮。K拿起簿子往衣服里面一塞,昂首挺胸,先是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没几步就突然加速,一路小跑上楼,进了屋,将还在梦乡里的管理员远远地甩在一边。
K得抓紧时间。簿子实在太厚了,密密麻麻都写满了,K不知道从哪里找起。手一紧张,簿子的线散了,纸张掉了一地。K慌了手脚,越急越乱,花了好长时间才捡起来,顺序也乱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K赶紧捋了一下思绪,中年男女,不上夜班……符合这个情况的实在太多了,字迹又不工整,稍不留神,就出现错漏。但K不死心,继续吧,至少向着目标迈进。他拿起铅笔一个一个将那些符合条件的房号记录下来,但实在太多了,用了整整一张纸都不够。闹钟竟然莫名其妙地响起,K一看,快晚上十二点了。自己竟然忙碌了这么长的时间!K有些绝望了,管理员肯定在找这本簿子,一定会找到自己的,门房有监控,自己竟然遗漏掉了这样一个重要的细节,还昂首挺胸从摄像头的下面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管理员一定在找K!他一定看到K是如何偷走他的簿子的,那可是他的命根子。他说不准正在往过走呢,听!他就在门口,他正在敲门!
K没有听错,确实有人在敲门,声音很小,敲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来人似乎贴着门板听里面的动静。K屏住呼吸。敲门声又来了。来人似乎知道K就在里面,敲了足足有十分钟之久,大有K不开门就不走的势头。又过了十多分钟,外面的人开始说话了,声音很细,似乎在叫K的名字。不是管理员,是女人的声音!K这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又不禁有些纳闷。K忐忑不安地开了门,对方一直在推门把手,没料到门突然开了,于是一个趔趄,扑到了K的怀里,马上就像橡皮糖一样瘫软了。K措手不及,心跳加速,汗都出来了。手本来本能地顺势搂住女人的腰,可心头一惊,又赶紧松开了。脚底下一打滑,两个人一起摔向了床上。女人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披头散发的,混杂着汗水的头发垂下来,盖得K满头都是。K被压在下面透不过气来,K可以感受到女人的柔软和曲线,K也不知道女人是谁。混乱中女人开始扯K的裤带,露出了K的下腹部。K的身体在颤抖。K用手去挡,没挡住。女人太利索了,像是接受过培训。K的皮带被解开了,纽扣也掉了好几颗。K的那玩意卡在拉链那儿了。K痛苦地叫喊着,叫得非常大声。女人终于停住了,仰起头,蔑视地看着K。K慌乱地整理着裤子,都裂开了好几道口子,裤子拉链紧紧地卡住了那活儿。K小心翼翼地,忍着疼痛,好不容易才将它解放出来。这时,K才注意起对面的女人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点上了一根烟,不紧不慢地抽着。半个乳房耷拉在外面,乳头还没有褪去红润。女人歪着屁股对着K,一脸的不屑。她的头发散开,往后分在了两个肩膀后面。K看到了女人脸上的伤口,很长的一条,还滴着血,还有一些烟蒂烫伤的疤痕。K见过她,就是跟在警察后面的那个阴郁女子。K内心忐忑不安。在刚才的混乱中,那本簿子竟然又散落了一地,K现在才发现。K试图去捡,想想又突然停住了,幸好这女人没有发现!K得吸引开她的注意力。K干咳了一声,女人貌似没有反应,眼睛正朝地板上看着。K大声呻吟起来,K的那活儿跟着也膨胀起来,女人这下有了反应,女人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大一会儿。K感到无比恼怒,朝着女人扑了过去。女人却躲开了。K爬起来又追,两人在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追来追去,簿子散落的纸上被踩满了脚印。女人实在跑不动了,喘着气停下来,转过身,双手吊在了K的脖子上,用嘴唇捕捉着K的嘴唇。K似乎也完全放开了,想要丢掉之前所有的不快。两个人从墙边移到了床上,满屋子都是肉体的撞击声,女人发出低沉的哀号,像是非常痛苦,也像是非常兴奋。K热血沸腾了,他猛烈地抽动着。突然,K听到了那熟悉的女人刺耳的尖叫声。K排除了那叫声是从眼前这个女人嘴里发出的可能性,因为她此刻闭着眼睛,在小声呻吟。K听到那女人痛苦的哀号后,运动得更为剧烈了。他的体内有股力量喷涌而出,周围的世界多么的安静,女人拿着地上的纸拼命帮K擦拭着,异常细致认真。
眼前的女人似乎也刚从梦中醒来,注意到了自己脸上的伤口。她时而伏在K的怀里嘤嘤哭着,时而又抡起拳头胡乱砸向K,砸向自己。K有点儿手足无措,示意要她睡下,女人拒绝了,向门口走去。这时候,K才发现竟然忘记了关门!女人很快消失在楼梯口。走之前在K的手里留下了一张纸条。K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K很早就醒了,他想,得赶紧将簿子还回去。K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整理那些杂乱的纸张,有的破损了,有的弄脏了……K已经顾不上了,这就样吧,不声不响地还回去就可以。K将簿子塞在衣服里面,趁着上班的人群走光了以后,蹑手蹑脚地朝门房走去。这次K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戴了一顶从别处捡来的、帽沿很长的帽子,遮住了大半部分脸。管理员仍旧坐在他的老位置上,手里正在翻着和K手里面一样的簿子。他看见了K,并且和K打着招呼,还邀请K进去坐——因为他实在太无聊了。K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胆颤心惊地坐下来,等着管理员发话。管理员不无得意地说:“你见过那个女的吗?昨天被警察好好地揍了一顿呢。太爽了,人不能够幻想超过她本应得到的东西……这就是报应……”K追问管理员,他却不做声了。原来警察正朝这边走过来,那女人紧紧地拽着警察的手,脸的大部分都被头发遮住了。管理员赶紧上去打招呼。K这才注意看房间里面堆满了和K衣服里面那个一样的簿子,足足有两米高。所有的监视屏幕都打开着,占据了整整一面墙。K只觉得头脑发胀,急切地想要从这里逃出去。警察和管理员朝屋里走进来,警察看K的眼睛里带着寒光,仿佛洞穿了K心里的一切。K几乎是低着头从他们中间硬挤过去的。那女人跟在后面,木然地看着K,似乎不认识他。K更加慌了神,一口气上了楼。
K急急忙忙地找那张纸条,上面写着日期、时间、一个酒店的名字、一个房号。K拿着条子,手足无措起来。这明显是一个挑衅!K突然显得无比勇敢。他早早吃完晚饭,就到了酒店下面,徘徊了很久,上了楼,找到了纸条上所写的房号,开始敲门。很快,门开了。女人光着身子就将K拉了进去。女人开始办事。K随着她,既紧张又兴奋。女人突然嘴里开始胡言乱语来,隐隐约约提到那天在楼梯间的事情,嘴里时不时喊着:“看看,我让你看看……”K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很快就完事了,警察的眼睛老在K面前晃来晃去。K和女人拥抱着躺在床上。K太累了,很快睡着了。但还没到凌晨三点,K像精准的闹钟一样,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失心狂似地飞快下了床,开了灯,穿上衣服,跑过四个街区,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留下那女人在睡梦中还喊着警察的名字。
尖叫声响起的时候,K正走到楼道口。他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以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多么的愚蠢啊!K像疯了似地快速跑到每间房子外面,侧着耳朵聆听。毫无声息,鼾声、叹息声、梦话、做爱的声音、洗澡的声音、电视机的声音……唯独听不到里面发出的惨痛欲绝的叫声……只留下最后一间屋子,K清楚地记得,那是他的房东——一对刻薄的夫妇。K想起他们很久没来收房租了。
K失业了。
一阵平稳而有序的脚步声传了上来,是警察的。一个女人在狂殴下发出的尖叫声,再次传到了K的耳膜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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