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1974年出生,江西抚州人。作家、编辑。出版有《人间世》《遗失在光阴之外》《网人》等。《人间世》入围“凤凰网网友票选2010年年度十大好书”。
出售时间
在夜市的最西边,一个形容枯瘦的老妇人蹲坐在一个摊位前,身上衣裳的颜色与她身后黑黝黝的树林一般。若非她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你还差点儿以为摊主不在。摊位上并没有摆放着发夹饰品等常见的小商品,而是搁着一块绒制黑布,就好像这个古怪的老妇人所兜售的,正是她自己。冷风吹过,你缩起脖子,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鳖。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吗?
你迟疑地来到她面前:“我的朋友叫我来找你,说你出售时间。”
妇人点点头:“你准备好了?”
你咬咬牙,把一双局促不安的手摆在绒布上,你的声音不会比一只蚂蚁大上多少。
“我没有足够的钱,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用这双手替代。它相对还算是灵活敏捷,能在一昼夜的时间加工出三千四百五十一个误差不到一微米的螺母。”
妇人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你在她眼里看见了月光下的大海,以及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男人的身影。你失声恸哭,慌慌张张擦去眼泪,赔着笑,把双手重新摆上黑绒布,用不无哀求的眼神望向她:“可以吗?”
“他就算拥有了你用双手换来的时间,也不会爱上你。”妇人的声音冷淡,不含有感情。
“我知道的。”你小声说道。
妇人嘿嘿笑出声:“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的。”你的声音更低了。
你想了想补充道:“不管原因如何,结果已经是这样。原因不重要,人们只会去诅咒或赞美那场龙卷风,而不会试图去找到那只在亚马逊森林里扇动翅膀的蝴蝶。对于我来说,结果是我已站在你面前。”
“有意思。但这话不是你说的。”妇人吐口痰,用脚擦去,“我不需要你的双手,但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答对了,我把时间给你;答错了,你把灵魂给我。”
“好。”
“人是什么?”
“人是时间单位,只有意识到这一点,人才可能真实找到属于他自己的这一生,而不被种种虚伪的情感所左右。”你再次想起那个男人说过的话。
“这是他的答案,不是你的。”妇人纠正道。
“我?”
“‘我’是世上最难以言喻的存在,是基因的意志,是‘我们’的结果,是历史的一小团凝结,是对过去的记忆与传承,是时间的短暂停留,是宇宙的一次神秘呼吸。”妇人脸上的笑容如同游标卡尺所丈量的,不增一分,也不减一毫,“这也是他说过的,你应该记得。”
“是的,我记得。我记得他说过的所有的句子。”
“所以我问你,人是什么?”
“我只知道在遇到他后,我终于清楚自己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你结结巴巴地说。
“可怜的孩子。”妇人嘟哝着,不耐烦地握住你犹在颤抖着的双手。你的冰凉被一种温暖迅速驱走。在昏暗的光线下,你看见她嘴角上的皱纹又多了两根,这让她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好心肠的巫婆。
指甲在生长
你终于看见了月亮。它在屋脊挑起的檐角处,与她在信中所描述的完全迥异,比你通过手指触摸那些凸起来的字母所察觉到的还要冰凉,像一只微微鼓起的不含有任何属于人类情感的眼睛,睫毛短而稀疏,眼白布满血丝,瞳仁是一小团褐黄,也许不是褐黄,是别的什么,比如那种照在地狱上空的火苗。你盯着它,一直盯至眼睛发麻、泪水溢出,才跟随着它的视线,来到她身边。她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模样,但与你想象的一样。你在床头蹲下,触摸着她额头失去水分的皱纹与嘴唇上苍白细小的裂口,轻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没有回答你,但显然听出了你的声音,呼吸急骤起来。
你没再问下去。她的呼吸比最细的丝线还要脆弱。你抱起她,穿过长廊与漫长的人生,来到你们曾经待过的露天剧场。许多鬼魂在座椅的四周张望着你们,身子隐藏在各种建筑物的阴影下,是半透明的,目光半是贪婪半是胆怯。其中几只朝你伸出长长的手臂,手背上有着茂盛的粗毛,指甲还卷曲成一团。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鬼魂——无一例外,这些奇怪生物的脸上都保持着它们作为人类濒死前的那个表情。
“我的光阴,我的骨,三百六十五根逐渐崩塌的廊柱……野兽在院墙外欢声动天。我是其中最凶猛的一只。”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在剧场上方盘旋。
她说,“你害怕吗?”
你不害怕,因为她在你怀里,轻得像一根被风吹起的羽毛,但你确确实实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以及正从她体内流走的温度。
“它们挺可怜的,应该饿了很久吧,还赔着笑脸向我乞讨呢。”你笑着说。看见几只手掌抓住你的肉体,你迅速挣脱了它们。它们卷曲着的指甲瞬间变得尖锐无比,轻而易举就割开肉体的喉咙,一滴血溅到了你的唇上。你的胃一阵猛烈地抽搐。
剧场骚动起来,一个个鬼魂跃过你的头顶与身侧,朝着这具肉体扑了过去。
“我对你的爱毁了你这一生。”她叹息着,挺起脖颈,脸朝向月亮所在的方向,“月亮美吗?”
“美,比你在信中形容的还要美。”你擦去唇上的血迹,抬起头去看头顶上方那个椭圆状的目露凶光的存在。
“能让你看清我的模样,我就死无遗憾了。本来我还担心眼角膜移植出现排斥反应。”她如释重负,脸上有了一点儿羞涩,想起了什么,“十三年前,我已经把灵魂出卖给了它们。现在它们在叫我的名字,我得去了。”
你点点头。她的身子颤抖起来,像被风吹散的羽毛。
你忍住眼泪,隔了几分钟,慢慢转过身。
你看见了她,是十三年前的她。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你,还有那具正被鬼魂撕咬的曾经属于你的肉体。
“怎么会是这样?”
你没说话。她的指甲也是卷曲着的,若涂上鲜红的 丹,会非常好看。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疯狂地冲向前,与那些鬼魂厮打成一团,嘴里嚷道:“放开他。求求你们放开他。”
短短半分钟,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包括血迹。那些奇怪的生物心满意足地舔着舌头,退回至暗处。她瘫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看着你,脸上一片茫然。你捡起脚下两个指甲大小的肉块,一块咽下,另一块塞入她的口中,“亲爱的,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了。”
“你会后悔的。”她哽咽道。
“我为什么要后悔呢?如果你是地狱,我就是那地狱里能让你暖和的火。”你望了眼天空,把她揽入怀里,把她的手掌放入自己的手心。
你能感觉到指甲正在迅速生长。
树
你醒来的时候,蔚蓝的星球已经空无一人。你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极熟悉又极陌生的世界,突然惊觉自己还是一棵树。
“树”。是谁命名了此词语,又是谁把它深镌于你的记忆深处,使你知道了自身与万物的区别?胸腹间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你垂落枝桠,这颤抖犹如一个伤口。你又想了许久,当莺来到你头顶歌唱,你终于认出这是一种方块字的笔画。
一个少年,在很久以前,用一把小刀刻下它们。
少年有着薄薄的唇与飞扬入鬓的眉。他刻得很专心,夜晚的月光让他一心一意。那时的你才碗口粗细。你觉得疼痛,摇动不多的叶,朝他愤怒地叫喊。可他什么也听不见,目光与他手中的刀子一模一样。这是一个女性的名字。你如蒙奇耻大辱,甚至想把根拔出地面就此死去。而当叫这个名字的长腿少女看见这些笔画放声大哭的时候,你想告诉她,那个躲在人群后面远远观望的少年就是凶手。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呢?你在一天天长高。许多孩子都喜欢来到你身边打开书本。你学会了阅读,知道他们叫人,你叫树,而在遥远黄沙处,有一座人面狮身像,叫斯蒂芬斯。你被这个名字与形象所吸引。所以你每天都在努力长高一点儿,想早点儿看看它的样子。你没注意到薄唇少年与长腿少女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有留意到长腿少女是什么时候又回到你的身边。因为一本被少女朗读的书,你发现自己这一生恐怕都难看见那座石像——除非你有一天长得比大气层还要高。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是树。
绝望像虫子咬着你。“我要死了。”你是这样想的,可少女不这样想。她已经成为了女人中的女人。在没有人的深夜,在被月光笼罩着的地球上,你独自看见她隐藏在灰衣裳下的那个光芒四射的胴体。
她把虫子从你身上赶走,用手掌轻轻抚摸着你身上的那三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在你看来,它们只是丑陋的疤痕。你理解了她当年的眼泪与现在的心情。你不再去想那个让灵魂烧灼的名字,只想好好陪着她,陪着她一直到光阴的尽头。
他来了,看见了她。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仍一眼就认出白发苍苍的她。他们聊了起来。很快,他告辞了。又过了一些日子,她死了。她的日记被寄到他手中。她这一生都用来等待那个在树上刻她名字的少年。
再后来呢?没有后来了。所有的人类都消失了。若非一场飓风,你几乎都没有察觉到那块被洪水送到你脚下的圆石,是花岗岩石。你用根须抓住它。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了它曾经就是你惦念的那个名字里的一部分。更奇怪的是,你没有为这个事实感到任何悲伤。
你继续生长。
光线
在拥挤的站台。一个男孩说:“你差点儿得上《变形记》里找我了。”他的女友不屑地撇嘴:“没去妇产科找你就磕头谢天恩吧。”你在他们身后。
可怕的人潮。窒息感。坏掉的涡轮洗衣机。人们互相交换的肺部空气,充满厌憎。一层层汗互相浸泡。所有的事物,都在接近虚脱。
这些断裂的句子在你脑海里跳跃。当它们形成某种古怪的节奏与更为古怪的形状时,男孩虚脱了,从石阶上滚落,就像一块石子,嘴里甚至没有一声呼喊。
人群中空出一小块地,与几秒钟的寂静。几秒钟后,他们继续向上。你迟疑地望着四周,在男孩身边蹲下,挤出难为情的笑容,把他抱入怀里,像一只真正的蜘蛛一样,走上墙壁,走到天花板上。
男孩醒了。你听见一个声音在问他:“你恨她吗?”
“恨。”男孩眼里溢满泪水,良久,又小声补充道,“她也是没有办法。你听见的,她确实是喊过的。”
女孩确实发出过一声奇怪的叫喊,但这个过于微弱的声音立刻就被汹涌的人流所吞噬。也许不是吞噬,不过是水滴回到水流中间。你耸耸肩,吸吸鼻子,眼角余光瞥见脑海里那些断裂的句子最终所形成的样子——是一把生了锈的刀子,且正深深地往下戳着。你惊呼一声,手指下意识地痉挛。男孩瞧见了,皱起眉:“你没事吧?”
你想说“没事”,你想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汉字。让你失望的是,它们却变成刃尖的一部分。你的额头溅出些许冷汗,眼前景物犹如雪花飘落,又仿佛暴雨将至。时间在此刻此处停止奔跑,所驻足处是那饱含虚无与静寂的“水面”。
“水面”的旁边,墙壁的上方,涂抹着一些横七竖八的笔画:
我想生起一座炉子,温暖这个寒冷的世界。你我皆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你从我手中拿走了它。夜晚从我头顶与地铁的台阶上静静滑落。城市像一匹受惊的马,在你脚下。
这些不知何人所遗的句子,随着岁月与穿过城市的光线,缓慢地进入你的颅腔,并被那把颅中之刃雕刻。你几乎要失声恸哭,你觉察到一种在你漫长的生命中从未见过的某种物质,正在这个被雕刻的过程中出现。
你把男孩的身体抛回到人群中,看着他被几个穿制服的人抬走,看着他那只被踩扁的手垂落在担架边来回摇摆。这是一个神秘的咒语。你对身下挤在通道中黑压压的人头说:“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你掉下眼泪,很快又擦干。墙壁把他们圈养,就像河道放牧着汹涌水流。但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暗中出现了一点儿光。
你轻轻一跃,回到天上,不再注视这片被诸神遗弃的土地。
那个名字
二○二七年四月的一个下午,你坐在水边,看着一个白昼与水流一起从身边淌过。暮色沉沉。一些奇异的液体出现在水面。你喃喃自语,但隔着僵硬的脸庞,你始终听不大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一个穿着T恤的孩子来到你面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很恭敬地询问你是不是“那个名字”。你点了下头,也许,你只是摇了下头。也许不是点头,也非摇头,而是手部、腿、下颌、舌头、前额、眼睑与脖子一并在震颤。
年轻的孩子捧着书开始大声朗诵,神色激动。词语从他嘴里蜂拥而出:蜜蜂、胡蜂、红脚细腰蜂、抓了狂的绒蚁蜂、喜欢在枯木上凿洞筑巢的黄领花蜂、像一串随风摇曳的金黄色葡萄的变侧异胡蜂……你辨认着它们,小心翼翼用目光触摸着它们腹翅的颜色、体长,以及习性。你很想与这位兴奋的孩子谈论那只奇怪的黄脚虎头蜂——它就像一个孤独的你从未见过的身负一百四十对羽翼的天使。
你还是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腰部有烧灼感,嘴角流下口涎。你努力想从这具已经接近寿命尽头的皮囊中挣脱出来。你可怖的样子(你在水面上看见了这种可怖)让孩子渐渐住了嘴。他疑惑不定地来回打量着你的脸与手中这本书的封皮上的肖像,摇摇头,不无懊恼也不无沮丧地走开了。
那些词语还在,嗡嗡飞着,样子依稀熟悉,渐渐越来越陌生。
当月亮出来的时候,它们看了你一眼,然后一只一只没入水面。
异乡人
一个披着军大衣的异乡人出现在马路上,衣服上沾满泥泞。他问他们是否见到他的孩子,那个肩上长着翅膀的天使。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所以不停地描述他孩子的样子,一直到最后一个路人也离开。你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他,隔着秋日的黄昏、稀疏的梧桐叶。这个不幸的人是一幅油画里的人物。你心生怜悯,又不知道应该做点儿什么,准确说,你也不想去做点儿什么。你知道,你已经被这份怜悯感动。这就足够了。
夜里你做了一个梦,梦见死去的父亲敲响房门。你打开房门,父亲问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你数落着父亲的种种不是,一直到号啕大哭。
天亮的时候,你醒了。
带着霜意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额头上,你发现自己正蜷缩在那个异乡人的怀里,身体还被那件腌得令人窒息的军大衣所紧紧包裹。你下意识地朝着几个早起晨练的人喊起了救命。这声音惊吓了他们,他们被马路吃掉了。
在这个让你绝望的时刻,你蓦然惊觉身后那个怀抱其实早已僵硬冰凉。他死了,严寒与饥饿把他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你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庞。他脸上的皱纹与父亲脸上一样多。
你是一个梦游患者,他不是。他脱下军大衣裹紧你的时候,是否想起他那个肩上长着翅膀的天使?你喊了声“爸爸”,泪水在快涌出眼眶时,又被冷风顶回去了。
我是猴子
一个绰号叫猴子的男人在去山林游玩时,发现自己原来是一只猴子——这不是上辈子的事,不是下辈子的事,就是此生此世。他万分惊讶,还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把它转告了与他一起来到山谷深处的妻子。“对不起,我是一只猴子,不能再爱你了。”
妻子脸上的戏谑与疑惑很快变成了勃然大怒,继而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他竖起十根手指头,再一根根扳下,不紧不慢。
“我直立行走,猴子也直立行走;我用工具,猴子也用工具;我喜欢吃香蕉,猴子也喜欢吃香蕉……我与猴子有这么的相同处,你难道一点儿也没有发现吗?
“我过去是人,现在是猴子。这不矛盾。这与你曾经是受精卵现在是人的道理一样,与你现在是人但死后就要腐烂成泥的道理一样。事实上,在受精卵之前,你与我什么也不是。
“我认为我是一只猴子,难道还需要取得谁的批准与认可吗?这是上天赐予我的权利,是我的自由所在。你可以不赞同我的观点,但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有义务誓死捍卫我认为自己是一只猴子的权利。
“对于人类来说,你有一张美丽的脸庞,但在我现在看来,是丑陋的。若我不是一只猴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审美意识?
“基因既然证明不了人是猴子变成的,又怎么能证明我就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只猪?当然,我现在与在树枝上跳跃的它们还不大一样,这只需要一点儿时间与饮食习惯的改变,毛发会从皮肤上长出来的,就像草从泥土里长出来。否则哪来那么多的野人的故事?
“放心,全世界的猴子不用给派翻译,马上就能交流,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与它们直接沟通了。只有人类才那么复杂,弄出那么多种语言。隔着一个村庄、百十里路,就像是牛对马讲。
“猴子曾是我的绰号,现在更是我这种存在的本质。事物的本质总是因为命名才能逐渐清晰。这不是我说的,是维特根斯坦说的。
“我当然是我妈生的,不是猴子生的。但猴子能把人生下来,人也应该能生出猴子。这不奇怪。”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没有发现女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无自嘲地笑了笑,脱去衣服,只在腰间留下一块布匹。最初,猴群并不欢迎他,冲着陌生的闯入者龇牙咧嘴。没过多久,他成了它们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与它们一起面对光阴更替,春花开时便攀上树梢去看,看满山谷的绿在阳光下所呈现出的不同光斑;夏天来了悠然荡着树枝,或者是抓着一只睡着了的猛兽颈脖处的毛发荡来荡去;秋日什么也不想,只是用心品尝食物的美味,闲着无事便互相捉去身上的毛虱;而当冬雪铺满大地即躲入石洞晕晕欲睡,不讨论忠诚、理想等,只是活着,随着白昼黑夜与四季轮回。
他显然更高一筹的智慧(比如把生果烤熟),为他赢得了普遍且广泛的尊敬,就像人猿泰山——那个著名的格雷托斯勋爵,所不同的是,一段时间后,他爱上一只母猴子,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嗒嗒”。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嗒嗒死后,他伤心欲绝,葬了母猴后,在其坟丘附近的一棵高树上搭了一座窝棚,直至一个鲁莽的偷猎者惊慌地对着他的胸膛开了一枪。
鸟人
一个年轻人张开双臂拦住你,问你是要走左边,还是右边。“你总得走一条道,不是左边,就是右边。你不可能同时既走左边,又走右边。当然,你更不可能站在原地不动。你占的位置阻挡了别人的路,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推倒你,踩烂你。”年轻人显然是喝醉了,舌头上有石子。
与这样一个人争论乃至于推搡,只能证明你的愚蠢程度。所以你跳了起来,从他头顶轻轻跃过。
“你是个鸟人啊。”他的眼里充满羡慕。
“不,我只是一个活在小说里的人。”你转过身纠正道,“小说是对现实的摧毁,价值取决于其摧毁的总和。现实已经足够惊心动魄,小说要克服这种冲动。左与右,不管看上去有多么正确,或者说迷人,它们的实质是一样的,都是时间与偶然性的堆积,追求的也都是戏剧感。在现实之外,另有一个沉默无言的上帝,其翅不计其数,大者若星系,小者似处子红唇,翼上又缀满星辰与那些难以言喻的瑰丽之物,翼间之羽由种种尚不为人所知的公理定式编织而成……”你喋喋不休,口腔快感主宰了你——薄薄的双唇似乎有它自身的意志。当你意识到这点,一股寒意倏然浸透骨髓。
你下意识抬头,一张带着血腥味的网兜头罩下。你被捆了个结结实实,网上所附带的金属倒钩毫不留情地扎入皮肉。你呻吟出声。
“知道鸟人的命运吗?必须说,这是一种珍稀生物。我想许多正常人类还是愿意交纳一定费用的门票前来参观。”年轻人搓着双手,笑容满面地踱到你面前。
“我不是鸟人。我没有翅膀。”你赌咒发誓,恨不得用牙齿撕开肩膀上的衣裳。
肩胛处没有可疑的凸起。
年轻人皱紧眉头,喃喃低语:“难道我错了?”
街角转来一张脸容刚毅的中年男人,他瞥了你一眼,又扫了年轻人一眼:“我们是不会犯错的。我们说他是,他就是。”他脚步不停,迅速消失在另一个有着一片暗蓝色的街角。他的目光跟刀子一样。你没再分辩,也没有机会再分辩。
然后就是现在了。你看着我,默默地俯视着我。铁制的栅栏在我们中间。你是鸟人,我是一头毛皮斑斓、额头上有两个奇怪汉字的异兽。我们都在不可挣脱的笼子里,渐渐忘掉彼此,忘掉了那些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
欺骗的舌头
第八日,当第一束金黄色的光线割开凌晨的喉咙,他听见自己嘴里冒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这是你不为人知的阿喀琉斯之踵,也是通往永恒真理最后的考验。”噢,这一定不是神的意旨,是这根该死的舌头在欺骗他。他抓住这块人体中最强韧有力的肌肉,用力地揪出。但这个声音还在,震得颅腔嗡嗡回响。他又扳断了自己的几颗牙齿。很快,他被自己撕碎扯烂。四周出现一群由薄雾、光线、腐朽的死亡气息构成的身影。这些诡异的身影簇拥在他的血肉旁,正在贪婪吞食,有的像饕餮,有的像鬣狗,有的像蛆。他不无惊疑地加入其中,这种滋味使他激动万分。他是如此勇猛,打败了它们,并从它们的胃里找到自己原本被啃食掉的肢体,他成功地吃掉整个儿的自己。
“所有人都该明白恐惧的感受。诸神也不例外。”
当夜幕来临的时候,孩子望见了这个男人在云层中向下望的灰色目光。孩子不无笨拙地鼓起腮帮,吹过去一阵风。风把孩子的头发弄得更乱了。但没关系,孩子或许成为不了一位勇士,但他将作为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活着。
世界如此寂寞
你十四岁那年发现了你的灵魂。你惊喜的目光打扰了那团原本安静的蜷曲若婴儿沉睡的透明物。它开始不安地挣扎,让你变得顽劣异常。比如用刀子剖开一只每天下蛋的母鸡的肛门,因为你实在好奇蛋是如何在母鸡体内形成的。你母亲追打了你整整一天,不过,到了晚上,你还是喝上了一口鲜美无比的鸡汤,这让你的恶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同时也更为隐蔽。没过多少年,你的灵魂遇到一个美丽的少妇。她与生俱来的善良让你羞愧难当。你好像一把烧得通红的刀子,暴行随时一触即发,在略施小计赶走她那个多疑的丈夫后,踉踉跄跄抓着她的胳膊,用最凶狠的口吻向世界宣布:她是属于你的。理所当然,你得到了一记耳光与众多唾沫,但在夜晚,你还是得到了这个温软的嘴唇。
你喜欢上了夜晚,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你会登陆一个叫全球实时摄像头监控网的网站,寻找着地球上那些已经熟睡的地方,在无数细碎的光块中,它们就像屏幕前的你,一动也不动。
你寻找着你的灵魂。
你希望能与它一起再干点儿什么。
有一个夜晚,你终于又在屏幕上看见了你的灵魂。它伸长腿,坐在一个污迹斑斑的塑料桶上,仰着脸望着屋檐上的雨滴,两颗污黄的牙齿挂在人中下方,脸上只有一种固定的表情,不是哭也不是笑。你问它为什么会这样?它说:“世界如此寂寞。”你朝它竖起中指。它消失了。那个塑料桶还在,雨珠滴在上面,用你所听不到的声响提醒你,这并非是一张图片。
你回到母亲的身边,成为一个乖孩子。
当高空中的几片云化成苍鹰与恶隼做俯冲状时,你掏出弹弓射落它们。母亲回头用愠怒的眼神问你在干什么。
你揉了眼睛,说你刚从梦中惊醒,梦见了十年后的你,以及二十年后的你。
那是阳光明亮的中午,你记得很清楚。当你说完那句话的时候,一个美丽的少妇出现在长满枯草的山坡前,右手紧紧地抓着一个头上绑着绷带的瘸腿男人的左手,好像后者是她的生命,只要稍不留神就要被风吹走。她朝你母亲鞠躬,双眼通红,默不做声从你母亲手中抱过那只你最喜欢的足有三斤重的芦花母鸡,与瘸腿男人一起消失在山坡的下面。
“可怜的人啊。”
母亲脸上的表情,至今也让你想不明白。
你坐在电脑前,浏览着网页上的一条新闻,想起这些。
你关闭电脑,上床,在她身边躺下。她的身体里有山坡下水流过的声响。
你做了一个梦,梦见深秋辽阔的山川。你在枝头,是鸟的形状——苍鹰与恶隼。还有一个女人,奇怪的是,你似乎不认得她,她却放下手中抱着的一只母鸡,用一种诧异的口吻说:“你也在这里呀。”
枝头动了一下,像有根手指拈起它,并从那里揭起一张宣纸。是一张画。她与鸟形的你都在上面。你默默地看着她与它。看着它飞到她的手掌上,一起被突如其来的大雪冻僵。
邂逅风暴
一个故事冲向了我,抓住了我,几乎要碾碎我。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个戴眼镜的瘦削青年。是我表哥。我们很久都没有联系,但有一天,我收到他寄来的一封信。在收到这封信的同时,我还听到一个噩耗:他死了,跳江。
我把信看了几遍,去了他所在的那个城市。无人得知我与他的感情。在这个穿过白昼与黑夜的旅程里,我耳朵里皆是他尖锐刺耳的叫喊。
他是一个女人的学生,狂热又隐秘地爱着这个已为人母的女人。她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自幼随父在遥远的边疆生活。女孩回到母亲身边那年,因为一场众所周知的风波,他被勒令退学。他在学校附近一间书店找了份工作,为的是还能看到她。
女人常来买书,也记得他,交谈过几次,偶尔还留下一些字迹娟秀的纸条让他代为留意上面所列书目。这对他来说是甜蜜的痛苦,包含着晕眩、难以启齿的念头,必须完成的任务,最深的绝望。但有一天,女人含着眼泪找到他,问他是否愿意帮她一个忙。女人拿出一张医疗诊断书,是她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儿的。最乐观的估计,这个不幸的女孩还能活上一年。
“陪她,让她像一个女人那样爱过,也被人爱过。我对不起她。她父亲死后,我得给她点儿什么。”女人递过来一张五万块钱的存折。他想拒绝,想告诉她——爱,这个最让人心神迷醉、心弦震荡的词语,包含了最歇斯底里的贪婪与疯狂。但他没法拒绝她的眼神。
他所做的一切无可挑剔。与世间普通男女之间的恋爱一样,他与女孩邂逅,用一些精致的小礼物与一些饱含着他内心最真挚情感的句子打开女孩的心扉。惊慌的女孩终于向他坦承了自己的病情。他说没关系。女孩要把自己交给他。他迟疑了,还是按照与她的约定做了。“让我做一回新娘吧。”女孩的手掌冰凉。这是他与女人所没有约定的。女人为难了,他望着她的眼睛怔怔地说没关系。新婚不久,女孩幸福地死去了,自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他内心的风暴。
我是风暴。我是风暴产生的各种条件。
我被风暴撕碎。被撕碎的风暴从天而降。
世界洪水中。而一切都只是因为你。
而这一切……你都一无所知。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问女人,如何才能理解人类所曾经历过的全部情感?如何才能确信“我现在所感受到的就是痛苦”?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女人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像刀子,捅入他的心脏。他想拔出刀子,又怕鲜血惊吓了她哀伤的面容。
在他的葬礼上,我看到那个女人,一个体形臃肿的迟暮美人——与他的遗书中所留下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句子迥异。她真的对他的情感毫不知情吗?这并不难证明,尤其是对一个写作者来说。首先是邂逅,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我朝她走去,血肉回到了体内。
出售记忆
你永远无法决定这个城市是黄昏还是深夜时更美。你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一直到再也挪不动腿。在你对面出现一间小店,很普通的样子。你进去打算买瓶水喝。很快,你被柜台里摆放的货物所吸引,它们是如此迷人,完全就是你对“美”所能想象出来的样子。“这里有什么?”你瞧见角落里的一个黑盒子,问那个嗓音悦耳的女人。
“记忆。”女人用细绒布擦拭一座造型古朴的钟表。
你哑然失笑:“那你擦拭的就是时间了?”
“不,也是记忆。这里只出售记忆。所有的……这店里所有的,包括我,也都是记忆的某一部分,或者说某种形状。当然,我不出售。”女人抬头冲你笑笑。她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很容易让男人掉进去。你吃了一惊,感觉到身体里有了风声,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屋外。
这大约是心理学所称的“自我防御的本能”在作怪吧。你这么想着,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着某种难以置信的事情。
小店外面的静谧犹如一张张十九世纪大师笔下的油画,被突然飘下的雨丝不断地改变着明暗、色泽、景深与线条。你迟疑着,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能看看它吗?”
黑盒子里面搁着一个杯子,也是很普通的样子。你辩认了许久,认出它就是自己曾反复摩挲过的那个杯子——有一天,它怎么也找不着了,你都以为是哪个淘气孩子不小心打碎了它,再偷偷扔掉了它。
“为什么它在这里?”你听见自己声音里的不安与惊恐。
“一杯子,一辈子。你忘掉了吗?”女人耸耸肩膀。
你确信自己不曾认识过她,你不明白她为什么知道这句话。你察觉到一种异样的难受正从胃部流出,像高炉底部漏出的滚烫铁水——每次你难过的时候,胃总是这样不争气。你用手撑着墙壁,努力不让自己摔倒。女人瞟了你一眼:“想买吗?”
“多少钱?”
“五块。”
这么便宜啊,你都以为她会开出一个天价。你马上掏钱付账,怕她反悔似的拿着杯子匆匆逃出。这个城市还是与几分钟前一样美。你叹息着,忍不住转回头,小店不见了,你打了一个哆嗦,从突然飘下的雨丝中清醒过来。你手上确实有一个杯子,是她刚刚递给你的。这个从拐角暗处转出的瘦削女孩,拦住你身后的一个男人,嗓音仍然是那样悦耳动听:“先生,买个杯子送女朋友吧。一杯子,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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