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过年了。
娘从集市上扯了花布,找人把布裁了,坐在床上给女儿缝花褂子。有裂口儿的手捏着针,一针一针地上下穿梭。
刚刚懂事儿的小凤,趴在床沿上,眼睛一眨不眨,看娘给她缝花褂子,又往娘头上看:“娘,您老了吗?您长白头发了。”
娘摸摸小凤的脸,叹口气说:“人都会老的。”
“俺爹也会老吗?快过年了,俺爹怎么还不回来?”小凤很小的时候见过爹,几年过去了,爹长什么样她都不记得了。问娘,娘总是说,过年就回来。可他一直也没回来。
“你爹死了。”
看着娘的脸拉下来了,小凤便不再问。
娘手指上套着一个黄黄的、宽宽的铜圈儿,上面密密麻麻长满了小眼儿。
小凤又问娘:“娘,你手上戴的是么?”
“顶针儿。”
下了一场雪,爆竹一响,年就到了。小凤穿上娘缝的花褂子,心里很美。她对小伙伴们说:“好看不?俺娘缝的,戴着顶针儿缝的。”
一转眼,小凤长大了,出落成一个俊俏的姑娘,在乡里的中学读书。
一转眼,小凤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在城里分配了工作。
又一转眼,小凤该出嫁了。
小凤的对象叫大军,是她上中专时的同学。大军也是农村考出来的孩子,人忠厚,朴实,好学上进,小凤对他很满意,觉得嫁这样的男人心里踏实。
娘说:“凤儿,娘得给你准备嫁妆。”
小凤说:“娘,俺什么也不要,城里结婚,不比农村,没那么多讲究。再说,大军的父母都不在了,没人在乎。”
“那怎么行,闺女出嫁,没嫁妆可不行。”
“娘,把你的顶针儿给我吧,算是嫁妆。”
2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也很温馨。
小凤会做针线,娘教过的,可城里的日子用不着针线,大人孩子的衣服都是买着穿。但娘送的顶针儿珍贵,小凤把它放在大军给她买的盛结婚戒指的盒子里,没事儿的时候就打开看,能看到娘给她缝花褂子的情形。
大军待小凤好。他嘴里没话,都在心里,暖得热乎乎的,通过身体传递给小凤,小凤身上也暖融融的。
大军在一家煤矿当技术员,是业务骨干。小凤在一家工厂管档案,工资虽然不高,但风不着,雨不着,挺舒服。大军和小凤的小日子过得踏实,平稳。
小凤唯一的遗憾是结了婚就没有公婆,也没有去过大军的家乡。大军的家乡在河南农村。大军说家里没什么亲人了,是爷爷把他带大的,老人家也已经去世了,不去也罢。说这话时,小凤发现,有一丝忧郁从他的眼睛里一划而过,就像从太阳面前飘过一片云。
大军从来不说他父母的事儿,有时小凤问起来,他就含糊其辞,接着把话岔开。小凤理解大军,那是一个伤口。
这年冬天,小凤的娘病倒了,癌症。大军仁义,孝顺,倾其所有,为岳母治病,请了假天天去医院陪着,但最终没留住老人的命。娘走之前对小凤说:“娘不能陪你了,你爹这个没良心的,他……死了,你别想他。”小凤悲痛欲绝,哭得昏天黑地,死死地抱住娘不让她走。娘走了许多天,一想起娘的样子,小凤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啪地往下掉,一会儿就连成了两条小河,顺着腮汩汩淌。伤心过后,小凤从心里感激大军,大军把她娘当成自己的娘。小凤对大军说,“大军,咱俩都成没娘的孩儿了。”
娘没了后,小凤时常思念娘。想娘的时候,就把娘的顶针儿戴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这时候,顶针儿上就会出现娘的影子。
这天,小凤又把顶针戴在手上,她把手伸到大军面前说:“大军,看。”
大军眼睛一亮,继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忧伤的暗影。小凤没有发现大军的细微变化,只顾说:“这是什么东西,你认识吗?”
“顶针儿。”
“你认识啊,想不到一个男人也认识这东西。知道么,这是娘送我的嫁妆。”
说着,眼睛里又充满忧伤。其实,大军知道是娘送她的嫁妆,刚结婚时小凤就给他看过,她还对他说,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嫁妆,现在她都忘记了。想到此,大军心里一酸,拉着小凤的手轻轻拍了拍,那意思是说,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
“大军,你娘有顶针儿吗?她给你缝过衣裳吗?”
大军的表情骤然忧伤,急忙把目光转向窗外,让忧伤从窗口飞出去,随风飘落。
大军的反常行为让小凤担心。他们在床上亲昵时,大军的眼睛里现出一种难以控制的渴望,那种眼神很特别,有一点兽性的东西,让人产生心悸。更难以理解的是,他的手总是紧紧抓着小凤的乳房,有时还用嘴紧紧地叼着,很长时间不松开,让她疼痛得浑身颤抖。小风想,大军是想给她更多的爱抚,以消除他失去母亲的伤痛。可又隐隐感觉到,这样的爱抚似乎不合常规,更像一种变态的表现。小凤有点害怕,怕大军有什么心理疾病。
他们的生活有了很大变化,忧伤的情绪时常笼罩着他们,轻松快乐的气氛丧失殆尽。特别是小凤,想起娘就抹眼泪,两眼时常哭得通红。有时睡着觉也哭,哭着哭着哭醒了,枕头湿了一片。小凤时常梦到爹,爹的样子模模糊糊,像一个影子飘来飘去。小凤伸手去抓,影子倏忽一下不见了。
大军想改变这种状态,不能让忧伤毁了他们温暖的家。他带小凤去郊游,让春天的阳光温暖她痛楚的心;他带她去看相声小品晚会,让笑声抚平她心中的忧伤。
小凤还是病倒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精神气儿全丢了。
大军急坏了,趴在小凤身边说:“人不能总生活在忧伤中,你必须坚强。我们要珍惜生命,珍惜爱。”大军说着,竟然偎在小凤的怀里泪流满面。小凤抚摸着大军的脸,一种母爱油然而生。
小凤挺了过来,脸上渐渐恢复生机。但她的眼睛也像大军一样,时常会闪现出忧郁,欢快的笑声也听不到了,几乎每天都拿出娘送她的顶针儿戴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
这天,小凤又像往常一样,从戒指盒中拿出顶针儿,刚要往手上戴,突然手一抖,顶针儿掉在地上,一蹦,弹在衣柜上,然后滚到床下去了。
小凤拿了手电筒,往床底下照,看到顶针儿静静地躺在床底深处,它的旁边是一个布满了灰尘的小皮箱。小凤用拖把将顶针儿和小皮箱一块拖出来,她认出小皮箱是大军的,上学的时候,一直搁在他的枕头边。
小凤充满好奇,小皮箱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把它藏在床底?小凤很想打开看看,但想了想,觉得那样做不好,于是把小皮箱重新推入床底深处。
小凤的心乱了。小凤开始回忆和大军认识到结婚后的全部过程,希望能从中寻找到蛛丝马迹。和大军确定了恋爱关系以后,她曾问过大军,以前有没有过女朋友。大军说没有,他深情地看着小凤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这么傻,谁还会看上我。恋爱的日子里,两个人都是透明的,彼此都没有什么秘密瞒着对方,就是有几个亲戚,几个有来往的男女同学和朋友,都清清楚楚。大军甚至把头顶上两个旋、右脚上有两个鸡眼都告诉她。这样诚实可靠的一个大军,怎么会隐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哦,不会的。小凤这样安慰自己,或许箱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没有什么用途的空箱子而已。正因为没有什么用处,才把它扔在床底下不闻不问了。
小凤打开电视,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往,凡遇到不顺心的事儿,她都这么做。这种办法很奏效,坐在电视前,那些花花绿绿的节目,一会儿就把她的心思牵进去,什么不开心的事儿都忘了。
可这次没用,电视里正在播李咏主持的节目,这是小凤最喜欢的。她觉得李咏这个人不做作,能讲实话,最关键的是他有一种男人的温情。这一点很像大军。可李咏那充满了皱纹和智慧的窄长脸,却怎么也抓不住小凤的心了。她的脑子里全是那只小皮箱,即便是空的,她还是想看个究竟。终于,小凤又走到床前,从床底拖出了那只小皮箱。
小皮箱没有锁,上面蒙满灰尘,像一个尘封多年的心事。小凤的手有点颤抖,她不知道,一旦打开皮箱,会有什么结果等待着她。
她终于把皮箱打开了。
3
出差在外的大军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拿着筷子的手抖动了几下,夹起的菜掉在餐桌上。大军回到房间,独自想着心事。电视里正播着李咏主持的节目,大军不大喜欢李咏的节目,觉得他身上有股子女人气,但很多人都喜欢他,包括小凤,一看他的节目,就神情振奋。所以李咏的节目他也能耐心看下去,慢慢觉得他的节目并不难看。他知道,刚才心颤,是因为牵挂小凤,自从娘去世后,她的情绪一直没有复原,身体也很虚弱。大军明白,身体虚弱是次要的,主要是心病。失母之痛几乎把她击垮,人有时候很脆弱。
但大军何尝没有痛苦和忧伤,或许比小凤更甚。不过,他是个男人,必须承担男人应该承担的东西。大军知道,那件事不该瞒着小凤,两个相爱的人之间,不应该有什么秘密。可他是为小凤好,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小凤。她是一个敏感而脆弱的女人,经不起什么风浪。就像墙头上的一棵草,一阵风就吹倒。现在,大军想,或许这是唯一可以使小凤走出阴影的办法了。
4
小皮箱里是一本日记。
笔记的内容多是他们结婚前的爱情记录,翻到最后,小凤惊呆了。
大军的母亲是一个美丽而善良的女人,嫁给大军的父亲后,曾经有过几年幸福美满的生活。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果,生了大军。幸福的生活本可以这样持续下去,突然有一天,另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疯狂地爱上了那个有男人味的男人,爱情让她失去了理智,把一个美丽善良的女人变成了魔鬼。为了能跟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她无情地向自己的丈夫举起了菜刀……大军的父亲被砍得只剩下半条命,几年后就死掉了,而她因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死缓,在家乡的监狱里服刑。
大军在笔记的最后写道:她是我娘,但她是我的耻辱……虽然她带给我耻辱和痛苦,我从心里恨她,但她毕竟是我娘,生养我的亲娘。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是一件她亲手为我缝制的红肚兜,还有她用过的一枚顶针儿。
小凤从皮箱中拿起那件已褪了色的红肚兜,当——顶针儿掉落在地板上。
5
大军回来了。
两人亲热一番,竟有了新婚的感觉。大军很猛,似乎要把小凤勒进自己的身体里。
小凤说:“轻点,我的傻孩子……我快当娘了。”
大军一怔,继而用嘴牢牢吸住了小凤的唇。事毕,小凤从枕边拿出一条内裤递给大军,“换上,我给你缝的。”又从枕下摸出一枚顶针儿,“戴着它缝的。”
大军一惊,下意识地向床下看去。
小凤一把搂住大军,“大军,抽时间回河南去看看咱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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