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泉乡”!“泉乡”人愿意让外人分享自己的得意和自豪。“泉乡”是“温泉之乡”的简称,它的真名叫汤镇,因遍地冒“汤”(即热水之意)而得名。
汤美在汤镇长大。汤镇的汤带给汤美的不仅仅是能镇住丈夫骆从军的“向日葵”。汤美把骆从军大腿内侧的牛皮癣戏称为“向日葵”。汤镇人都清楚这样一个事实:在汤池里洗多了,长年累月地洗,很多皮肤病都会慢慢地自然痊愈,而没得皮肤病的压根儿就没有机会得。
汤美家在汤镇的一条胡同里。胡同是断头胡同,那头连着一条稍宽的街,叫汤头街。汤头街旁边有处公共汤池,分男汤池、女汤池,中间隔堵墙。一扇墙,两个世界,让人不厌其烦地遐想。汤美步行去女汤池也就一会儿工夫,她自小就跟着奶奶去洗汤,洗成了大姑娘。
那是初秋的一天傍晚,汤美像往日一样,吃完饭,趿拉着拖鞋,提着塑料袋,优哉游哉地往汤池走。
汤美刚要踅进汤池,远处传来一阵声音,当当嘎嘎,让她感到好新奇。汤美循声而去,进了一条胡同,原来这里刚开了间弹棉被的店铺,声音就是从店铺里发出的。弹棉被的小青年便是骆从军。
那年汤美二十一岁,像成熟的水蜜桃,浑身散发着诱人的韵味。她倚在门边,往里张望,怯怯的。因为是傍晚,陈旧的店铺里有些昏暗,骆从军自顾自地弹着棉被。汤美看见晕黄的灯光下,一个壮实的青年,穿着背心、刚过膝头的短裤,拿着一个像弓似的家伙在一下下地弹着,雪白的棉花在那家伙的弹击下,蓬蓬松松地跳动。那声音就是这样弄出来的。汤美也许在家里厌烦了父亲督促她读书的唠叨,在学校厌烦了老师的教训,今天这声音虽不动听,但已让她觉得很新奇和舒坦了。
汤美一时看痴了。这次洗汤回家,她竟比往日晚了很久。父亲汤财福说,洗了半天,晚修搁脑后了?汤美不敢看汤财福。汤财福唠叨开了,比画着手势说,个头都那么高了,明年就高考了,火烧眉毛的事,今儿个正是发力的时候……他唠叨了老半天才回房间,重重地把门关上,汤美抬头看着紧闭的门,懒懒地取出书包,打开书本,她觉得头一下下地大了起来。汤美从小就不爱读书,中间还蹲了两年班,年龄就上去了,这样一来,她就比同班同学高大,如鹤立鸡群。
晚上睡觉,汤美满脑子都是弹棉被的声音,很有节奏,很贴心。
汤美的心被弹棉被的声音牵走了。
傍晚,汤美刚来棉被店,就下起了雨。骆从军放下手里的工具,拿了张矮凳,示意汤美进来躲雨。
汤美害羞地看了下骆从军,这一看,她的嘴一咧,差点儿笑出声来。骆从军头上粘满了棉絮,像一种鸟,叫白头翁的鸟。骆从军的背心、裤脚也粘满了棉絮,整个人显得很滑稽。骆从军赶紧打量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后来汤美洗汤时,脑袋里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回放刚才下雨时在棉被店的情景。温泉水是恰好的温度,汤美半蹲着,让水刚刚漫过肩胛骨,慢慢地拂过光滑的身体,她愣愣地想着骆从军那粘着棉絮的平头……
从汤池出来,已是灯火阑珊。汤美满脸桃红,闲适地走在街上,撑开之前骆从军借给她的伞,雨点不急不慢地打在雨伞上。这是一把黑色的伞,半新,带勾的伞柄光滑可鉴。那是骆从军的手摩挲过的,她想着就把脸贴近伞柄,好像能感受骆从军的手温似的。
汤美差点儿又去棉被店,但一转念,还是作罢,把雨伞留一夜,等明天再还给那家伙吧。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家,汤美匆匆做完饭,草草吃了饭便又去洗汤了。她拿着雨伞,畅想着,穿过胡同,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骆从军也是从高考这座桥上掉下去的失败者。这是昨晚在他那儿躲雨时他说的。他连续参加了三年高考,一年比一年考得臭,所以一气之下不考了,后来跟父亲学会了弹棉被。他说,他家乡有许多人会弹棉被这门手艺,每年入秋便游走在全国各地。他就这样跟着同乡从北方老家一路来到了汤镇。
汤美随便洗了汤,便急急地去骆从军那里。她把雨伞放在门边,往里面瞅。骆从军正背向她坐在椅子上吃饭。汤美说,哎,伞在这儿。骆从军转过身,说,是你呀?汤美兀自好奇地摸摸未弹成型的棉被,又用手抚摸弹棉被的工具。骆从军笑了,说,想学弹棉被呀?汤美答非所问地说,怎么就你一个人?骆从军说,一个人都挣不了钱,还能两个人、三个人?
汤美又问,你怎么会想到弹棉被的?骆从军说,没怎么深想,我爷爷弹棉被,我爸弹棉被,就这么顺下来了。再说,我自个儿也觉得弹棉被挺好的。小时候天冷,看见那些老人来跟爷爷取回弹好的棉被,他们又是摸又是抱的,原本瑟瑟发抖的,好像一下子就暖和了,我才知道弹棉被是件挺温暖的活儿!汤美说,你想知道我喜欢来看你弹棉被的原因吗?骆从军说,不会因为我长得帅气吧?汤美说,臭美。告诉你,我是爱听这声音,古朴得很。这都是被金庸的武侠小说感染的。骆从军说,知音,真是遇到知音了。你怎么也跟我一样,爱读金庸。我都给那老头害苦了,正经的课本不读,最后高考给刷下来了。
汤美又问,你还不去洗汤吗?骆从军说,不急。他其实不是不急,而是不习惯这个时候去,太热闹。
骆从军刚来汤镇之时,不敢进汤池洗汤。他用桶把温泉水从汤池里盛回店里洗,让他不自在的是人家用异样的目光剜他,这里的居民一看骆从军的行为,便知道他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
更让骆从军浑身不舒服的是,他第一次提着水桶进汤池时,发现汤池里全都是精光的男人,骆从军脸红耳赤,他赶紧从汤池退出来,才发觉手中的桶是空的。他深呼吸,再深呼吸,平静了情绪后,才又进汤池盛水。这时,他便听见有洗汤者在发笑。他像做贼似的提着水飞快地逃跑,水溅了一身。这是他第一次进汤镇的公共汤池时的情形。以后几天,他都不敢去汤池提水,而是在店里自己烧水洗澡。
骆从军再去汤池的时候,脚步还是犹豫的,他在汤池外候着,有些紧张,又不想退却,直至汤池冷清了,才怯怯地进去。进去后,才发现汤池里并没有真正的空寂,仍有三三两两的老人。他硬着头皮慢慢地把衣服脱掉,要脱裤衩的时候,他又犹豫了。嘻嘻嘻,哈哈哈,有人在窃笑。他急急地环视了一下,是那几位老人的笑声。骆从军快步走向汤池,赶忙跳入水中,他脑子一片空白,半蹲着,任温泉水浸泡全身,直至皮肤红得厉害了,才惊觉水的热度。
汤美见骆从军还没有要去洗汤的意思,就又当当嘎嘎地学起了弹棉被,声音很不顺畅。骆从军便笑了,汤美瞅见了,心里说,我是存心让你笑的,笑得比想象中好看,尤其是那颗虎牙,又白又中看。汤美开心地说,笑什么笑,你才好笑呢!她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小镜子,伸到骆从军面前,借着灯光,骆从军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竟一头棉絮,像是一头的雪花!
骆从军转换了话题说,怎么还有闲工夫,不晚修了?明年你不是要高考?汤美赌气说,想高考又有什么用?我不是读书的料儿。
骆从军安慰汤美说,你现在闻鸡起舞再下番工夫,到时真被刷下了,也不遗憾的。汤美叹气说,去年我已被刷下来一次了,今年我本不想复读的,我爸不服输硬要我再试一次。
骆从军只能继续安抚道,还有时间呢。汤美说,再闻鸡起舞也没用的,我自个儿还不清楚?还不如听你弹棉被呢!骆从军就笑得开了怀,那你就跟我当当嘎嘎好了。骆从军心里想,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一块儿弹棉被,真有趣。
汤美想跟骆从军说件不大不小的事。
她说,我伯父写信来说很想回来洗汤。其实,汤美这样说是带有点儿渲染成分的。她伯父汤财旺只不过是在最近的来信中说,他忘不了小时候在故乡汤镇洗汤的情景。其实在伯父给父亲的来信中,几乎总是会提及这件事的。
骆从军正在弹棉被,临近中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被弹起的棉絮在光线中轻盈地起舞。骆从军有些懵懂地说,你伯父想回来洗汤?汤美才发觉这话说得有些突兀,于是解释说,我伯父很小的时候去泰国后一直没有回来过,在那里讨了老婆生了儿女。骆从军问,那你伯母是泰国人啰?汤美说,是番婆。番婆?骆从军问。对,我们这里的人把泰国那边叫番,娶那边的女人做老婆叫讨番婆。汤美补充说。
骆从军不弹棉被了,放下手中的工具,用毛巾抽打身上的棉絮。汤美看到几绺棉絮又重新粘在骆从军的衣裤上,便用手把那些顽固的棉絮捏掉。骆从军不禁窃喜,继续问道,你伯父真那么想洗汤吗?都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还记得那么真切?汤美说,他常常在来信中提起小时候跟我父亲在野外洗汤的情景。骆从军问,野外?不就是前面那个公共汤池吗?汤美说,你这个外地人,孤陋寡闻。我们这里的温泉遍地都是,有些山野、田畴、河滩往下一掘,没准儿就会汩汩汩地涌出温泉。骆从军听得嘴巴张得老大,说,太神奇了!汤美神气地说,等星期天,本人免费带你去开开眼界。
骆从军午饭吃得心不在焉,下午棉被也弹得乱了谱,他心里老在盘问,洗汤真那么有滋味吗?这样想的时候,他脑海里就真切地浮现出往日在汤池洗汤时那老老少少的神态。那些神态确实非常怡然自得,像吃了可口的饭菜,不,更像是喝了好酒。骆从军这样慢慢回味的时候,就决定今夜早些去洗汤,好好品味一下那种令人陶醉的感觉。
夜幕降临,骆从军一切准备停当,开始不时地在店门口观察胡同里的动静。胡同里的人渐渐多了,他赶快关了店门,跟着那些人走出胡同。
骆从军看着这些洗汤者,突然有了个新发现——他们大都将毛巾搭在肩膀上。骆从军把腋下夹着的毛巾拿出来,一甩,毛巾划出一道弧线,便趴在肩膀上了。
一踏进汤池,骆从军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脸也随之发烧。汤池里的人坦诚相见,骆从军还是不能像他们一样自然。
骆从军强逼自己,这回要像他们一样……直到浸泡了好一会儿,他仍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但是慢慢的,他也可以悠然地抹上香皂,用汤洗了一遍又一遍。这时的骆从军便有模有样了,俨然已经是一位汤镇人。
汤美的伯父汤财旺果然回来了。
汤财旺一踏进汤镇就热泪盈眶,他是阔别多年后第一次返乡的。汤财旺先是紧抱着汤财福流泪,然后默默对着父母的遗像流泪。第二天去汤镇郊外的一条小溪旁寻访他儿时洗汤的地方,未果,他忍不住又泪流满面。
汤美和父亲陪同伯父伯母去汤镇郊外探寻的那条小溪,叫银水溪。银水溪还是像当年一样蜿蜒地流淌,那是汤财旺兄弟儿时的乐园。清澈的溪水旁是温软的沙滩、青青的草地、碧绿的竹林。更神奇的是有一块沙滩,竟有温泉汩汩冒出,被蓄进沙池里,能容一二十个人在那里洗汤。
那天,汤财旺站在银水溪那片沙滩上,怅然若失,好像丢了魂似的。汤财福十多年没来过这里了,不知道那个汤池什么时候消失的。汤财旺蹲下身,抚摸着细细的白沙,默默地流泪,很伤感的样子。汤美被伯父突如其来的老泪震住了,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只有银水溪柔软细碎的流水声。
还是汤财旺的老婆打破了凝滞的气氛,用“番话”说着什么。汤财旺的情绪已渐渐平复,也用“番话”回应着老伴。
这时,轮到汤财旺的老伴动情了,她用别扭的客家话说,汤财旺你骗人!这里原来什么都没有!原来,汤财旺在泰国的时候,常常向老伴描述自己小时候在汤镇银水溪的沙滩洗汤的情景,特别是他们在谈恋爱和新婚的那段日子,他讲得更多。每年天气转凉了,他就跟弟弟一块儿去放牛。他们径直把牛放到银水溪旁的草地和竹林里,然后脱掉衣服,随手扔到沙滩上,迫不及待地跳到温泉里。温泉池里全是赤条条的放牛的小孩,又是游,又是泡,累了乏了便光溜溜地从温泉池里上来,在沙滩上嬉闹。每每说到这里,汤财旺的老伴就陶醉了,说,那不是人间仙境吗?汤财旺说,小时候这样洗汤洗习惯了,觉得很平常,没想到离开家乡后,竟是一年比一年想念。汤财旺年岁逐渐大了,但仍然爱给老伴讲述那段往事,奇妙的是他老伴竟百听不厌,并且常常催促汤财旺带她去亲眼看看。
晚上,汤财旺急着要去汤镇的公共汤池洗汤。街上洗汤的人陆续多了起来,汤财旺也像过年的小孩似的,心痒痒的。汤财福说,汤池修整过一次,很靓看了。汤镇男女公共汤池很久以前就有的,只是很简陋,汤财旺兄弟还是娃娃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去洗汤了。
汤财旺说,谁出钱修整的?汤财福说,镇政府拨一点儿,发动群众捐一点儿。汤财旺来到汤池门外,还是惊叹说,是靓看了,靓看多了!汤池外筑了围墙,贴了马赛克。围墙外是一间挨一间的店铺,店面不大,临街,大都经营些汤镇的特色小食。
汤财旺说,财福,等会儿洗了汤我们也来好好享受这里的小食,汤镇人就是懂生活哦。汤财福笑吟吟地和汤财旺进了汤池,等他们洗汤出来,神清气爽,汤财旺对汤财福说,过瘾,真过瘾啊!
吃小食的时候,汤财旺向汤财福透露了个决定:他准备回汤镇投资开发温泉,建一个漂漂亮亮的温泉旅游风景区,还原儿时银水溪那沙滩温泉池的风貌。
汤财旺回来的第二天,汤美跟父亲陪伯父伯母去了另一个地方,也在汤镇近郊,也是有温泉的地方。汤财旺不甘心让老伴失望,他让汤财福一定要找处有露天温泉的地方,让老伴好好见识见识。汤财福寻访的这处温泉坐落在树木围拢的山窝里,一样充满野趣。
到了那里,已是夕阳西下。温泉那袅袅的热气,远远便清晰可见,有三三两两的小孩一丝不挂在温泉池里游泳、打闹,有村妇在那里洗衣服、忙着用桶盛水。眼前的情景触动了汤财旺,他用手肘捅了捅汤财福说,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从家里偷鸡蛋来这里泡熟了吃的事吗?汤财福说,哦,都是你老哥怂恿的。汤财旺说,你老弟还不是一样分吃?
汤财旺的老伴也看得心痒了,蹲在池子边,用手撩着温泉水说,哇,有点儿烫手。汤财旺乐了,要不下去试试?她用手掬起水泼洒汤财旺,汤财旺不禁大笑。汤池里的小孩受到感染,模仿着他们掬水相互攻击,击起了一池的笑声。汤财旺的老伴也真是童心未泯,干脆放开了,掬水泼洒那些小孩。小孩们先是惊愕,后有大胆的受到鼓舞,立刻还以颜色。那些在汤池边忙乎的大人们也笑开了锅,想不到一位老太太竟有这般兴致。汤财旺袖手观战,只顾哈哈大笑,笑出了老泪。
“番婆”要下汤池游泳。回来两天了,她都不敢进公共汤池洗汤。明天就要回泰国了,她还没尝试过洗汤的滋味。眼前的情景让她心动了。这时,夜色有些朦胧,汤池里的小孩回去了,陆陆续续有大人老人来了。汤池外没砌围墙,也没分男女,只在旁边搭建了供换衣服用的简易竹寮。“番婆”剥去外衣,咚的一声就跳进汤池里。她竟穿了游泳衣,花花绿绿的,原来是有备而来。汤财旺情不自禁,也咚地跳进池子里。
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人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本色、放松、澄明、纯粹、天真,面具褪去了,混浊之气荡涤了。汤美看着汤池里嬉戏调笑的伯父伯母,抿嘴窃笑。
汤池前后的两盏日光灯在夜色将至之时亮了起来,秋夜的凉意和灯光的迷离让升腾的热雾更加明显,洗汤的欢快在热雾中升腾。真是恍如梦境啊。汤美想。洗汤竟能如此让人迷醉。
骆从军这几天心里空空的,好几天没看见汤美了,往常黄昏洗汤的时间,汤美大都会路过他的棉被店,然后进店里来闲聊。他急着要向汤美说说这几天来洗汤的好处。
汤美的伯父伯母是星期一上午回泰国的。上午放学,汤美就径直去了骆从军店里,远远听见乱糟糟的声音,顿生奇怪,老远就说,骆从军你弹成什么样了?正在埋头乱弹棉被的骆从军抬头见是汤美,惊喜得心突突突狂跳。他抑制着惊喜说,你都听出来了。汤美说,不是乱弹琴吗?骆从军嘻嘻地笑说,不叫乱弹琴,叫乱弹被。
汤美不笑,从骆从军手中拿过工具说,弹你个头。骆从军愣了一会儿神,说,上个周末你补课了?汤美说,没有,我想好了不考了。我伯父伯母突然从泰国回来,星期六日我陪了他们两天。骆从军踏实了,说,哦,真是突然。你第一次见他们吧?汤美说,是,哎,这次我陪他们去了个很有意思的地方,真是开眼界。骆从军说,有意思的地方?在哪里?汤美说,我在汤镇生活了二十多年,还不知道这么有意思的地方。然后,她就有滋有味地描述起那天黄昏她和父亲陪伯父他们去郊外洗汤的情景。骆从军听得像坠入仙境,汤美说,没想到,山野里洗汤真让人忘情。
骆从军想,汤镇真是好地方,别说在山野里,就是在那个公共汤池洗汤,已让汤镇人上瘾了呢。骆从军被汤美说得心急火燎的,说,要不这个礼拜天,你带我去那个有意思的地方好吗?汤美娇嗔地说,你想得美。骆从军不退缩地说,要不你指明哪里,我自个儿寻着去。汤美故意戏他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骆从军这会儿倒不急也不躁了,站起来,在汤美面前走来走去,慢悠悠的。汤美就有些晕了,说,哎,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骆从军知道奏效了,那你说那地方在哪里?汤美说,笨,笨死你。眼前,就是说本姑娘会带你去的意思。
骆从军来汤镇快三个月了,来时是初秋,现在,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融进了汤镇温泉的温暖里了。
有一次,汤美骄傲地说,我们汤镇人不得皮肤病。骆从军不信,汤美说,你看大街小巷有游医张贴治皮肤病的广告吗?骆从军说,好像是没看见过。汤美说,怎么好像,是千真万确的没有。骆从军被汤美这么一说,心里像被黄蜂蜇了下,他想起来自己大腿内侧的癣这段时间来好像不闹痒了。于是赶紧走进卫生间,关上门,脱下裤子,认真检查了起来。天呀,那些红斑怎么淡了?没搽药膏呀。骆从军从卫生间出来,还一脸惊叹号,你们这里的人不得皮肤病,神了。汤美说,有什么神的,是洗汤洗的。骆从军半信半疑地说,真那么神?汤美说,何止皮肤病,听说心脏病、风湿症、关节炎等都能治疗呢。每年都有许多人来我们这里疗养保健的。
骆从军想到不痒的大腿内侧说,那我是来对了。汤美说,算你有福,不枉头大脸方耳大鼻直。骆从军开心死了,呵呵大笑说,我头大、脸方、耳大、鼻直?天呀,那不是赛过关公了?有福,是有福。
汤美刚离开,骆从军就出去了,他急着证明汤美刚才说的那些话的真伪。他把店门关了,在汤镇的街巷慢慢地踯躅,真的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治皮肤病的广告。
骆从军走累了,回店里拿了衣服,在汤池外小食店美美地吃了碗牛肉水粄汤,就进汤池洗汤了。这次洗汤,他又有了新的感觉,不但像汤镇的人那样身心放松地洗,还多了珍视、爱惜的情感。他蹲在汤池里,汤水是温热的,暖心的。他的神情像是依偎着情人,怀抱着情人,这样一来,骆从军洗汤的时间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持久。来汤镇前,他的皮癣真是闹得厉害,经常弄得他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不挠不行,越挠越上瘾,挠出血还不过瘾。他得皮癣有两年多了,那些搽搽抹抹的药膏他用得连药名都记不清了,就是不能彻底治愈。此时,温热的汤水浸着脸庞,骆从军竟悄悄地动了情,眼眶潮红,流起泪来。
晚上,骆从军便做梦了,梦见自己成了汤镇人,像汤镇人一样天天在汤池里洗汤。
汤财福在汤池的围墙外租了间饮食店,这些店面是汤镇出资统一开发的,不为赢利,店面收取的租金全部用来管理两个公共汤池。这些店面生意旺得不得了,一直没有正业的汤财福早就瞄准这里了。
汤财福把店名叫做“汤镇古牛肉店”,他的生意果真红火,那些洗汤者洗完了汤,刚好来这里补充能量,既方便又实惠,还图个快活。
汤财福的牛肉丸生意尤其红火,因为他捶肉丸有观赏性,肉丸捶得又好吃,成了这里的一绝。每天候着来吃汤财福刚出锅的牛肉丸的食客多得不得了,汤财福成天待在小食店里,看着花花绿绿的票子滚滚而来,笑逐颜开。这样一来,汤美的学习他盯得就没那么紧了,汤美也乘机讨好父亲,放了学总爱来店里帮帮手。起初汤财福还责怪几句,不让她帮手,叫她读好书,后来就变了,碰上食客多的时候,他还主动叫汤美来帮忙。
冬天悄临,天气在变冷,而汤财福的饮食生意却在变旺。汤镇人在寒冷的冬季里依恋汤池,汤池外的饮食店更是食客如云。正在这当儿,汤美辍学了,她对父亲说,我不读了。忙得团团转的汤财福像没听见。汤美又说,我不想参加明年的高考了。汤财福惊愕了一下,也奇怪,他这回没像以前那么冒火,也许是生意兴旺让他分散了精力。汤财福最终叹了口气,拉出抽屉,用手沾了口水数起满抽屉杂乱的钞票。汤美看着埋头数钱的父亲想,我解放了,终于解放了。
汤美像长了翅膀,飞一样地去告诉骆从军,骆从军揶揄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汤美顺理成章地帮父亲卖牛肉丸,她觉得新鲜、开心死了,也忙碌,但这忙碌她不觉得苦和累,除了读书,也许其他什么都不会让她觉得苦和累。骆从军像蜂一样,把汤美家的饮食店当作蜂窝了。晚上他基本不做饭,洗完汤就坐到汤美的店里,来一碗牛肉丸水粄汤,然后,一边美美地享用,一边悠悠地看着汤美忙碌。这样一吃起来就没完,有时候直至汤财福老往他这儿看了,那眼神仿佛在催他离开,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店子。骆从军辛辛苦苦弹棉被攒的钱,大部分就这么舒舒服服地流向汤财福的荷包里。这样一来,汤财福对骆从军的好感就多过好奇了,同时也放松了对他的警惕。熟络了后,骆从军就叫汤财福为汤伯了,汤伯长汤伯短的。骆从军想:把汤伯叫好了叫舒服了,我和汤美总会开花结果的。
骆从军真是让汤镇走进自己心灵深处去了。他坐在汤美的店里,慢慢地欣赏那些洗汤的人,进去时是情切切的,出来时是神清气爽的。他还发现,那些进进出出的洗汤者竟没一个得皮肤病的,他仔细打量那些人衣服外裸露的皮肤,衣服里的皮肤他洗汤时也很用心地观察过。汤美催骆从军回去上工,汤镇的冬天虽然不很冷,但去他店里打新棉被的或翻新棉被的也不少。
喜欢汤镇的骆从军悄悄地在用心,用心把汤镇经营为自己的第二故乡。他把棉被弹得比百货店卖的还好,但价格又比百货店卖的便宜。他还上门服务,在当时的汤镇算是开风气之先了。棉被是暖心的,服务是暖心的,汤镇人一看见骆从军,心里就好像有暖流在涌动。汤镇给予骆从军温暖,骆从军把温暖回报给汤镇人,骆从军渐渐融进汤镇人的生活里。骆从军初来汤镇时,眼神是惊慌的。好在遇上了汤美,爱看他弹棉被的汤美,让他在惊慌中有了丝丝的舒适。所以,骆从军从心里对汤美是感激的。而今,骆从军看汤美的眼神则慢慢地变了,有了看亲人看家人的感觉。
这是骆从军来汤镇的第一个冬天。他觉得新奇,汤镇的冬天跟其他地方不一样,乞丐竟一天天多起来。骆从军纳闷地问汤美,语气是打趣的、调皮的,汤镇最近是不是要召开丐帮大会?汤美说,你召集的?汤美其实心中清楚骆从军想要知道什么的,她对每年冬天乞丐来汤镇度冬的现象早就见怪不怪了。这时,有一个乞丐从汤池里出来,径直来到店里,把一个大碗伸到汤美的面前。正坐在一旁瞄街景的骆从军就哧哧地暗笑。汤美从热气腾腾的锅里,给乞丐舀了勺肉丸粄汤。乞丐哈了一下腰,哧溜哧溜地吃着走开了。刚走一个又来了一个,也是男的,比刚才那个老些,佝偻着背,脚有点儿跛。汤美随手给他也舀了一勺。汤财福也没冲乞丐呵斥,只是摇头。
骆从军倒有些情绪了,说,一个个地来,不烦吗?汤美说,多时一天来十个八个的,哪间店不是这样?你不给他一勺半碗的,他不走,到头来影响了生意吃哑巴亏的是你。这时街灯刚亮起,寒冷中的汤池热气升腾,汤池外的饮食店更是热气升腾,这是个诱人的温暖的世界。置身于温暖氛围中的骆从军心也柔和了,说,刚才那两个乞丐吃的算我的份。汤美自顾自地忙着。骆从军忍不住又说了一遍,这时,又来了一个乞丐,是女的。汤美就笑了,问,加上这位吗?骆从军也笑了,说,加、加、加。汤美瞪大眼睛,就你慈悲呀!你也太低看了我汤美吧。骆从军有点儿不知所措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汤美逼问,那是哪个意思?骆从军语无伦次地说,也不是那个意思。汤美哈哈大笑,你说绕口令呀!骆从军脸红了。汤美第一次看见骆从军脸红,便软了下来说,你多来光顾我的小店,我生意好了,分一点儿来给乞丐吃也是你们这些顾客积的德。骆从军说,那是,那是。汤美说,那什么是,我给乞丐一勺半勺的,还不是你们付的钱?
这些话,汤财福听得真切,他还在给炉子添煤球。汤财福想,看来,这个小青年心地挺善良的,不比汤美差哦。如果和汤美在一起,没准儿会给汤美欺负的,听听,刚才说话他老让着汤美……
乞丐像候鸟,每年冬季就从四面八方往汤镇拥来。白天在汤镇或汤镇周边乞讨,晚上便来到汤镇借宿。夜深人静了,汤池内没有人了,他们就在围墙内的墙根下过夜。从汤池里不断涌来的热气让他们睡得安稳踏实。男乞丐在男汤池,女乞丐在女汤池。男、女汤池是全天免费开放的。有人把乞丐睡汤池的问题反映到当地镇政府,也奇,政府好像没有采取什么遣散的措施,只是稍稍加强了管理,派治安员监控,叫乞丐们注意汤池的清洁,早上不要超过六点离开,晚上不许十二点前进去睡觉。这样一来,就把反映的问题给解决了。骆从军从来没碰着过乞丐在汤池内睡觉,他觉得纳闷,后来知道了个中缘由后颇为感动地想:汤镇何止是温泉温暖哦!
骆从军又做梦了,梦见昨晚汤美给乞丐舀粄汤的情景,一勺、两勺、三勺……数不过来的时候,骆从军才从梦中惊醒。他怔怔的,也不穿外衣,走到作坊边,拿起工具弹起了棉被,弹得轻轻的,像在轻吟浅唱,脑海里满是汤美的影子。他心里想,快点儿天亮吧,好让我早点儿见到汤美,我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跟她聊。
早上,骆从军起来打开店门,吓了一跳,汤美直直地堵在门口。汤美说,你夜深人静的,弹什么棉被?骆从军就清醒了,说,就那么轻轻地弹了会儿。汤美忍不住地笑说,轻轻的,你知道那是什么钟点吗?下半夜三点。
骆从军冷不丁地亲了一下汤美的脸颊。汤美好像早就等候着这个吻似的,没躲闪,神情是沉醉的。
骆从军和汤美恋爱了,像一场酝酿已久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冬、春、夏好像在一搂一抱一吻间倏地就过去了。第二年秋天,骆从军和汤美由暗中恋爱转为公开恋爱,双方都身不由己似的。这时汤财福出面干预了,哦,天呀,原来天天来店里吃饭的那小子果真恋上了汤美,他有种被暗算的感觉。本来,汤财福对骆从军是有好感的,并且因对他有好感还打听了他的来历。汤财福得到他是从河南来这里弹棉被的确凿消息后,就对他不太感兴趣了,尽管前后左右的邻居对他的口碑不错,什么为人厚道、待人真诚、勤俭朴实、人又长得好看等等,但这些都打动不了汤财福的心,因为汤财福是不愿意汤美跟外乡人好上的。这会儿,汤财福看骆从军不顺眼了。这天,骆从军自个儿撞上了枪口,他提着一大袋好吃的东西到店里来,当面向汤财福挑明了他们的恋爱关系。汤财福立即给了骆从军一个臭脸,骆从军第一次看见汤财福这种脸色,心里忐忑不安起来。汤财福的口气是冲冲的,你是从北方来这里弹棉被的吧?骆从军低下头,默认。汤财福问,你还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吧?骆从军抬起了头,一脸疑惑。这时,汤美着急了,说,哎——汤财福严厉地说,不用哎,没你的事!你在一旁给我好好听着。他又问骆从军,不懂吧?我今天就告诉你。其实,汤美是知道怎么回事的,汤镇的姑娘家一般是不嫁外地人的!骆从军就真不懂了,但他不敢问汤财福,觉得很蹊跷,便懵懵懂懂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骆从军前脚刚进棉被店,汤美后脚就跟着进来了。骆从军抱着汤美问,你父亲刚才说的规矩是指什么?汤美的眼泪涌了上来,说,汤镇人家的姑娘一般不愿离开汤镇、嫁出汤镇的,因为汤镇人把遍地的温泉看做是上天送给汤镇的福气,汤镇人认为汤镇是福地。骆从军立刻开悟了,然后把汤美拦腰抱起来,旋转,再旋转。汤美惊叫道,停,你给我快停下!你疯了?骆从军把汤美的手拉过来按在自己的额头上说,你看,我很正常。汤美说,你让我糊涂了。骆从军说,我变成汤镇人,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你不就等于没有嫁出汤镇吗?汤美恍然大悟,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那天恰近中秋,汤美和骆从军在郊外一家露天餐馆吃了晚饭。从饭馆出来,他们就朝着那处山野里的露天温泉走去。月色朦胧,秋虫呢喃,骆从军觉得清幽、神秘从四方涌过来。不远处,突现一处雾气腾腾的景观。汤美这才对骆从军说,你看这野趣汤池,去年秋天我和父亲陪我伯父他们就是来了这里。
在露天汤池,骆从军玩得比汤美的“番婆”伯母还出格。他居然不脱衣服就咚地跳进了汤池。这会儿,来汤池挑水、洗汤的村民和小孩陆续走了,他还赖着不走。月亮已过中天,四野已经沉寂。汤美劝骆从军回去不成,反被骆从军乘机拉下汤池里,共绘浓情蜜意的鸳鸯戏水图。
骆从军终于如愿地娶了汤美。
他信誓旦旦地对汤财福说,我一定会成为汤镇人。
汤财福开始暗中观察骆从军了,候在汤池的一角,专心、仔细、静静地观察骆从军是怎么洗汤的。骆从军在明处,汤财福在暗处,一夜、两夜、三夜……连续观察了好几次,汤财福放心了。骆从军洗汤像汤镇人一样地道了,脱衣、洗汤、聊天、穿衣,一系列动作和神情都那么地道。骆从军是离不开汤镇的了。
洞房花烛夜,骆从军调皮地让汤美看他大腿内侧说,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原来是闹皮癣闹得很厉害的地方。汤美也不害羞地认真打量起来,并用手摸了摸骆从军指的地方。骆从军说,来汤镇洗汤后,就慢慢好了,那些地方已光洁如初。
结婚后,骆从军还是在汤镇弹棉被,汤美还是在她父亲的饮食店里帮忙。一年后,他们有了孩子。孩子出生后,汤美帮不了父亲的忙了,只能待在家里看小孩。这时,骆从军的父母千里迢迢从北方来汤镇催他们回去,骆从军是独子,拗不过年迈父母老泪纵横的恳求,汤美只好跟骆从军回到了他的河南老家。
在河南生活的几年,汤美总是感觉不习惯。先是洗澡的问题。原来在汤镇,洗澡是乐事,而在骆从军家,洗澡就显得极为难得,也许是因为缺水,也许是因为根深蒂固的习惯,三两天甚至一个星期才洗那么一次澡。而且洗得很经济很吝啬,就那么点儿水,用桶盛着,用毛巾沾湿了抹,全身抹遍了,还是那桶水,水面都浮起了一层油渍。汤美先是不适,后来慢慢地就觉得不想洗澡了,洗澡成了负担,成了让她畏惧的事情。因为洗澡,汤美曾埋怨说,骆从军,这是什么地方?这样吝啬的澡要么就别洗了。骆从军不跟汤美理论,因为他从汤镇回来后也对洗澡不满意。
除了洗澡,让汤美更厌烦的是,近些年每到秋天,因为天气干燥,骆从军就全身瘙痒。以前也痒,只是微微的,不像这几年,痒得那么厉害,特别是大腿内侧的老地方,又一圈一圈地生癣,不挠不行,直挠得他龇牙咧嘴。还有头皮,也盖了几圈癣,像一朵朵“向日葵”。
看着骆从军的痛苦,汤美痴痴地对着南方的汤镇遥望,这时她特别特别思念汤镇的温泉。
又起秋风了,秋风从窗口溜进来,凉凉的,这是容易让人安静和舒服的秋风。可骆从军还是很烦躁,穿着裤衩在挠大腿内侧的“向日葵”,挠了下面,头皮上面又痒了,双手忙乎不过来,汤美便帮他挠。记得第一次帮他挠下面的“向日葵”时,汤美竟忍不住嘻嘻嘻地笑出声来,觉得有点儿滑稽。但是帮他挠多了,便笑不出来了,心情不好的时候还生出些许的厌烦,当然更多的是同情。汤美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从军,记得以前你在汤镇弹棉被的时候,那个癣洗汤洗好了后,没听说你再得皮癣的。
骆从军痒得咧着嘴说,是没有再痒了。汤美说,是洗汤洗好的,那是专家说的、医生说的、书上说的,温泉含有硫磺,硫磺能治癣等皮肤病的。骆从军突然说,那从汤镇回来这么多年一直没闹皮癣了,为什么近年又闹了?汤美说,这叫死灰复燃。如果你一直不间断地洗汤,它就没有复发的机会了。骆从军吸了口气,觉得痒中带有点儿痛,往下一看,“向日葵”被汤美挠得血红血红的……
骆从军和汤美离开汤镇不足十年,汤镇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好几家星级温泉宾馆相继建成,温泉疗养院、温泉美容院、温泉保健院如雨后春笋般竞相诞生。遍地温泉的汤镇,遍地是黄金,地皮、房价噌噌噌地上升。汤镇人生活在金山银山里。这其间,汤镇人的家居生活也发生了喜人的变化,深埋在地下的温泉被管道引上来,用铅锌管把热气腾腾的温泉引进了寻常百姓家,足不出户便可享受洗汤之快意。汤镇的公共汤池还在,披着岁月的风尘,但已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不过有些老人还是喜爱去汤池,光溜着身子,一边洗汤一边聊天。用他们的话说,这样洗汤才过瘾。
汤财旺斥资亿元也在汤镇建了家四星级温泉旅游度假村。度假村就建在银水溪畔,是汤镇最耀眼的景观。度假村竣工开业那天,汤美和骆从军也从河南赶回汤镇参加庆典仪式。有位参加庆典的记者不解地问白发苍苍的汤财旺,你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想到要回来投资兴建温泉度假村呢?汤财旺竟一时答不上来,愣了好一会儿神后,他才慢慢地讲述起他小时候在汤镇洗汤时的快活,在泰国几十年对洗汤的向往和那次回来的感慨。记者听罢,便替汤财旺回答说,哦,我明白了,故乡汤镇的温泉所带给你的是金钱买不来的温暖、快乐和幸福啊!汤财旺立即说,对,对,对,让你说中了,说到我内心里去了!记者又自问自答地说,您是不是经历越丰富年岁越高,就越觉得有些快活是值得用一生来珍爱和守护的?汤财旺说,是的。
那些出席仪式的嘉宾走后,汤财旺夫妇带着汤美一家在度假村慢慢转悠,银水溪畔挖了一个硕大的温泉游泳池。游泳池底那蓝色的瓷砖映衬着泉水的碧蓝,配上白色温软的沙滩、清澈的溪水、青青的草地和竹林,真是人间仙境。
汤美回到河南后,更加思念汤镇。夏去秋至,汤美决定举家搬回汤镇,此时,骆从军的父母已经离开了人世,伯父答应她和骆从军回汤镇后,可以帮他管理度假村,父亲也渴望他们回汤镇创业。这些让汤美犹豫不决的情绪渐渐明朗。
骆从军一家坐火车从河南回到汤镇。他望着窗外飞逝而去的景致,心想:真是今非昔比!隐隐约约有种声音响了起来,骆从军就随口跟着吟道,当当嘎嘎,当当嘎嘎……原来是火车行驶在铁轨上发出的声音。其实,那声音只是有些接近弹棉被的声音而已。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情绪翻腾上来,汤美的眼泪霎时就涌了上来。
走出火车站,踏进汤镇,骆从军不知怎么的,痴痴的,像是在梦呓,重复着说,洗汤,洗汤……这一刻,汤美心里积聚的情感爆发了,她的热泪扑簌而落,她深刻地读懂了当年伯父回家时的纵横老泪。
骆从军路过汤池,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暖暖的,哦,那是淡淡的好闻的汤水味道,骆从军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眼泪也流了出来。
汤财福曾对汤财旺说,有一天,汤美他们会像你们一样回来的……汤美和骆从军果然举家回来了,汤财福看见骆从军的第一眼,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抿紧的嘴抖动着,但最终还是笑了,含着泪花笑了。
天天洗汤的舒服日子总嫌过得快。转眼,骆从军迁回汤镇又十年过去了,他看着女儿一天天地长大,竟也生发出岳父当年的担忧来,不时会提醒汤美说,女儿日后还是不要嫁出汤镇的好。汤美眯着眼想,骆从军啊,我知道你也会这样说的。
如今,骆从军也爱像汤镇人一样说,家住“泉乡”!语气里尽是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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