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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喜欢我的文字,请带我走,我们做朋友。
如果你不喜欢这些故事,那么毁灭我,让我重生。
1
我常常以为自己拥有了半个世界,其实不过住在一片破落的村庄。走得越久越远,越是觉得人生乏善可陈。
今年的情人节过得难忘。和一个离了婚的朋友去了趟寺庙,在墓地里喝着冰凉的啤酒,来来回回地走。这种行为或许可笑,但太多无处宣泄的感情,在热闹缤纷的都市里,向来无处寄放。
那天有雪。我和红头天深夜在网上约了时间,定好第二天早上九点见面。我们看到对方的时候,我发现她因为憔悴而化了淡淡的妆。
从市中心去郊外的车上,她滔滔不绝地讲述她的烦恼、失业、离异、失眠、与兄长的不和。她讲那个负心的男人,从他们相识讲到结婚、生育、离婚,把自己扮得像个局外人。
我从来不喜欢聒噪而哀怨的女子。但对红,我总是保持着一种耐心、体谅和祝福。其间,她说的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我结婚了,却没有过恋爱。”
后来不知是说累了还是说完了,她重重叹了口气,这时我才感觉到她身体里慢慢蒸腾出来的悲伤。我们一同把头转向窗外,外面下起了雪,干燥而蓬松,没有重量。
下车时红深深吸了口气,说:“我要虔心拜佛,要时来运转,要心平气和,要重新开始。”
离寺庙还有一段路,我们经过了一片墓地,一块巨石上写着“育王公墓”。墓地中间种植了许多树,在这个冬天,仍然显得绿意盎然。红没想到,这个地方竟有荔枝树。她打开一罐啤酒,说:“明年的荔枝熟了,我们要相约去广东。”我接过冰凉的啤酒,回答她:“好的。”
雪花落进脖子里,我们不说话,只是插一只温暖的手在兜里,腾出另一只冰凉的手不断地碰杯。墓地安静极了,我知道红此刻的心里在想着她死去的父亲。好多年了,她一直在外流浪,已经太久没有回去扫墓。
前方渐渐到达山顶,不再有路了。我们于是不约而同地掉头下山。
身后原来跟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吃力地走着,彼此也顾不上说话。我们突然转身让她们怔住了,其中一位问道:“姑娘大雪天来上坟哪?”“不。”我们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只是随便走走。”
从她们口中得知,前方不到一百米即是阿育王寺。因为元宵节未过,票价提了一倍。
红在人流中,重复地上香跪拜祈祷,她的脸色也渐渐好起来。她又一路寻找求签算卦的半仙,问了正在清理香烛的僧人,僧人说:“寺里没有求签卜卦,佛陀不许。命运掌握于自己手里,何须卜算?你往前走,自有人牵引你。”红张大了嘴,还想问点儿什么,但终归没有问出来。
我拉她去了大殿,告诉她僧人的话说了等于没说。她不以为然,固执道:“他是对的。都怪我自己不够虔诚。”
跪在千手观音脚下,红竟热泪盈眶地许了愿。于是我也在她身边跪下,合掌三拜。
寺庙里有商店,红兴致勃勃地挑了一串佛珠和一只“时来运转”。看着比外面多出好几倍的价钱,我忍不住说:“你都不吭一声啊。”“我怎么能和佛祖讨价还价呢,这都是开了光的。”她颇为严肃地说。
然后,红盯着手腕上缠起的佛珠说:“我发现你现在显得心事重重的,而我本来是身心疲惫的一个人,现在倒步履轻盈了。”我耸耸肩,用微笑搪塞了她。
走出寺庙,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音乐——《南方以南》,是川南的忧郁歌者白水的歌声。我知道这个城市有太多的异乡人,川南故人尤其多。当他们孤独的时候,便听一听白水。
我曾在一家苟延残喘的音像店里,看到白水的专辑《雨来》的简介:“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专辑名字单取了杜甫《秋述》中的“雨来”二字。还有两句诗:“笑谈归时梦中泪,哪知相逢在何方?”我喜欢“青苔及榻”,也喜欢“哪知相逢在何方”。于是我买下沾满灰尘的专辑,花了一个夏天的时间反复去听。
红发现了我的走神。她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一个理想的听众,但不是一个好的倾诉者。”
我像被人看穿了似的,强打起精神问道:“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应该会竭尽全力赚钱吧。只有赚够了钱,我才能把女儿接到身边。”她抬起头迎接雪天里的阳光,下足了决心说,“今年存不到四万块,我就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几个月后,红真的消失了,我只能耐心地等待她。
2
我感到自己的脚掌越来越薄,好像在慢慢消失。
几个小时前,我从一辆由连云港返回宝鸡的大东风车上跳下来,开始了我的徒步行走。货车运去整车的大葱,空车回程时无偿载了七八个潦倒的人。我是其中一个。司机兴许赚了一大笔,心情很好,对搭顺风车的人来者不拒。驾驶室里放着音乐,是齐秦的声音。车斗里歪歪斜斜的几个人渐渐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攀谈。
进入国道以后,车速平稳,所有人都萌生了困意。我靠在西南角,把包垫在背后,缩起脖子,渐渐已听不见所有声音了。
那天我把书架上的书都收进了箱子里,把睡过的床褥卷起来,把没上色的画儿撕个粉碎。我打开衣橱,挑了几件衣服装好,然后将厚重的窗帘从左至右拉上,房间黑了下来。
母亲一直默默地站在门外。她望着我决然的背影,手抚胸口。
车子突然抖了一下,所有人一起被震醒。原来是车斗拱了起来,像一只发怒的虾子弯起了它的背,似要摆脱背上的负荷。我们像货物一样滑下去,重重地摔在车尾部的挡板上。几个粗嗓门大声叫司机停车,司机解释说回程没有重量,车斗就会不自觉地往上翘,一直没修好,没办法。
“难怪见人就载,原来是凑重量。”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白搭子不好搭啊。”
大家艰难地爬到车头,车再次缓慢地发动,庞大的车斗慢慢睡下去,像一个安静的火柴盒,而我们就是一根根没有燃烧起来的火柴棒。
中途又发生了同样的状况。后来没有人敢睡,只能全神贯注地看着远方。
我是第五个离开东风车的人。下车后,我的大腿酸胀、小腿发软。一辆辆车冷漠地超越我,我有些丧气,招手招得像风中断裂的枝丫。
一辆速度极快的摩托车从身旁驰过,我来不及倒竖拇指,那车就风一样刮走了我的兴致。我只能甩甩手、跺跺脚,空发了一阵牢骚。但是之后,我看见那摩托车在不远处慢了下来。
先是前轮定住,接着掉头冲了回来。庞大却灵巧的摩托车此刻就停在我的眼前,金刚机身,真皮坐垫,通体黑灰,静处时像一只随时等待腾空而起的鹰。
摩托车主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素颜的脸,天生丽质,却蒙着一层叛逆的神情。一件黑色皮质外套,里面松松垮垮穿一件白T恤,零星露出几个像是被烟头烫出的洞。下身一条已磨破的紧身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酷似军靴的皮鞋。她大概二十二岁,像极了那辆桀骜不驯的摩托车。
她大声冲我喊:“嘿,到底要不要上车?”
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爬上了摩托车后座。她说:“抱紧我。”车便猛兽一般冲了出去。
风声很大,我们必须吼叫着对话。
闻着她身上的香味,我只是觉得陶醉,她的声音有力地传来:“我叫成箫,要载你去什么地方?”
我说:“我也不知道,把我放在下一个镇上就好。我姓伍,单名一个月字。”
“你五月出生的?所以叫五月?”
“我刚好是五月出生的,但我的姓是伍佰的伍。”
“这么巧,我正在听伍佰的歌。要不要一起听?”我这才发现耳机线绕过她的脖子,隐匿在发丝里面。我对伍佰的歌没有好感,所以没有和她一起分享。
她像是觉察到我的心思,马上转移了话题说:“我也是没有方向的人。不如我们做伴?我载着你,我跟随你。”
我绝不能带她一起上路。我是要一个人旅行的。我不喜欢热闹,不喜欢交流,不喜欢第二者。
行驶中,我想起了旅程的开始。
几年前,我从西安古城一所女子大学退学。退学是因为我失望极了,我以为整所校园里当真全是女子,但进去后才发现男生居然占了大半。我还是学不会如何与异性相处,因为从小到大,只有我和母亲俩人寡淡地过日子。临走的时候,相处一年的室友宁送我一双手工纳的鞋垫,那鞋垫花了她一个春节的时间。她说:“不管你以后要去哪里,踩着它上路吧。”
现在我的脚下正踩着它,左脚是“祝”右脚是“福”,合在一起便是祝福——我深知宁的心意。那个北风呼啸的冬天,我习惯从上铺溜到下铺,钻进她的被窝,和她一起取暖。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恋爱了,要搬去学校外面住。我没有意见,微笑着说:“好啊,我也要去南方了。”
后来我工作了几年,攒了些钱去了海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希望和幸福应该在南方。几个月以后,我晒成铜人,心也炼成铁一样坚硬。但我答应母亲回家了,我在家乡的一所二流大学里开了一家店,专卖男生衣饰。这是母亲的主意,她说我应该试着和异性沟通。我过了两年平静的时光。我知道什么样的男孩适合穿什么样的衣服,每个买过我衣服的男生最后都成了我的回头客。有的人甚至把我当作知心大姐,告诉我一些平日无处诉说的秘密。
林安也是这样冒冒失失闯入我的世界的。但因为他的感情变成了所谓的爱情,我没想过这样的结局,所以,我转让了店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流浪。用时下流行的一句话说就是,从自己活腻的地方到别人活腻的地方去。
我是活腻了,对自己的路感到迷惘,对母亲心生厌倦,只有一次又一次摔门而去。
成箫用力叫我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听到她说:“伍月,在想什么?答应带上我啦?”
我仍努力在找拒绝的理由,她竟抛来一句:“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把你扔回去。”
3
这个小镇的名字叫做边陲。
我无法拒绝成箫,但准确地说,是她带着我。
黄昏,街道冷清。看到生意兴隆的饭馆,我们才感到饥饿。
“吃饭吧,我们。”
“好。”
最后停在一家面馆前,成箫说:“拉面不错。分量足,价钱又公道。”
几分钟后,两碗热气腾腾的拉面上来了。成箫拿起筷子就开始往嘴里送,吃完拉面,她抢先付了账,很乐意的样子。我倒是无所谓,旅途漫长,有的是机会还她人情。入夜的边陲没有什么可逛,于是我提议找家青年旅社早早睡觉。
前方有个霓虹招牌,写着“住宿”。我大步走去,她则推着笨重的摩托车像个落魄的孩子般跟在我身后。我和老板在商量价钱,隔着一道卷闸门听见成箫在叫我的名字,她建议我开个标间,说这样省钱。她说她无所谓的。我也说,我更无所谓。原来她的钱刚才都付拉面的费用了,现在身无分文。虽然她这样解释,但我不信,可能是暂时没有现金了吧。
进了房间,她边开灯边小声说:“伍月,住店的钱,我会还的。”
“好啊。我等着。”
这个夜晚,我想尽了一切办法都不能入睡。林安的脸像是闪烁的星辰浮在我眼前,我总是能看见他的笑。
他的声音又跟随而来了:“我喜欢你的店名——南方男子。你心里一定有憧憬吧。光是反复地念这四个字,就能出现一个温馨的画面。”
“让我守护你。”
“你等着。等我有一天羽翼丰满,从南方归来,一定是你心目中的男子。”
■美术作品:克利
南方男子。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吗?我只不过是那次从海南回来,坐着火车经过了大半个南方,路途中有所想象,我刚好又卖男子服饰,所以就取了这样一个店名。却总有无聊的人,喜欢揣摩别人内心的想法,以为很了解你,便伺机接近你,甚至想驾驭你。
夜深露重。这是我第三次起身,用冷水清洗自己发烫的脸。我拉开窗帘的一角,让月光悄悄地进来。成箫入睡很快,我看见她爬满眼泪的脸,但她仍然睡得恬静安详,毫无知觉。这真让我意外,我想她一定是做梦了。我伸手擦了擦那些泪痕,居然有些心疼。
我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一身轻松。但身边的成箫不见了,被子冰凉,她肯定已走了很久。可能想家了吧,这样坚硬的床,她从来没睡过。昨晚,她可能梦到疼爱自己的母亲了。走了也好,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却升起一股落寞。
洗漱完毕,我把昨晚洗好挂在窗外的袜子收回来,居然干了。桌上有半杯水,一边有唇印,我就着另一边将水喝尽。拎起背包,甩到背上,我准备离开。
当我走到门边的时候,门却开了——成箫又回来了。她兴高采烈地拉我坐回床边,从怀里抽出一叠崭新的钱,往床上一甩,说:“这是八千,先替我保管。”
“你取钱了?”我平淡地问。
她摇摇头很快乐地说:“不是。我把摩托卖了。”
“你疯了?”我加大分贝嚷道,“你多少钱买的?”
“八万多吧。”她仍是很快乐,“二〇〇八年买的雅马哈,我骑着它看了奥运。足够了。”
天啊!八万块够我存四年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只剩下十分之一。果然是名副其实的败家女。那车确是好车,但看来我们没有缘分。
我问她,取些现金不就好了,何必要卖掉一辆车?
她摇摇头,支吾说不想用家里的钱。
我们认识也不过一天,想要管她,我还没有资格。只是这钱,我真不忍心被她稀里糊涂地花去,便答应了暂且帮她保管。成箫见我面有愠色,便提议带我出去走走。她说,刚才在外面发现了一个很美的地方。
我终于露出了笑容,“以后,我们只能步行了。本来说好是你载我并跟随我的。现在只是你跟随我了。”
“那我背你。这也算载吧?”说完她真的半蹲了下去。
我重重扑上她的背,她却不躲不闪,于是我便怜惜地滑了下来。
我们先填饱了肚子,然后去一家旧货市场。成箫说:“我们每人给自己挑个护身符怎样?”
“好主意。”
那些店铺很古朴,一个比一个显得老态龙钟,仿佛只要如此,摆在店里的商品便成为古董了。
我们挤进一家很窄的店里,只因店主鹤发童颜,坐在一张摇椅上闭目养神,屋子里弥漫着轻薄的檀香,让人心旷神怡。他不像我们一路碰到的店主那样过分热情,他说完“两位请便”后就惜字如金地不语了。
这是一家真正古旧的店,像它的主人一样。有些地方蒙了尘,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有些地方摆设很凌乱,显然被人翻来拣去,而店主无心收拣,只是专心岁月。日久,上门的客人便越来越少了,但我看出来,他根本就不在乎。
成箫在一张破旧的唐卡上发现了一个香炉,又在香炉的里面找到了一只铜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枚乌黑的戒指。戒指上镶着一个怪物——人面蛇身,她喊我来看。我说:“太旧了,看不出颜色。”于是她放在自己的衣襟上用力擦了擦,居然露出银白的初色。我说:“原来是银的,氧化掉了。”“没关系,我属蛇的。非常喜欢。”她一边说一边套在左手的食指上,想要摘下的时候却发现越卡越紧。
我举起她的左手问店主:“这戒指,什么价?”
他头也不抬,一眼未看便回答:“八十。”
“可以少些吗?”
老者不置可否,半晌才说:“我八十岁了,你说,可以少些吗?”
我和成箫四目相对,生出复杂的情绪。她对我说:“买了。”
我们接着再逛。关于这家店和这个老者,我总是想说些什么,望着同行的成箫,她却闭口不语,只是不自觉地用手抚摸那枚人面蛇身戒指,充满了爱意。
我后来买了一串红幽灵手链,那一颗一颗的幽灵石,剔透而复杂,像极了人生。我选了十六颗,让年轻的店主帮我穿成一串。我戴在右手腕,成箫不断地赞叹:“好看,真美。”
回去的路上,我们渐渐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4
我看到成箫坐在马桶上,夹着一支烟出神。那是她在路边小店买的万宝路,问了许多家才买到。烟灰轻轻落在白色T恤上,她也没有发现。我不知道该是回避还是打断。她慢慢抬起头,望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我故作轻松地说:“你果然是这样把衣服烧出一个又一个洞的。”她牵动嘴角,无声笑了笑。
“做噩梦了吗?”鉴于头晚看到她在睡梦中泪流满面,我马上想到她又做梦了。
她抬起脸望着我:“我梦到我的父亲母亲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
我把她的头抱进怀里,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不断地说:“这只是梦。”她的泪越来越汹涌。我继续说:“你一定是离开家太久了,所以想家了。”
良久她才说:“你知道吗?我抽万宝路,是因为它曾经有句广告词——像五月天气一样温和。而你,伍月,我第一次见到时,你亦给了我这样的感觉,所以我说让我跟着你。除了烟,你同样让我感到安全。”
宁和红曾经也是这样的女子,和我孤独相伴,然而她们最终都离开了,剩下我独自剥鳞般地疼痛。我不要深陷了。现在,我和成箫只是结伴而行,任何情感都不能交付。
在黑暗中和同样寒冷的女子相偎取暖,我总是这样。但我明明知道我不能这样,我是要过正常生活的,要找一个干净健康的男人,嫁给他。可是,我不能爱上任何一个男人,而一再把感觉倾注在和我亲密的女伴身上。我对宁是这样,对红也是这样。最后宁交了男友,红嫁人、离异、消失,反正她们都离开了我。
还记得那年在上海。冬天的上海风好大,我一个人背着包,拿着一份地图,买了去东方明珠的票。进了温暖的船舱,我摊开地图,开始研究自己下一步的去向。有人在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是红欣喜的眼神,“你也一个人来上海?这地图太复杂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于是我在地图上指出我们现在的位置。交谈中我们得知彼此都要去东方明珠,便决定一起上去。
在二百六十三米的高空,我们看到陌生而庞大的城市很无奈地被我们踏在脚下。她在那里告诉我,她要结婚了,虽然她一点儿也不想结婚,但已怀孕四个月了。我们在外滩上看成群的海鸥,风把衣服吹得贴紧了肌肤,我突然看到她隆起的小腹。
就是那个瞬间,我发现我们开始相互依赖。
成箫在我的怀里睡去,我一边轻轻拍她的背一边追赶那些脱缰的回忆。她的泪不断地流淌,我必须用自己温暖的手将它们覆盖。
我母亲也有这样的时候。突然的崩溃,突然的泪流不止。我们经常一言不发地面对面坐着,我会渐渐察觉到,她的长睫毛上慢慢地出现一层霜样的晶体。
是不是一个人离开了家,就会开始想念自己的母亲,曾经的那些不愉快都消失了,只剩下纯净的想念?
这个夜晚,下了一场春雨,有生命的物体都在竭尽所能地生长。
第二天依然天气明媚,我决定送给成箫一件新的白T恤。换上印有动物图案的干净衣服,她的心情突然很好,想要唱歌,丝毫不像昨晚做了噩梦大哭不止的孩子。
街头十字路口有叛逆的少年在学街舞,有的在一面干净的墙上涂鸦,有的叼着烟。
再往前走,有街头艺人在弹唱。成箫突然疾奔过去,兴致勃勃地鼓掌跺脚。这真像她无忧无虑的本性。围观者不多,一曲终了,歌者却没有赚多少。成箫跨过装有硬币和纸币的吉他包,笑着和长头发长胡子的歌者低声说了几句,那人便把吉他递给了她。
接着她唱歌了。第一首神木与瞳《为你而活》,第二首神木与瞳《守护者》,第三首许巍《情人》。三首结束,吉他包里已经填满了。“不可贪心,到此为止吧!”她一边对我说一边挽起我的手。长发歌者追上来,说要请我们吃饭。我想拒绝,成箫却说:“好。”
“你知道今天赚了多少吗?一百七十七块。”长发歌者说,“我最好的时候也没有超过一百。”
成箫笑答:“选歌很重要呢。要拨动路人的心弦,让他感同身受。”
“对,对,对!”长发歌者喝彩道。
“还有一个原因也很重要。”成箫故作一本正经地回答,“就是你该把你的长发洗洗了。”
我大笑不止,长发歌者却尴尬无语。
吃了一顿通过劳作得来的饭,心里很踏实。长发歌者坚持要送我们,成箫三言两语打发了他。
“没想到你的吉他弹得这么好。”我终于忍不住夸了她。
“当然。我学钢琴的时间都花在学吉他上了。”她自信满满,见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又解释道,“从小母亲让我学钢琴,但实际上在钢琴室里我总是抱着吉他。钢琴老师不敢说,说了我便辞了他。”
“你不喜欢钢琴吗?”我疑惑地问她。
成箫平淡地说:“不是。我很喜欢钢琴,但我更爱吉他。”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像那个歌者一样带着吉他流浪,但我无法背着钢琴行走。”
成箫说,二〇〇八年开着雅马哈的时候,她听到了台湾组合神木与瞳的声音,从此再也忘不了。但她最喜欢的歌手仍是许巍,因为许巍弹吉他,好得无人能比。
成箫问我有没有喜欢的歌手,我说:“王菲。她是个精灵。但我终于离开了她的声音。”
“为什么?”
我不能告诉她是因为一听王菲就会想起宁,想起红。她们都听王菲的歌,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王菲的声音总是像空气一样存在。
我们就这样一直走着,来到那家卖烟的小店面前,她又停住了脚步。我拉住她,看着她说:“今天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
“别买香烟。”
5
我们又上路了。
八点钟之前,我们还坐在明亮的餐厅里,举着报纸看新闻。都是震撼人心的报道:日本特大海啸地震,香港当红女星怀孕已四个月的双胞胎女儿流产,墨西哥最年轻的女警长请假未归被解职……相比之下,一个普通家庭的杀夫案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成箫撕烂了我的报纸。她说:“明明是躲避人群的人,为何又要与这个社会建立联系?”
我刚看到那起杀夫案的高潮,正想发火,却被这句话驳得无话可说。
街上开始出现繁忙的景象,我们出了门。虽然是早春的天气,柳树也抽芽了,茶花开得醉生梦死,但清晨的阳光和风丝毫没有温暖和煦。
“我感到冷。”成箫说。
“我只是凉。”我也说。
她好奇地问我凉和冷有什么不一样。
我回答她:“冷是冷到骨髓里,凉却是凉在肌肤上。”
听我一说,她也马上说确实是凉,而不是冷。我们饶有兴致地品味这个清晨,成箫忽然停下了脚步。
眼前出现的是几个乞讨的人,我知道成箫想要干什么,所以我拉着她就走。她却挣脱我并要我拿些钱出来,我转过身不予理会。她便扯下自己脖子上的项链轻轻地放在一个老年乞丐脚边的碗里。
我突然很生气,大声嚷道:“你受骗了。”
老人扶着拐杖起身说:“姑娘,这个使不得,这个不能收。”
成箫拉着我便逃开了。老人拾起项链想追,却又摔倒了。成箫一边喊“收下吧”“没关系”,一边拖着我跑。我最后回头的时候,隐约看见老人磕头的身影。
“你真的受骗了!”在拐弯后的街角我挣脱了她的手,气喘吁吁地吼。
“就当是吧。那条项链我迟早也会丢掉的。”她认真地说,“但我亲眼瞧见老人把自己碗里的钱施舍给身边那个带着孩子的妇女。”
“是吗?”
“是。”
于是我不再争辩。
我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但这样一直走着、对话着,好像就是目的。当我们离边陲越来越远时,有一群人赶上并超过了我们。
这群人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不出悲喜。最前方是一个举幡的人,留着长眉毛长胡子。然后是四个手提黑色灯笼的人,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口棺材,刷得乌黑发亮。还有年龄参差的男男女女,披着遮到前额的麻,神情恬淡,一路安静地走,脑袋既不昂起也不耷下。
直到他们走远了,我们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送葬的队伍。只是太安静了、太诡异了,缥缥缈缈的,像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而非真相。大多数丧事都伴随着嚎哭与喇叭唢呐的声音,而这帮人太沉默了,好像忘记了死亡的那个人,而在同时思考死亡这件事。这让我想起了庄子的精神,也许除了他,再不会有人真的把死亡当成快乐的事情。就算是那些自杀的人,也不过是找到了一个解脱的出口,并非快乐。
“你接触过死亡吗?”我问成箫。当我在问她的时候,自己也在寻找那些被我记住的死亡印记。
第一次,是我趁母亲不注意弄死了养在大玻璃缸里的金鱼。一共四条,我一一抓起它们,把它们关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看它们翻滚、喘气、张大嘴呼吸,最后一动不动,睁着肥皂泡一样的眼睛死去。但那眼神始终不灭。那天的阳光肥腻腻的、明晃晃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想亲手去破坏一些东西。
第二次,是进大学校门不久,看见一名同性恋的女同学因为难以忍受旁人的指责,爬上六楼窗台,穿一身云一样的白色,化成雨落下。
最后一次,是两年前,在我工作的五星级酒店里,一位客人死在自己的房间,一封遗书也没有。因为这件事,我突然感到厌倦,便辞职了。
我在脑海中迅速回溯了这些年像标本一样收集起来的死亡。再看一看身边并肩的成箫,她也若有所思,并没有回答我的意思。
阳光渐渐消失不见,慢慢的,我们掉进朦胧的黄昏,又走入冰凉的夜。
这个地方太小了,在摊开的地图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出。
又听见成箫胃里的聒噪了。“包里的干粮,你是不想吃,还是看不中?”我问她。
“找个落脚地吧,我突然想大睡一天一夜。”她看也不看我。
“真是离不了家的孩子。”我说,“等你一次性睡够,我们再出发,看你下次还有什么借口。”
旅社很便宜,按人头算,二十块一个人一夜。是成箫找到的。
进了旅社的门,跟着男老板走完一条黑暗的巷弄,再经过一排低矮的房子,前面是一幢灯光如豆的老房子。“怪吓人的。”“像是集中营。”“要不要跑?”“好。”我们这样说着,却都没有要掉头离开的意思。
老板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就是这儿了。有点儿偏,但价格绝对是全镇最低。”说完他马上走掉了,一点儿都不耽误生意的样子。
房间的灯倒是挺亮的,只是隔着蒙了几个世纪灰尘的窗帘,从外面看来就很微弱。没有电视,没有热水,没有衣架,没有拖鞋。我想,它还可以没有什么呢?
我们顾不上那么多,卸了背包、脱下外套便跌坐在坚硬的床上。舒完长长一口气,发现这旅馆的墙上,破败的地方用一张海报覆盖着。海报黑白色,画面是一个男人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男人和衣坐在床上,背靠着墙,仰看头顶的灯。海报上有两个字:笼子。下面是一句话:一九七八至一九七九年的一年间,谢德庆将自己关在一个笼子里,期间不读书不看报不写作不看电视不听音乐,不与任何人做语言交流。
我们又齐声念了那句话:“不读书不看报不写作不看电视不听音乐,不与任何人做语言交流。”
“那他干什么?”成箫问。
“睡觉,做梦啊。”我调侃道。
“这岂不是监狱中的监狱?”
“比鲁宾逊还要鲁宾逊。”
“他疯了。”
“心理阴暗,变态。”
“真是个浪费青春的人。一年可以成就多少事啊,而他却如此自以为是地无所事事。”成箫有点儿愤怒。
“也不完全是吧。他是在挑战自己,挑战极限。”我的思想和她出现了分歧。
“我见过与人为敌的人,没见过与自己为敌的人。”她站起身来,坐也坐不住了。
“我倒觉得他挺伟大的。这么大的耐力,可以忍受洪荒般的孤独。”我的眼睛还定在那张海报上。
她生气了,开始咆哮:“无稽之谈。”
“这是他的权利。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不对,我们没有权利。我们什么权利都没有,我们做不了任何决定。”说完,她摔了门扬长而去。
剩下我在房间里,反复地走,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或是触动了她身体里哪根不能碰的神经,我不认为自己错了。早该如此,就不应该带上她。倒在床上,我告诉自己,亲爱的,你已经起程了,不能老是被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耽搁。
因为一个不在意料之中的人的介入,我甚至改变了自己的路线。
我是要踏上一条不归路的,我没打算回头。哪一天,身上的钱花光了,我便了结这条性命,去祭奠那四条死去的金鱼。
这是我的计划。
突然,我碰到了手上的红幽灵手链。
我开始有点儿担心成箫。她没有吃东西,一分钱也没有,天已经黑得无边无际了。她要去哪里?她能去哪里?想到那天一起挑选护身符的情景,她快乐得像只幼猫,蹭着亲近的人,愉快地喵喵。我已沉入将死之列,本不应该再要什么护身符,但成箫提出的时候我居然一丝拒绝的念头也没有。
一个鲤鱼打挺,我从床上弹起,奔出去找她。但这样的夜晚,我连可以选择的方向都没有。都是旅途中的人,如果这样散了,我想不会再有第二次巧合让我们相遇。在漆黑的城市里转了一圈,又害怕她会突然回去,我只好又回到旅社。
灯还是离开时那样安静地亮着,成箫仍没有回来。我不能入睡,一遍遍告诉自己,如果她回来了,我便再也不会和她争辩。
我还是睡着了,却比醒着还要疲倦。一早,成箫回来了,还带回来热腾腾的早点。我扑向她,居然脆弱地流泪了,并且不停地道歉。
她说她把表当了。那么晚在街上居然还能看见当铺。我知道她最多当了十分之一于原价的钱。但她说那表不值钱,连赎回的念头都没有了。
我们又和好了。
她说:“快点儿吃吧,吃完我们睡一天。”
“好。”
仰面并排躺下,又看见那张海报,我提议撕掉,成箫笑了。她说她上了一个晚上的网,开始崇拜谢德庆了。
“他真是最棒的行为艺术家。”她真诚地说,“我看到他一生的艺术轨迹。每一件都极富挑战性,连在一起更是无人可以超越的艺术。
“从‘笼子’出来后,他又开始‘打卡’。每小时打卡一次,持续一年。不可思议吧?接着是‘户外’生活一年。不进入任何遮蔽物中,包括建筑物、地下道、洞穴、帐篷、汽车、火车、飞机、船舱……
“然后是‘绳子’。和一位女艺术家以八英尺长的绳子互绑于腰间一年。其间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在一起,并且不做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还有‘不做艺术’,还有‘不发表’……有人评论他,说他是观念艺术领域的‘世界拳王’。他的行为艺术都是我们不能做的、做不了的,而他在进行完了这些行为之后,居然没有精神崩溃,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实在是奇迹。”
听完成箫这一连串的话,我不禁在思考那些事件。我一直以为,行为艺术不过是对普通生活的放大或扭曲,但成箫说:“和谢德庆相比,我们的可笑在于,我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去用有限的生命消耗无限的时间,在一次一次反复失败的经验里,我们选择了繁衍,用崭新的生命去延续那没有终结的消耗。而他不同,他选择了单枪匹马对抗岁月,让时间处于被动,一点一点地被他制伏。”
见我不吭声,她问:“你知道谢德庆在笼子里是用什么方法在对抗时间吗?”
“是什么?”
“分割空间,半边为家,半边做公园。擦地板。收集自己脱落的毛发。”
在对话里,我们像两颗沙砾般沉入深不可测的睡眠里。
6
我们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成箫换下了她的皮衣和牛仔裤,开始穿我的衣服。我们一人花八元钱买了解放鞋。每天早上,她总是闹钟一般把我闹醒,叫着说:“上工了。”我便条件反射般跳起来。
一个星期前,听了成箫的主意,我们找各种借口赖着不交房费。平舌便真的给我们介绍了一份工作。这样既不拖欠他的房租,我们也可以继续住下去。说一口蹩脚普通话的老板被我们取了外号,因为我发现他不会发卷舌音,便开始叫他平舌。
上工的地方离这儿有一里地远。我们每天跑步来去,做十个小时工,只是帮忙和水泥,然后装在木桶里,挂在男人肩膀上的单钩中。第一天,手脚酸胀到抬不起来,成箫的手掌更是磨破了一大块。我请假带她去最近的医务室,看病的钱超出了她一天的工钱。
我望着她裹着纱布的手问:“还去吗?”
“好歹,这只手的药费要挣回来吧?”
第二天,平舌居然支支吾吾地叫住我们,他说,工头儿子想请我们吃饭。我不理他拉起成箫要走,成箫却回头丢给平舌一个笑。
工头儿子亲自来了,我和成箫踩了一鞋泥,进门之前拼命比着跺脚。我们的衣服染了一层灰,一脸憔悴,但看到对方狼狈的样子,居然无比开心地笑。
工头儿子胖胖的,学斯文男子穿格子衬衣,但脚上却踩一双瘪瘪的皮鞋。他整日在工地上游手好闲,不是吆喝一帮人喝酒打架,就是逼着工头老爸给零用钱花。我是一眼都不愿看他的。
“走,我请你们吃饭!”他一副潇洒的样子。
“不用了。我们刚吃过。”我回答。
工头儿子并不理会我,继续望着成箫,等着她发话。成箫面无表情地瞪着他,两人僵持了一阵。
成箫突然转过脸对我说:“伍月,我好像还没吃饱,再吃一顿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配合地“哦”了一声。
露天烧烤,铺了一次性桌布的圆桌上立刻堆满了下酒的烤肉,旁边是一箱啤酒。
我推了推成箫,望着那一箱酒给她使眼色。她淡定地说:“你别沾。我来。”
工头儿子不知何时叫了一个工地上的伙计,瘦得跟竹竿似的,只敢看着满桌的肉串,并没胆量抬头看我们。
工头儿子嚷了一声:“倒酒。”竹竿便开了四瓶。我这才明白他叫了手下的原因——凡事下令就行,摆足了威风。
成箫抓了酒杯就喝,一饮而尽,只说了句:“好渴。”
工头儿子看傻了,生怕折了面子,接着独饮三杯,算是开场。
竹竿眼疾手快地满上。
成箫又喝见了底,她说:“好久没闻酒香了,遇见酒友真痛快。”
工头儿子听去像是夸赞的话,乘兴又干了三杯。
我插了嘴:“老板真是好酒品,和女人喝酒都是三杯起步。今天算是让我长见识了。”
“那是当然。底下人都称大哥是酒神。”竹竿立刻奉承。
工头儿子一脸得意,却又马上瞪了竹竿一眼,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
很快,工头儿子的肥头大耳马上通红起来,两个小时后,他打了个饱嗝,乘机松了松皮带。成箫突然甩了手中的杯子离开座位说:“吃够了。我们走。”
我一直等着这一刻,马上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转身追随她。
工头儿子急了,嚷着叫成箫等等。
成箫瞪他:“你想干吗?请了桌破烂玩意儿,还真当自己是老板了?”
工头儿子晃着身体横过来,成箫见势拉着我就跑。竹竿马上追上来,工头儿子紧跟其后。但是我立刻听见胖子倒地的声音,然后是竹竿掉头的声音。于是成箫和我相扶着慢下来,大笑。
两条街外,离住处不远的地方。成箫突然停下来,吐了满地的污物,她说:“跑太快了,难受。帮我弄包烟。”
我买了烟和水,几分钟后回来,对她说:“没有万宝路了,你将就抽红双喜吧。”
■美术作品:克利
她没有接水,只是熟练地拆了烟盒盖,顶出一支烟,衔在嘴角,用火点燃。我一言不发地等着她。我想她应该会说点儿什么的,骂人的话也好,抱怨的话也罢,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极其安静地抽烟。
突然之间的变化,让我感觉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好像我们认识好久了,但明明才几天的时间嘛。我觉得我们同样是被悲伤进驻的人,都藏有一些不可见人的秘密。
烟蒂横七竖八地躺着,成箫抽完最后一支烟,呆呆地望着我。我强硬地把拧开的水递过去说:“你现在一身的烟味酒味,像个男人一样。”
她冷冷一笑,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我靠近她的身边,缓缓坐下,说:“我发现我们从来没有好好地说过话。”
她疑惑地看我。
“我们心里都藏满了秘密,但一直闭口不提。”我说。
“我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对,你几天前做了这样一个梦。”
“这不是梦,是真的。已经发生了。”
我看着她,半晌不能说一个字,一下子联想起自己的打算。到底死亡是什么?
她喝了口水,开始讲一个故事:“我的母亲是下嫁给父亲的,她带去了丰厚的嫁妆。她力排众议,死心塌地地爱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支持他、帮助他、爱护他。终于有一天,他们拥有了令人羡慕的财富。我的家乡叫温泉,是个美丽的旅游城市。在市中心有两条商业街,其中一条属于我父亲所有。他创立了自己的品牌,饰、食、居、旅,他什么都做。一条街都是关于人活着的衣食住行。但,噩梦随之而来……你看过电影《门》吗?”
“看过,惊悚片,非常喜欢,我记得是陈坤主演的。我甚至记得他的声音,呼吸那么急促。他说:‘一天醒来,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告诉自己,这是快乐的开始。没有人有这么美丽的早晨,那是因为你。’他说的这段话是那么美丽,更是那样邪恶。他因为猜忌和嫉妒,杀死了自己的女友和朋友。”我迅速总结说。
“这不是什么惊悚片。陈坤也不是陈坤,他是中天。我的母亲也是中天,我的父亲是文馨,一个莫须有的洪原,只因和我的父亲吃了顿饭,便成为了他的殉葬。我的母亲也像中天那样死去,她被车撞飞的瞬间,我想,她应该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
她的话让我惊讶到不能思考和回答。
她却继续说:“我的母亲,不管春夏秋冬,总喜欢戴着围巾,或许,这便是她束缚自己的开始。”
“所以,你的母亲,杀了你的父亲?”我明知是这样,却还是问了一句愚蠢的话。
“她杀了我的父亲,又杀了那个陪我父亲吃饭的女人,自言自语三天后也自杀了。”
我想起几天前被成箫撕掉的那张报纸,上面报道了一起杀夫案。
她的眼中慢慢溢出闪耀的泪光,天空替代她下起星星点点的雨,雨滴落在地面上,粉身碎骨。“你知道吗?是我偷偷带了母亲,去看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吃饭的。”
这是真相,我惊愕不已。
她说,她只是想分散母亲的注意力,想要母亲给她一些自由。每天日落之前,她必须要像圈养的羊一样乖乖回到自己的窝里,否则便是劈头盖脸的责骂。母亲逼她学钢琴、日语、交际,逼得她无处可逃。有一次,她对母亲说:“每个人都有他的千山万水,都必须独自去经历。”母亲答:“你的确需要自己去经历,而我只是你的向导。”她辩驳:“我不要什么向导,你就让我错一次吧。”母亲生气地说:“我明知是错,怎么还能闭起眼让你继续?”
“我的母亲,她前半生把精力全放在父亲身上,后半生则全转移到我的身上。她说父亲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家业,必须由我发展到海外。她说的话铿锵有力,毫无商量余地。我怎么能说,我不想经营什么生意,我的理想,只是背着一把吉他去流浪。终于,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我把母亲带了出去。”
说到这里,成箫已经筋疲力尽了,像是跋山涉水后倒在我的怀里。
而雨,又把我们紧紧地搂在它的怀中。
7
镜子没有这么更加沉默
透进的曙光也不这么更为隐秘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样
只能让我们从远处窥视
由于无法解释的神圣意旨
我们徒然地到处找你
你就是孤独,你就是神秘
比恒河或者日落还要遥远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条斯理地抚摸
自从早已遗忘的永恒
已经允许人们犹豫的手的抚爱
你是在另一个时代
你是像梦一样隔绝的一个区域的主宰
成箫缓慢地读完这首诗,静了很久才吐出两个字:“好美。”
我说:“这是博尔赫斯的诗——《猫》。”
她于是反复念叨:“猫,猫。”
昨天夜里,我在雨中抱着她的身体,听她的回忆。只是,讲出一个秘密,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抽离、可以无畏、可以重新开始了呢?
后来,我们拖着湿冷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害怕工头儿子来扰,来不及换上衣服便又背上包出发了。临走的时候,成箫把墙上的海报撕下来放在包的底层。
凌晨的长途汽车站,有最早的一趟车。我们无所谓去哪儿,坐上车便靠在一起昏昏入睡。
被司机刺耳的声音叫醒后,我拨开窗帘,发现外面仍是一片黑暗。难道天还没有亮?
成箫这时突然说:“是新一天入夜了。”
司机说爆胎了,找不到修车点,所有人都得下车。
我们四目相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便无精打采地离开了。
前方不远处有旅店,是当地民房改造的,极其简陋。我们问老板是否还有房,男老板说没有,女老板说有。男的看了女的一眼,马上改口说:“有。”
我和成箫不知其中玄机,但实在不愿挪步了。身上还是在工地上工的装束,衣服半湿半干,头发油腻腻的,需要马上洗澡。
原来是老板儿子的房间,他们简单收拾了一下,把儿子赶到外间沙发上睡去了。男孩个子很高,可能是习惯这样的突发情况了,一句询问都没有,就乖乖抱着衣服出去了。
女老板突然喊住他:“晓松,去添些煤,两位客人要洗澡。”
于是五人分头行动,晓松下楼烧水,女老板揉着眼睛睡觉去了,男人继续守夜,我们则收拾了干净衣物准备洗澡。
洗澡间是公用的,左男右女,里面是通的。
我问成箫:“介意吗?”
“没关系。”她说。
热水终于在放了两分钟后畅快地流淌开来。杵在昏暗灯光下的氤氲水汽里,我们一览无余地看到了彼此的身体。是我想也没想过的美好。
“是不是想说,这么美的身体,没有男人,可惜了?”她一面打上肥皂一面顽皮地说,又恢复了最初的精力。我点点头笑了。但我心里却在说,千万不要有男人,他们太肮脏。
我们轮流给对方搓背,触到她花瓣般芬芳柔软的肌肤时,我顿时想起了一首诗。就是那首《猫》。于是我说:“等下找来纸和笔,送首诗给你。”
成箫说她突然想弹吉他,想唱歌给我听。
我说:“那你就开心地唱吧。”
我们一直这样惬意地哼歌嬉闹,但突然,她的声音就像倏然拧紧的水阀,欢快的水声马上就停了。“好像有人。”她迅速用手掀起了湿哒哒的帘子。
帘外果然有人,不跑也不躲,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我吓得猛地一退。成箫道:“你叫晓松?在偷看我们?”居然是旅店老板的儿子,他一声不吭地呆立着。
“说话。”成箫呵斥道,“不然我叫人了。”
男孩马上结结巴巴地说:“两位姐姐,我……我无心的。我……在画,人体,一直没……没有模特,所以才大胆偷看了你们。”
在他解释的工夫,我把衣服丢给成箫,我们很快潦草地穿上。
“求你们,千万别告诉我爸妈,他们会杀了我的。”他渐渐冷静下来,急切地说,“你们怎么处置我,我都没话说。”
成箫丢下一句“来我们房间”,便拉着我离开了。男孩愣了一下,但马上跟了过来,实际上那也是他的房间。
我这才认真打量他的房间,一桌一柜一床和一个撑起的画架,墙上贴满了新作旧画。墙角歪歪扭扭排了一排等待干透的画儿,全是严肃的老人和顽皮孩子的半身像或全身像,一张女人的也没有。
“在我离开之前,给我画幅全身像,我当你的模特。”成箫弯下腰来,一面打量他的画儿一面说。“今天的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男孩想说什么,也许是不相信这样轻易就脱身还轻松得来一位模特。但他终究没有说话,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从头到尾,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当然知道成箫的意思,这件事告诉第四个人,对我们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只是我不懂,她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愤怒,反而遂了男孩的意,无偿做他的模特。
成箫反复在念诵那几句诗。
你就是孤独,你就是神秘
比恒河或者日落还要遥远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条斯理地抚摸
她说她非常喜欢这几句。我很开心,但我放下这首诗,双手托着下巴问她:“你真的决定给他当模特?他不过是个好色的少年,尚在青春期,对异性怀有好奇心和冲动。作画不过是托词,你怎能相信他的话?”
成箫很快就从对诗的陶醉中收回了情绪,“他很害羞。当我们发现他时,不逃也不躲。你看他的这些画儿,线条多么干净利落,颜色多么安详,每个人的眼神都很柔和,一丝烦恼也没有。我喜欢他的画风。”
我转过脸,扫过一幅幅墙上的画儿,果如成箫所说,让人心生宁静,暗自欢喜。于是我不再有异议。
躺在男孩睡过的床上,我有些坐卧不安。成箫仍在欣赏那些画儿。这时,一个人的脸庞在我眼前出现。
林安曾经也是这么大的少年。我比林安年长五岁,当我从南方淘来衣物,经营“南方男子”的时候,他恰好出现了。
他是学院二年级的学生,经常光顾我的生意,每次都待很久,喜欢找我说话,和我聊些天南海北的趣事。突然有一天,他写了一封情书给我,上面有一枝玫瑰。我预感不妙,没有看,丢在了垃圾堆里。他可能知道了,亲自来对我说:“伍月姐,我不要叫你伍月姐了。我决定叫你伍月,我想做你的南方男子,在你身边爱护你,陪伴你。”
我嘲笑了他,要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但林安没有放弃,仍然每天都来看我。我一直没有好脸色。他却坚持站在店外,下雨天、霜冻天,他也按时出现,无声地站着。
最后,我愤怒了,咆哮着让他滚。他流着泪说:“伍月,我只是想陪在你的身边。我想让你的笑多一点儿。”我说:“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如果还记得我的样子,再来吧,现在,我一刻也不愿见到你。”
他真的消失了。在我的店里,在那个校园,在那座城市。
我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会突然出现他的脸。
成箫爬回床上,躺在我的身边,也一同看着天花板。她问我:“伍月,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说:“你呢?”
“突然想停下来,想像这些画儿一样静止下来,过安宁的生活,开始觉得累。”说完她又问我,“你怎么想的?”
我没有回答。本来我想说,不久后的某一天,我不耐烦了,便会把一切都结束。我想引用一句我喜欢的作家说过的话——自杀是人生一道隐秘的小门,当人对生命感到疲倦的时候,随时可以从这道小门逃走。我在心里想了很多话,很多我自认为她可以理解可以赞同的话,但不知怎的,这个从前一天到晚都悬在心口的念头现在想来,竟觉得那么遥远。
见我久久没有回答,成箫轻轻闭上了眼睛。
8
春暖花开后,是一个盛大的初夏。
我们和晓松的关系已经处得很好。还记得第二天我们从头昏脑涨的睡眠中醒来,老板夫妇告诉我们可以换房间了,因为一早有人退房。晓松看到我们四人说话,脸色陡然紧张起来,以为我们食言了,正在告诉他的父母昨晚的偷窥事件。
一个早上过去了,依然风平浪静。晓松端来早点示好,并为他昨晚的行为和今早的担心道歉。他穿着苔色的背心,右手戴一只护腕,一副灌篮高手的样子。
他问我们愿不愿意陪他去打球。我们都说,围观还好,参与则不行。
晓松独自运球,跳起来投篮,不时甩甩脸上的汗,齐眉的碎发像音符一样跳跃。我们坐在篮球架下看他来来去去。
成箫问我对这样的阳光少年有没有兴趣,我开玩笑说:“对有偷窥欲的少年我还是避而远之为好。”
白天因为有课,晓松常常在夜里陪我们外出。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倒着走,横着走,甚至躺下都没事。店面关门了,车辆歇息了,行人隐匿了,好像一到夜里,人们就拒绝了城市,抛弃了行囊,匆匆离开了这里。
成箫怂恿我买来香烟和啤酒,三人就坐在屋顶上畅谈。我们又说到那晚的偷窥,晓松居然轻松地笑了。他向我们保证,其实是第一次,而且什么都没看到。因为没有经验,刚刚走近就被我们发现了。
“谁信?成箫,你信吗?”我问。
三人大笑。
晓松又说:“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喜欢学生无所事事,整日背着画架到处闲逛,他们不知道那是采风。”
“你喜欢人体画?”成箫问。
“准确地说,是裸体。裸体有一种力,还有一种不加掩饰的气质,让人可以随意想象,而这想象天马行空,却都与情色无关。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体,但我觉得那一定是世界上最优雅最美丽最温暖的东西。”晓松说完无奈地笑了两声,仰着脖子把一罐啤酒全倒了进去。
成箫把一支烟弹到脚下,她很少这样认真地说:“这个周末,去你的房间,画画儿。”
我抬头看到成箫坚定的眼神,于是,把原本想要说的劝说的话换成:“不如我们去郊外。”
她点头。
星期六的清晨,晓松背着画架和颜料,带我们去城外的森林。
森林很老,一些树粗得需要多人环抱,藤蔓有力地缠满了树的身体。脚下是一条碎叶堆成的路,没有腐烂彻底,踩上去仿佛发出疼痛的叫喊。茶花已经凋谢,不时会有蘑菇从枯叶里冒出来,颜色娇艳。
“就是这儿了。”晓松突然停下说。在他身后,是一棵参天老树,树身长满潮湿的苔藓。我和成箫跟着停下来,一边打量一边帮晓松撑好了画架。
晓松摆弄好画具,便自觉地背过身去。
成箫说:“你别动。我不害怕。”
她慢慢地脱掉衣物,终于身无一物地站在我们面前。
晓松坐在画架面前,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成箫这时开口了:“晓松,我这个动作可以吗?”她此刻的头发有些凌乱,但更符合于这个山林的气质。晓松让她试着靠在柔软的苔痕上,因为接下来是一段长久而寂寞的时间。
我感到阳光更奔放了,像晓松拿起的笔;山林更静了,鸟儿歇息了,只有我们。成箫没有感到倦,她的姿态更加放松,眼神似笑非笑,那么神秘……
晓松把最后一抹红色点在画中人唇间的时候,他不禁温柔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
晓松让成箫舒活一下筋骨,我把衣物替她穿上,看见苔痕印在她白皙的背上,像一块伤疤。
成箫奔过来看画儿,晓松竟一阵脸红。
画中人仿佛一只古老的青釉花瓶,眼神犹如一只迷途的鹿,脸上朦胧的笑似云彩,唇如珊瑚一样色泽鲜艳。除此之外,最耀眼的便是那枚戒指,人面蛇身,纹理清晰,和玉指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总之,画儿上的成箫更加忧郁、更加柔和,还有一点点母性的光芒,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吧。
“看到这幅画儿,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脏。”我说。
回来的路上,晓松说他的一个表姐要出嫁了。村里面办喜事很热闹,不如我们也一起参与,帮她表姐的忙。
我们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成。
9
让红色充满世界,这样放肆、这样无畏,真好。
红色的喜字贴纸,红色被褥,红色的新人服,红色的家具,红色的糖果,红扑扑的脸蛋。我和成箫加入到忙碌的妇女队伍中,借来桌椅碗碟,铺开喜庆的桌布,洗菜择菜,打扫屋里屋外,看嬷嬷往叠好的被子里面塞满了红枣、花生、桂圆、瓜子。
终于新房好了。迎亲那天,我们充当新娘的家人,调皮地要了很多红包才开了闺门,把新娘的手送到新郎手里。
新郎家其实就在不远的地方,但一帮人故意把圈子绕得很大,娘家人哭着不肯松手。但这只是习俗,家人就算再高兴,也要哭哭啼啼以示不舍。
新娘在席间羞笑不语,新郎牵着她,一桌一桌的敬酒,他们从此将开始崭新的人生。晓松说,新娘其实是哑巴。但,席上每个女人都是羡慕她的。
新房之中,不知躲在哪里被揪出来的公公,脸上化了奇怪的妆,穿着奇怪的衣服,被一群起哄的人逼得无处可逃。他只好喂了儿媳苹果,又背起她满屋子跑。
我陡然看到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对细颈小脚的酒杯,一个侍女起舞模样的酒瓶,样子古色古香,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庆贺至今日。那可能是祖上留下来的遗物,只有用这古老的酒器喝了交杯酒,两人才算真的成了夫妻。那一身冰凉的酒器在热闹的人群背后轻细呼吸,一代代的主人借它们抵达人生的高潮。只是最后,换了一双又一双手,杯具还在,人却不能留。
如此良辰美景,我所想的竟是这样凄凉,于是我悄悄退出了新房。成箫马上察觉到我的不安,于是也跟了出来,晓松依然开心地扎在人堆里。
成箫脸上还有未退尽的笑,她问我:“伍月,像这样的一瞬风月,你有过吗?”
“这样的风月,如何拥有?”但我这样说的时候,眼前闪现的却是林安那张散发着光芒的脸。“也许有过。”我突然改口说。
我想起了一个下雨天。我窝在店里,看一本已经翻烂的杂志,没有人走进来,没有生意。
他突然出现了,头发和衣角都滴着水珠,被打湿的脸上笑意温暖。他的怀里抱着一些东西,迫不及待地展示给我看。
一个花瓶。一个阿拉伯神灯状的茶壶。一个底部印有蔷薇图案的瓷杯。
我疑惑地看他。他说:“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你会喜欢。一位老人推着车在图书馆门口叫卖,我冲进雨中看到了它们,一瞬间想起了你的微笑。”
那是他对我表白之前,我们像老板和顾客一样有一种友好的关系。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内心仿佛也在悄悄地下雨。那三样东西都是干的、纯净的,犹如雨中他明亮的眼神。我只看了一眼就深深地喜欢。
我缓缓地把那个雨天发生的故事讲给成箫听。她迫不及待地问我:“东西你收下了吗?”
我点了点头,但马上告诉她,后来又全部摔碎在他面前。
■美术作品:克利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继续说:“我内心一直住着一个南方男子,单眼皮,眼神清澈,手指干净。他会轻轻擦去女孩脸上的泪,会护着女孩过马路,帮女孩拎重物,拉开座椅让女孩坐。还会讲故事,让女孩夜里突然醒来还能听到一个童话的结尾。
“只是,我清醒地知道,这个南方男子并不存在。虽然我起了一个这样的店名,但我知道即使我走遍南方、寻遍所有男子,也不会找到心里住着的那位南方男子。
“几年前,我看到格非写的一篇小说。有位女子,明明身在南方,但她仍然梦一样向往南方。
“所以,我们很像。一心向往的,只是自己坚持的幻觉。或许,我心里住着的南方男子,不一定是一个人,也许是一棵树一首诗。它给了我美丽的幻觉,支撑我走完一段又一段路。如果人一定要有一种信仰,或许,这便是我的信仰。”
我不知道这样说成箫是不是可以懂,她又掏出了口袋里的烟,并且给我也点燃了一根。我没有拒绝。
成箫问我,有没有去过寺庙。她说她也要讲一个故事。
那是她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她们一起去寺里烧香祈福,母亲很虔诚,和一些俗家弟子在殿内诵读心经。她在殿外等。等了太久,她便独自逛了起来。就是在那条回廊上,成箫遇见了一位青衣僧人。僧人迎面走来,叫了声“姑娘”。成箫停下来看他。僧人随意把手中的布袋递给她,说:“这些给你。”“是什么?”成箫问道。“供果。”他答。“可以吃吗?”她又问。“当然。我已上香念偈赎回。”他再答。
青衣僧人说完双手合十,继续往前走。成箫望着他的背影,不由一笑。等到她想追上去的时候,僧人已经不见。
一刹那,成箫感到失落。不知何故,她跑遍了庙宇想要再次见到那位青衣僧人,但遇到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装扮,她已经不能辨认。
明明心生涟漪,却又成了一池褶皱。不仅不能辨认,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又凭什么去记忆?
成箫说到此处,烟已经吸了三支。
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晓松像退潮后露出来的岩石。他在一片皎洁的月光下看到了我们。“两位姐姐,惆怅了吧?”他的心仍留在热闹中,这样揶揄我们时,竟没有留意到我们脸上有未干的泪迹。
这天夜里,我和成箫都失眠了。
10
我记得成箫说过,她不想再走了。
“我们总是由一头的筋疲力尽来到另一头的荒芜,最遥远的地方,永远是那到达不了的地平线。”她说。
但我们这次,不得不走了。晓松的母亲再也不能容忍我们这样带坏她的儿子——教他喝酒抽烟,半夜在马路上像游魂一样晃荡。她说晓松是要考好大学的,让我们放过他。
我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女老板说:“不然,免掉这一周的房费好了。”
我想说,这不是一场交易。但成箫很干脆地答应了,还故作轻松地说:“免掉一周的房费,多好的天上掉馅饼的事啊。又可以多抽几包烟多喝几瓶酒了。”
女老板深深剜了我们一眼,一脸的鄙视。晓松刚好从学校回来,看到我们收拾好的背包,一脸的沮丧。他重复着“对不起”,他说是替自己母亲说的。他说她只是太爱自己了,要我们别放在心上。
真是孝顺的孩子,我们又怎么会在意呢?只是,她的母亲无论做什么他都可以理解,而我为何总是与我的母亲为敌呢?
晓松一一拥抱了我们,他的母亲转过头去当作没看见。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和男子拥抱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没有那么糟糕,真的没那么糟糕。
成箫把她几乎不离身的MP4送给了晓松,说音乐和画画儿一样,都是好的东西。不想说话的时候,身边总有个真实的声音,可以一直陪伴你。
然后,我们就这样走了。她把背包往肩后一甩,故作潇洒的样子。
断断续续走了三天,第四天,我在破败的宾馆里问她,还要继续这样原始的徒步旅行吗?
“不知道。”
“你想过终点吗?”
“不知道。”她一直这样回答我。
第五天清晨,我们醒来。她开口便说:“我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我多次离家出走,见过大海、沙漠、沼泽、河谷、山脉。有一年,我被困在四川西部的一片沼泽地里,那次我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但后来被当地居民用木筏救起。现在,我居然又怀念了。”
“你还想再去一次?”
“恐怕我已经找不到入口了。”
“那我们去新疆?”
“新疆?好。”
就这样,我们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
车轮和轨道碰撞的声音,让我的思路又明朗起来。太多人习惯在火车上回忆或者忘记,我也不例外。
那是我见过的母亲最高兴的一天,安比亚大叔来了。听说,安比亚大叔和母亲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是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母亲那晚喝了很多酒,一副铁了心寻死的样子。她昏倒在潮湿的路边上,以为可以死掉,但安比亚大叔救了她。
当母亲生下我后,搬了家,三个星期后发现安比亚大叔也搬到了我家附近。因为他,母亲渐渐走出了阴霾。
此时,成箫正神情肃穆地望着我。我突然发现向人说出一些旧事,是那样的轻松。如果红在,我一定会说:“你看,我现在也是一个很好的倾诉者了。”
我不喜欢安比亚大叔。从我记事起,他占用了太多母亲原本应该陪我的时间。我没有父亲。我的世界里只有母亲,她要寸步不离地守护我。
我当然知道母亲和安比亚大叔已经互生情愫,但她一直没有点破。她甚至想逃。我们后来又试着搬了几次家,但不久后总能发现,和安比亚大叔又成了邻居。
我记得吵得最凶的那次,我咆哮着说:“我父亲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一次又一次地问她。但她总是背过身去,从不回答我。我以为父亲死了,或者抛弃了我们。
但,世事难料。
有一天,我又听见了闲言闲语,说我是强奸犯的女儿,说母亲不要脸居然敢生下我。那是我赶走林安转了店面后的第二个星期。我们搬到了陌生的村庄里,但还是有人这样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地胡言乱语。
我暴躁极了,冲上前咒骂那人,甚至要动手。
母亲拉走了我。回到家里,我把手触到的东西全摔碎了。我问母亲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母亲再也瞒不下去,告诉了我。
“你恨那个人吗?”我这样问母亲。
“不恨。他自会受到惩罚。而我最后拥有了你。”她已经不流泪了。
“你还想过死吗?”
母亲摇摇头。
“但我却想要去死。”我说完这话便跑掉了。
第二天,我告诉母亲,那是句疯话,不可当真,但我真的很想出去旅行。她神情冷漠地看着我,无法阻止。
但那个念头是真的,它从来没有中断过。
成箫听到这儿的时候,冷笑:“我是一无所有了。你拥有这样一位用心良苦的母亲,却只想到死。”
我没有辩驳,不知是不是赞同了她的话。
我们到了南湖。在火车上就听人说,这里已经建好了广场、绿洲、生态岛。据说当时车辆进不去,工人只能在车轮下面垫板子硬推进去。在政府的重视与开发之下,楼宇、信息、服务业发展迅猛,沼泽地、污泥塘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
11
荣格是渐渐成为一名职业“试药人”的。
荣格经同乡的一位“药头”介绍,第一次去镇上试药,赚了平日在盐场工作一周才能赚到的工钱,回来签了一份《知情同意书》,后来就去得越来越多,几乎不顾生命危险,像白鼠一样去做各种各样的试验了。他心里明明是知道试药带来的后果——功能障碍,甚至死亡。虽然医院也为试药人提供了安全的医学保障,但所谓的安全,也仅仅在两天之内,许多意想不到的结果都是潜伏许久之后才暴露出来的。等到想到维权的时候,合同有效期已过。
“他智力出现倒退是从三年前开始的。那时的他也像你们一样大,也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背着行囊,周游四方。他对我说,要让荣兴考上大学,等荣兴上了大学,他便启程。
“有一天夜里,他突然说胡话,开始发烧,不认得人。这些年时好时坏,有那么几次他连我都不认得,张开口便说对不起。荣兴多少次一个人跑去沼泽地里哭,其实我都知道。但又能怎么办呢?
“村里头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早就有娃落地了。我已经不担心荣格会不会好,只是觉得,他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连爱情都没有经历过,老天爷对他太不公平了。”
荣大叔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又流出两行浊泪。
十天前,我们来到南湖。因为不喜欢刚刚开发的新城,所以坐上火车来到了这里。
我们没有找到旅馆,但我们遇到一位好人。荣大叔看到我们来来回回寻找的时候,他说:“你们是外地人吧,这里没有住宿的地方,我家就在前面,这条街走到底便是什锦村,村口第一家是我家。两位如果太阳落山之前还没找着地方落脚,可以来我家。”
我们第二次提出要给住宿费的时候,荣大叔没有再拒绝。但晚饭时,他邀请了我们。一张原木的方桌上,已经摆好了五副碗筷。
成箫马上朝我低声说:“幸福家庭呢,三口之家。”
我则问她:“大叔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来,而且准备好了饭菜?”
正疑惑着,出来一个小男孩,十多岁的样子。男孩身后有一个青年,几次欲躲,但都被男孩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直拉到众人面前。
“两位姐姐好,这是我的哥哥。”小男孩自我介绍说,“我叫荣兴,我哥哥叫荣格。”
我们一同把目光投在荣格身上,他低下头呵呵一笑,再次往荣兴背后躲。荣大叔一边拉过凳子扶他坐下,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成箫先前关于幸福的三口之家的想法破灭了。
荣格极其胆怯,荣兴很聪明,能从我们的眼神中看出我们对他哥哥的好奇,于是他看了父亲一眼,解释说:“我哥哥不傻,他只不过太害羞了,小孩子都害羞的。”
这句话感动了我。他自己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但在他眼里,他的哥哥却是小孩子,需要照顾、包容和爱。
荣大叔停下筷子补充:“荣格只是智力停留在了七岁,他现在比七岁时还要听话、还要善良。”
我和成箫齐齐投去友好的微笑,荣格慢慢坐直身子,抬起眼睛偷看了我们一眼。
接下来,我们吃得很愉快。
夜里,荣兴和荣格把他们的房间让给了我们。房间太过简陋,我们坐在垫了草的床上,成箫把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当礼物。我们一路走来,她不是当就是施,现在想要再找件礼物出来,已经不可能了。
我们睡得很踏实,连梦都没有。
第二天,大叔要出摊卖刺猬,荣兴上学,他们想要像往常一样把荣格锁在家里。但成箫马上阻止说:“我们今天不出去,就让我们陪着荣格吧!”
荣兴很开心,大叔却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这天我们三人玩到累得不行,最后靠在屋外的柴垛边,齐齐睡着了。
一开始,我们想和荣格亲近,就像和荣兴那样。但我们无论怎样说话,他都不答理。我们一靠近他便躲起来,躲在床底下,躲进柜子里,身手敏捷得和孩子一般。后来他有些累,我和成箫一起抓住了他的手,大声嚷着:“荣格荣格,你跑不掉了。”
没想到荣格这时调皮地来了一句:“谁说我要跑啦?”
于是我和成箫捧腹大笑,他便在一旁开心地鼓掌。房间被我们弄得很乱,最后我们齐心合力恢复了原状,还收拾得干干净净。
等到我们一起靠在柴垛上晒太阳时,荣格已经和我们很亲近了。他的话渐渐多起来,不停地问成箫问题。比如,星星是什么颜色?鱼能活到几岁?猫咪左边的胡子多还是右边的胡子多?这些问题,我们从来想也未想过,更不知道答案。
成箫耐心地思考并告诉他答案,有时,也会为某个问题争执起来。
他们说得很愉快,我几乎都插不进嘴。慢慢的,他们的声音弱了,不知谁先睡去。
是荣兴叫醒了我们。他说:“哥哥今天好棒。”荣格于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荣兴又对我们说:“谢谢两位姐姐。”
我们这样待了十天,觉得筋骨软软的,很贪恋这种感觉,不想再行走了。
这天,荣大叔告诉我们,自从荣格发高烧的那个夜晚以后,他就常常跑医院,跑一次智力下降一次,直到停在了七岁。“我知道他是想他娘了。他娘正好在他七岁那年过世。”
我看到成箫流泪了,她说:“没关系的。荣格总会好起来,也会遇见他的爱情。”
荣大叔抹了抹泪,迟顿地笑了。
这一天,荣格兴高采烈地说要带我们去个地方。他说他和荣兴曾一起去过,便是我们在火车上见过的沼泽地。这片沼泽地目前还没有名字,远离南湖。
靠近沼泽中心的时候,我们感到气温在下降,黄昏了。成箫突然停住不动,荣格看着她。我问:“不去了吗?”
“不去了。”她说。
我们就像悲悯的诗人那样迎风站着,话很少。渐渐的,泪水覆盖了双眼。
那天夜里,我做梦了,梦到母亲。后来,我又梦到了林安。
我在水草缠身般的梦里坐起,第一次感觉想抽烟。我起身去掏成箫外衣的口袋,没有。我又翻了翻抽屉,还是没有。于是我去翻背包,从前她总是乘我不备藏了很多烟在包底,但依然没有。这时,我看到她睁大了双眼在月光中猫一般望着我。
“你没发现,我早就不抽烟了?”她问。
是啊,来到乌鲁木齐之后,我再也没有发现她抽烟。
她伸手把我拉回温暖的被窝里,说:“我突然想留下来,不走了,伍月。”
“你以前也这么说过。”
“这次不同了,我喜欢和荣格在一起。”
“你疯了?”
“我以为你理解。”她仍很平静。
“你叫我怎么理解?”
我们的对话没有结果,就这样僵持着又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我分明记得有过这段对话,可又觉得像是做梦。于是我试探地问她:“昨晚,你有没有和我说过话?”
她坚定地说:“有。我说,我不走了,我要和荣格在一起。”
我久久不说话。因为我猛然醒悟,原来我用心爱过的人,最后都会选择离开我。我的母亲是这样,宁和红也是这样,最后成箫也是这样。
“你不能这样做。”我抗议道。
“其实,我们不过是想要一个‘安其食,美其服’的生活。我已经拥有过了,这种生活就像镜子一样横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的是自己日渐枯萎的脸。现在,我想走到镜子的背面,去过一种截然相反的生活。请不要阻挠我。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离家,只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回去。现在我想留下来,不是为了可怜荣格。他不可怜,我们才可怜。当他把我们带去沼泽地的那一刻,我就这样决定了。和他在一起,我才发现自己真的很单纯、很简单。我记不起烟,记不起城市,记不起悲伤,记不起自己是谁。其实,伍月,你的母亲那样爱你。你一定能感觉到的,对吗?她只是不懂得表达。我已经失去了,而你这样做,是正在失去知道吗?”
我的内心痉挛着疼痛。为何她把我的心思看得这样透?
当我意识到她这个决定无法改变的时候,我也决定离开了。她喜欢这样平静的生活,荣格也喜欢她,变得离不开她,或许,是他的爱情来了。现在想来,那个关于自杀的念头已经变得遥不可及,好像从来不曾萌生过。至于那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我也不关心了。除了血缘,我们毫无交集,我又何必用他的错误来折磨自己呢?
我知道成箫渐渐远离了手机、电脑、化妆品,还有香烟这些玩意儿。所以那天我去买了一把幽蓝幽蓝的吉他送给成箫,还给荣格买了一套运动装,给荣兴买了一个海盗图案的书包,大叔腿不好,我送了他一副护膝和一双黑色布鞋。最后,我把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八千块钱放在枕头底下。一路上,我都没舍得用。
吉他的颜色真的很美,临走那天,成箫给我弹了《九月》,是她最爱的歌手许巍的曲子。
在这个九月,我想要离开,我决定去海边看一看落日,秋天的海风也许能使我清醒。
我又把那首《猫》背给她听。成箫背过身去,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来。我看到她的左手食指通红肿胀,那只人面蛇身的银戒,日夜与肌肤摩擦,已经变得白亮耀眼。
她说:“一路上,属于过去的东西都不在了。只有这枚戒指,是属于我们的回忆的。”
一刹那,我想起她有次望着戒指发呆,自言自语说:“我就是这人面蛇身,注定了要匍匐一世。”
三人送我,成箫悄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伍月,你知道吗?荣格,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以为自己再次看到了那一面之缘的青衣僧人。”
当她掉头回去时,我仿佛又看到她骑着雅马哈停在我眼前的样子。
12
母亲不在家。
房间并不像我离开时被封闭起来的样子。被我收进箱子里的书重又回到书架上;床褥铺展开来,好像昨晚我才刚刚睡过;窗帘搭在挂钩上,一扇小小的窗户迎接着所有的阳光。房间亮起来了。
在卧室的桌子上,留有一张字条:“伍月,我出门了。你回来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
放下字条,我望着面前的照片发呆。微笑着的脸,是我小时候的样子。我和母亲拥抱着彼此,笑得很甜。这时我才发现,我一直在母亲的内心行走、思考,像走在迷宫中。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端坐在她的面前,审视她的美。
几天前。
从乌鲁木齐回程的路上,我又绕去了边陲镇,想找那家卖戒指的小铺,但小铺不见了,白发老者也不见了。问了周围的人,都说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家店和这样一个人,我只能悻悻地离开。也许,他们都是新搬来的吧,所以不知道,我这样想。
南方男子,那个店几经周转,又回到我的手中了。我已经决定要好好地经营下去,因为我是要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的。
我想得到一个答案。
我想知道几年以后,当林安到了我现在的年龄,会不会真的回来找我。
又是一个下雨天,又碰上周末,生意惨淡。我在看《南方周末》,一个男孩冒雨跑进来。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我的心揪了一下。然而,只是一位进来躲雨的客人。我给他泡了一杯热茶,无声地笑了。
这些日子,我悟出一个道理:一念起,心中是面朝大海时的舒畅;一念灭,满眼是沧海桑田的寂灭;而一念又起,则可以见到万水千山后的明媚。
13
最后,我想说:
如果你喜欢我的文字,请带我走,我们做朋友。
如果你不喜欢这些故事,那么毁灭我,让我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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