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致

好车马克

梦说——

站在家门口（小时候的家门口，这里是我生命的起点，故事的起点也在这里），等一辆叫马克的车，去一个叫大口钦的地方，参加一个庆典。

　　从我家门口，到大口钦的道路是这样的：先向东，走乡路两千米，就到了前团村。走过这个村，就到了前团山下。围着山转半圈，就看到了一条小河，小河叫亮子河。从亮子河蹚过去，就上了铺着沥青的公路，在公路上走不到五百米，就到大口钦街里了。这条路总共不到四公里，却一步一景。有乡路、有公路，有山有水有村庄。

　　我站在门口等马克。马克是一辆车。这是梦的安排。我知道了，那么马克那辆车也应该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接一个什么人。

　　等了好长时间，马克还没有来。再等下去就赶不上庆典了。这时，一辆牛车走了过来。我只好坐了上去，不然真不赶趟了。

　　上了牛车之后，我发现这是一辆非常不好的牛车。车上的木板都没有钉牢，车厢底板在不停地晃动。一条一条的木板，一会儿跑到左面去了，一会儿又跑到右面去了。木板间的空隙越来越大，不但我的脚能掉下去，连我整个人都能掉下去。我抓住车厢上的扶手，紧盯着脚下的危险，精神高度紧张。车绕过前团山，来到亮子河边，我担心那河里的水会从木板间的空隙跑到车里来，心想，鞋是得湿透了。等到了河边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那河上已经有了一座很好的桥。

　　车从桥上过去了，一滴水也没溅到我的身上。过了河后，离大口钦就很近了。那条热闹的街道远远的我都看到了。

　　现在，牛车上了公路，我坐在牛车上看路边，这一看就看见路边出现了一座非常壮观的古建筑。那些楼阁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主建筑是两座塔式建筑，外形更像俄罗斯教堂。在这座惊人的建筑边上，是一座新建筑。这建筑风格怪异，不是中式亦不是完全的西式，是一个天才的作品，语言无法描述的建筑。今天的庆典就是这座大楼的落成典礼。我心想，怪不得这么多人都来看，这建筑真是太美了。

　　不远处的街道上热闹非凡。两边店铺林立，像是一个集日。所有来参加活动的车辆都停在这条街的中间，一字排开，不影响两边店铺的生意。我坐的牛车也停在了这里。我从车上下来，开始寻找那辆叫马克的车。所有的车都停在这里了，那马克也应该在这里。我从街的这头一直找到那头，把所有停在这里的车都仔细看了一遍。没有找到马克。

　　这里的车多得把一个长街都停满了。里面有马车、有汽车、有拖拉机、有牛车，还有人力车，几乎包括了所有车的品种。就是没有那辆应该去接我的叫马克的车。

　　我并不确定知道马克是一辆什么样的车，但那一定是一辆好车，如果看见我就认识。

　　没有找到马克，找遍一个集市也没有找到。这时我开始向别人打听，希望通过别人的认识和经验找到马克。我拦住一位走过我身边的人，说你看见一辆叫马克的车没有？那人抬手一指，不假思索地说，在那边。他用手指着远处，街的尽头，他说，转过弯，这条街到头，转过弯。（我随便拦住一个人，都知道马克的下落，那么，叫马克的车是人人都认识的。）

　　我按照那人的指引走到街的尽头，转过弯。令我意外的是，转过这个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水域，像是转过山崖看见大海一样。这片水域就是大海，因为一望无际。这片水域里，热闹非凡，有许多人在离岸不远的地方划船。再看那船，都是一样的单人木船，每个船上只能坐一个人，划船用的是木头船桨。

　　这里都是木船，没有一辆车。但是有人说，马克已经来了，就在附近。

我说——

如果以眼见为事物存在的唯一依据，那么马克那辆车，是不存在的。它行驶在我无法看到的道路上或空间里。在我的肉体存在的这个空间，我能看到的，或命运给我看见的是一辆牛车和一些小木船。牛车还不是好牛车，上面存在着那么大的安全隐患，若非我小心在意，摔下去也是可能的；木船都是那种独木船，上面只能坐一个人，也令人意外。牛车、木船，都很难令我满意——现实的漏洞实在是太多了。面对破牛车和独木船这样的现实，寻找好车马克的行动是那么的理由充分。如果没有好车马克存在，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跋山涉水去集市大口钦。如果没有好车马克存在，我不知道我还要不要活下去。

　　马克存在。我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就知道，一路上我从不怀疑，在集市上别人也证明了好车马克存在。这个世界是很大的。在很大的世界里，什么都有，千奇百怪的。马克一点儿都不奇怪，它是一辆好车，它被需要，它存在的理由很充分。

　　这个梦，在叙述上使用了复式结构。首先，梦设了一条虚线。那辆没有显形却无处不在的叫马克的车，它的路线、行踪就是叙述的虚线。而牛车的行动轨迹——从家门口出发、过河、过建筑、来到集镇大口钦——是主线。主线到这里并不是终点，还有一个延长部分——我从牛车上下来，徒步寻找马克。徒步的寻找由两部分构成，集市上和海边。如果说，在牛车上主线还有一定的自主权的话，那么到了步行阶段，它完全被虚线操纵。我步行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找到马克，为了主线与虚线的重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把虚线变成主线，把隐形的显形，让理想成为现实。

　　那辆快要散架了的牛车，是我现在的婚姻的一个喻体。我本来是在门口等好车马克的，但是马克迟迟不出现——完美的婚姻可遇不可求，并不是你等的时间长就会等来。婚姻的好坏与你付出的努力和时间是不成正比例关系的。婚姻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也是人生无常之一。看来我不是个幸运的人。在婚姻这件事上，上天没有给我照顾。我等的是马克，上天却安排一辆坏的牛车来到我的身边。牛车的弊端太多了：它走得太慢；车厢是露天的，风雨来了没有遮挡；尤其这一辆，车厢里的底板还坏了，有那么大的缝隙，坐这车还有生命危险。现在，慢也可以不计较，露天也可以不计较，可是危险怎么可以忽略不计呢？安全需要那是生存的基本需要、低级需要，我的婚姻，无法为我提供生命的低级需要，这实在不行了。这注定我会从牛车上下来。马克好，可它就是不来；牛车那么糟糕，却在你需要的时候来到你的身边，并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这也是人间常态。牛车就是命运分配给我的婚姻，它慢、破旧、危险、走不了长途……坐上一辆这样的婚姻之车，寻找马克的想法只能越来越强烈。

　　我坐在牛车上的心情不是太坏。我不认为这牛车是我的牛车，因此它的好坏都与我关系不大。我坐在上面是个暂时行为，到地方我就下车，因此，我能忍受牛车的种种问题。我的心情反而不错，虽然马克没来，那仅仅是个小意外。马克存在，而且很好找到。因此，整个过程中我的情绪是很好的，并没有出现沮丧、绝望等不良情绪。到这里，马克它已经不是一辆车，而是我全部的向往和理想。

　　到了大口钦的集市上，我就从牛车上下来了。我是一定会下来的，上去时就没有认可它是我的牛车，搭一段路而已。这就是我对自己那段婚姻的认识和处理。坐在牛车上，我从未想过，既然马克没来，那就将就这辆牛车吧。我找到马克的信心从来没有丝毫动摇。

　　我从牛车上下来，在停满车辆的大街上一辆一辆地寻找马克，这是隐喻我的生命或生活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从婚姻那辆牛车上下来了。不但下来了，还马上开始了对马克的寻找。

　　看看我是怎么寻找我的马克——我的理想生活的。首先我按常规，在大堆里找。在车辆最集中的停车场寻找，地毯式的。当这样把一条街从头到尾都找一遍而没找到时，我是有一点儿茫然的。但是，我也不绝望，始终信心满满的。新的寻找马克的办法又有了——向人打听，求教于人，通过智者的认识和指引重新寻找。

　　可能局外人都是清醒明了的。我并未选择，问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行人，他就知道马克的方向。这里也暗中说明，马克是存在的，并不虚妄，也就是我的寻找是有意义的、是可行的。

　　转弯。我在寻找马克的时候，顺着一条笔直的街道，我缺的就是转弯。那个为我指引方向的人告诉我要转弯。我一向是不转弯的，但是为了寻找马克，我妥协，我转弯。

　　

　　■美术作品：比亚兹雷

　　我按指引转弯了，来到了海边。我的面前是无边的水域，那么我已经把路给走到头了。前面没有路了，我寻找马克已经寻到了天涯海角。这里也没有马克，只有小木船。

　　到这时，当面前出现大片海域的时候，我才对那个给我指引方向、让我转弯的人警觉了起来。他一定不是人，他是神仙化装的。他让我去的地方，恰与我接下来的生命状态吻合——无边的水域，无路，没有马克，只有单人小木船。如果你想继续前进，没有好车马克代步，只能坐上一只木船，自己划桨。

　　这个梦是二〇〇七年一月二十四日的，那时还没有离婚——还没从牛车上下来。但也快了，我是下半年从“牛车”上下来的，这个梦出现在我“下车”的半年前。这个梦用这么讲究的结构、大量的细节，告诉我“下车”后面临的事情——没有好车马克，每前进一步都要用自己的热量兑换。最糟糕的是，陆路还走到头了，继续前进只能走水路，驾驶木船。水路较陆路是我陌生的，我将面对自己不熟悉的环境。那木船是那么小，前行要靠划桨，划桨是用手的，也就是我将被全面改变。行走的工具将被废弃，行走已经不能使用双脚，得使用手。手作用于木桨，木桨作用于水，水推动木船，这是复杂的、是很技术的。我的行走不但更加困难，而且需要相当的技术，不然就寸步难行。

　　我一定得上船，身后的陆地我已经找遍了。寻找马克就得往远处去。今年是二〇一一年，距这个梦已经四年了。看来我上木船，自己划船已经好几年了，而且我确实是在用手行走。划船，是对我目前写作的一个比拟。

　　梦就是停止在我来到那片水域的时候。梦没说我上没上船，但从我目前的生活状态看，我是上了其中的一条木船了。

　　马克从头至尾没有显形，它也真没法显形。我需要有一个理想悬挂在生命道路的正前方，它是我前进的理由和力量的源泉。马克就是这样的一辆车。

植物枯败 螃蟹横行

梦说——

我的孩子上学走得很早，六点就走了。这样我五点就得起床。起床后我得催他起床，一遍不行，得重复多次。告诉他该穿什么衣服，催他洗脸、别忘了刷牙、把书包装好、把早餐带上。等这些忙完，就快六点了。这时，我还可以回头再睡一会儿。那天，我就回头又睡着了。每天我都是回自己卧室睡，那天我忽然就跑儿子卧室睡了起来。我不但睡着了，而且还做了下面这个梦——

　　在儿子的房间睡觉，听见门外有一些声音，醒了。我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大起居室的落地窗不知被谁给打开了，风鼓动着窗帘，使它们都像是飞了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一看，见地中间有几盆植物，植物的四周散落着几把椅子，地上有烟蒂，空气中有没散尽的烟雾。摸一把椅子，上面还有余热，刚刚有一些人围着这些植物坐着说话、吸烟来着。人是刚刚离开的。我睡梦中听到的声音就是他们的说话声，和椅子的声音。

　　我忽然感到一定是丈夫领着一帮人在我的卧室坐着来着，于是急忙往门口追了几步，打开门一看，果然是丈夫和一些人正在下楼。梦中的楼梯变成了墙体外的露天铁梯子，人走在上面发出很大的声音。再一细看那些跟我丈夫一起下楼的人，都是我娘家的人，有三婶、堂嫂等等。我所有娘家的亲戚每家一个代表，一共有十几个人，他们组成一个临时团体，意思是过年了，挨家拜年。我穿着睡衣，站在楼梯口，不能出门送他们，只好目送。

　　从门口折回来，我看见家里随处都有新搬来的植物，干旱的样子，好久没人浇水了，快要枯死了。有一个蓝色花盆，里面的植物已经萎缩得快要看不见了，这盆植物已经枯死了。我的卧室里的植物，也干枯得叶子都黄了。

　　我走进厨房，看见窗上、墙上爬满了红色的大螃蟹，心想，这些东西也是丈夫弄来的。这时我看见灶台下面的一个柜门开着，低头往里看，里面也是螃蟹。这里的螃蟹是灰色的。找到一个木棍，翻弄柜子里的螃蟹，发现一只灰色背壳上有蓝色圆形花纹，特别好看，我就想找个盆子把这只好看的养起来。正想着，我忽然觉得后背有东西，用手一摸，原来是一只大红螃蟹在我的辫子上爬。我给吓了一跳，赶紧把抓到手里的螃蟹摔到地上。把后背上的螃蟹扔掉后，我觉得后背还有东西，就用手一抓，原来是我的辫子。把辫子放到前面，发现一条蟹腿在手里，那蟹腿还跳动了一下。我又大惊，急忙扔掉了，吓得够戗。

　　厨房不仅有那么多凶恶的螃蟹在肆虐，厨房的窗子也被打开了。绿窗帘被风鼓起很高，像小帆船上鼓起的风帆。

我说——

我的睡眠被一些破碎的、压低的说话声反复刺激，才醒了（梦见自己醒了）。那些声音让我警觉，醒后我看到居室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是起居室的大窗子被打开了，那是冬天，不应该打开窗子。然后看见我的卧室里有一些人刚刚离开，出现了一些干枯的植物；再然后看见我丈夫和他的亲友团下楼去；最后看见了厨房里众多的螃蟹。

　　首先说我看到的第二个场景——我的卧室。我的卧室，我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多出了那么多椅子，就有人在这里开了一个会议。那么，是一些什么人，开了一个什么会议？答案还在我的卧室里。在那一圈椅子的中间，是几株植物。那是我们家的盆栽植物，君子兰、米兰、芙蓉等等。它们原来都是分布在我家的各个角落，主要在有阳光的地方，现在它们被移到了一块儿，放在我卧室地上的正中间，一圈椅子围着它们。显然，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都面对着这些植物。他们如果开会讨论一个问题的话，那么，这些植物就是他们刚才那个会议的议题。这些植物象征我的家庭状况，主要比喻我和丈夫之间的关系。现在看看这些植物是处在什么状态，那么我的家庭关系就是处在什么状态。这些植物都严重缺水，大部分叶子枯黄、毫无生气，这比喻我与丈夫的分居状态。他们——我丈夫和我娘家的亲戚，他们在讨论怎么挽救我们面临崩溃的夫妻关系。他们把讨论的地点安排在我的卧室，就是说他们说的事与卧室有关。卧室也最能代表夫妻关系。我看到的是他们走后的现场，空气里有烟雾，地上有凌乱的烟蒂，植物没有得到浇灌。这就是说，他们的所谓挽救完全不得要领，找不到问题的症结，徒然使环境进一步恶劣。这里反映出我对亲友参与我的家庭内部事务的反对。

　　现在说我醒后看到的第三个场景：我丈夫和他召集的亲友团下楼去。那些都是我的娘家人，他们都反对我离婚，反对我跟丈夫离婚——他给我的亲戚的印象非常好。我是一贯反对家庭内部事件要外人（亲戚也是外人）知道的。结婚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一次跑回娘家，哭哭啼啼向哥哥嫂子告丈夫的状，我总是独自处理自己婚姻中的大事小事。我不回家告状，让我的家里人包括实在亲戚都误以为我过得非常好。当我突然离婚，首先就是我娘家的人非常吃惊、非常不解。他们理解的离婚，那都是打了多少年的仗，一直不合造成的。而我们一直消消停停的。他们于是团结起来，在丈夫的领导下，试图挽救我们的夫妻关系。

　　我不愿意任何人参与我的家庭问题，包括哥哥姐姐。我都离婚很长时间了，家里人还不知道。后来是从我前夫那里走漏了风声，我遭到家里人的指责。这就是我看见冬天里窗子被打开了的原因。窗子是家庭秘密的出口，我一直是关紧门窗，不让任何人知道的，但后来还是被人知道了。有人乘我睡着时打开了窗子，使我的家庭内部事务被外人知道了。不仅起居室最大的窗子被打开了，厨房里的窗子不是也被打开了吗？我们家已经没有隐私可言，成为一个四面透风的所在。这是我对当时处境的心理反应，在梦里就以窗子被打开这一梦象表达了出来。

　　还有一个景象是，除了我卧室里的那些植物，在我家其他的地方，随处摆放着刚刚被搬来的植物。这些植物都枯败得不成样子。它们就是我的丈夫和我娘家的人搬来的，这也是他们挽救我们家庭的办法，也就是为我们家增添生机。但，这些植物，在我眼里都是已经枯死和濒临枯死的植物，也就是他们的努力都无效，而且作用相反。只有我看到了我们家已经是一株枯死的植物，我和丈夫的关系已经没救了。他们的努力非常滑稽、幼稚。那些被搬来的枯败植物，反增加了我们夫妻关系死亡的气息。

　　我是最后进入厨房，最后才看见那些螃蟹的。我最怕的动物不是狮子老虎，不是毒蛇，而是小小的蜘蛛。我怕蜘蛛达到不可理喻的程度。螃蟹在外形上是酷似蜘蛛的，因此螃蟹我也害怕。丈夫是知道我害怕什么的，他悄悄把那些螃蟹放到了我的厨房里。也就是，厨房里的恐怖景象是我丈夫偷偷布置的，他对我使用了恐吓的手段。

　　那些爬在窗户、墙上的螃蟹竟然是红色的。它们都很大，有一个菜盘子那么大。一般活着的螃蟹很少有红色的，但它们能爬，说明它们都是活的。红螃蟹这一梦象，象征暴力，这里暗喻丈夫曾对我使用过暴力。

　　一只红螃蟹爬到了我的身上，位置是后背，那多像一片血迹。在一次家庭冲突中，丈夫曾很重地伤到了我右侧的后背，虽然没有造成多严重的后果，但也导致我近一个月很难抬起右侧的胳臂。我的外面完好无损，但后背的内部一定是出现大面积淤血了。那只爬上我后背的螃蟹，应该是那一家庭暴力的记忆。

　　那些红螃蟹，从另一个角度看，应该是死了的螃蟹。这跟那些枯败的植物一样，都是丈夫拿回来的。我们家里布满了死的东西，隐喻我们的夫妻关系已经死亡。而这些东西都是他拿回来的，这是把我们婚姻的死亡归罪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