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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异域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6848
文/唐棣

  此文写于非常之年。那时,小说尚是秘密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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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异域。主人公是一位声名显赫的作家,他的历史(包括三部小说,与一部神秘的遗著)只需几行翻译过来的中文便可交代:“幼年失怙,随母生活至成年。十八岁生日当天,因某些不足信的坊间说法开始写作,后神秘失踪……”当然,作家文字生涯的结束与他的失踪密切相关。此次,失踪被定义为“西摩岛神秘失踪事件”。消息来自岛上居民马尔克斯的诉说,证据是其提供的一沓手稿,并且字迹已经被笔迹专家确认为是马奎斯的。遗稿中有一段文字是这样的:“五十页以前,是在描述一个乡村少年疯狂复仇的故事。余下的九十二页,皆被墨水浸透、结成污迹,令人吃惊的是,它们有着神奇的形状……”我的身份是这个文本的研究者。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在这时想写点儿这位你可能并不熟悉的作者的文字。“如果,讲述本身不能带来更多乐趣的话”,我做研究工作还有什么趣味可谈?其实我觉得,对于这句话的意思,以后将会有更多作家继续做出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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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想讲的是别的东西。这就要涉及到文本界深谙的讲述策略。我套用作家遗稿的开头文字,纯粹是为了唤醒那个午后的记忆:M正躺在午后一片浓稠的阳光里。他的摇椅可没闲着,光线织在上面,随之吱呀吱呀地闪烁,我是说,晃动已有好一阵子了。此人双眼半闭,却睡不着。虽然,面对这片海域,完全可以像很多来观海的旅客那样,放眼去看海浪是如何抚摸沙滩的、潮汐在以多么迅疾的速度擦去刚才还在地平线上清晰的点点船帆……此刻,他只想让自己沉浸在这段时光之中。其实,他们说得对,M难得停下来,像这样躺在午后的阳光里,似睡非睡的,直至黄昏。若不是新书创作遇到瓶颈,M想他的编辑T(或者自己)是不会考虑这次出行的。

  众所周知,M初入文坛,因一本小说的畅销而变得万众瞩目。当然,你可以不知道这家伙是谁,但你一定听说过《唤醒》这本书,即使你不关心文学。就连你打开娱乐频道时,也会有笑容甜腻的姑娘向你播报《唤醒》电影版的拍摄进度。好了。你也可以像M一样,对这些皆已腻烦。接下来,我就说说这个人的事情。

  首先,必须说明一下M的状态。他绝没想过百万读者会蜂拥而至,像抢包子一样抢光了他一版再版的小说。很多朋友对M的风行表示不解,包括他自己。比如说,在一个电视访谈上,M见到一直崇拜的那个女主持,虽然她的气质、学问多少已被时光消磨了一部分。但他只字不提,而且在见她时,还是本能的手心出汗,满嘴的赞美之词。M的母亲得知要来参加节目时,是否还记得儿子写作初始,曾指着电视说,你信么?有一天,我会坐到那里。结果本是吹嘘的自言自语,变成此刻的现实。于是,除了怀疑者的身份,M也是自己的预言者。

  才到现场,M便为女主持人和母亲做了相互介绍。她们握手后,M的母亲坐到了台下。他看到母亲坐下时,看了自己一眼,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自豪。接下来四十五分种的谈话里,除了印象中给M的母亲五个特写镜头外,他个人的言辞似乎被从天而降的愤怒笼罩了,完全走了火。现在回忆起女主持人提的问题,其实还是中规中矩的,M完全可以热忱以对,并回答她:是我高中时候的事情……我得感谢几个人……我觉得还可以写得更好……我觉得我写的是自己,而且永远是自己……我母亲是一个故事作者……是的……我遗传了我的母亲……好啊,我们谈谈文学……但M没有回答她,新书是不是要写不下去了这个问题。他就是因为这个问题被愤怒挟持上了一条——在编辑T说来——十分偏狭的小路,以致我们看到了难得在镜头出现的一个场景:这个以气质和学识著称的女主持人,先是坐不住,接着瞪圆眼睛,一言不发地背过脸去。后来,女主持人跟M说,你要对今天的言辞负责……你不过是个走运的作者而已……我采访过谁,你知道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你这叫什么你知道吗……

  看重播时,M确认一共有母亲的五个特写镜头。最后一个是导播走上台,把他身上的麦克风拿掉时录的。然后,他走下台,迎上了母亲……这期节目完全可以不播出,因为,M内心坚持认为自己的无足轻重。那么多新闻,完全可以覆盖“很无礼貌”的这条;但节目还是被播了出来,而且在晚间黄金时段。M的过激言行带来了很高的收视率。编辑T当时坐在他身边,看了看电视,又看了看M,问出了一句和女主持人同样的问题:你这叫什么你知道吗?M不知道一夜乍富是否必然导致小人得志,但他知道,可爱的大众都想替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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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该知道M是谁了。第二本书的依旧畅销,导致一切更加美好。他现在已经很少表现得小人得志了,而是安心地把第二本书《你们》写完,然后,按着出版社的安排出席几个签售活动。和上本书一样,M的书桌上,同时摆出五个影视版权的合同书。这些选择在过去是很少的。

  他还能想起自己坐在小屋里几天几夜无眠写小说的情景。那时,M的小说通过邮局分散到全国各地,经过对方选择后,很多又返回到了他手中,有的则石沉大海。M不觉得这是抱怨,他认为只是在陈述,这是陈述记忆。其实,他已经不再想写,总有一天思维会枯萎,写不下去。但每当M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又都会做出一副“能一辈子写下去”的模样;但有人认为M并不顽强。“这是一个梦。”编辑T说,“你写了一个梦”。

  M的名作《唤醒》写的是现实。但他的强调,对那些社会评论毫无价值。多数人以为电影拍出了他书里的精髓。电影画面华丽迷幻,故事乍看支离破碎,与原著如出一辙,可后来你会发现它们足以拼贴出一桩很现实的爱情故事。对时间的提示在第一段即使闪烁其词,画面也做出了最好的交代:在一个夏日黄昏。地点的部分,M满意于导演对文字迷幻的描写手法,晃动跟拍。这段里的天空,时而瓦蓝、时而漆黑,偶尔被楼房阻隔时,就出现于旷野。但你依然会注意到有一个人坐在窗前,看向对面楼顶。人物其实不是出现在楼顶的很多人,而是一个长发女人,她端着酒杯,朝对面楼走去,并在护栏的缺口处没有一丝迟疑,一步迈下去,就像蹦极一样。整个事件将从这个死去的女人开始。她在那个夏日午后无声无息地消逝,接着又有几个女人从这里——她消逝的地方,迈了下去。M描写她们时,用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笔触。他觉得,不知所以的死亡发生在美丽的女人身上,也许最好的阅读带入方式不过如此。

  电影开始时是黑暗背景。而后是天空、海浪、飞鸟,镜头旋转、推进、拉远……M至今记得她们迈下屋顶的步伐。电影就是电影。忽然,他觉得把这种画面展现在观众面前是需要勇气的,像写作。M的母亲最清楚儿子是个胆小的人,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趋利避害,可后来却身陷种种困苦局面之中。也许是麻木吧,他后来竟有点儿幸灾乐祸地,把笔下的人物依次推下了屋顶,一个、又一个、再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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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第二本书《你们》的再度热销,以及获奖,M想,自己的文学命运就断送在了那次闹得沸沸扬扬的电视访谈中了。那时,当他的编辑T告诉他有很多人在骂他时,他十分坦诚地说,骂就骂吧。但第二本书出版了。在新书发布会上,他扬言第三本书《蜂巢》将创出新的文学奇迹,并且数次强调“写作顺利”“不日完成”等等,其实已有人知道他写不下去了。倘不如此,M是不会给自己放假的。

  众所周知,你是闯入文坛的黑马,那就应该马不停蹄地一直跑下去,直到死在赛马场上。M需要做的,就是把现有的人生尽快囊括到小说中。是第三本书的难产,让M幸运得得以逃脱媒体纠缠。写小说不是打仗,编辑T告诫他说,你不是海明威!你去岛上住一段吧,我这就去给你联系……

  M对他的编辑T是信任的。因为是T把M从废稿堆中搀扶起来,走到如今的。上船吧。编辑T与M在码头分别。他的船向西航,直到看不见T挥起的白手套,M才转身进了船舱。慢慢靠近岛的驳船,在日光出现二十五度倾角时,开始慢下速度。岛后面几座山的模糊轮廓,渐次显现而出。

  

  ■美术作品:胡安·米罗

  是后来岛上的生活让他觉察了疲惫的悄然开始。面对屏幕,敲出一行自以为动人的描写;面对众人,说出几句小人得志的言辞……M的母亲说,以后不能再这样下去。的确,日复一日的写作,对自己生活的覆盖会变得无孔不入。直到那一天到来,被虚构击败,M跟编辑T说起在船上的回忆。

  他每天来回在梅雨之夕与涸泽之野,停泊起航,为那些怀揣异域猎奇想法的旅客解释本无任何意义的名称。还好,可以只取梅雨之夕至涸泽之野航行中的一段来说——你知道海上的孤寂比想象中难耐。它会随着海浪声一寸一寸渗进你的皮肤里。所以,你得用和身边触手可及的随便某个人攀谈,来与那份孤寂抗衡。你我都清楚无话可说的尴尬,都比孤寂来得舒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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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个岛上受到了马尔克斯一家人的招待,一个人的旅行因此变得热闹起来。你感到孤寂来袭时,就喊一声,嘿,马尔克斯!马尔克斯如是说。但夜梦初醒的M听着海潮声穿过窗户、荡漾耳畔时,又搞不清是该接受孤寂,还是该沉默下去。喊一声其实不难,唇舌相碰、声带拉伸而已。可四顾之下,他发现独自居住的渔屋,在苍茫海夜间,异常的孤立。假如屋子的孤寂与他的孤寂两两相抵,是否他们可以一同迎向远去的那艘驳船?可船上也许载着的是更孤寂的个体。

  M理想化的毛病又在发作。在这样的设想中,第三部小说里大概需要出现这样的描述:马尔克斯一家的居所,距离渔屋其实很远。再大的喊声,估计也没人听得见。嘿,马尔克斯!但他还是心满意足地喊了一句。此刻,所用声音的大小,已不重要。M想在午后把身体放置在浓稠的阳光下,半闭着双眼,面对一片曾出现过行星一样繁多的小岛的海域。他完全可以让自己在梅雨之夕与涸泽之野那里停下,将午后的时光统统消磨。然后,在黄昏深处,当一艘驳船经过岛畔最终消失于天际后,获得心中的一份安慰。这种安慰,后来被M转移到另一个背景中,他的小说经过《唤醒》《你们》,此次返归乡村。

  那里的东西都是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回家找不见我,她就穿过村西的荒野,站到一堵高墙下。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那段记忆里,总是在正午时分爬上一堵插满玻璃片的墙。那时,阳光满溢,尤其照在五颜六色的玻璃片上,折射出的光线十分油腻。你会看到千奇百怪的光斑,在草尖上熠熠闪烁。而我需要抬头才能看见一个少年正全神贯注地掰断那些垂直的玻璃片。碎裂之声如此清脆,慢慢在阳光中飘荡逝去。消失前,听到过这声脆响的人,早已无法向我描述那是种什么感觉……

  大概这是很多读者第一次看到M笔下的乡村。之前的《唤醒》写罪恶的大城市,《你们》写偏远小城,都很畅销。编辑T这时说,你现在可以写乡村试试看。M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可以写,而此刻却开始可以试试。但他对T的话都会去实践。听信是一种神性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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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躺了一会儿。马尔克斯的儿子在不远处吹着口哨。这孩子常用一个铁碗舀一点儿海水,然后在沙滩上点火烹煮那些碗中的石蛋儿。M不晓得他为什么对这项游戏乐此不疲。而且这孩子还一面忙着扇风,一面咧着嘴直乐——就好像正盼着看到几枚美味的海鸥蛋飞入碗中。但M觉得这个小孩以后的人生,会像他的父亲马尔克斯跟他聊天时说的那样:我恨透了现在的生活。M还记得他对生活的修饰词,用的是窒息。我有这种感觉,马尔克斯说,你没有,因为你能书写。书写空气?M拍了拍他的肩膀,无以排解他的苦困。也许是因为编辑T早在M来到以前透露了他的身份。

  马尔克斯开始讲述他读过的小说,当说到“梅雨之夕”时,对此地的小巷、山峦、迷雾、码头、栈桥、深巷尽头的马尾……还有空气中始终不散的发霉味,他露出了满足的表情,仿佛被说出的景象会出现在他的某次旅行中。M保持沉默,只是看着马尔克斯,M不忍破坏他的美好愿望,太残忍了。后来,马尔克斯问他写过什么书。编辑T没告诉你?M问。他说,没有。其实,我正在写。说着,M看了一眼屋里书桌上被风翻开的本子。你什么时候写完?M指了指屋里若干瓶钢笔水说,等把它们用完吧。马尔克斯忽然大笑,揉搓起了双手说,能给我看看吗?他们似乎都听见巨大的轮船的鸣声,并同时把头转向宽广蔚蓝的海面。后来马尔克斯说,还是先不看你的书啦,等以后再看。然后,他站了起来,意思是此刻要回家看看他夫人了。他的儿子还在鼓捣那堆火,火焰似乎总那么一点儿。下午即将结束,夕阳正朝海角落去。这样的时刻,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足以勾起他的久远回忆,回忆若干次旅行当中留下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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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的燃火游戏让M回想起自己这么大时,母亲告诉他的一些故事。M强调过她是个故事专家,她深谙讲述之道,而她的儿子只是遗传了她的才能。M不觉得这些话是小人得志后的妄言。几年前面对那个女主持人时,他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会反问女主持人:我能坐到这里被你访问,是不是就证明了我的价值?哪怕是新闻价值?那次风波早已过去了。后来,那节目又邀请了他一次。编辑T告诉他是因为第二本书高居各地书店排行榜榜首已一个月。M没有去。每当“小人得志之心”死灰复燃时,M都会去旅行一番。他爱上了坐船。可以说,M的书本就是他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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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要做的,只是在小说中用文字颁布意义。其实,我一直干的就是这种活儿。有时想,星球既是圆形,那么为什么没人把相同属性的人聚到一个六棱的区域中,进而使我们的星球像一个蜂巢?恰巧,蜂巢是M第三本书里的一个暗喻。我一度认为,某些观点是不能被阐述的。即使,我们都是背负着幻想名义的作者。也就是说,现在的星球略显凌乱,只有乡村含有最多的和谐……

  马尔克斯的孩子把刚刚眯着的M晃醒,小手托着凉下来的铁碗,送到他嘴边说,来,你尝尝!他说话时的笑容,神秘而充满着期待。M接过碗,捏起一粒略大的石子,慢慢往嘴边移动。这时,孩子的父亲马尔克斯喊道:嘿,马奎斯!M一愣。其实,他没有在意自己和马尔克斯的儿子竟然同名!孩子转身跑去,飞快的奔跑把沙扬到了背上。他的身影在M的视线里划着,记忆中珠帘般的梅雨又跌落下来。

  天不早了,M想,恐怕母亲此时也会叫自己一声:嘿,马奎斯!呼声给人一种遥远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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