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姑且沉睡,敌人尚未攻占城池。
——《圣经》
拉拉
两条鳗鱼,一条雄的,一条雌的。雌鱼的手凉,雄鱼的手暖。“啊?瞎咧咧啥呢?大声点儿行不!”拉拉把右手挡在耳廓边跟他嚷嚷。在狂迷暴躁的音乐中,那两个戴着海豚面具的姑娘漫不经心地踢着涂满橄榄油的棕色大腿,她们踢腿的姿势还算优美。姑娘们慵懒的神态无疑影响了转台上的跟舞者,那些鲨鱼木然地摇着头,手里的啤酒瓶不时喷蹿出白色泡沫。转台后的钢管上,勒着黑色短裤、裸着肚脐的羸弱男孩正在表演倒立,他的腿在倒立时仿佛两条蟒蛇紧紧缠住了猎物……还好,他们终于在一个女人身边停住了。
拉拉和那个女人简单地拥抱着,好像她们已经有多年未曾见面了。这女人无疑就是拉拉所说的“大河马”了。没人怀疑她不是只擅长游泳的两栖动物:她的脸肥硕鲜嫩,鼻孔粗大宽阔,胸前抖动的两坨肉被紧身黑裙勒得似乎随时随地会爆裂。这只优雅富态的“大河马”牵着拉拉,拉拉牵着男人,穿过那些已经被K粉、酒精和狐臭麻痹的鱼。在吧台,“大河马”点了三杯薄荷冰治,拉拉朝着“大河马”挤眉弄眼:“这是我男朋友。帅不帅?”接着她继续嚷道,“你晚上不回家吧?我们想用一下你房间的钥匙。是钥匙啊!不是房间!”她看似幽默的言语并未打动“大河马”。“大河马”有些挑衅地审视着男人,男人的舌头明显和别人的不一样:他粉红色的舌尖很轻易就舔到了鼻尖。
“这么好的凯子也不给我介绍。”“大河马”揪着拉拉的耳垂大声骂道,“你个没良心的骚狐狸,小心被舔死!”骂完,她俯下身和拉拉叽咕着什么,后来她有点儿惊讶似地问:“你们真不参加飞标大赛啦?奖品可是辆广本飞度!”拉拉点点头。“好吧,”“大河马”扔给男人支香烟,“你们去吧!这么冷的天儿,有个身子暖暖心肝肺,真他妈好哇。”男人没接“大河马”的烟,他小心地咳嗽着,双手捂着脸不时朝四周逡巡。拉拉摸摸“大河马”的头发笑了,她笑时嘴巴有点儿歪。就这样,这个歪嘴女人牵着男人的手,出了“粉红水底世界吧”。她心满意足地牵着他汗津津的手,仿佛一位牵着孩子过斑马线的母亲。
豹子
豹子刚下火车就被这座城市彻底迷住了。火车最初在黑暗中碾过群山时,只有透过流逸的农家灯火,他才能判断出火车在急速奔驰。快进蓝城火车站时,又一下子换了白天:窗外刺目的车流让他感到既新鲜又疲惫。从玻璃窗上,他偷眼瞄到对面的女孩不时瞥他两眼。两个女孩是从辽阳站上的车。在四个小时的旅途中,她们的嘴巴一直不肯消停。当然,这个年龄的女孩最感兴趣的便是八卦新闻:那个有恋姐癖的香港歌手最近和他姐姐分道扬镳了;而布拉德·皮特和珍尼佛在佛罗里达州的海滩浴场游泳时,被狗仔队发现没穿泳裤,他们描述他“长着一条巨大而优雅的香肠”;还有,那个最近在二〇〇〇年世界超模大赛中获得亚军的叶细细竟被称为E时代美女。“长得跟狒狒似的。李田竟说她是古典美女,他是不是眼瘸啊?我的妈呀!”女孩咂嘴,“是不是美女得女人说,我觉得她还没我气质好。”她使用的“气质”这个词让自己有点儿意外,于是吐吐舌头,顺手将块剥好的酒心巧克力塞进嘴里。接下去,这两个女孩讨论起最近发生的一起明星被刺案。那个喜欢穿紧身裤的著名歌星在某条暧昧的大街上遛腊肠狗时,被俩彪形大汉朝心窝猛扎了六刀,“听说他在协和医院接受抢救,他不会死吧?”一个女孩说,“要是我能腾出空,就去北京给他送个花篮。你们都说他老,可我……就是喜欢老点儿的男人。”
在两个女孩亲密琐碎的交谈中,表示送花篮的女孩属于倾听者。豹子留意到她眉毛轻淡,睫毛粗黑。她在悄悄打量着豹子。她皮肤真白,他向来羡慕皮肤白皙如瓷器的女孩。豹子没料到她会突然冒出最后那句。她真会跑到协和医院给那个过气明星送花篮?他偷摸着点上支香烟。这时对面的女孩说:“你哑巴吧?” 这是那个饶舌的。“天哪,你真是哑巴啊?”她又问。
“不啊。”豹子说。
“你声音倒好听。”女孩说,“四个钟头啦,你半句话都没说。”
豹子咧嘴笑了笑。他的笑一点儿都不僵硬。
“你来蓝城干吗?”
豹子没应答,没准儿这女孩已喜欢上他了。这并非他自作多情,像他这么扎眼的小伙,确实能让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动心。上次去杭州,那个自称在电台工作的女主播竟主动跟他握手辞别,而他们只不过在火车上面对面聊过半小时。他至今还记得她身上迷人的橘子香水的味道。
“你不舒服啊?”是想送花篮的那个。
他睁开眼:“没,有点儿恶心,晕车。”
对她连声“谢谢”都没说,女孩似乎有点儿失望。这时另外那个女孩大声尖叫起来:“到了!到站了!愣着干哈?我眼瞅着就能吃上咱妈做的海参扒猪爪咯!”她粗糙的嗓音让车上的旅客隐隐兴奋,嗡嚷着纷纷从货架上搬运行李。车厢喇叭里列车员也开始提醒旅客做好下车准备。豹子坐着未动。“你的行李呢?别落车上啊。”女孩把背包揽肩膀上,“我们是石油学院的学生,回家过元旦的。你呢?你做什么的?来这里旅游?冬天的蓝城有什么好玩的?除了滨海公园,都那么丑,秃子那么丑。”她好像为对自己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感到羞涩。豹子用手摸了摸她背包上的小熊,这是只没有尾巴的小熊,一只竟然没有尾巴的熊。“我的行李不会落车上的,”他嘟囔着说,“我没带行李。”女孩“哦”了声:“你知道吗?你很像《流星花园》里的仔仔。”豹子点点头,表示她说的没错。女孩子笑着把手伸过来:“你也是学生吧?在哪个学校读书?”当她把手松开时,豹子发现自己手上多了张名片:“有时间电话联系,我请你吃哈根达斯冰淇淋。”
拉拉
拉拉和男人从酒吧出来时雪霰弥漫。“下雪了,下得还真不小。”拉拉紧紧衣领哆嗦着问,“我们打车……还是坐公共汽车?”“随便。怎么下雪了?”他皱着眉头,“去年圣诞节就下雪了。”
“去年圣诞节你干吗了?”拉拉拽着他的胳膊,“去年圣诞节,我和姐们儿去教堂了呢。那教堂贼大,比我们老家的城隍庙还漂亮。你不信?真的哦,我和小乔、大乔,还有‘大河马’,跟信徒们一块儿唱赞美诗。不过,那些赞美诗疙里疙瘩的,我可一句都没记住。”
男人“嗯”了声就沉默了。说实话,拉拉对这个有点儿不耐烦的男人并无多大好感。从见到他第一眼起,他就这么攒着眉。对这种心事重重的男人,拉拉的警惕性还是很高的。越是这种郁闷的男人越色,没准儿就会玩出什么离谱花样。拉拉的预感还是蛮准的,她鼻子也很灵敏:他用的洗发水明显是那种袋装“飘柔”,而他那件灰色长羊绒短大衣无非也是水货,不过,他手腕上的那块罗西尼手表倒货真价实。这个男人,可能是某个外企公司里的小职员,大概三年左右工龄,既不是部门经理,也不是那种刚上班的毛头青。他的工资应该不低,但也高不到哪儿去,大抵刚够他每个月的房租、洗衣费、手机费并且保证不会每天中午吃方便面或盒饭。另外,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对女人有些经验,或者说,经验已经保证他们可以让女人产生快感,但快感不会很强烈。总之,这个男人既不吸引她也未让她厌烦。
“我从不过洋节,”男人说,“洋节有什么好的?我讨厌和洋人有关的一切节日,包括情人节、愚人节、母亲节、父亲节、万圣节和圣诞节。”他并没能证明什么道理,拉拉只好抿着嘴唇笑了。她拽住他的胳膊,孩子荡秋千似地摇晃着。她的脸在高脚路灯下显得红润光洁,细碎的暗花飘近脸庞时,被她呼出的鼻息安静地顶开去。
等他们钻进出租车,拉拉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白云路一百七十三号,”拉拉对司机说,“大哥,有周杰伦的歌吗?”
“我不喜欢听烂歌。”司机说,“这个口吃患者有啥可牛的?前天做节目,还把他的臭袜子脱下来送给歌迷,我真想不通,他有啥可牛的?他咋就那么牛呢?”
“那你打开收音机,听听马克主持的《灯火阑珊》吧。”
“我讨厌马克,”司机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忽悠一帮被男人甩了的黄脸婆,有屁劲儿?他要是有能耐,把男人忽悠得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那才真叫牛!”
拉拉就不再说话,去摸男人的手。男人的手骨节粗大,几近无肉。攥住那把骨头,拉拉的血管就快被戳爆了,她只好把手掌扶住男人的大腿……后来,她发现司机开始放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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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作品:夏加尔
“你不是讨厌音乐吗?”
“谁说的?我只是讨厌别人瞎白话。现在喜欢白话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手里有俩臭钱就不知道姓啥了!昨天有个小姑娘,才多大啊,张口闭口在白云山庄买了套三百平米的别墅,他妈的,还说带游泳池呢……”
拉拉觉得这个晚上真是糟透了,在这个所谓的狗屁圣诞节,她遇到了个寒酸的男人。男人似乎喝酒了,男人酒一喝多,不找个女人就好像对不起他们那杆破枪。他急巴巴的,在得知包间客满的情况下央她另寻地方。“房钱我出,”他醉醺醺地说,“小费加倍算……旅馆我是不去的。”拉拉没理由拒绝真诚的顾客。但他对她兴趣好像也不是很大,如果不是喝酒了,拉拉相信他这样的男人一辈子都不出来叼野食。而这个让人生无名火的出租车司机更可恶。“这样的男人,一辈子只配为别人开车。”拉拉咒了两句后开心起来,“谁的歌?听着咋恁耳熟呢。”
司机推开车窗吐了口唾沫,窗外的雪旋着打进车窗,他喃喃道:“雪这么大?妈的,蓝城还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他说这话时,车停了。拉拉猫着腰身迈下车来,指着马路对面的一栋二十来层的高楼对男人讲:“看到没?面朝我们的那扇窗户,四楼的那扇窗户,开灯的那扇窗户,就是‘大河马’的家。你可以先洗个热水澡。”
豹子
豹子走出检票口才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带表哥的手机号。这念头仓皇升起时,他突然想撒泡尿。舌头有点儿凉,是雪。嘈杂的人流中有人扯着嗓子招揽顾客:“平安旅馆!平安旅馆!饭菜可口服务周到!价格低廉顾客至上!”有个包着花围巾露着一双烂桃眼的中年妇女问他:“兄弟,住我们旅馆吧,国营的,决不诓人。有热水,二十四小时内可随时洗澡。”他摇着头。在灯火和人流中,他哆嗦着又将衣服兜搜索一遍,结果和第一次一样:一只天蓝色的BIRD手机、一张名片、一个黑色牛皮钱包(里面有一百八十六块钱)、一板消炎药(吃了四粒,还剩下八粒),还有三只粉红的、局部挂颗粒凸痕的、荔枝味儿的避孕套。在意识到这个错误的严重性时,他开始拼命地回忆那个手机号。这时他才意识到,自从表哥调到这座城市工作以来,他们只联系过一次,那唯一的一次联系还是父亲叮嘱他给表哥打电话,让从蓝城买一种德国进口的小型收割机……那串毫无个性的号码让豹子伤透了脑筋。他开始后悔这次出行的仓促性了。如果父亲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知道他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蓝城,打死他们也不信。早晨他还把药片强行塞进母亲的嘴巴,希望被脑溢血拴住四肢的母亲能早日像聪明的鹦鹉那样喋喋不休。上午他还和山猫在美容院的库房里偷摸着打扑克,他记得山猫手气特好,连着六把“皇帝”……他只是已经忘记,他是怎么去的火车站怎么买的票怎么上的火车。这些关键性的细节让他头疼。
再次被那个国营旅馆的女人打扰时,他回了句:“大姐,我很想住旅馆,可咱没钱啊。”
“你连十块钱都没有?你看阿姨像坏人?阿姨不会骗你的。我们真是国营的。”
“大姐,我只有四块钱。”
女人没敢再骚扰他。他站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外,突然害怕起来。他这是第二次出门。十八岁以前,他一直待在那个以盛产小偷而闻名全国的北方城市。当然,作为一名学业无成的男孩,他似乎还有另外一些让别人羡慕的地方:有棱有角的五官、和许志安一样好的嗓音,以及一手以假充真的耽美漫画技巧。
在他十九年的佳木斯生活中,去年春天的那次杭州之行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异地之旅。和这次蓝城之行相较,那次杭州之行无疑由于准备充分而底气十足。豹子记得U和他约好十点接站,结果U由于塞车晚到了半个小时。在这半小时中,他站在杭州火车站的第三个出口左边的柱子旁——这是他们约好见面的地点,扫视着公共汽车、旅客、诈骗犯、乞丐和巡警。他并不紧张,这座大城市图片性质的缩影早已在他梦里闪现过无数次。当那个男孩从一辆红色桑塔纳里蹿出时,豹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男孩的模样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窄小的脸庞、细小的眼梢和一对招风耳。男孩盯着豹子看了大抵有一分钟,后来U是这么问的:“你知道我干吗盯了你一分钟?”豹子说不知道。于是U用南方人特有的、温柔而平仄不分的普通话说:“我没认出你。我印象里你头发是黄的,还挺长,可你现在的头发又黑又短。在你身边有个三十岁上下的老男人,我以为那人是你。”豹子问:“那你后来认出了我?”U说:“没有。我硬着头皮上呗,我寻思人家大老远地从佳木斯跑杭州来看我,就算对我隐瞒了年龄、说了假话,至少也得坐一起喝杯绿茶吧。”
蓝城的火车站绝不会出现一个像U那样的人。他表哥根本不知道他已达蓝城。在豹子印象中,表哥就是那种天生富贵的人:从幼儿园开始就当班长,然后考名牌大学,毕业后在大都市找份薪水不错的工作。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享福的。这样的人,即便是块臭白薯橛子,贴墙上别人也会认为这是枚真正的钉子……豹子第三次摸索着衣服,像已经失望过那样,他再次失望了一次,好在这次失望是有准备的。他沉默着踱进候车大厅,超屏电视里正播报晚间新闻,一个领带打歪了的男主播正在介绍一条丝瓜:“你见过长三米的丝瓜吗?兴城市万全县古德镇农民刘吉祥就种出了一条三米二的丝瓜。刘吉祥已经正式书面申请上海吉尼斯世界纪录。”播音员最后字正腔圆、满怀激情地总结道:“我们祝福他的丝瓜能榜上有名。”
冬天怎么还长这么长的丝瓜?豹子凝望着屏幕上的碧绿植物,“世界上有这么长的丝瓜很正常,”转而他又想,“就像有人天生就是左撇子”。
拉拉
电梯管理员好像已经睡了,即便没睡,他们也只能爬上四楼了:电梯坏了。黑暗中拉拉以为男人可能会做些亲昵的举动。上楼之前她从包里摸出瓶CD香水,偷偷往长裙里胡乱喷洒了些。作为女人,“大姨妈”终归是要来的,拉拉下身被卫生纸勒着,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坏掉阀门的老自来水管那样毫无声息地滴答着血,每挪一步,她都感觉到血管里黏稠的血液少了几滴。这种感觉除了让拉拉懊恼,还让她的脚步越来越虚。只有香水才能将那种腐烂的腥气遮掩。“我会把他料理四置的,”拉拉想,“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会让他不碰我也心满意足。什么样的牛人我没碰见过?”一楼到四楼的声控电灯也坏了,这大概是栋快要被拆迁的旧楼。拉拉前头走着,只听到自己高跟鞋尖锐的哒哒声,“这男人真瘦,走路连音儿都没有。”他们也没有互相说话,到达四楼时,男人才闷闷地问:“你知道从一楼到四楼……一共多少个台阶吗?”拉拉说:“不知道,我从不做这么没意思的事,你知道不?我老家有个人可逗了,从他八岁就开始数自己的心跳,后来阿拉伯数字都不够用了,一口气没上来,就给活活憋死了。”她笑道:“你说世界上干吗老有这么多傻子呢?”
男人说:“开门吧。”
拉拉就掏出钥匙开门。她鼓捣了挺长时间,防盗门始终没动静。拉拉确信自己手里的钥匙有问题了,她把钥匙递给男人。男人把那枚钥匙攥到手里,没去开门。
“你试一下,男人一般比女人手巧。”
男人说:“我手笨。”他似乎怕拉拉不信:“真的,我对机器和器械特迟钝,电灯的保险丝烧了我不会接,煤气灶漏气了我也不会修。你老傻笑什么?不信是吧?”他说着把那枚钥匙在手心掂了掂,然后插进门孔,似乎要证明自己委实笨拙一样。他的手腕只象征性地转了转,然后他们听到一声钝响,门被打开了。
拉拉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她觉得这男人蛮有趣。他绷着脸,说出些可笑的话,但似乎并不是故意说的。也许他就是这么一类人:木讷、遵循规矩——即便做爱时他们也很严肃,通常使用那种最古老的姿势达到快感,而且在达到快感的过程中他们通常保持沉默,只有丝丝缕缕的喘息声伴随着他们身体的机械运动,直至出现蝶震。在多年的皮肉生意中,拉拉遇到过这样的男人,但是少。一般说来,这样的男人即便有钱也不出来搞女人,即便出来搞了,也搞得很拘谨。这种人通常自己携带避孕套,而且是加厚杀菌的那种,在做爱过程中,他们沉滞压抑的发泄声让拉拉想起边大强他爸养的奶牛。
男人显然对门被打开颇为意外,在拉拉的笑声中他自己也笑了。拉拉察觉到这个男人笑起来时还蛮好看,只是他牙齿生得乱。“牙齿乱,人说话也就乱”,边大强奶奶曾这样形容村里的“刘大倭瓜”。“刘大倭瓜”就是因为说话乱,一辈子没讨上老婆,天天搂着一只土狗睡觉。
“我们进去吧,”拉拉拨弄着他的手说,“先换拖鞋。”
拉拉和男人站门口换拖鞋时,他们听到了歌唱的声音,如果没听错,声音是从洗澡间传出的。这是个男人的声音,他似乎正被热水烫得毛孔张大,高八度的嗓门儿比鸭子被剃毛时的嘎嘎声还不堪入耳,拉拉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歌。她大声喊道:“谁啊?谁在家啊?”歌唱的声音微弱了些,水流的声音也小了,然后在拉拉和男人的注视下,从洗澡间走出个裸男。这是个壮实的男人,头发稀少,或者说,他好像已经没有头发了。这种男的通常肚腩肥大、臀部浑圆,而且胸部装饰性地镶嵌着黑色体毛。裸男浑身湿淋淋地愣在那里,对两位正在换拖鞋的不速之客不知要说些什么:“你……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当他反应过来时,先用手挡住了黑糊糊的裆部。
拉拉问:“这不是‘大河马’的家吗?”
裸男愤怒地吼叫道:“什么‘大河马’!我们家又不是动物园!出去!你们给我出去!”说完他自己好像先害怕起来。他的害怕是有缘由的,这座城市在半年内已经发生了五起入室抢劫杀人案。据《蓝城晚报》报道,那些抢劫犯是从云南某边陲小镇过来的,这个小镇上的人每到冬天,便背井离乡涌向都市,开始他们以抢劫和杀人为主要目的的旅行。报上还强调,这些人擅长攀缘和武术,皮糙肉厚心狠手辣,作案从不留活口。他们已经杀害了本市一个年逾七旬的女歌唱家和一位柔道五段教练……现在赤裸裸的他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尤其那男的,又高又瘦,沉着双没有表情的眼皮扫着房间。于是,裸男语气缓和起来:“你们……是不是……走错了屋?你们……你们是怎么打开房门的啊?啊?”说着,他机警地扫视着两个人,好像在防止他们突然袭击或做出什么意外之举。
“这不是白云路一百七十三号幸福花园三栋二单元四〇一房间吗?”
“是啊。”男人说,“没错啊!”
“那‘大河马’不住在这里吗?”拉拉狐疑着问道,“你和曹秀芬什么关系?”
“我和曹秀芬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曹秀芬!你们肯定找错地方了!”男人颤抖着身体说,“你们要是还不走,我可打电话报警了。”
拉拉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裸男,他们出来时为他轻轻带上了房门。拉拉说:“我给‘大河马’打个电话,这家伙怎么搞的。耍我啊!”她赌气似地按着号码,眼睛却瞥着男人,“你可真厉害,随便用把钥匙就把人家的门打开了。”
男人对自己的技艺完全出乎意料,他搓着手说:“你别给她打了。”
“我得找她算账。婊子……她以为她谁啊。开玩笑也没这么整的!”
“她在舞厅……肯定听不到手机响。”
拉拉一屁股坐在楼梯上看着男人,楼道里灯光昏暗、迷离。在这个下着雪的夜晚,拉拉想,我为什么还要接客呢?她来例假已经三天了,她是那种例假闹得很凶的女人,每次都要死要活,且情绪容易暴躁。
“要不是为了三百块钱,我才不伺候他。”拉拉想,什么事都是有代价的,没有代价的事肯定是坏事。这么自我安慰时,她开始有点儿喜欢这男人了。这男人笨。“我是没辙了,你回家吧。”拉拉摆摆手,“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给你介绍别的妹妹,见过安妮没?你可以带她回家做。安妮最喜欢跟客人回家。我不行,我从不和客人回家。知道不?别指望能说服我,我这人原则性很强的。”
男人靠着墙壁点上支香烟,他脑袋仰着,露出细长的脖颈和硕大的喉结。他的下巴很尖利,这使他的脸显得刻薄而略蓄忧伤。“我们去教堂,”男人闷声闷气地讲,“我们,上去年你们去过的教堂。哪条街来着?北京街?我很想吃他们发的奶糖,还有秫米粥,也想听他们唱赞美诗。我想过过洋人的节。”
豹子
豹子留意到候车大厅外的雪越来越大,在他的想象中,蓝城是个不会下雪的城市。这城市三面环海,那些雪应该在落入大地之前就被海水吸进磅礴的肺里去了。他开始考虑是否给家里打个电话,把蓝城下雪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八成儿会被气死,尤其是父亲。这个重型机械厂的下岗司机会像基努·里维斯那样从电话线里鬼魅穿梭,突然站在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拼命扇耳光:“你这个王八羔子!”老男人还会怒吼着踹他两脚:“把你妈气成脑溢血了,还想把我气死?!”其实母亲犯病和他倒没多大关联,但多年来,父亲好像已经习惯把家里一切不顺心的事当成是他的“恩赐”:譬如父亲自己的工资袋越来越瘪,米面越来越贵,肾越来越虚,骨头越来越轻,亲戚们越来越人情似纸……就差把下岗的帽子都扣儿子头上了。母亲一辈子没工作,得病前天天靠和小区的老太太们搓麻将度日。那次去杭州,回程已没钱买车票,他给家里挂了电话要他们寄钱:“我在这里找不到工作,我想……你们,我要回家。”而他去杭州之前的许诺,曾让父母对他的前途甚为惊喜。他颇为自豪地告诉他们,杭州一位朋友,为他在漫画公司谋了差事,月薪两千,年终还有红包。他许诺过个三两年,他会带个漂亮的杭州姑娘回佳木斯完婚。
现在他没有勇气打电话了,他后悔来时干吗那么匆忙,连通讯簿都没带。坐了九个小时的火车,他也没有发现这个致命的错误。即便给家里打电话又能如何?父亲对表哥的联系方式还没他清楚。他模糊记得表哥住在黑石礁一带。表哥在家日本电梯公司当代理商,很长一段时间里,表哥在豹子的想象中,就是个电梯轨道那么细长的家伙,瘦而猥琐,那张缺乏激情的脸上,一块暗黑色胎迹就像是廉价商品的标签。表哥作为舅舅的儿子和豹子并不亲近,小时他们还一起堆过雪人,驾着柴狗拉过雪橇,长大后他们反而连堆雪人的机会也没有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他必须先挨过这个晚上,等明天天亮了,自然会有办法。他相信自己是个有办法的人。他只是觉得偌大的候车大厅冷得够戗,那些旅客从不关心别的旅客,当然也不会留心这么一个红发男孩:他们在读《南方周末》,他们在机械地发短信,他们在用手提电脑上网,他们在偷摸着吸烟,他们在听MP3,他们在搂女友接吻,她们在忙着往哭闹着的孩子嘴里塞挤乳头,他们在闭着眼睛假寐、边脱袜子边抠脚趾缝里的泥垢和死皮……这样的候车大厅里夹杂着各种气味是在所难免的:悠闲的、窃喜的、美妙的、湿润的、干燥的、恶臭的、忧伤的……豹子坐在塑料椅子上,摸着椅子上“可口可乐”的英文字母和红色桶身,发觉自己的脸干得快要龟裂了。
在候车大厅的厕所,他花五毛钱买了票,趁那个寡脸女人找零钱时顺手抓了几张厕纸。进了洗手间,他拼命用手指肚蹭着鼻翼两侧,他是油性皮肤,鼻子旁边是皮脂腺集中营。在家里洗脸时他喜欢闭着眼,手指细细摩挲脸部的每处器官——这些器官是他引以为豪的资本,洗完脸他喜欢注视镜中的男人。镜子里的男人五官精致,只是皮肤略微毛糙,这是让他时常忧郁的事。十八岁之前,他最大的愿望便是等存了钱,每个礼拜五到海拉尔区的美容院做脸部按摩。除了这张脸,身体的其他器官也都是他值得骄傲的。他不游泳不打篮球,没钱去打保龄球,也从不刻意去健身,可他的小腹和腰身光滑得犹如涂了蜂蜜。那次D搂他睡觉,每每摸到他小腹都会无可抑制地激动,后来D对他说,你背上有个暗疮,我帮你挤出来吧?D的话听起来可笑,可D真那样做了。
D没开灯,只是将打火机打着,在咝啦咝啦的气体燃烧声中,耐心地在他脊背上寻找着暗疮,最后D把挤出的液体蹭到一块橘子皮上……冬天时,豹子喜欢用白色美芙莲牌唇膏涂抹嘴唇,这样会防止红润的嘴唇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中变成紫桑葚。豹子此时盯着镜子,那扇巨大的、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镜子,已将他的影子隐匿。他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了。也许他真的饿了。饥饿时最好抽烟,别抽一根,要抽一盒,一根接一根不间断,让舌头的味蕾麻痹到最佳状态,那样,胃部的痉挛就会因味蕾的麻木而变得轻微。
“哥们儿,借个火。”
豹子转过身,是个男人。男人穿着警服,手里卡根香烟。是个警察,一个皱纹泛滥、突着双金鱼眼的老警察。
“我……我没打火机,我不吸烟。”
老男人扫扫豹子的手指,手指间半截香烟正冒着烟草香气。
豹子打了一个激灵,立马将烟头摔地板上踩灭。“我又没在候车厅吸烟……”他喏喏着解释道,“我什么坏事都没做。”
“我看看你的身份证。身份证带了吗?”
豹子抬起头,拿眼觑着老男人:“没带。”
他从佳木斯出来时,什么都没带,不是不想带,而是来不及带。他突然想起来他是怎么去的火车站——他在大街上狂奔时遇到了B,那个曾经和他有一腿的出租车司机,是B开车把他送到火车站,并托熟人买了张半价车票。
“那你跟我走一趟,”老男人说,“你这样的小流氓我见多了。走!”他口气变得不容争辩:“你在候车大厅里转悠了两个小时,我早瞄上你了!”
老男人伸手揪他衣领时,豹子忽然抬腿朝老男人踹去,他的腿抬得不是很高也不是很低,正中老男人裆部。老男人哀叫着跌扑在瓷砖地板上,豹子转身逃出厕所。他跑得不快,已经有几个旅客闻声赶过来了。“他要是抓住我,我就死定了!”豹子不想死定,他还没找到那个电梯表哥,还没来得及挣点儿钱美容,他绝不会让这只老狐狸得手。
身后传来抓小偷的喊声,豹子无心去听。在闯出候车大厅时,一股携带着寒气的雪霰飞旋着刮进脖颈,他打着哆嗦。
他打着哆嗦时仍撒丫子死奔,他想万一跑得慢,他这辈子就毁了,他不想被毁了,他还想好好谈场恋爱呢。如果运气好的话,他没准儿会在这儿遇到他的第二十六个恋人。如果用英文字母来表示,第二十六个恋人的名字应该就叫Z。是的,Z。念起来应该是这样:上齿和下齿相依,在上唇和下唇象征性地分离时,雪白的板牙会隐隐翘出,同时会听到喉咙里发出含混的、美妙的音节:
箦……讹……德,
箦……讹……德,箦……讹……德,
箦……讹……德,箦……讹……德,箦……讹……德……
拉拉
“我们来晚了,”拉拉有点儿遗憾地说,“人比蚂蚱还多。”他们到达北京街小教堂时,才发觉他们的选择并非正确。虽漫天飞雪,来过圣诞夜的人却已如过江之鲫。当然,现在又多了两个。
“我记得教堂还有后门,”拉拉说,“上次就是‘大河马’带我们走的后门,她和后门那个牧师很熟。”
“是吗?”
男人笑了。黑暗中的雪落在身上也是黑的,唯有这男人的牙齿在暗中发出些亮光。拉拉从不和客人对视,但在那天夜里,拉拉记得,她确实和这个男人在教堂后门口,在黄色灯光下,彼此对视了大概十秒钟。男人的瞳孔在雪与灯的温暖映衬中显现出优雅的浅蓝。男人的黑头发毛奓奓的,用目光就能触到那股硬朗劲儿。男人的唇角蜿蜒着两道深且长的唇线,按照疯狗庄的说法,这样的男人不是短命鬼便是长寿翁。另外,男人的身体离她很近,她能闻到他羊绒大衣上呕吐物的酸味,可拉拉觉着,他们又离得不是一般的远。这男人和以往那些畜生不同,和那个养了六头奶牛种着六亩神州水蜜桃、独自拉扯着孩子的乡下男人也不同。
“你知道不?你长得忒像韩国电视剧里那个男的,叫什么来着?就是爱上了他表妹又患了癫痫病的那个。对,喜欢打拳击,喜欢吃冰激凌,老穿着黑色风衣,有事没事开着法拉利跑海边写诗的那个!我们那儿的姐妹都可疼他了,真的。不信?她们接待客人时,都想着是和他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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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作品:夏加尔
“你呢?你也喜欢他吗……你也这么想?”
“去你的!”拉拉佯装羞涩地垂下头,“你说话咋没把手呢?”
拉拉就和这个说话没把手的男人从后门进入教堂。运气并不像他们想象得那么坏,他们找到两个空位。糖果已经发完,身边的两个孩子,嘴巴里散发出麦芽糖的甜味。秫米粥好像也吃不到了,拉拉记得去年吃圣餐是在分发糖果之前。人们已经将教堂塞成蚁巢,拉拉半倚在男人的怀里。灯光已灭,颂声已起。拉拉一句都不会,她干脆把耳朵贴上男人胸脯,这样,她的耳小鼓被他紊乱的心脏跳动声奏响,她怀疑自己会在这么宁静快乐的声音中沉睡过去,可她害怕自己在教堂里睡着。她一睡着就会梦到边大强,她一梦到边大强就要流泪,她最怕的便是在梦里流泪。男人的手不时抓着她丰腴的臀部……
“别这样,”拉拉低声说,“不干净的。”
男人的手挪开。圣父已被赞,圣徒已落座。拉拉晓得那个牧羊人就要上场。他一上场先响亮地甩动皮鞭,然后抖动白须,从胸腔里颤悠出话剧演员那样深情的吟诵:“圣子就要降临!圣母即将分娩!”这个衣着臃肿的演员会环顾四周,将手搭在破旧的毡帽之下,继续焦灼地朗诵道:“远方寻找光明的流浪者啊/你们的眼睛/会因为你们的虔诚/变得清澈/你们的身体/会因为你们卑微的心/变得纯净……”可这次和去年不同,拉拉没看到牧羊人。拉拉看到好多人围绕一张圆桌次第而坐。一个男人命令另外一些男人祈祷、发表感慨。弟子们咀嚼着马铃薯、胡萝卜,晚餐响动着男人们嘈杂的吞咽之声。后来第一个男人终于发问:“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中间的一个将出卖我。”男演员的嗓音醇厚朴实,浓重的鼻音以及被震碎的琴声配合得恰到好处。
拉拉没料到他会站她身后,一双冰凉的大手顺着底裤突兀地撩拨进去。拉拉一阵眩晕般恐惧,她害怕他的手突然伸到私处。她晚上在房间换衣服时,卫生巾没找着,又懒得下楼买,就顺手揪了截卫生纸敷衍了事……她迅速去按男人的手,可隔着裙子她发现了另外一些更要命的危险:男人的身体已硬,正暧昧地蹭着她的后臀,他手腕的动作只不过是种象征性的补充而已。
“别这样,在这里不干净。”拉拉喘息着说,接下去她开始在男人怀中挣扎。她的挣扎是谨慎的、没有声息的,她只想警告他别太放肆,及至后来她发现如果还这么黏黏糊糊地抵挡,男人那条蛇就要钻出来了。她冷静地想,是否要给他个耳光,但也只是这么想了想。晚餐已终结,耶稣率领信徒失踪了。凝红帷幕默默拉起,演员不由自主退场,舞台上还残留着马铃薯片芬芳的甜美味道。男人还在小心地动作着。拉拉疯狂地推搡开他,她听到自己用充满愤怒和羞涩的声音斥责道:“干哈呀?别这么不要脸!我×你妈的!”
豹子
豹子是在电车上想起那女孩的。他忘了她什么模样,只记得她背包上那只尾巴光秃的玩具熊。他哆嗦着又将衣兜搜索一遍:天蓝色BIRD手机、一张写着女孩电话的纸片、黑色牛皮钱包(里面有一百八十六块钱)、消炎药(吃了四粒,还剩下八粒),还有三只粉红色的、局部挂颗粒凸痕的、荔枝味儿的避孕套。他把那张名片就着电车外明灭的灯火看。这是张很有意思的名片,通体粉红,正中央是颗黑色心脏,心脏里面写着一串蚂蚁大小的白色阿拉伯数字,数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掏出打火机,结果打火机没气了,只听得火石干燥着摩擦却无火苗,他索性扔了火机。最后一班电车是十点半。十点半后做什么?旅馆住不起的。手里这点儿钱不能动,要是找不到表哥,还能支撑着吃喝三两天。他将女孩的地址贴电车玻璃上,纸片很快被水汽洇了。他将额头抵住玻璃,彻骨的冰凉就一尾一尾浸入肝脏。那些流离的灯火幻化成针,随着哐当哐当的车厢移动声,一下一下扎着他的泪腺。他便什么都看不清,灯火消隐、雪色消隐、游车消隐,好些人,或者说,那些从字母A排到字母Y的人,却异常清晰。也许现在想的不该是他们,而应该是患脑溢血的母亲,或者那个患腰脊劳损的父亲。也许现在谁都不该想,现在最应该想的,是如何找到表哥。可是怎么才能找到表哥?怎么才能找到那个神情如面具、身材如电梯、脖子上带着胎记的家伙?
也许该去那种酒吧,或者那种澡堂溜达溜达。每座城市都有这种地方,这种地方是幽灵们的福祉,在那里找个主顾,卖个一百二百不成问题。豹子自信还是能卖到这价钱的,如果碰到阔绰的,三五百也就有了……
豹子第一次做这种事,是为了还债。山猫天生是多事的脓包,没什么能耐却擅长惹茬儿。在游戏厅和人拌嘴打架,被人一顿爆搓。豹子恰巧路过,上去照着打山猫的家伙就是一腿,正踹那小子鼻梁骨。谁让他长那么矮?鼻梁骨被踹折,还差点儿豁个后天兔唇。豹子没料到那人的叔叔是警察局的,人家透了话,要豹子赔三千块钱医药费,要是不赔,那就不见兔子也撒鹰,让他尝尝牢狱之苦。这种事不能向父亲张口,父亲会一刀劈了他。亲戚的钱是借不得的,两个叔叔和一个姑姑全下岗,天天连做梦都捡百元大钞。他只有向D开口。当时他在D手下干活儿,给人搞装潢。这是个喜欢养鸽子的男人,他总共有一百零二只斑点鸽,其中有二十四只能飞到哈萨克斯坦再顺原路飞回佳木斯。豹子当时是这么想的,即便D手头没那么多现钱,把鸽子卖了也够医药费。结果那个曾经在床上给他挤过暗疮的男人甩给他两百块,对他说,他只能帮到这份儿上,孩子要上学,老婆要上美容院。是的,那天D确实是这么说的,D说完就去用玻璃刀裁玻璃,玻璃刀滑过玻璃的声音和阳台上喧闹的群鸽咕唧声让豹子走了神,他把一株牡丹的花瓣全涂成黑色。他盯着黑牡丹哭了。
就那样有了第一次。豹子记得那是头黑熊,足有两百斤。他至今还能想起黑熊嘴里一直嚼着口香糖,可仍遮不住他口腔里腐肉和葱蒜的臭味。黑暗中豹子一直小口小口地呕吐。等黑熊穿衣时骂了声,你吐个屌?妈的,真把自己当雏儿了?说实话,他当时最怕自己的身体被那个痴呆症似的黑熊压扁……之后他再没嚼过口香糖,一闻口香糖的味儿就呕吐。在杭州动物园看到笼子里的狗熊时,他也呕吐过。他当时跟这头熊要了三百块钱。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二次是个帅哥,自称是某政府部门的部长。部长租了间旅馆,也许当官的都能折腾,豹子就昏睡了过去。天亮了,部长不见了,豹子下楼时服务员叫住他,让他付昨晚的房租,他兜里总共装了三十块钱,最后只好先把手腕上那块祖父赠送给他的老上海牌手表抵押在那里。
等三千块钱到了手、还了债,豹子就收了手。以后就正儿八经地和人谈恋爱,谈一个崩一个,崩一个谈一个,圈子里那些人也没什么劲。他就是在那种心态下坐着火车去杭州看的U。
可现在,豹子想,也许该问问山猫关于佳木斯的情况。山猫这时该在网上吊着,让他搜索下哪个地段有那样的酒吧易如反掌。这样的人不多,但每座城市都有四五万的。白天他们是人或者神,到了晚上就成了幽灵。左撇子再是天生的,再怎么快乐,也不如那些使用右手的家伙快乐得理直气壮。
“豹子?是豹子吗?!”
手机里山猫大呼小叫,这孩子除了脓包就没别的优点。豹子想说话,可嗓子却发不出声,兴许是电车不时发出的电火花声干扰了他说话的勇气,赶到后来出了声,山猫那边似乎又听不到他说什么。手机信号受到干扰了。他只听得山猫扯着嗓子嚷:“你说话啊?你咋啦?我知道是你,豹子!干吗不吭声?听我说,你可千万别回来啊!条子正找你呢!找疯了!那小子还在抢救,是死是活还不清楚!在外边混段日子吧,等风声松了我再通知你!”
豹子关了手机,跳下电车。雪真是不小,都赶上佳木斯了。他手里抓着女孩的地址,心想,要是她能给找个免费住处,晚上就不必睡马路了。他多希望能在有灯光的房间里安稳地睡上一宿。哪怕一觉睡下去,再也他妈的醒不过来。
拉拉
“别碰我!干哈呀你?别碰我!我不认识你!”那男人一直尾随拉拉,教堂远远地被抛在身后。拉拉饿得前心贴后背,她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华盛超市买只烧鸡。也许一只烧鸡根本不够,那么就买两只,烧鸡买不到也没关系,可以吃油条,她记得橱柜里还剩下早晨买的三根油条和半袋雪里蕻。可是,只有甩掉这男人才能吃顿丰盛的晚餐,没有什么比吃顿丰盛的晚餐更惬意的事情了。
她转身和男人对峙。男人把衣领竖起,下颌被遮掩,单露出眼睛。“他真像只家雀,灰扑扑的。”拉拉心里浮起一种莫名的怜悯,她觉得这男人不像是个变态的家伙。变态的家伙拉拉也不是没遇过。曾经有个秃顶中年男人把拉拉捆绑在床上,脚上和手腕上扣上塑料脚镣和手镣,往她乳房上滴答蜡油的同时还拿条精巧的皮鞭抽她大腿。这样的钱最不好赚。现在对面的这条雄鳗,竟想在教堂和她做那事,除了惊讶和恐惧,拉拉更体会到一种损害高贵物品的内疚,或者说,这男人强迫给予她的内疚感,远远超越了性方面的恐惧。
“你别老跟着我,我回去了。”
“对不起……”男人闷着嗓门说,“刚才……真对不起。”
“没啥对不起我的。我只是觉得对不住那地方,会弄脏了那地方。”
“……”
“我给你找辆出租车,你回吧,我现在心情不好。我一心情不好,那种事我做不来。”
“我们……我们……去别的地方坐坐吧……去咖啡厅成吗?”
“不去!”
男人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是一摞厚厚的钱。拉拉捏着钱,她真喜欢手里攥着钱的感觉。每次从客人手里接过小费,她心里都会升腾起这种细碎的满足感,这满足感会支配她翌日到邮局给家里汇款,她会打电话告诉丈夫,让他给孩子买最好的儿童食品和衣服,给公公婆婆买他们最喜欢吃的年糕和蜜糖。公公婆婆满口都是假牙。
“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不过,不会去你家的。我从不跟客人回家。我这个人除了原则性强,就没别的缺点了。”
“那我们去海边,去滨海公园坐坐。晚上那里比街上暖和。”
“我们会冻死的。”
“不会的,晚上海边的海鸥特别多,我们逮些海鸥烤着吃。你吃过烤海鸥吗?”
拉拉扑哧一声笑了,她把钱塞进袜子:“我喜欢吃海鸥。”
他们打了辆出租车,去了他们希望能逮到海鸥的海边。公园守门人已睡熟,这么冷的飘雪之夜,除了他们这种游客,谁还会来海边呢。公园里的路灯没亮,除了隐约可见的酥软白色,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一切似乎都这么远,远得让人惶惑、伤感。当他们肩并肩坐在沙滩上时,这种伤感变得格外动人。男人拉着她的手指,她感觉到男人的手指在哆嗦,犹如初恋的男人第一次试探着抓女友的手。拉拉快被冻死了,细碎的雪花不停地踅进脖子,瞬息融化,点滴的寒气就蚰蜒般钻进胸口。要是晴朗的日子来看海该多好,哪怕是和一个嫖客……晴朗的日子,在海边能看到天尽头黑色的岛屿、来往的船只、驾驶着快艇冲浪的游客和腆着肚子冬泳的老头。可黑夜里,一切都是奢侈的,连海鸥的叫声都没有,只有海水温吞的呻吟。是啊,在雪夜,连大海都没了高潮,可这男人,却带她来到这么个鬼地方。拉拉开始后悔接了那笔不菲的小费,双腿间糜烂着的气味和刺痛更让她难受。
“平时,天一擦黑,我就来这儿。”男人拉她入怀,拉拉没拒绝。她现在很希望有个男人箍紧她的腰身给她些温存的抚摩。他瘦了点儿,可这毕竟是个男人的胸脯。
“我喜欢海,”男人的手缓慢地伸进她的上衣,隔着乳罩挤压她的乳头,“我们老家没有海,只有山。毕业后我在广州待过一段时间。广州有海,我不喜欢。在广州时……”他的手已匍匐至她背后,熟练地解开了乳罩的暗扣。看样子他是情场老手,他解暗扣的动作轻柔而灵敏,大拇指和食指揪开暗扣的同时,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一直跳跃着、机械地弹着拉拉的肌肤。在抻乳罩时他似乎犹豫了。拉拉放平身子,尽量让他顺手。让拉拉奇怪的是,这个男人的手停在那儿,再没别的动作。是的,他在说话,他在想些过去的事,他干吗和她扯这些?拉拉并不渴望听陌生人讲陌生的故事,拉拉喜欢熟悉的人讲熟悉的故事。
“在广州,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没意思,真的,没意思透了……天黑了,喝酒的朋友都找不着,我就随机上辆出租车,告诉司机,他愿意往哪儿开都成……我坐车里,打手机里的俄罗斯方块。我想,要是哪天,我被司机抢劫该多好,把我的钱全抢光,一分都不剩,再把我扔到没人的地儿……我从没这样的好运气。”他的手抽离了拉拉的身体,拉拉打了个寒噤。“有一次,我被司机扔到一个火葬厂门口,我在那儿蹲了半宿,”他似乎有点儿忧伤,“第二天天亮了,我醒了,去公司上班。太阳刚出来,我就对着它吼叫了一通,把晨练的老头儿老太太吓坏了。可我一点儿也不开心。”
讲到这里他站起来,拉拉听到他用那种商量的口吻说:“我们走走吧,真冷。我都冻成木乃伊了。”
豹子
豹子没想到女孩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女孩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生硬,豹子估计她可能正陪父母看电视。半个小时后豹子见到了她,她是开着辆银色“现代”来的。她和他打招呼时,豹子正站在中兴大厦脚底的室外电视下看电影。那是部美国科幻片,美国宇航员在冥王星上和变种昆虫勇猛战斗,宇航员不得不使用火箭炮和激光枪,将昆虫山峰般庞大的丑陋躯体炸得汁液横溅,昆虫死亡时发出噢噢的、似痛苦又似狂欢的呻吟声。豹子听到有人在马路边按喇叭,然后他看到了女孩,女孩从玻璃窗中探出头向他摆手。车里暖得很。他觉得有必要和女孩聊点儿什么,对于这么晚还肯出来和他约会的人,又是个女孩,除了心里感激,他觉得有必要将这种感激通过言语来表达,表达得不恰当也无所谓。
“你叫什么?”
“你呢?”女孩的脸在干净的灯光下绯红而明亮,“你先说。”
豹子搓搓手,他不擅长和女孩子们交往。这些女孩子们性感大方,让他时时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抑。他抽出根香烟点着递给女孩,女孩摇摇头:“你没名没姓?”
豹子只好把自己那个听起来土气、同时又雄壮无比的名字爽快地告诉她,女孩听完淡淡地笑了。她的脸已不是那种桃花的绯红,她的脸又恢复到了那种细腻的象牙白。她的睫毛从侧面看上去像芭比娃娃的睫毛,粗壮且发出毛茸茸的金黄色。她脖子很长,这么冷的天她没穿高领衫应该是有理由的,那就是她纤长的脖颈很有些长颈鹿的优雅姿态,她无疑深谙此中奥秘。这是个会打扮自己、有主见且家境富有的女孩。
“我叫王杰,”女孩半晌说,“这名字是不是很硬?我妈起的。她本来希望我是个男孩。”
“不,”豹子掐掉香烟,“挺好听的,比我的名字强。人家一听我的名儿,都以为是个练铅球的运动员。”
女孩没吭声,她的话和豹子一样少,她没问他干吗这么晚还约她出来,她好像并不关心这个。她甚至没问他要去哪儿。豹子也不知道她会把他拉到哪里,不过哪里都比大街上暖和。只要暖和就行。
车子一开始在市区转悠,后来灯火少了,行人少了,车辆也少了,等车子在条马路旁停下来,豹子听到女孩说:“我们走滨海路吧。现在我们在白云山庄,走一个小时,我们就能到老虎滩。老虎滩你去过吗?”豹子说没有,豹子说这是他第一次来蓝城。女孩哦了一声说:“我的车本刚学了一个月,今天路滑,滨海路应该更难走。怕吗?我无所谓的。”
豹子没提反对意见,他饿得前心贴后背了,胃部清脆的鸣叫声让女孩转过身,示意他后座上有面包和饮料。豹子摸索着找到面包,他从来没觉得面包原来这么甜,吃了六片面包喝了两筒可乐后,豹子胃里越发难受,他只好用肘部顶着腹部望着车外。窗外的路灯并不亮,大片大片的雪臃肿地降落,像是夏天的胖蛾悠闲地飞。慢慢地,景象越发清晰,他才发现,原来车的左侧是连绵的山峰。并不雄伟的山峰上满是黑色丛林,丛林里不时传出野鸡和狼响亮的叫声。而车的右侧,在车灯雪亮的偶尔扫射下,竟然是悬崖似的峭壁,峭壁的脚下传来波涛的咆哮。原来,他们正在山与海的夹缝中穿行。豹子兴奋起来,他长这么大还没看到过海,他本想提议将车停一下,看看黑暗中的海,但女孩沉默的呼吸让他胆怯。这女孩在想什么?她警醒地目视着前方,将车开得又稳当又迅捷。
“你干吗染红头发?你要是黑头发就更精神了。”
豹子没料到女孩这么问。“以前是黑的,”他喏喏着应答,“去了趟杭州,回来后就染红了。”他有些羞涩地解释道:“他们说,我染红发后很像八神。”
“哦,你也喜欢打游戏。”
女孩还说了什么豹子没听清。他怎么又鬼使神差地想起杭州?杭州,杭州!他总是不留神想到那座城市,顺便想到那个人。U现在如何了?他今年该毕业了。U说过毕业后就接手他们家的纽扣厂。U今年二十四岁了吧?他心细如发八面玲珑,应该能把那家据说是温州最大的纽扣厂料理得得心应手。豹子记得刚到杭州时,和U挤宿舍的一张床,当然在床上他们什么都不敢做。豹子只是搂住U温热的、没发育好的身体。U对宿舍的人介绍说,豹子是他小舅。U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豹子看上去比U小好多岁,但宿舍里的人并没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任何质疑,他们一边亲热地叫着豹子“舅舅”,一边给他恭敬地点利群牌香烟。豹子和他们喝酒吃饭,偶尔还打打网球上上实验课。不久U就在学校外租了间房子,两个人搬出去住。白天U去上课,豹子在家里洗衣服做饭。豹子从没有做过饭,他煮的米饭都是夹生的,U照样吃得满脸幸福。晚上,他们就在床上疯。U那么弱小,豹子和他做爱时,常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婴儿做,这种感觉让他恶心又心疼。
“你想什么?你平时在家也这么闷?”
“不,”豹子点着根香烟,“我这人话多着呢。我比唐僧还磨叽,唐僧把妖精说得喷血身亡,我能把人说得喷饭拉稀。”
女孩开心地笑了:“快到摩天岭了,我们下去走走?”
拉拉
对于海边的那个夜晚,拉拉多年后想起都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首先在他们沿着海边小跑时,男人提议说小频率的奔跑有助于驱逐寒气,然后就突然呕吐了。本来男人跑步的步伐很小,或者说,他更像是个不错的竞走运动员,拉拉碍于长裙的羁绊,被他落了足有十来米的距离。有那么片刻男人失踪了,他黑色的身影已然被潮水吞没。恐惧是何时让拉拉尖叫起来的?总之拉拉近乎声嘶力竭的叫喊声终于让男人又突然出现了。拉拉听到他解释说,他酒劲儿上来了,头晕,于是就吐了,于是就吐到海里了。接着男人说,刚才呕吐的时候,他看到一条鲸鱼上了岸,也许不是鲸鱼,是别的鱼,譬如一条鲨鱼、一条修长的梭鱼,或者是一条章鱼,反正是有一条鱼,在他呕吐的时候,从浪花里钻出来,然后顶着雪花,不见了。拉拉想笑却笑不出来。她晓得这男人喝多了,男人喝多了通常会有两种结果:一是性欲格外强烈,这算是经验之谈,一个肾虚的男人仗着酒劲儿也能折腾个把小时;二是会出现幻觉,譬如有一次她男人喝多了,就在猪圈里睡了一宿,第二天晨起拉拉喂猪时,看到他搂着一只母猪睡得正酣。看来这个男人也出现了类似情况,他没跑到猪圈里搂着母猪睡觉,他只是看到了一条鲸鱼上了岸,并和他亲切地握手告别,然后,鲸鱼先生就到岸上散步去了。
“真的,黑糊糊的一条鱼,比我还高还胖。你没看到吗?”男人有些吃惊的语气让拉拉也相信起来。拉拉只好说:“也许是吧,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刚才有人在海里游泳,海水太凉了,受不了,就从水里钻出来了,就和你握了手,然后回家喝酒去了,或者回家看电视。”男人对拉拉的解释很满意,他有些赞叹似地说:“你真聪明。”拉拉说:“我可不聪明,我要是聪明,就不会陪你来海边逮海鸥。你看到海鸥了吗?我可一只都没看见。”男人说:“我也没看见,也许海鸥都飞到教堂过圣诞夜去了。”对于男人的胡言乱语拉拉并没有反驳。
他还是亲拉拉了。这次亲吻和上次完全不同,他很明显投入到这种舌头和舌头纠缠的肌肉运动上去了。拉拉知道他舌头长,在酒吧她曾经亲眼见到他的舌头轻易地舔到了鼻尖,但没想到他舌头这么暖,也就是说,拉拉的热情很快被他温厚的、蕴着烟草味道的一条细长肌肉勾动起来,她全然忘了凛冽的海风和令人厌恶的雪霰,相反,一种身处云端的致命快感让拉拉暂时遗忘了这男人的身份。男人的舌头蚯蚓般顺着拉拉的上嗓和喉咙爬行,而且很快就要爬到拉拉的胃里。拉拉想,这真是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一个男人的舌头竟然让她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并为之战栗和陶醉。她认为接下去男人可能就动真刀真枪了,这么冷的天儿,在海边和一个男人做爱肯定会冻死的。她下定决心要推开他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男人几乎有些粗暴地搡开她的头,然后,蹲在僵硬的沙滩上呕吐起来。
“这次爬上岸的是条什么啊?”拉拉轻声问,“是海马?海豹?还是海象?”男人很肯定地说:“这次什么鱼都没有,这次是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这个女人裸露着乳房,她只有一个乳房,另一个乳房好像被人拿刀割掉了,滴答滴答流着血,从身边哭着跑了。”
拉拉笑了:“这个女人漂亮不?”
男人说:“没看清这个女人的脸,也许漂亮,也许不漂亮,不过,她的眼睛好像也被人剜掉了。”
拉拉沉默了片刻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喝多了就老觉得自己躺在棉花堆里,身底下很软很暖和。屋顶上的灯不停地转,瞎转,转着转着,我就在棉花堆里睡了。”拉拉搀扶起男人,男人的手臂圈住她丰腴的腰身。拉拉接着说:“手是软的,脚也是软的,什么都是软的,没了骨头似的。”拉拉咯咯地笑了,“你说,为啥喝多了,男人想的全是血乎拉拉的事,而女人呢,想的全是暖和的事?”男人没吭声。拉拉说话的声音低沉,似乎在提醒男人,她对他有那么点儿渴望,这渴望不多也不少,因而这渴望显得并不那么奢侈,她只想他再亲亲她。不过男人好像已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也许他傻掉了,经历了一个晚上的徒步行走和夸夸其谈后,他终于挺不住了,他终于彻底傻掉了。
“你结婚了吗?”男人挠着她头皮问,“你……有孩子了?”
拉拉强笑着说:“没呢,谁这么早结婚呢。”
男人就问:“你们农村结婚不都早吗?你这个岁数的,如果头胎是闺女的话,二胎都上小学了。”对于男人的质问,拉拉没有反驳。有什么必要反驳?他竟然一眼就看穿她是从农村出来跑场子的。拉拉的儿子没上小学,拉拉的儿子上初一了。拉拉的儿子叫边大强,边大强的数学特别好,拉拉打算过年回家了,就给边大强买台电脑。边大强用不了两个月准能成为一名“黑客”。边大强咋那么聪明呢?
“你要是没结婚,就嫁给我吧,”男人说,“我想娶个老婆。我有的是钱。”拉拉又笑了,这一次她是真笑了,笑得很干脆。男人对于拉拉的反应并不满意,他几乎是哀求着说道:“你嫁给我吧,我真的有钱!我昨天刚中了一百六十万!真像是做梦啊。我竟然中了一百六十万的福利彩票!你说我的运气为什么这么好?我的运气总是好得挡也挡不住。这多没劲啊!”
拉拉实在是不晓得要说什么,她很想回去。这么晚了,她真的想睡觉了,要是回到那个温暖的窝,要是能盖着棉被睡上一宿该多美。她多么热爱睡眠啊!小昭,那个比辣椒还辣的四平姑娘说,拉拉睡觉时嘴角总翘着,这说明大部分时间的梦里拉拉还是很开心的。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拉拉做梦的时候,总是梦到疯狗庄,她有一年多没回疯狗庄了。疯狗庄有棉花、有麦子、有高粱、有黑豆,有花奶牛,有油坊,有庙,有边大强、有边大强的爸爸,有狗、有猪,有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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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作品:夏加尔
“你没女朋友啊?”拉拉抱着男人问,“你女朋友漂亮不?”她没扶着男人沿海边走,而是朝着公园出口走去。公园出口有一排橘黄色的路灯,那些路灯多柔和。
“有过……”男人说,“死了,死了。”
“你想开点儿,”拉拉说,“你这么年轻,又长这么帅,又有钱,找个可心的女朋友还不容易?处上个一年半载就结婚,再过个一年两年就要个孩子……”
男人哼了一声,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拉拉听到男人问:“你知道我女朋友怎么死的吗?她死得很有创意。”
拉拉想了想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真漂亮,”男人抚摩着拉拉的耳朵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那么漂亮风骚的贱女人。”
拉拉说:“你看到公园门口那个电影院没?我们去看电影吧。里面肯定有包厢,有吃的有喝的,还能抽烟。要是困了,就躺沙发上眯会儿,要是你想干点别的,也不会有人发现,即便有人发现了,也不会说什么。你要是觉得不安全呢,我们可以去厕所,把门插上,怎么弄都没问题。你在厕所做过没?”
男人没理会她,男人的小拇指蹭着拉拉的耳廓:“我们好了六年……六年啊……”他举起一只臂膀在黑暗中做了一个手势。
拉拉说:“你们……分手了?你困吗?你现在不想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睡上会儿吗?”
男人嗓子很干,有那么片刻男人保持了缄默。他抬头望天空,拉拉也抬头望天空。天空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黑色的零星的碎雪扑上眼睑,瞬息融化,然后,又一朵黑色的雪扑上眼睑……拉拉说:“有些事该忘就忘……这样吧,我们再去找‘大河马’,我们找间大房子!先洗澡,再做点儿别的……你喜欢我吗?”她把手挪向他的裆部,男人“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挡回去:“我们同居了两年,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我们买不起房子,就在黑石礁租了两间。那里的房子很便宜,离我们单位又近。你知道吗?我是我们公司的年度最佳员工。我一年卖了十三部电梯!”
拉拉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明天就嫁给你,明天我就跟你结婚。啊,宝贝。”
男人却说:“你们女人,是不是都很贱?结婚前的两个礼拜,我带她去参加我们公司的新年晚会。在晚会上,她认识了我们公司的老板,一个从美国来的犹太人……”
拉拉说:“你喜欢看电影吗?我从小就喜欢看电影。”
“那个犹太人六十岁了,都可以当她爷爷了。”男人把拉拉的手攥得紧紧的,仿佛怕拉拉在刹那间蒸发掉。“他长着一个超级巨大的红鼻子,喜欢像小丑那样做些夸张的动作。他还会些稀奇古怪的魔术,比如,在那天的酒会上,他突然从袖口里变出几只硕大的凤尾蝶,”他叹息一声,“有一只就落在了她的耳朵上……”
拉拉仍旧说:“你喜欢看电影吗?我从小就喜欢看电影。”
男人嘟囔着说:“你……不想听我跟她的事?她不是得病死的。” 他攥着她的胳膊笑着说:“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拉拉的手心里全是汗,她的心脏已经从口腔蹦出一半了。
“你信吗?我杀了她。”男人大笑。他的笑很干燥,像是有人用砖头恶狠狠地磨着水泥地板。“她在收拾行李,她说她已经不爱我了……我就从后面把她砍死了。砍了六刀,一年一刀。她跪在地板上抽搐、栽跟头……半死的猪一样,”男人这时反倒平静起来,“在厨房里我铺了块塑料布。是啊,塑料布,黄色的塑料布,”他转而小声抽泣着,“你一定不知道这塑料布平时是用来干吗的,你怎么会知道呢!你这只蠢猪!”
拉拉没吭声,她特别想撒尿,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撒尿。
“每天睡觉前,我都把这块塑料布铺到我们的双人床上。因为,”他似乎平静些,“她虽然都二十多岁了,可是,隔三差五就会尿床。”男人嘿嘿笑了,“我就是在塑料布上把她肢解了,装进化肥袋,扔在解放广场的菜市场门口。她的骨头呢,她的骨头呢?我把她的骨头扔哪里了?嗯?”他转过身,掸掸拉拉的脸颊,“我想起来了,就扔在这一片的海里。她一定很喜欢这片海滩,以前我们经常到这里散步,兴致好的时候就租个帐篷做爱……我跟她在这里烤过海鸥吃呢。海鸥的肉有点儿骚。我很想她。不过,我还留着她的一块头盖骨……就埋在我的那盆君子兰里。有时候我施点儿肥,要么浇点儿氨水,好让她的骨头……”他优雅地拍了拍拉拉的头,“变得更坚硬些。”
拉拉哆嗦着说:“你喝多了,兄弟,你别给我讲恐怖电影成不?就你这小样儿还杀人哪,瘦得跟螳螂似的!”她鼓足勇气佯装踢了他一脚:“再他妈胡说,我把你拖海里呛死,呵呵,你……喜欢看电影吗?”
男人点点头,点完头后继续呕吐。
“我从小就喜欢看电影。小时候,我很少有机会看电影,疯狗庄几年也放不了场电影。只有谁家有了天大的喜事,为了感谢老天爷,才从县电影院请放映员演俩片子。片子都是打仗的,《苦菜花》《地道战》啥的,不过每次村子里比过年还热闹。我就跟我妹背着小板凳去,晚饭也不敢吃,去晚了就占不着地方。我们去得早,别人比我们还早,我们还是占不着地方,我就和她在反面看。”她几乎小跑起来,“我从小看的电影,都是反的!人家用左手吃苹果,我们看到的是人家用右手吃。人家头朝左亲嘴,我们看到的是人家头朝右亲嘴。”为了证实所言非虚,她毫无节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男人机警地盯着拉拉。小道越来越亮,拉海鲜的夜行货车咆哮着从公路上闪过,他们甚至还看到些人,一些男人和一些女人,在公园栅栏外孤魂野鬼般行走。拉拉脚步越来越快,有那么片刻男人似乎想拉住她,让她放慢速度,或者说,他似乎想拉她重回海边,做点儿他想做又没来得及做的事。他自己也搞不清是如何被拉拉搀扶着离开公园的。拉拉像只得了癫痫症的疯子那样说着话,她说话的速度快得根本让他没有空隙插嘴。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并不想让他真正清楚她说些什么……在男人开口之前,他们踉跄着出了公园。公园管理员的小屋一片漆黑,在路灯照耀下,能看清玻璃上贴着红色剪纸。剪纸反射着流转的光亮,映着男人铁青的脸庞。
“我们去电影院吧。我们去看电影。瞅到没?今天的电影是……嗯……是《红磨房》。谁演的啊?好像是香港片呢。那里的包厢又大又舒服,要是你困了,”拉拉摸着自己潮湿的手心颤抖着说,“你就眯一觉。你累了……我也累了……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没忽悠你。”
豹子
豹子和女孩根本就没去摩天岭。他们刚想下车,女孩在车座旁发现了一瓶酒。不是白酒,也不是啤酒,而是红酒。女孩把瓶子举到灯下仔细地观瞧一番后,对豹子说,这是瓶正宗的法国葡萄酒。“我爸越来越奢侈了,他以前总是喝俄罗斯偷运过来的白葡萄酒,很便宜的,一喝就是三四瓶。”女孩的父亲可能是个酒商,而且是个酒鬼。女孩算不上酒鬼,她只是把这瓶酒和豹子对半劈着喝了。豹子认为这酒一点儿都不好喝,苦涩得没什么味道。豹子喜欢喝烈性白酒,六十二度那种,一口下去就把胃烧得着火。“我妈不在家,我爸就一天天瞎混,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一点儿不让人省心。”女孩喟叹一声,“我妈要是知道他这个样子,肯定就回来了。知道吗?”女孩骄傲地说:“我妈是个科学家。我妈现在在南极呢,她的任务就是拍一部关于企鹅繁殖的记录片。她每天扛着一部DV机,跟在那些企鹅后面,观察记录它们行走的速度、它们发情的周期、求爱的方式,还有交媾时间的长短。”女孩没用“交配”而是使用了“交媾”。她的脸略略有些泛红,不晓得是否是喝了红酒的缘故,“多没劲啊,我都两年没见过她了,”女孩把酒瓶扔到窗外盯着豹子说,“你……亲亲我吧……很长时间没人亲过我了。”
豹子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邀请,他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该默许。长这么大他还没吻过女人,不是没机会,而是他没勇气。他总是认为,他就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人如果和女人有了瓜葛,就不是那样的人了,就会变得不纯粹。就像当初他出去卖的时候,天经地义地卖给男人而不是卖给女人。当然,即便和U他们处朋友时他也没跟他们接过吻。在他印象中,舌头跟牙齿只是用来咀嚼食物、水果、口香糖、药片的,而不是用来和他人的舌头牙齿摩擦的,也就是说,事物必须保持它自身的品质,如果越了界,那么惩罚就会接踵而至。而现在,在车内昏暗鬼魅的光线下,他必须和这个可爱的姑娘接吻吗?他似乎没有退路,女孩的胳膊已经揽住他的脖子,为了让他身上冷清的气息变得温润些,女孩不光揽住他的脖子,还将自己的上半身紧紧贴住了他的上半身,他感到她膨胀的乳房直抵他的心脏。是的,这女孩的呼吸正一点点变得紊乱,她的舌头已然撬开了他坚硬的牙齿,蜷缩在他舌根处。她的手呢?她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试图将它摆放到它应该抵达的地方。
“你不喜欢这样?”女孩低低问道,“你没亲过女生吗……你快把我的脖子扭断了。”
豹子的手不安分起来,他没去摸她的胸部,而是偷偷摸了摸自己的下身。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和他预料的分毫不差。为了表示自己的欲望已经被调动起来,他只得用手焦躁地扯开女孩子的毛衣,贴住了女孩的小腹……他就是这时再次想起了U。U的小腹和她的小腹一样冰凉、细腻,唯一不同的是小腹下面的器官,一个坚硬,另一个则柔软……他为何跟U分手?他那时去一家动漫公司应聘成功,他们唯一的要求是让他交纳一千元的培训基金。他想U一定会帮他,结果U说,豹子来杭州一个月,钱都糟蹋没了,而他为了避免给父母留下挥金如土的印象只好免开尊口。豹子也只好继续待在那间租来的房子里洗衣做饭,无聊时上网打打CS、“传奇”或者“红警”……直到有天U跟他摊牌。U委婉地说,他需要一个跟他一起干事业的爱人,而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痞子。他说出“痞子”这词时,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不妥当,豹子记得U像平常那样习惯性地耸耸肩膀表示歉意。U继续说,他发现自己得了性病,这在豹子来之前是从没有过的事情,也就是说,他怀疑是豹子将病传染给了他。豹子记得当然正在喝啤酒,他抓起一个空酒瓶朝墙上狠狠摔去,然后在玻璃器皿的清脆声响和顾客诧异的目光中,头也没回就走了。他觉得说任何一句话都是对他们感情的侮辱。到了火车站,豹子才发觉他连火车票都买不起了,U甚至连张回家的火车票都没给他买。到佳木斯后他才听杭州那边的朋友说,U跟他同居时,外面还勾了个加州理工大学的留学生,两个人在网上打得火热,听说正在商议着出国事宜……和另一个自己谈恋爱,伤害的不是另一个自己,而只是自己。——这是豹子多年的恋爱经历总结出的宝贵经验。
“书包里有……套,”女孩呢喃着说,“红盒的是大号……”
对避孕套的用法,豹子很是拿手。问题是现在他完全没有能力将它套住它应该套住的器官,那物件耷拉着,并没有因为抚摩女孩而有丝毫生机,他用手套弄了两下后仍无反应。后来女孩探手去解他的腰带,在她有些羞涩地解腰带时,她发现了车窗外刺眼的光亮。晃来晃去的光亮里,豹子跟她一起看到了缩在光亮里的那些人,大概有两三个之多。女孩和豹子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了粗蛮的喊叫声:“出来!出来!干哈呢你们!”
豹子和女孩在车里愣了,他们谁也没动。他们拿不准这是群什么人,他们的身影在手电筒的晕光里魁梧粗壮。在荒山野岭里,他们的出现是如此的突兀鬼魅。
“出来!我们是联防队的!”
他们继续在外面喊叫,或许车里的沉默让他们愤怒,他们开始用脚踢起了车门。他们大抵穿的是军勾,车门被他们踢得砰砰直响。女孩再也无法忍受他们虐待她心爱的车了,她搡开豹子,将车灯打开,犹豫着推开了车门。豹子只好和她一起下了车。下车后他们才发现,这些人不止两三个,而是四五个。他们的面孔在光线里时而隐匿时而凸现,只有他们的衣着是真切的,他们穿得很杂:有穿军大衣的,有穿羽绒服的,有穿警察大衣的,还有个人穿着套西服。
“我们是联防队的!把你们证件拿出来!三更半夜跑这里做什么!”说话的人是那个穿军大衣的。
女孩拉着豹子的手,豹子感到她纤细的手指瑟瑟发抖。“我们啥也没干,”豹子说,“我们……看看夜景。”
“看夜景?看夜景怎么裤子都脱了!你们哪个单位的?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这人说的是豹子,他的腰带还没系好,前开口的拉链开着,露出里面的黑毛裤。
“我们是学生。你管我们做什么!”女孩突然说话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小。
“学生就牛×了!学生就可以跑到这里乱搞吗?跟我们走一趟吧!”
“谁乱搞了?” 女孩的嗓子突然尖利起来,她的嗓子即便尖利起来也是那么温柔明净,“你们吓唬谁啊?你们的证件呢?你们说是联防队的,那我看看你们的证件。”
“别给脸不要!看你们是学生的分儿上,交点儿罚款走人吧!”
豹子突然明白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了。他太熟悉这类人了,他以前干过这样的行当。他们家附近有个小型森林公园,这样的天然场所正好成了那些租不起旅馆又不敢把对方领回家的人们的野合场所。他经常在夜幕降临时带着山猫去扫荡,身上穿着身假警服。毫无疑问,那些正在苟且的人们会匆忙穿衣拽裤,同时心虚地把钱递给暗中冷笑的豹子。豹子最瞧不起在野外乱搞的人。是那样的人无所谓,但出来败坏名声就是他们的不对了。在他人眼中,他们已经是鬼,那么,为什么他们自己还要把自己往鬼的模样里装扮?豹子曾用敲诈来的钱买过CK内裤,买过雅诗防皱霜、买过一条白金项链。他觉得那钱用起来不是一般的舒服。
“谁不要脸了!别他妈出来哄人了!”豹子轻蔑地说,“我们就是不要脸了,我们就是乱搞了,怎么着吧?你们不是让我们去警局吗?去就去,谁不去谁他妈孙子!”他说话时女孩一直拽他的袖口,他假装不耐烦地掸掉她的手。
那帮人显然没料到会碰上这样棘手的事,他们已经习惯了对方的逆来顺受。豹子看到他们几个叽咕了一阵,然后穿军大衣的那个朝豹子挥挥手,大声地说:“你们不信也没法子,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女孩拉着豹子的手,小声嘀咕着说:“我们快点儿回车里吧。”豹子没理她,径自朝那帮人走了过去。在离他们尚有一米左右时,那帮人呼啦啦全扑了上来,豹子只觉得一干黑影瞬息倒压下来,在他尚未来得及呼喊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防御之前已被横扫扑地。他脸上一阵生硬的涩痛,一定是某人的金属衣扣硬生生地刮到了他的脸。他惊叫一声慌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头。“你装×啊!继续装啊!”有人嚷道,“有种你继续装!”他们的拳头、皮鞋,混乱地击打着他的两肋他的腿他的屁股。豹子尽量将双腿弯曲到胸部,双臂并拢,护住脸庞,这样他的样子就像是个蜷曲在子宫里的胎儿。在喧闹声中有那么片刻他似乎清醒一些,慌乱中抱住了一个人的小腿。在那人愤怒的叫骂声中他使出全身的气力将之拽倒在地上,他想顺势扑到那人身上给几记勾拳,可他的双手马上就被若干只粗糙有力的手反剪在了背后。同时,他的脖子被人死死卡住,那个人手劲儿凌厉,仿佛一把老虎钳稳稳夹住了根细铁丝。“你牛×啊!你真他妈牛×啊!”被他拽倒的那个人站了起来,走到豹子跟前,一脚踹到他肩膀上。豹子没吭声,那人就蹲到他跟前,用手掌托起他的下巴。豹子努力睁着眼,可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一种腥甜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流到嘴唇上,然后他发现这个人用手电筒来回照他的脸,在刺眼的光亮中他恍惚看到一张毛茸茸的脸像破灯笼一样在黑暗的风中摇曳。“最见不得你这号小白脸!”那人掀开他的嘴,中指叩了叩牙齿,“牙口不错!”又伸手摸摸他的下体,“家伙什也不赖!”他猥亵地干笑两声问:“你跟她干了几炮?她给你多少钱?嗯?跟大哥说说,弄破了几个套?”豹子没吭声,他已经不能吭声了,这人将一把混着雪花的泥土一股脑儿塞进他的嘴巴。他的舌头破了、牙龈流血了、嘴里也肿了,他已经变成一个布袋熊玩具。这人最后对着他吐了口黏痰。豹子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香。“你们先看着他!我去收拾那女的!”
豹子耸动着肩膀,妄图回头去看女孩,他的头马上就被人掴了两巴掌。他只有竖起耳朵辨听着那边的动静。他不知道在他被收拾的这段时间里,这帮畜生对女孩做了什么,也许他们什么都没做,他们只是想弄些钱花花而已,也许他们真的做了什么。他们浑身酒气,满嘴恶臭,即便是懦夫,在酒后也敢杀人放火的。
“我的钱已经给你们了!手机也给你们了!你们别这样!”
“别这样,”豹子想,女孩在喊“别这样”,说明他们还是想对她怎么样了。他的眼睛越来越花,他的头似乎像遭遇地震的火山一样即将从中间断裂开,然后血液和脑浆、脑干像沉默了几千年的熔岩一样从缝隙中汆涌而出。他想继续倾听一下女孩的声音,他想知道女孩是否遭到了身体上的意外,但奇怪的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那些雪粒子顺着他被撕扯开的衬衣领口落在皮肤上,倏地一下凉。他觉得倒真他妈爽……
等他苏醒过来,雪停了。大海的波涛声一浪又一浪地在不远处喘息着,他方才觉得冷极。他摸了摸脸,又摸了摸眼睛,全身痉挛似地巨痛起来。“嗨!”他喊了一声,声音低沉得可怕。他察觉到嘴里全是沙子,那些湿润的沙子已经将他变成哑巴。我怎么会在这里呢?我为什么会来这个城市呢?他不禁问自己。然后他突然想起了来这里的真正原因。是的,就在今天早晨,在齐齐哈尔的革命街,他把一个傻×捅了六刀。冤有头债有主,这家伙正是他以前接的客人,就是这个自称宣传部长的家伙,跟豹子过夜没付钱,害得豹子将一块手表押在旅馆。如果老天想要一个人惩罚另外一个人,哪怕另外一个人逃到地狱,这个人也能找到他。豹子本来正在理发店打扫卫生,店外忽然一片混乱,原来是城管的人正在收拾卖煎饼果子的无证小商贩。他们收拾商贩的手段全国通行:没收鸡蛋和铁锅,推走破自行车。豹子就是在那群穿制服的人群中发现那家伙的,他正在拾掇那个干巴老头的铁锅,可能老头说了什么,他一脚踢开老人将锅狠狠摔到了人行道上。豹子就在那时冲了过去,扎了他几刀。如果他不欺负人,豹子也不会扎他,他都是自找的……他可能会死,也可能被救活,但无论怎样,豹子都不会有好果子吃!跑……跑……跑……豹子相信,逃跑一直就是肇事者最好的武器。
现在他是一点儿都跑不动了,他能爬起来就不错了。女孩的车尚停在那儿,车身覆了厚厚的垢雪。扒着玻璃窗,他看到女孩蜷缩在车后座。她眼睛睁着,很大很大的眼睛。后来,她望着他。他拉开车门,坐到她脚边。她在发抖,她的身体在发抖,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发抖。他拍拍她的脚问:“你……你……你没事吧?”
女孩没点头也没摇头,她仍在发抖。他看到她的嘴唇角全是血渍。
“你没事,你很好,”豹子哽咽着说,“过来,让我抱抱你。”
女孩没动。
豹子小心地将她的头揽抱入怀,她没抗拒,也没有应承他的任何动作。她的头软软的,脖子也软软的。还好,她的身体很暖,不像他的身体那样凉。“我们去报警,”豹子说,“我们现在就去报警,他们……他们……抢了你的钱吗?”女孩的身体似乎抖得不那么厉害了。“还是抢了你的手机?”豹子摸了摸兜,“我的手机还在。”女孩的手似乎方才有了知觉,她搭住他的手,他挣脱开,反手握住她的。她的手像棉花。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握住那团棉花:“我们去报警!”
豹子看到女孩的嘴唇翕动半晌,缓缓挤出一个字:“不。”
“我们必须去报警……”豹子说,“这群人渣……”
“不。”
“你还能动吗?”
“能。”
“他们……他们……没把你……”
“没。”
女孩直起身,从前座的缝隙钻过去,坐到驾驶座上:“几点了?”
“四点半。”
“我们回家,”女孩说,“你去哪儿?我送你。”
“我不知道我去哪儿,”豹子嗫嚅地说,“让我想想,我能去哪儿。”他从兜里掏出钱包。他们竟然没拿他的钱包。钱包里什么都不缺:一百八十六块钱、一板消炎药(吃了四粒,还剩下八粒),还有三只粉红的、局部挂颗粒凸痕的、荔枝味儿的避孕套。他干咽了四粒消炎药。“你把我送到黑石礁。你可能不知道,”豹子说,“我表哥在那里的一家公司里卖电梯。”他目视着女孩瑟瑟的背影:“他挺有钱的,”他用手摸了摸女孩的脖子,她脖子上有块乌黑的淤血,“等我找到他,我们一起去吃四川火锅。你……喜欢吃四川火锅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拉拉
男人睡得香,男人一到包厢里就睡了,他像一百年没睡过觉了。拉拉本想把他撇这儿独自离开,可是转念一想,包厢费是她出的,八十块钱呢,八十块钱能给边大强买身不错的衣裳。她只好将就着等他。这期间她看了半部恐怖片,一部香港喜剧片和半部爱情片。爱情片老掉牙了,拉拉没记住名字,不过演员倒挺熟,有黎明,有张曼玉。黎明看上去又土又丑,戴着副夸张的黑框眼镜,骑着辆破自行车东跑西颠,张曼玉也不像什么良家妇女,跟了个黑社会的胖子,又跟黎明上了床……等她睡了一觉醒过来,黎明跟张曼玉都不见了,一个穿着艳丽服装、把自己打扮得像人妖的女人正在唱歌。这女人声音磅礴、气势汹涌,在她大海般辽阔的歌声中拉拉觉得饿了。她跑到售票口,想买些火腿肠或奶油面包,却空无一人,摆摊的小商贩早没了踪迹。她只得踅回包厢。在五彩斑斓的光影和舞台剧似的夸张女高音中,她难免再一次俯视着男人。男人的头窝在沙发里,一双手搂住沙发背。他的姿势非常像一个弥留之际呼唤着亲人的病人,更为奇怪的是,他每急促地呼吸一次,喉咙里便发出类似口哨般嘹亮的、尖锐的声响,他仿佛在提醒别人,他还没死,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拉拉靠着他躺下,一双手在他外衣兜里摸了摸,一分钱都没有。她失望地打了个哈欠,搂着男人沉沉睡去。等她再次醒来,发觉男人正用力地摇她肩膀。她“嗯”了一声后,立马清醒了。凌晨六点,正是平日里酣睡的时候。男人跟她说:“走吧,今天我还要上班,谢谢你陪我一宿。”说完这话他从衣服内兜里拽出钱包,点了几张老人头面无表情地扔给拉拉。他好像也没睡醒,掏钱时打着悠长疲惫的哈欠。“我打车走,你随便。”男人将衣领竖起,盯着拉拉像盯着一个陌生人,“昨天晚上我可真喝大了。”
“是吗?”拉拉梳理着头发说,“你在海边吐了好几次。”
“我们去海边了吗?”
“是啊,我们去海边逮海鸥。”
“逮海鸥干吗?”
“你说烤海鸥很香。”
“哦?”男人蹙着眉头说,“我们还去了哪里?”
“我们还去了教堂,”拉拉张着嘴打了个喷嚏,“你看来真喝多了。”
他们走出电影院,神经被刺得一颤。全是雪,厚而肥硕,将本应昏黑的冬天早晨衬得犹如白昼。拉拉想,边大强这个时候早起床了吧?跟他爸在屋顶上扫雪,或者将猪圈里点上几块木柴。这孩子勤快得像是条蚯蚓。
男人最后望她一眼,他的眼神在路灯照耀下显得很复杂,他甚至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像蜥蜴吞噬猎物那样急速地舔了舔自己的鼻子,然后朝马路对面走了过去。拉拉盯着男人的背影,心里无比清爽。她低头抻了抻有点儿往上吊的裙子,努力让裙摆遮挡住脚踝。两腿间那种令人厌恶的液体又开始悄没声儿地流。它要流到啥时候?为啥只有女人流血而男人不流?男人虽然那东西不会流血,但可以每个月从鼻子、耳朵或者嘴巴里流一些啊,让他们也尝尝那种疼。或许哪天,女人,不管老的少的,还是没到更年期的或者到了更年期的,不用每个月流血时,女人才真正进化到跟男人肩比肩了。拉拉这么想着,忍不住嘎嘎笑出了声。她边笑边流着泪抬起头,那辆银色“现代”就是这时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的。当她用卫生纸把眼泪和鼻涕擦拭干净时,她发现那个男人,那个昨天晚上让她一宿没做美梦的男人,直挺挺地躺在马路中央。拉拉再去看那辆车,已经在街拐角处消失了,她揉揉眼睛,开始怀疑刚才是否有辆车经过了。
“你醒醒!你醒醒!你没事吧?”
男人的鼻子里不停地流着血,而且耳朵里也流着血。拉拉方才发现,他左侧的脸上,有一块并不明显的暗黑胎记。拉拉张大了嘴巴,使劲地摇晃着他的脑袋,摇着摇着,他的眼角处也缓缓地流出血来,血顺着腮漫延,缓缓淹没了那块胎记。他那身短羊绒大衣的领口很快被洇黑了,然后是他脑袋旁的雪地上,开出一点两点零星的梅花,再后来那梅花越来越肥美。“我可没空去公安局做什么狗屁证人,”拉拉想,“我现在必须回去了,我他妈都快饿死了。”她再次看看男人,男人睁着眼,望着天。天空已经不落雪了。拉拉心想,他会没事的,只是流了点儿血而已,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马上会有人送他上医院的。她边安慰着自己,边把手迅速拐进他那件羊绒大衣的内兜。
等拉拉打开那个钱包时,她已经坐上了二〇一有轨电车。拉拉喜欢坐电车的最前排,盯着司机师傅木偶般开车,同时盯着那些生锈的道轨牵引着电车颠簸前行。她还喜欢看滋啦滋啦的电火花,像鞭炮似地在头顶上一路盛开下去。在黑糊糊的夜晚或清晨,这些电火花时常让她念起疯狗村的除夕夜……钱包质地精良,里面夹张女孩照片,黑白的,大脸大眼睛大嘴巴,蒜头鼻子招风耳,丑丑地笑。钱也不多,八百多块,另有一张工商银行龙卡、一张饭费发票、一条修长的被染成玫瑰红的指甲盖。拉拉将钱掏出掖兜里。
这时有个男孩走过来,畏畏缩缩地坐她身旁。她瞥他一眼,他也瞥她一眼。这孩子肯定跟谁打架了,脸苍白得厉害,尤其是嘴唇,像条肥硕的香肠悬垂在下巴上,把拉拉的饥饿感诱发得更为明显了。而他那头红发,让那双比席篾还细的眼睛显得颇为滑稽。拉拉极为厌恶地咳嗽了两声,拉开窗户,随手将钱包扔出。在呼呼晨风中拉拉不禁打了两个喷嚏,在喷嚏声中她发现有张纸片和一枚硬币从钱包中掉出来。那张纸片就飘她脚下,而那枚硬币则滚到男孩脚下。拉拉捡起纸片,是张福利彩票。“只有傻瓜才买这种骗人的东西,只有傻瓜才相信好运气!”拉拉鄙夷地盯了眼,然后把它撕碎了扔出窗外。这时男孩也将硬币拾起递给她。他的身体一直神经质地哆嗦着,仿佛在向旁人证明他是多么的潦倒。
“你买早点吃吧,”拉拉朝他笑笑,“一块钱能买三根油条。”
男孩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挺直腰身,伸直胳膊,那只手轻巧地一弹。拉拉在越来越白净的清晨,看到那枚一元硬币趔趄着在空中划出道弧线,然后,在有轨电车轰隆轰隆的催眠声中,翻滚着,掉进下水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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