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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美学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5827
文/普鲁士蓝

  报废车从十月开始就没有少过,它们参差不齐地码满了半张马路,每到黄昏就争相鸣叫起来。路鸣每次从那所学校里走出去都会有一阵猛烈的眩晕感,习惯性交叉放在前胸的手臂就会主动滑落下去,她再次想到时间——再过一个深深的夜晚就是十月的第四天了。她只是感觉身体里好像伸出了一双手,把她的骨骼一点点抽离,渐渐不知道自己飘向哪里去了。

  出租车去市中心每位要二十元,而这样的报废车每人才八元,每辆车能塞七个人。这是一个万恶的长假,离家近的学生都陆续回去了。路鸣穿着借来的校服,只有校内的人才知道,穿着校服的学生往往都不是真的学生。司机们都是拉熟客,他们不敢多向学生要钱,而路鸣顶着这样的衣服出去也不会被“野的”宰了。现在她手里捏着三张皱巴巴的十元钱,挤进了油烟味浓重的车厢。车内的学生心照不宣,但都守口如瓶。路鸣呵了一口气,十月的城市并不很凉,但坐在车门口,还是感觉有一丝风来去自如得让她的心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她是真的感觉冷了,好像全身都消瘦了下来,包括她总是圆圆的下颌,现在也开始不断向内收缩了。她把钱塞进屁股兜,两只脚呈内八字摆着。身边的胖男生已经兀自呼呼睡了过去,隐约冒出的鼾声让她焦躁。她只是想快点离开这里,最好是快点。天色早已经向西边别过了头去,她的目光朝向前方,好像那里真的就有了一束赤裸裸的光亮。

你真的睡着了吗?

  路鸣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这样问过苏未了。每当她这么问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会微微睁开一点,她觉得苏未的脸就是这样在她的心里开始变得狭窄的。路鸣感到害怕,这种感受让她整个人都像被削弱了。她恹恹地坐在床沿,手臂环着膝盖,这让她的身体看起来更像是一柄骨架,它们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从此就丢失在那里,再没有了讯息。

  路鸣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走出去了。晃晃悠悠的城市像是半盏灯,把她的影子照得昏黑一片,像是一只巨大的手,她感觉自己被捉住了,再也抬不起头来。她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个这么黯淡的秋天了,记得第一个秋天她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一切都还是光鲜的模样。她还能捧着一只抹茶果冻笑呵呵地望着他,他依然什么也不做,或者做着仅仅只是分内的事,但她还是那么笑着,像是这样一笑,就看到了无数个遥远而无畏的身影。而此刻,她只觉得苦涩,那种渐渐把她埋没的情绪像是一艘往下翻转的船。她被按下去了,如同溺水一样,可她知道自己还是要留下来,或者还是习惯性非要看一眼那张工作表。

  

  ■美术作品:拉姆·库马尔

  每一次,她就是这样重新清醒过来的。

  周一,兼职翻译……

  周二,平面几何辅导……

  周三,蛋糕房外卖员……

  周四,广告设计……

  周五——周六……

  她知道自己可以在任何一个职业里长久地做下去。但每一次,她总是迅速逃离了那些满怀期待的目光,她就这样继续过着接单子的生活,连同那条送外卖的路都变得那么恒定。她能在每个周三都看到那个坐在路边织毛衣的姑娘和姑娘的母亲,她们开着那条街唯一的花店,可是生意不好,勉强维持着。路鸣总会在那里停留一阵,买一束花,然后连同蛋糕一起送给那户人家。不过还好,只要那一天过去,她就可以重新转入另一场生活里。但其实她知道这只是她自己自欺欺人,它们只不过被她打散了,失去了会合的龙头,但实际上她依然走在同一个轨道里,只不过那些相同的生活彼此之间有了距离,就产生了让她足以陌生一阵的情怀。

  可现在她的目光总还是要回归了,她盯着那张表的右下角,像是突然有了某种让她沸腾的暖流,只是每一次瞥见那里,她总觉得那就是一场戏剧。

  “周五——周六,人体模特……”

  她还是无法理解这种热情,但它们真的就毫无阻隔地向她流淌了。她并没有感到快乐,只感到一阵凉,好像身体里的风突然有了归宿,和外面的风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交欢,而在此刻抵达了高潮……她记得苏未说过,那就像是两个人一起融化了一般,变成了一摊水。那是他很早以前说过的话了,再这么想起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老女人了。可紧接着她又想到了他另一句话,也像是看到了那张总是在她面前显得困倦的脸,她确信那一定是他秋天之前对她说的。他说,你有过性欲吗?她承认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五个手指印几乎想也没想就落在了苏未的脸上。他却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有生气,只是用那张倦意深沉的脸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下,就轻轻松松地走出了那扇门。

  她已不知道多久没有跟苏未说话了,好像必须有一句台词来撑起他们之间空荡荡的距离。那是一间屋子,一间路鸣永远都不能安眠的屋子。

苏未记得自己是听到过那种声息的,它们像是蒸腾向上的雾气,一点点把他的梦境都给弥散了。看到那团白色的时候他也没有惊讶,虽然那时候他真的不懂。白天,父母总是在恶劣的咒骂彼此,一件刷碗的小事都能争个你死我活,但一到夜晚,他们就像是一瞬间被拔掉了阀门,失掉了锐气,说不出伤害的话,只能在那样的风声里,像轻轻抖动在星辰下的白帆一样叠在了一起。他是记得那种感受的,那面墙壁随着他年纪的增长好像越来越单薄了,他渐渐看到了那间隐秘的暗室,像是看到自己的未来跌落在眼前。

  高中毕业那年他没考上大学,父母准备花钱把他送到一所附近的职业学院,而他却像所有不争气的少年一样偷了他们一小笔积蓄,远远地离开了那座小城。走的时候他没有哭,到了新城市也没有哭,直到在新城市有一天电闪雷鸣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苦痛。于是点了一支烟,抽完的时候他看到了掠过他房门的那个背影。她通身都湿透了,白裙子也脏了。那时候她还在上大学,他看到了从她身后的背包里掉落出来的设计图,它们沾上了雨水,就能让她变得惊慌起来。

  路鸣的到来并没有让他有所改变。那就像是一个仪式,一到夜晚就开始的仪式,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必须完成的告别。告别那面墙,告别那种想要迎接又畏惧到来的情绪。他觉得自己终究是不一样了的。苏未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自己故意把她想象成了一个热烈的姑娘,或者至少不像他看到的那样拘谨。但其实他知道她已经开始改变了,她跳脱着来到了他的面前,渐渐地就附着上了他的历史,把自己也画得沧桑了。他知道任何一个男人也许都能给她带来蜕变,但事实是,现在她只有他,或者他能知道的也只有他。他感到一阵快意,但是并不真的快乐,他在她的吻里躲藏着,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么躲闪了。或者说他唯一的愧疚,就是一直让她为之疲惫。他在快餐店做着服务生,时常旷工,但无论如何这份工作算是保下来了,而她何时开始打着好几份工,他已经不知道了。就好像她疲惫地走到他的面前时,他感到她再也不能开放了,这种凋谢让他难过。不同于那面墙壁,不同于那一条痛胀而无畏的溪流。他不止一次让她感到疼痛了,但不知为何,每当他为她的疼痛感到退缩的时候她却又不愿意离开他了。她说,你快一点就不会那么痛了。第一次的时候她那么说,便是后来她也这么说过。只是他终于习惯了,就好像最开始他总是要抑制住自己的需要,而后来他也开始放纵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所察觉,就像他晾晒出的也只有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不知道的,她的记忆。

去往美术学院的路总是有些长,这依然是八元钱一趟的报废车,但路鸣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去的时候就觉得出奇的遥远。好像是故意对她造成煎熬,让她等待、思虑,为之付出那些她不曾付出的东西。只是,此刻她并不知道还有什么是自己所不曾付出的。她觉得自己快要在这条路上被消耗掉了,累极了。她离开苏未的时候也感到这么的累,让她怀疑自己无法快乐的原因并非是因为苏未。其实她的生活一直都很糟糕,只是总是把矛头抛向他,也只有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痛苦的理由。

  秋天真的来了,风开始呼啸,但她还是固执地觉得这是马达声。她知道自己即将开赴一个她将之虚高的地方,灯亮起来的时候,她只能把脸转向阴影里。她不敢正视灯光下的自己,正如同不敢看光束下她乏善可陈的汗毛一样,它们像是某个茂密地带的疏朗丛林,在她被众人观摩的身体上,打了一盏巨大而璀璨的灯笼。

  走进那栋灰色楼层的一扇扇房门,再掀开一面面白帘,或者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偶尔能看到站在梯子上修理走廊电灯的维修工惊诧的目光,而他们偶尔也会失手把干活的工具弄掉。路鸣无数次听到过那样的坠落声,总是在梦里,静坐的时候停顿的梦里。它们像静物台上灰蒙蒙的布景一样,边缘已经发毛了,但还是遮住了她显而易见的表情,她梦里的表情,她听到那声钳子掉落时候的表情。那就在窗外、门帘外,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感到像是吃了蒙汗药后突然又惊醒了,想要抓住些什么,但身边空荡荡的,除了那束灯光,再或者脚边的暖气,那种深橙色的,沉寂的光芒。但她并没有感到温暖,不自觉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肩,却立马引起了一阵嘘声。学生们不耐烦地望着她,像是诅咒这一场无休止的人体写生还没有结束。可她知道她惧怕结束,这是她唯一不用说话的时刻,她可以像哑巴一样,甚至这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希望她是哑巴。正如她永远都不希望大灯打开一样,如果真的要有灯光,她宁愿它们只是一束。她希望被包围,再也不想走出去。

  此刻,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知道他这样看着自己已经很久了,或者也曾这样看过别的模特,看过那些肌肤上颓丧的褶皱。她应该是这里最年轻的女模特了,剩下的那些,都已经再没有青春可言。每一次的写生,也只有她面前的学生会多一些。她不敢总是抬头,似乎是害怕他的眼光。但他的目光黏稠得像是把她的额头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她感到害怕了,但却觉得这又是一扇门,可以把她安全地裹进去,给她戴上又一层的防护罩。她再次想到了苏未,她想到他们不久前还一起躺在那张洗得发白的蓝床单上,厚实的被子裹着他们。她就在那时候问他,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此刻,那个场景就像是一幕喜剧,讥讽着她的感情。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耻辱,脸颊滚烫地沸腾着,在这束灯光下哑然失笑。

  没有角色,居然还能这样演下去吗?

他又打碎了一只碟子,这是他在这个秋天打碎的第七只了。只不过这一次严重了些,有细碎的玻璃扎进了他的指甲里,流的血把裸露出来的渣子都给染红了。他第一次感到慌张,把手伸到水龙头下,一遍遍地冲洗起来,双手凉丝丝的,让他觉得畅快了。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他听到外面有人叫他,是外卖。可他不想出去,水缸已经变发红了,那种趋于粉红的颜色像是新长的肉,他的触觉突然迟钝起来。他用近乎于充血的眼光注视着它,好像那是一个诱惑的柿子,周身开始向外流淌了。他有点冷,某一时刻仿佛整条手臂都是雪白的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久了水缸,把白瓷的重影叠加在了手臂上。路鸣说得对,他已经是颠三倒四的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开始往外走了,水龙头也没有关,但很快就没有再听到水声。他赶忙转过身去,但身后空荡荡的,连同水缸里出现过的粉红色液体也彻底地冲没了。外面开始有人抱怨,像是一盆焦躁的炭火瞬间又把他拉回了某个轨道里。

  停水了。

  苏未没有感到糟糕,这一刻他庆幸自己只是一个最底层的服务生。因为停水造成的损失或改变与他无关,即使有所改变,他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抱怨这座城市,总之,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他念叨着,渐渐又觉得自己被架空了,这种感受把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喜悦又埋没掉了。任何事情都是与你无关,这也意味着你的价值不过如此。他心里这个声音的出现让他不安。

  马路上已经聚满了人,他走在路上,感觉迎面而来的都是虚构的人了。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得让他不能理解。他就是这个时候看见她的,其实他知道她已经注视他很久了。他感到累了,女人却还是孜孜不倦地望着他。他知道,这一段时间以来,他是把这个注视当成了支柱。

  要跟我走吗?这么扶住她的肩膀时,女人手中的花散落了一地,指尖还带着新鲜的香气。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像注视着那枚鲜艳的内核。他渐渐地就要走进去了,他觉得这是一条纤细但逐渐敞亮起来的血肠。他们走过那家总有人在织毛衣的花店,那个小妹妹依然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女人尝试着想去打招呼,却感到嘴巴封住了一般。

  或许,我能让你感到快乐。他转过身看着她,嘴角浮现了一丝笑。他牵着女人拐进了他熟悉的那条小路,在那条路的尽头是他的一居室,他不知道何时起开始习惯说,这是我的屋子。这条路上总是站着许多抱花的女人,他知道这只是营销手段。他把她举了起来,放在了床上,手从女人的裙角渐渐提了上去。没有灯的屋子突然显得有些大了,他觉得他可以在这里面制造出那种让他觉得绕梁的歌声,他可以一直顺着歌声渐渐钻进这个巨大的套里。

维修工是在那天下午六点突然从梯子上跌下来的。

  路鸣愕然间就被砸醒了,她觉得这次终究是要不一样了。这一天每条走廊的灯都坏了,许多维修工们陆续走进了这所学校。每两间画室的外面都站着一个维修工,他的脸上淌着汗,眼角还是不自觉地斜向画室门上的窗子。

  里面是深橙色的,他能看到黯淡的模特留下的侧影,他并不知道他其实占了一个最好的位置,能够利用这个足够的空间,画出他们想象中女人的样子。但他们还是为此而感到失落了,长久以来总有一些人能遗落掉什么,可那一刻他们就突然想要找回去了。他们说这所学校的电路关系到整座城市的供电,但她是感受不到的。她只是觉得灯光是摇晃的,它们开始层层叠叠地想要把她压下去,一时间,好像水泥地面都有了暗门,它们将会在她不知晓的一个时间跳起来,张开空白的脸,她将成为被押解的囚徒,一直滑落到那扇门的最底层。

  那双眼也还是游移在这里。她困乏中感觉那阴影是扫向了自己的,在她的脸上停留一阵就滑向了脖颈,接着是前胸,接着……她感到一阵燥烈,也许是暖气开得大让她烦闷起来。她蹙起了眉,渐渐就俯下了身子,胸口有点闷,记得是刚才休息的时候没有起身的缘故,但她真的是太累了。此刻,她多么希望能有人拉她一把,把她背起来奔跑在大路上,让风浇灌她,将她唤醒,把她洗干净,让她变成崭新的——像是最初一样。

  阴影像是铅笔一样在她的身上沙沙作响,她觉得自己是听到了那个微小的喘动,它们在她的汗毛尖端一点点炸裂了,成为了碎末,覆盖了她的毛孔。身体里的热出不去,被堵死了,像是要腐烂了一样,这让她开始厌恶自己。灯光还在晃动着,一时间,她以为那盏照着她身体的灯开始晃动零件了。首先是那个灯泡,像是一条鱼的眼睛,只是里面植入了萤火虫,就是那种亮,晕染在她的眼睛上方,像是一只锋利的注射器把它们扎进去,让她空荡荡的身体变得饱满。她感到痛苦,身体的门被封死了,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病人侧躺在手术台一样的静物台上,身下的布是灰白色的,她感到身下流出了汁水。她感到惊惧起来,桌布像是一张饥渴的嘴,渐渐又把她抽干了,可她还是能感到流淌的河流。灯终于不再晃动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桌布已经变成了血红色,除了那双眼睛还在看着她,她无力去回望那目光的主人。她疲惫极了,就像是调情久了最后也需要一双手臂,需要脱离这面沼泽地。

  她觉得他是渐渐走向她的了,那是一面高大的背,她想要攀岩上去,却无能为力。但此刻这一切却都来不及了,整栋画室楼几乎是同一时刻听到了那盏炸裂的声音,好像整栋楼都经历了一场安然无恙的余震。那只灯泡来不及哭泣,就释放了。学生们一哄而散,这是难得的提前下课,没有人会介意漫长的黑暗。她瞅了瞅外面的天空,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了。正如那个望着她的人,她确信那个人还在墙角,他在等着她。她伸出手臂说,带我走。

房门是空荡荡的,苏未在黑暗中把眼睛撑得大大的,顺着居室的窗户往外望去能一直看到路的尽头。那是一间紫红色的小酒吧。他开始回忆起细节,它们像是一把钳子,渐渐把他的整个身躯都撬开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做过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了——存在的只有此刻,他所能感受到的被掏空的身体。他感到身上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束了,且渐渐把他缚住,被绑在那根他不知道位于何处的树桩上,离这间居室很远了。离他的家乡更远了。他仿佛觉得他曾经带路鸣去过他的故乡。那里有一条静止的护城河,沿岸的柳絮能一直飘到他家的三层楼上。他的母亲戴着红帽子端坐在阳台上,他走进去的时候她没有感到诧异,好像是小时候,他只是出去玩了一圈而已。他蹲下来把母亲的帽子戴正,指着路鸣道,妈,这是路鸣。他身旁的女孩变得陌生,但笑得很好看,像最开始看到的那样,他感到了一种平庸的满足。他认为他应该知足,他将挽着她,至少这曾经是她希望的,但他马上就又阻止了这种想象。

  怎么可能是她。他感到一阵牵强的好笑,好像喉咙里躲进了一颗圆润润的跳跳糖,让他自己半张脸庞都变得酥软而跳跃起来了。他必须停止这可怕的想象,并阻止自己给她设定的角色。但他的乱想却又咆哮起来,甚至觉得这间屋子开始不断伸长了,伸出了长长的舌头,把他卷了起来叠成了一支烟。空旷的房间仿佛真的有了回声,风从门缝里挤进来,但他不肯去开,任由它们艰难地把门扇动出了声响。他呆坐在床沿,好像还在等待着,但突然觉得她再也不会来了。但他还是听到了她好像嚎叫起来的呼唤:苏未,苏未……

  他想一定是出现了幻觉了,他突然有点焦躁,觉得一切都被封闭了。甚至有些生气,觉得自己被关了起来,这扇门、这面窗,连同这张床上凌乱的被子和不知是谁的长发,他在黑暗中一点点摸索出这些他认为应该清除掉的物什。他觉得就是它们让他出不去了。他觉得自己需要跑起来,需要刷干净,至少必须要先走出这扇门。他也真的这么做了。跑出去的时候整座城市依然是黑暗的,只是没有人像他这么焦躁,人们似乎很享受这一场难得的安静。孩子们在黑暗中更容易躲得不被人发现,他们享受这种童话般的浪漫。他觉得孤独,甚至于想要找寻刚才的女人——他现在终于是感受到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了。但他知道他必然是找不到的了,他能找到的只有路鸣,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快些跑。他觉得跑到尽头就一定能看到那条大路,路鸣会坐着那辆小黑车从那个路口下来,他才发现原来他并非没有注意过她的行程。他记得她让他背诵过她的工作表的,只是他从没有问过她的家庭,但她好像是告诉过他的,只是他再也想不起来了。他再次感到了一阵不耐烦,其实他是记住她了的,已经不错了不是吗?可他还是觉得应该准备点什么,好像是一盏灯。但他现在像是被黏在了这条大路上,再也走不开了。他看到了那辆车,那辆在黑暗的夜里也还会奔驰得如此欢悦的车。他知道他将迎过去,以一个无比绅士的姿态拥抱她。或者还会看到她激动得俯下双膝的身体。她将会完好无损地落入他的怀抱。因为他听见自己说——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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