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本[短篇小说]
文/何兮
放学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图书室。
图书室里有一本杂志,杂志里有一张插画,一个身体被几何化了的女人,她卧倒在树林里,通身透明的蓝。我取下那本杂志,翻到中间插页,把那张画小心翼翼地摘下来。两缕光线轻细地穿过插页中间竖立的图钉孔。那些组合的部分,被我的手指抚摸,在指纹中脱离了纸张,独立成不同的空间。我看着光线,时间在光线里溜来溜去。我突然舍不得将它折叠放入书包。
回家路上,自行车与路面碰撞,高高低低的,臀部也会小小地颠起来落下去。离家几百米远处的小卖部前,有个要饭的小瞎子。小瞎子的父亲老瞎子在桥上要了一辈子饭,我见到老瞎子时,他正度过生命中最后的几年时光。我时常偷偷跟踪他回家,在门口张望。门里面有个小瞎子,独自在灶台前洗洗涮涮,我扔进一块石子,他并不理会。老瞎子活着时,小瞎子从不上街要饭。有几年,老瞎子原来在桥上站的位置上是一个耍猴的北方人,猴子身上总是尿骚味十足,而围观者并不讨厌。有时,他们被突兀跳到身上的猴子吓着了,惊恐地后退几步又围上前。小瞎子或许讨厌那种味道,或许不习惯太热闹,他换了地方要饭,一家生意冷清的小卖部。小卖部里的姑娘很少说话,两只空洞的眼睛久久地望着街道上的某点。
我下车,撕下周记本里的一页纸,写上“喜欢你”三个字递给小卖部里的姑娘,并指指门口的小瞎子。她并不看我写的字,将纸揉成一团,扔向空中。这样的情景多次发生,纸团有时扔中小瞎子,有时落入小瞎子身前的碗里,有时在我的自行车下转溜几下。她一向面无表情,从不问我买不买东西。
有时,我站在小瞎子与她所处位置的连线上,我随时有可能是他或她。有时,我不在这条几乎平直的连线上,我与他、她的位置形成三角形,走向他或她都需要抬腿走几步。有时,我根本不下车,将他们扔在身后。
自行车在快到家的路上总是 S 形前进。我尽量拖延时间,如同镇上的剧院总是推延开幕。放映机坏了,或者拷贝没有及时送到,或者几个小流氓在剧院大厅里闹事,或者下一场倾盆大雨。没有任何理由,电影的延迟放映只是一种习惯。当一条细窄的巷子出现时,自行车左拐弯,轮子碰到泥地碰到冬青的枝条,没有人修剪那些发育过盛的叶子,无论四季,它们漫无目的地葱绿。这使路人的视线出现障碍,也使自行车迎受非地面的摩擦力。一节课快结束时,物理老师在黑板上留下一道题,转身做了一个投球的姿势,抛物线需要克服空中多大的摩擦力?你们去计算。老师说完后离开教室。男生们大笑,女生们困惑。随即,人走动,课桌椅挪动位置,窗户前的光线变得混乱,蓬松在光线里的尘埃被折断又复原。S 形与抛物线的形状相差甚远,但自行车经过这条阴暗而绿色的小巷时,我还是不可抑制地吹了声口哨。口哨结束时,自行车响亮地停在单元楼下。
父亲在厨房里写东西。一个病人死在急救室后,他不再去上班,厨房成了他的办公室。我看过他写的东西,类似病例与处方的记录文字,字迹潦草,很多字你很难认为那是汉字,更有可能那是一些蚯蚓在雨季的运动路线。停尸房前,有的是冰冷的雾气与慌张的野草,有的是蜗牛挪动留下的白色汁液与委蛇连绵的蚯蚓窝。父亲走着来这里。夜晚,他在月亮下徘徊,有时,在云朵缜密天空一片漆黑时,他走入停尸房,躺到水泥台上。白天,他咳嗽,声音断续地说他找不到死人与活人睡觉时有什么差别。他说,医生是最无用的职业。
我把书包扔地上找东西吃。客厅的桌上没有饭菜,我发现厨房的煤气炉换了地方,从水池的一侧移到了另一侧。这样的挪动是为什么呢?我看了看坐在液化气桶旁小凳子上的父亲,他并不回应我的目光。我打开水龙头,哗哗而下的不是清澈的水,而是混浊流汁,一股股消毒药水的味道。我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朝向阳台的门开着、床头柜的门开着、抽屉开着、衣柜门开着,所有能打开的家具都打开着,风一阵阵地吹出来……风吹向房屋中央,形成一个旋涡,我站在旋涡中间,身体轻得像一只陀螺。
此时,我的手摸到了一个牛皮纸封面的本子。自从哥哥去上大学后,我一直惦记着这个本子,却始终不见其踪影。有时,我们会写一些句子在上面,却不署名,为了混淆彼此的话语,我们模仿对方的字迹,有时还创造出另一些人的字迹,这些不同的字迹使本子看上去像是一个众人的本子。有时,我们写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字,一些伪装的古代文字或者异国文字,因为这些字写时具有即兴的特点,所以,它们被创造出来后不久,便再也不能辨识,而仅仅作为一些不表义的图案,混杂在能阅读的字中间。
本子的第一页上,我能认出来的一些字,连在一起形成了一句:
没有秘密能留得住,一种性的离开
将第二页上的几个字加入其中,重新排序选择阅读,是如下句子:
秘密从幽暗到光中
你进入词语,而词语离开
从本子的第三页开始,字迹清晰起来,大段的文字讲述了“他”与“宋家三姐妹”的故事。
宋大姐曾经与七八个男人交往,据说,她去医院拒绝生产后代的次数也一样多。有一天,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黑道出身,后来从事纺织业,当了乡镇企业家。宋大姐与此男人同房后,获得了最后一次子宫孕育的机会。医生跟她说,生不生得下来,就看你的运气了。她回答,我一向运气很好。一年多后,她抱着儿子与离婚了的企业家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儿子周岁时,她死于车祸。
■美术作品:李骆公
宋二姐曾经每天搭一辆小货车去市里最豪华的酒店跳舞,每跳一次,便攒下一些钱。一天,她穿上了铁路人员的制服参加了姐姐的婚礼。一天,她当上了火车上的播音员,开始了城市与城市之间的旅行。一天,她出现在教堂里,成了一名布道者,浓密的大波浪卷发耷拉下来,盖住了手上的《圣经》,而她唱起歌来,唱的是《约伯记》,听她唱歌的人都泪流满面,忘了腹中饥饿。
宋三姐与两个姐姐相比,个子矮小、害羞,像一个玻璃橱窗里的瓷娃娃。她擅长观看赌博,在当地赌徒的桌边,她长期充当倒茶人的角色,与赢者分红,将钱借给输者做翻本的赌资。她买了一套房子,将一个房间当作麻将室,另一个房间则作为男女亲热的场所。富有时,她牵着一条古牧狗上街,有时她伏身于比她身体还大的古牧狗上,像骑一匹马,行人们为之侧目。穷困时,她抱着一条小鹿犬站在窗前,放下床单系成的绳子,喵喵叫,引流浪猫来爬,当它们越过窗前的树,快接近她时,她抖动树枝,甩它们下去。
他的具体身份不明。他在许多场合以不同人的身份出现。乡镇企业家的跟班、火车上的一名乘客、教堂里的一名信徒、一个赌客、一个嫖客,甚至一只流浪猫,都有可能是他。
在本子的第二十七页,我看到了这句:“他与宋家三姐妹说很少的话”;在本子的第三十一页,我看到红笔的字迹:“他与宋家三姐妹从没有说过话,沉默使关系更复杂”;在本子的第三十六页,我又看到一句话:“他用一种腹语命令她们,语气之严厉,仿佛铁索之于脆弱的喉咙”;在本子的第四十页,我看到如下一段文字:
他根本不需要用语言与她们保持关系——如果说她们三个人是一个三角形的话,他便是三角形外的任何一点。他与她们是点与平面所组成的四维空间,他作为平面外任意点,她们作为任意三角形。他与她们作为受偶然性支配的任意运动的四维空间,其中的定型是那个变化中的你所不能预设的,而语言恰好是一种预设,而你的此时此刻恰好是出于偶然……
再翻下去,是大量空白的页面。翻到本子的最后几页,出现了几张铅笔画。
画一:云层滚滚向前,大颗的雨点坠落,像悬置空中的铃铛。
画二:三个女人身体交错,有些部分重叠,有些部分独立。女人身体的远处是一个云中高塔,一张男人脸在塔的最高端,眼睛里伸出卷曲的树枝,烟在树枝间缠绕成花瓣。
画三:一条鞭子抽打着在云上行走的四个人,无法辨识四人的性别。画下写着:
注:云层中,看得见草甸、土坡与小溪。宋家三姐妹以各自的速度向前走,他的速度是她们速度的平均值。她们的行走路线模糊,他跳转腾挪,他抓不住确定的时间,但他确定海洋、火山与沼泽都将在时间中出现。
画四:胡子茂密如森林的爱因斯坦与牛顿肖像,肖像边写满方程式。
翻阅本子到这此,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目光路过挂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父亲、母亲,哥哥与我。我走到厨房,看到煤气炉又从水池的一侧换到了另一侧。父亲坐在小板凳上,用手搭自己的脉搏。
你跑完一百米时,心跳是多少?他问。
你去不去看母亲?我问。
他没有吱声,埋头写一个数字在他的本子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我走出家门,蹬上自行车,驶向郊外。
路过学校大门,我停了一下,我看到图书室前的走廊上,管理员和一个青年男人趴在栏杆上。她抽着烟,细长手指之间的烟雾遮住她的表情,昏黄的灯光下,那烟雾仿佛一顶滞留风中的降落伞。我骑上车,在学校图书室的另一侧停下,看到管理员和青年男人的后侧面。她的滚圆臀部与男青年的窄小臀部不时碰撞,碰到又分开,他们的身体不时抖动,笑声刺耳又充满棉花般的柔软。某个瞬间,他们的身体僵硬,支着栏杆的胳膊肘回到身体两侧。我没有听到任何对话。他们冷漠地分开,朝两个方向走去,仿佛再也不会见面。
我离开学校,继续骑车。郊外有一块苜蓿地,母亲的墓在那里。天色很黑,泥路上满是雨天形成的脚印与自行车轮子的凸痕。空气潮湿,我骑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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