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使用刀叉[短篇小说]
文/何兮
1
两个院子中间是一堵矮墙,隔着他与她,也隔着两种性别。傍晚,他们立于矮墙边,她说前阵子肉吃多了胃难受,他念叨他的老虎。他上半身探过来,他的猴子在墙头和他肩膀之间来回蹿。她拔着墙头的杂草,不时掉头看自己的院子,凤仙花、美人蕉、小株金橘与葡萄架,她那条名叫巴克的狗安静地蹲着,看着她。
他说老虎听得懂他的话,虽然不像猴子般乖巧。他说,老虎就是老虎,站那里就凶巴巴的,盛气凌人,好像你老子似的。不过,它渐渐适应了,你叫它往东它就不敢奔西走。她咬了下嘴唇,低头,掸围裙上的灰。他说,你不信啊,你不信哪天我把它带过来给你瞧瞧?老虎怎能私下里从动物园被带出来呢。她屏住笑。
他小个头、精瘦,小眼睛眯成缝,目光往她脖子下面瞄,像女人般白皙的手也去拔杂草。一股焦糊味飘来,她提醒他,你的番茄炖牛肉?他眉头拧起,人还是杵在那儿。她不得不朝他点点头,嘴唇动了一下,似乎说“我信,我信”。他吹了声口哨,转身离开,回到他的厨房。
她给植物浇水,扫完院子,进屋,小米粥已是香气四溢。她想,晚饭就是酸萝卜条就粥了,清淡。这几天,用山楂片泡水一直喝,胃口还是不见好。巴克摇着胖嘟嘟的屁股到她跟前,她摸它的脑袋,它湿漉漉的舌头缠上她的手指。它对肢体接触的需求总也不够,她总是尽量满足它,挠它的脖子,按摩它的脊背。她与它都需要抚摸。给墙角的碗里倒上狗粮,她开始喝粥,巴克也低头吃了起来。巴克跟哈巴狗差不多大小,有点儿像英国斗牛犬,性情却相反,一点都不“斗士”,学名叫“八哥”,却全然不会模仿人说话,它的交流方式是用脑袋蹭、用舌头舔、翘起腿用尿液划地界与勾引异性。
晚上,电视剧看得呵欠连天,她关掉电视机,拿起一本西餐菜谱,津津有味地从头翻到尾,直至夜深。恍惚中,一盘香喷喷的黑椒牛排伸舌可触。肚子发出咕咕声,她欣喜,好胃口终于要恢复了。关灯,她睡了。凌晨,暴雨倏忽而至,她醒了几分钟,又酣睡至中午。
阳光首先来扑她的脸,接着一只蜜蜂在光里嗡嗡嗡地绕几圈后,旋即飞走。她懒洋洋地琢磨着去买几块好牛排,按着菜谱的方法做黑椒牛排。翻了个身,她俯卧,抬起臀部,正要做个肩倒立就起床。臀部抬高,却卡在中途,再也翻不上去,只能再高抬,不是自己发力,而是蓦地一只肥厚的手掌突然来撑,她被迫缩起膝盖,脑袋埋进被子,像鸵鸟。
那肯定不是人手。棉被薄薄的,那只手掌带有尖锐的爪子,钝钝地抵住她。她往前一寸,手掌也跟进一寸。她的大半个臀部被盖住,尽在掌握中,那手掌只稍一旋拧,棉被连带臀部便会变成绞肉机里的肉。她四肢僵硬。一声声粗重的喘息涌上耳膜。她控制肌肉,让骨头只在皮肉内颤动,挑起被子,从缝隙间瞥见地上一大片影子:四足,一尾,一只巨大的猫头。她的手急忙缩回。
即刻,腹部欲作痉挛状,但被她极力克制住了,哽咽在喉头像卡着一粒枣核。即刻,腹部欲作呕,呕出老虎的形象。但不能,呕吐会发出声响。哽咽下坠,胃痛如绞。
欲瘫未瘫时,窗户一阵山响,它似乎纵身一跃,跳入了院子。
她保持住姿势,一动不动。现在,她能做什么呢?院子里的花们、此时应该在晒太阳的巴克,即将遭受蹂躏。对这样的不速之客,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在被子里躲着。她能期盼他吗?期待他翻墙而过,降住它。她没把握。她只知道,此时此刻,老虎正在院子里逡巡。
2
潘小莲住在城郭边,卖花为生,有时也上山帮爷爷采药,熟识药材。县衙的仵作是她的远方表兄。表兄的好友秀才武诵常从她那里买花,他常念叨,小莲,一同上山吧,你教我认认草药,虽然我也认得一些。小莲说,好,等我表兄有空,三人同去。
一天,潘小莲、武诵与仵作约好出城上山。在城门口,潘小莲只等到了武诵。武诵说,你表兄被一起案子缠住了,脱不了身,我们先走。潘小莲叮嘱守城的兵士,见到仵作,就说我们在景荫岗等他。
武诵说,景荫岗上有什么好玩的,光秃秃的。我们去湖边泛舟吧?
潘小莲摇头说,既已说好在景荫岗等表兄,就只奔那里去。
武诵无奈,两人走了一阵。碰到一顶空轿子,武诵认出是自家的轿夫。武诵问,老夫人呢?轿夫说,老夫人要在云龙寺小住,吩咐我们三日后去接她。武诵跟潘小莲说,不如我们坐轿子上我家歇息一会儿,喝会儿茶,再玩蹴鞠?潘小莲不理他,径直往前走。武诵拉住潘小莲的衣袖说,不去我家也可,但轿子还是可以坐,轿子宽大,两人同坐上景荫岗,岂不舒服。潘小莲说,山路崎岖,轿子不方便。武诵叹息,拂手,示意轿夫返回。
出了官道,便是小路。只几步,小路便探入松树林,树影黑魆魆的,密密杂杂,深不可测。武诵说,此处阴凉,我们歇一下!潘小莲说,恰恰是这里,需要疾走。她身姿矫健,如松鼠如脱兔,穿梭于林中。武诵紧紧跟随,袖子被低矮灌木的枝丫撕扯,条缕状飘拂。他央求,慢一点慢一点。潘小莲说,只能快不能慢,你不怕蹿出野兽?武诵戏谑地说,怕它做甚?我就是野兽啦。一阵风过,松涛阵阵,潘小莲并未听到。脚步愈发加快,灵活地于树影之间挪动,少顷,潘小莲便没了踪影。武诵凝神,在风里寻觅潘小莲的味道,他一靠近潘小莲便能闻到一种特殊的香味,头发上皂角与淘米水混合的香气、身上淡淡的草药香与眉眼间莫可名状之香。凭着空气中时有时无的香味,武诵走出松树林,见潘小莲坐在小溪涧边走神,耳廓边一缕秀发散开,透出淡淡暮色。
小莲,你上我家做丫鬟吧。武诵忍不住说,那样,我就能天天见到你。
行啊,你先帮我爷爷采药一年吧。潘小莲笑着说,越过这小溪,就是景荫岗了。
眼前,光秃秃的山崖,崎岖不平,怪石嶙峋,俨然不可徒手而上。再远处,是逶迤连绵的群山,高不可及。
天色黑下来,山脊的阴影弄脏了溪水。
你表兄可能赶不及来了。我们不必上山了,就在这里等他吧。武诵坐到潘小莲身旁。
你祖上真的打死了一只老虎,在山上?潘小莲问。
传说中是真的。武诵嬉笑说,我祖上从来都是文人,族谱里从未有先辈习武的记载。
我说呢,我爷爷说,这山上向来没有老虎,只有强盗。不过,老虎跟强盗也差不多。潘小莲盯着黝黑的溪水,若有所思。
错!大不同!武诵大声说,老虎是野兽,强盗是人。
但我表兄说,古书上有人形兽的记载,有些人死后尸体显兽形,这些人虽是为人所害,却也在生前常常害人。故死后,露出真貌。不过,更多的人形兽活在人间,往往非富即贵,寿终正寝时还有和尚超度,消了业障,极容易便去到西天极乐世界。潘小莲抬头望着武诵,目中含泪。反倒是另外一些人,一生受苦,临了亲戚们再多念阿弥陀佛也只有一张草席裹体。
武诵哑然,胸口莫名掠过一阵痛。原在潘小莲身后、挪向她脖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潘小莲长叹一声,自言自语,你要做什么便做,早夭早轮回,或也是一件幸事。女子在荒郊野外没于野兽之口,也堪称干净利落。表兄仵作善良之极,嫁他必遭遇更多艰难困苦,我这性情,末了躲无可躲,不似山上的强盗还有山林遮蔽。潘小莲躺到地上,解开衣衫。溪水的暗淡波光泛到她脸上。
武诵踌躇片刻,做了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根据以往于青楼的经验,他应似潜入湖底,于卵石间吞入绿藻的影子,再随一股浮力陀螺般回旋至湖面,从头至足,身子鲜亮犹如刚从蚌中吐出的珠子。但是,此次的情况全然不同。他似蚯蚓般入到泥里,被砾石硌着挤着,全身枯涩干瘪,体液皆出,只剩一身皮囊裹着人形……
山风阴冷,武诵寒战连连,唇齿磕碰,吐出一口血痰,他急忙穿戴好衣袍帽冠,再扭头,只见潘小莲略仰上身,于石缝间摸索到一株叶子对生的藤蔓,摘下数枚卵形长叶吞下,顷刻间,她面部扭曲,呼吸艰涩,呈痉挛状,同时一手抠地,似要抓起地上的碎石,一手摁腹,腹部褶皱四起一如波涛翻滚。武诵大汗淋漓,犹遭鞭笞,他看着那株蔓藤,心说:断肠草,草断人。他见到潘小莲的身形愈来愈小,俨然一只松鼠。此时,山上传来悠长的吼声,似是老虎的啸声。
3
那个夏天,没有一场雨。白天,毒日头炙烤着街道与房屋,层层热浪吞噬着几近融化的窗玻璃与水泥屋顶。小蓟躲在半地下室里,往返于床与冰箱之间,冰箱里的冰块盛在脸盆里,搁在床脚,没多久就融化成水,也降着室温。晚上,小蓟穿短裙过一条马路,到仙履林奶茶店见盖先生。
仙履林里人头攒动,桌子与桌子挨得很近,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呼呼吹着汗馊味、香水味与饮料香,吸水声、谈话声、笑声甚至低泣声混成一片。
两人的见面持续了一阵时间了,从聊家乡的风土人情(他们是老乡),到聊为人处事,再到聊闯社会打天下。盖先生主说,小蓟主听。盖先生擅长讲故事,他喜欢拿老虎来说事,一个个似有老虎似无老虎的故事。小蓟听得着迷,有时惊愕,有时茫然,有时兴奋,有时泪花打湿睫毛,有时嘟起嘴巴,有时手舞足蹈、忘乎所以,青涩的声音扮说书人的老道,参与到盖先生的叙述里,也说起老虎的故事。一度,他们只是拿老虎讲故事、寻开心。后来,盖先生由故事入理论,且重复地说。盖先生的循循善诱状让小蓟紧张,被迫审视自己,顺着盖先生的启发从现实生活中找出相应的事例,有时惶恐、有时颓丧、有时急躁、有时忧郁,有时貌似冷静、眼睛看窗外,有时耳朵支棱着却坐不安稳,目测着身体与门的距离。
小蓟想引盖先生换个调调,坐直腰板故作轻松地说,其实我不担心未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嘛。
盖先生接过话头说,顺势而动是对的,在这之前,重要的是你要理解这个世界。其实,对“世界”的理解就是对一个“词汇”的理解。再用老虎举例。老虎有很多只,现实世界里的真老虎,想象中的那种老虎,还有写在纸上的“老虎”这个词,它们彼此对应,但又不是同一个。现实中的真老虎能够一口吃人;想象中的老虎吹一口气就连吃十人百人,更凶悍,但它也可能只是纸老虎;而纸上写出的那个词汇“老虎”更是不同……
小蓟嗯嗯答应着,目光稀薄,怯生生的,仿佛过滤嘴上冒出的最后一口烟。
盖先生继续聒噪,把你自己当成弱者是对你自己的一种歧视。对别人、对世界也一样。他唾沫星子乱飞。当然,比如恨不是一种高级的东西,爱也类似,那么你怎么办呢?假如你碰到一只老虎,你首先要想,这是哪种老虎呢?
小蓟不耐烦地冲口说,想清楚后再应付呗。
盖先生慈母般点头说,其实你早就懂了。
小蓟扭过头去,拒绝这句表扬。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她细细的声音带着更纤细的回声,像从极遥远处某动物庞大的腹腔内跃过云层而来。她想要这声音响亮、坚决,而四周皆黑暗,吞了气势。
盖先生说,你就在这个世界里。
小蓟幽幽地想,我是在外面的,在里面就也是在迷宫里了。
她早就说过这话了,也因为这话,盖先生毅然当起了老师。起初,她也的确以为他是老师,三言两语便能使她豁然开朗。但是末了她还是她。再看盖先生,高挺的鼻梁上架着眼镜,目光总是模棱两可的,跟他的话语类似。将军肚装的是经验,却也凸显日子对他的挤压。他在那个年代想过偷渡,读过很多书,脑子聪明,刚有电脑时就自学成了软件工程师,从此由愤青升级为技术中年,一条腿被汽车撞瘸了,离过两次婚,号称再也不想结婚了。在高楼上有一个自己的房子。他在他的房子里做饭、读书、看碟片,悠哉游哉时骂几句娘。夜晚,他赤身裸体坐上窗台,对着整个城市吐烟圈,以人的渺小面对原始丛林般的寂静,无爱亦无憎,用他的话说是“心脏跳在活与死之间”。
而她,刚从学校毕业,初涉人世,在办公室里或是在租住的半地下室里,时常惴惴不安,如梅花鹿,一旦嗅到四足兽的气味便要逃跑;然而,身体里的热量翻腾着时时要冲出来,却无方向,只能循环往复冲撞着自身,像被钟罩死死扣住了一般。
最后一次喝茶时,两人默默地喝奶茶。他用力地咀嚼着珍珠果子,想说点儿什么,嘴唇一动便觉凄凉,遂再用力嚼珍珠果。小蓟咂着吸管,她要的是不放珍珠果子的奶茶,杯子瞬间就见底了。收银员在算账,服务生拖着地,奶茶店即将打烊。盖先生拖长了调子说,以后我再也不说了,你能懂的,你不得不懂,都是要你自己去面对的,我说多了你不理解也是无用功。小蓟忽感一块帷幕从桌子上方徐徐落下,她仰起头,刺他一句:那个拜了上师的女人懂了吗?小蓟指的是盖先生的第二任妻子,她比小蓟大不了几岁,她也受过他的开解,结婚后,她与他争吵不休,吵崩后跑到雪山,信了藏传佛教。小蓟话音刚落,盖先生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随后站起身,径直出门。
小蓟趿拉着凉拖,荡回家,翻遍衣兜都没摸到钥匙。她去二十四小时零售店打公用电话给同事:我能借住你家吗?我被老虎困住了。其实,就算我带了钥匙,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抽泣起来,电话那头的同事以为她喝醉了。
4
傍晚,他靠近墙头,看到她与他的老虎坐在水泥台边,她的狗安静地蹲着。他不知道,在他还在睡下午觉时,他的猴子也到了她的院子里。现在,他缩起背,扒着墙偷看他们。
水泥台上铺了一块干净的亚麻布,盛了鸡蛋饼的盘子放在桌上。
它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声,似乎在催促她快点儿。
我需要休息一下,刚才你已经尝试了用筷子吃,但你不喜欢筷子,你很聪明,假如你用筷子吃我的话,你夹起我一下子放入你的口中,你会塞牙的,你不会塞牙的话,也会堵了你的喉咙。现在,我要教你用刀叉吃。你看清楚了,刀叉的好处就是可以任意把食物切成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她像一名教官,它像一名乖学生。
她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将一张鸡蛋饼切成任意块。她脚下的狗叫了几声,她把鸡蛋饼扔给它吃。
再来第二种吃法。她又开始往一张鸡蛋饼上切割。你看清楚了,这次我划出不同形状的块,这个三角形的,你可以联想到什么?那块椭圆形的,你可以联想到什么?哦,你完全可以告诉你自己,你已经吃了一只三角铁、一半桌子,你已经吃掉了地球。当然,抽象的事物并不能满足你的胃口。
它的一只爪子抬起来,又放下,仿佛赞同她的观点。
■美术作品:Tomer Hanuka
她开始在另一张鸡蛋饼上切出一棵树、一只狗、一只猴子的样子。她一边把这些形状的鸡蛋饼块递给它肩上的猴子(猴子在替它挠痒痒),一边说,你已经吃掉了一棵树、一只狗与一只猴子。现在,你看,这是什么?它凑近看,那是一块老虎模样的鸡蛋饼,它傻乎乎地咧嘴。她说,现在,你要吃你自己吗?她随手把这块“老虎”递了身边的狗。
你看,巴克把你吃了。她哈哈大笑。它眯起眼睛看她,似乎觉得她很奇怪,非常奇怪。
盘子上只剩最后一块鸡蛋饼了。她继续使用刀叉。她切出了一个女人。
这是我,对吗?她说。它顺从地点头。她把这块女人形状的鸡蛋饼塞入它的口中。它轻易地咬合牙齿,酣畅地舔了舔嘴巴。
很香吧?她笑呵呵地问。
现在,你已经把我吃掉了。她非常严肃地宣布。
它焦躁起来,不安地看着她,仿佛遭到欺骗,需要跟她辩论。不过,它还没有掌握语言,它只好张牙舞爪地来表达它的意思。
但是,你的的确确已经把我吃掉了啊。刚才,我们说好的,你只想吃我,仅仅是我!
她走进屋去,她的狗也跟了进去。门与窗户都关上了。它孤独地站在院子中央,一腔愤懑不知如何发泄。天色暗下来,它压抑着自己的饥饿,鼻子在风里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它在动物园的笼子前每天都要嗅到的味道——饲养员精瘦的肋骨味道。
5
好友武诵与表妹失踪了半年有余,音讯杳无,仵作甚为苦恼。衙门里,官司一件又一件,均是王家妇人掏了李家鸡窝,或是某家当铺欺辱某回赎顾客等鸡毛蒜皮之事,关乎人命的案子半年未遇,连时有发生的奸淫之事也销声匿迹。仵作突然觉得他已无用武之地。吴渭啊吴渭,他目视《洗冤集录》,叹息着,伤感地念着自己的名字:吴渭,无畏乎、无谓乎、无为矣。
吴渭,武诵,潘小莲。一日,他身着便服,上到青楼,叫上一席花酒,让艺妓吟诵这三人的名字。艺妓弹奏琵琶,丁丁零零,不成调子。他说,按五言律诗的调子吟。艺妓踌躇,窃窃道:这分明是七个字。他抛出一块碎银到桌上,喝道,叫你吟,你便吟。艺妓起调,试将这七字纳入五言律诗的调中,音与音之间打滑,省掉了“渭”与“诵”字,只听得“吴(无)——武(无)——潘小莲”的咿呀之声。他摆手,示意艺妓作罢,仰头饮尽壶中酒。酒入肚中,一股热辣涌上喉头,他接连喝了三壶酒,直至目光晕眩,才摇摇晃晃站起身。
出得青楼,他信步向城外走去,经过热闹集市。两个卖菜的妇人拎着篮子正向一污衣头陀求教。他停下,听三人的对话。
大师,她的玉米小而萎黄,却卖得比我快,为甚?一妇人说。
大师,她的叫卖声低而恹恹,我的叫卖声响亮而清脆,自然我的玉米卖得比她快。另一妇人说。
阿弥陀佛。头陀合掌说,你们在做甚?
卖玉米啊。两妇人合声说。
那就继续卖。头陀说。
但是,我们不明白……两妇人相觑而道,玉米卖得快与慢,不合常理,我们是妯娌,常为此起口角,碰到大师,欲讨个明白。
阿弥陀佛。头陀夺过两妇人手中的两篮子,甩向路边。这便行了。
两妇人目瞪口呆,愣在那里。仵作怒了,呵斥头陀,什么大师,就是一个疯游僧!
头陀笑说,疯游僧嬉笑人间,逍遥自在,而你妄念缠身,似病入膏肓,之后便转身离去。仵作急忙跟上。两人一同出了城门。被风一吹,仵作的酒醒了一大半,他问头陀在何处修行,头陀说他云游四方,居无定所。仵作见头陀衣衫褴褛,满面尘垢,目光却甚是笃定,不禁心中恍然。恍惚中,他将自己的烦恼告之头陀:半年了,我屡屡梦到命案,死者或断头或断肢体,身上均是老虎的爪痕,而那老虎长着一张人脸,与我十分相似。事实上,身为仵作,我已经半年未有办案了。
头陀问,梦中的死者都是些什么人?
仵作说,我生平见过的各色人等,甚至还有我的好友与表妹。
头陀口念阿弥陀佛,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仵作。仵作突感浑身乏力,人似一棵朽木般即将颓然倒下。仵作以乞求的目光看头陀,似乎在寻求解脱之道与修行之术。头陀摇头,无奈地说,神通不抵业力!说完遂转身走入身后的松树林中。仵作突然想起武诵念过的一首诗《山中》:“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面对松树林的斑驳树影,他抬头望见景荫岗上方的一线墨黑山脊,这山脊似水墨般湮开,正将他吸附进去。
6
自从知道隔壁住着个饲养员后,她开始对动物园有一点点兴趣了。他们总是在傍晚,隔着墙头闲聊。他很乐意跟她说说他照管的那些动物们。
那是一个私人老板开的动物园,没有多少种动物,没几次,他就都说完了。她不太爱跟他搭腔了,冷淡挂在脸上。为了吸引她,他向她夸耀他制伏了老虎:我命令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为什么呢,因为它听得懂我说话,为什么它听得懂我说话呢,因为我没有把它当猛兽,而是当作一只猫,我很温柔地对它……他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他的意思是他把它视作宠物,它庞大的身体也就在他的目光中缩成小东西,凶性全无,只剩乖巧。他举起一只手掌,像僧人般行礼,说“心能转物嘛”。
他一再邀请她去参观动物园。她拒绝了,当他的眼神由梦幻转为黯淡,她含糊地点了点头,内心盼望着有什么奇迹发生。
第二天清晨,动物园还没有营业。他带着她从一扇小门进去。她像一个春游的小学生,挎着水壶,背包里揣着苹果、香蕉、瓜子与牛肉干。各种动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由得兴奋起来,在他面前露出暧昧的笑容。
她问他:有什么呀?
他傻乐:有动物呗。
她又问:有企鹅吗?
他解释:没那个气候条件,企鹅又贵,动物园也买不起。
她讽刺:哦,你们是私营动物园。
他点头:私营动物园挺好的,一个饲养员要喂很多动物,我喜欢喂它们。
她又问:有什么动物呀?
他手指指着各个地方说,猴子、马、长颈鹿、松鼠、刺猬……
她有点儿急了:这些是动物吗?
不是动物是什么?他说着,把她带到虎山前,你瞧,这是我的老虎公馆。他骄傲地笑了。
水泥砌成的护栏不高,护栏底下是低低的泥地与泥地上的假山。他指着假山里的洞穴说,它就在那儿,现在正睡着呢。你等我一下,我先去给它弄点吃的。他的意思是,你先转转,我喂老虎吃早餐后就让它为你表演。他走向假山后的房间。那应该是工作间,有一条通道连接着老虎的洞穴。她得意地猜测着,眼前飞过一只灰蓝尾巴的鸟,它嘴巴一松,一颗红色的浆果掉到她手上,两个指头一转,她碾碎了小红果,红汁液淌下来,像血。刹那间,关于动物园的记忆仿佛冰雹般落下。
姐姐与她同是父亲与母亲的女儿,姐姐遇事镇定、冷静,而她敏感、脆弱,受惊吓时会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要吸入某种让她开始嚎啕大哭的味道,这味道配合着身体痉挛颤动出节奏,她为之陶醉又内疚。姐姐可以不屑地将男孩们扔过来的小水蛇甩回去,而她晚上一个人上楼梯,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就会自己吓自己看到鬼,蒙着眼睛,瑟瑟发抖,直到大人把灯打开。一度,她觉得她不是父亲与母亲的女儿,而是捡来的野孩子。
她的个头刚够到桌子时,她问他们,我是从动物园里捡来的吗?
他们反问,你为什么是从动物园捡来的,而不是从糖果店里捡来的?你那么爱吃糖。
她解释说,我那么爱哭,肯定是从小被扔在动物园里被老虎狮子狼什么的吓坏了呗。她边说,边往嘴里塞一颗水果硬糖。牙齿嘎嘣嘎嘣,粉碎着糖。她不愿意去动物园,她的理由是:你们不要把我送回去。她执拗地暗自认定动物园是她的第一个家。
现在,她就站在动物园老虎公馆前。刹那间,她似乎又嗅到了那种让她想哭的味道,这种味道稍纵即逝。很显然,她已不再对恸哭时身体痉挛的节奏感兴趣了。她也不喜欢大笑,剧烈的笑与哭都导致身体产生那种节奏。她已经擅长面无表情或者笑不露齿。
手指放入嘴中,她吮掉红色的汁液,目光游移在云层中,盼望着看到如下场景:天空飘雪,树披挂白袍,飞鸟衔来小红果点缀她的头发,比雪更寂静的乐声回旋中,他骑着一匹怪兽踏雪而来。他掐尖喉咙,唱起了歌:这不是老虎,这是狮子;这也不是狮子,这是龙;这也不是龙,这只是我;我也不是我,我只是你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歌声中,她飘到空中,双足落到怪兽背上,手扯下一根被雪裹住的树枝当鞭子。鞭子轻轻一挥,眼前便敞开一个幽暗至致而耀眼夺目的处所……她看不清楚。
那是什么——她在遐想里追问——那是什么?
它病了,它吃不了东西。他朝她喊。
她从护栏向下看。他穿着蓝色牛仔布的工作服,提着一桶看上去血淋淋的排骨站在假山前,无奈地朝她挥手。
我不能陪你了,我得去叫兽医来。他沮丧得很。
她原路返回,一路漫不经心,吃了一只苹果、一只香蕉、一包牛肉干,磕着瓜子,就到了家。捂着胀鼓鼓的肚子,她开始睡午觉。
7
两个院子中间是一堵矮墙,隔着他与她,他们常在墙边闲聊。有一天,他翻墙而过,进到她的院子。屋里,他把她堵到墙角,她掀起被子扑他。他们玩闹了好一会儿。汗水渗出头发时,他们开始喝水,吃草莓与小金橘。
她问他,你真有那个驯兽员朋友吗?
他说,当然,他是一个消失的人,就像我告诉过你的那样,他有点儿神神叨叨的。
她揶揄他,有你神叨吗?
他呵呵笑,去挠她痒痒,挠着挠着,她便酥软得像花瓣般柔嫩,他伏下身,想像一根花茎般撑起她……后来,他像降落伞般飘到湖面上,而她像荡漾的湖水,吸引了湖边所有植物的倒影。
他洗完了身体,躺在床上,下巴搭着她肩头,闭上眼睛。她半躺着,抚摸他的眼睛、鼻子、嘴唇,想了一会儿他说的驯兽员的事情。
动物园老板从马戏团买了一只瘦骨嶙峋的老虎时,也雇了老虎的驯兽师。驯兽师眼神迷离飘忽,他看驯兽员第一眼就觉得他跟他们不是同类。驯兽员常常找他喝酒,问他要老虎公馆的钥匙,他看出他的企图,他对驯兽员说:你不会和老虎一起逃跑吧?驯兽员说,怎么会?我们要堂堂正正地回家!驯兽员一直跟他抱怨,马戏团是移动的笼子,动物园是固定的笼子。他安慰他,动物园好吃好住的,你的老虎也会长胖的,等它胖点儿后你也可以再训练它,为游客们表演。驯兽员拿不到钥匙,夜夜喝得酩酊大醉。后来老虎病了,像是食物中毒。他看见驯兽员阴郁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兴奋,他问他,是你干的吗?驯兽员徘徊在老虎住的笼子里,说,反正它快要死了,不如早点儿死。为什么?他问。驯兽员反问,它是野兽,不是小狗小猫!你说它为什么要死了?他迷惑地摇头。驯兽员不屑地看着他说,它的牙齿是用来咬断喉咙的,你们却用它的骨头入酒,扒下它斑斓的皮毛、反复说它是珍稀动物;你们崇拜它,其实你们不过是在怀念你们被驯服了的兽性。天然的兽性单纯自然,而你们只残留了污秽的人性。驯兽员冰冷的目光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似懂非懂地说,那你走吧,你回山林里吧,但老虎你不能带走。驯兽员捧腹大笑,仿佛他是舞台上的一只四不像。他想跟他解释,我是饲养员呀,我有责任感,但驯兽员因为大笑而扭曲的样子让他莫名羞愧得开不了口。那天后,他就再没有在动物园见到过驯兽员。
她像过电影般想着驯兽员的事情,遐想着他后来去哪儿了,精神病院还是隐居山林?她想他会活得很久很久,会在世界末日时以一只真正老虎的姿态步入毁灭中的世界,轻轻一抬腿就踏入天空,遨游着回到属于自己的星座。
他的鼾声敲击着她的身体,她推醒他,在他耳边说,再来一次吧!这次慢慢地,像使用刀叉般,吃我!
后来,她梦到一只顽皮的老虎。老虎闯入她的院子,它抱起巴克放到水泥台上;它踏入葡萄藤下的湿土里,葡萄还青涩着,一颗颗坚硬小粒,它去摘,泥土粘上了葡萄,它甩了葡萄,却甩不掉泥巴;它跃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反复冲洗它的腿与爪子,爪子仔细去抠掉别的爪子里的泥。
老虎的洁癖使睡梦中的她惊讶,她努力使自己醒来,却被一个疑问绊住:隔壁的他在哪儿呢。瞬间,梦中出现了她与他睡觉的情景,她侧睡如松,他则蜷成一团,将被子拱得老高,他表情惊恐,喃喃自语似忏悔,他似乎被一片铁杆般的阴影逮住了。
她忍不住笑,要去抱他,胳膊刚一抬起,她就醒了。
梦里梦外,她都醒了。
何兮:女,生于浙江,现居北京。曾在媒体供职。写小说、诗歌等文字,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花城》《大家》《北京文学》《西湖》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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