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呼唤忠诚与执着
——纪念陈伯吹先生诞辰110周年想到的

　　◎沈石溪

　　1981年，陈伯吹先生慷慨解囊，用自己5万元积蓄，创办了“儿童文学园丁奖”，也就是今天的“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当时的5万元，绝非一个小数目，当年社会上最流行的一个词，就是“万元户”，一万元就是人人羡慕的富豪了。若按实际购买力计算，当年的5万元，起码相当于现在的100万元。

　　陈伯吹先生还在世时，我曾有幸去过先生家，记得好像是在闹市区一条老式弄堂，底层两间厢房，光线有点暗，家具陈旧，除了满屋子书，看不到什么能吸引客人眼球的奢华摆设，家境虽不算清贫，但远远谈不上富裕。且当时工资不高，稿费也很低，在这样的背景下，陈伯吹先生倾一生之积蓄，创办“儿童文学园丁奖”，人格之高尚，精神之伟大，对儿童文学事业情之专一、爱之深切，至今无人能比肩。

　　这绝对是一个福荫后人的善举。

　　我很荣幸，短篇小说《退役军犬黄狐》获得第六届儿童文学园丁奖、短篇小说《藏獒渡魂》获得第二十一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奖，中篇小说集《白天鹅红珊瑚》获得第二十四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奖。三度获奖，都让我感到自豪和荣幸，比较起来，第一次获奖的情景更让我难以忘怀。

　　我当时正在转变创作方向，将重心由军旅文学创作移向动物小说创作，写了《退役军犬黄狐》，没想到，获得第六届儿童文学园丁奖，获奖名单上还名列第一，让我信心倍增，坚定了要在动物小说创作这条泥泞崎岖的道路上勇往直前的决心。当时我在云南工作，出于礼貌，我给陈伯吹先生写了一封简短的感谢信，让我意外惊喜的是，很快就收到陈伯吹先生的亲笔回信，写了有一页半纸，肯定我的创作，热情鼓励我多写作品，并认为我是新时期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的新生力量，希望我对“儿童文学园丁奖”这个奖项提些建设性意见。我自觉人微言轻，也提不出任何建设性意见来，当然意见还是有的，闷在心里唯一的意见就是希望每届评奖获奖名单上都有我的名字，但这条意见是提不出口的，所以就恭恭敬敬回了一封信，感谢、感动、感激，很感谢、很感动、很感激，十分感谢、十分感动、十分感激，非常感谢、非常感动、非常感激，横一个感谢竖一个感谢，左一个感谢右一个感谢，除了感谢还是感谢，通篇都是感谢，陈伯吹先生大概有点失望，遂中止了与我通信。

　　遗憾的是，由于我数度搬家，我的一些原稿连同珍贵的书信都遗失了。

　　但陈伯吹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忠厚的长者风范，给我留下极深印象。当时我是云南儿童文学创作委员会主任，与云南儿童文学界常有往来，我发现，不仅我对陈伯吹先生满怀崇敬感恩之心，云南很多儿童文学作家，李光琦、刘绮、乔传藻、吴然、钟宽洪等等，都把陈伯吹先生视为自己的精神靠山和做人楷模，大家在一起聊天，凡提到陈伯吹先生，没有一个人会直呼其名，所有人都尊称为“陈伯老”，自觉避讳直呼其名，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在我的记忆里，云南好几位儿童文学作家，都请陈伯吹先生为自己的作品集写过序。那年代出书不容易，陈伯吹先生一篇序，能给作家的作品增光添彩，出版社拿到作家作品在出与不出之间摇摆不定时，有陈伯吹先生作的序，往往就能顺利出版了。云南好几位作家都有幸请陈伯吹先生为自己的书作过序。有意思的是，云南儿童文学作家刘绮曾跟我说过这样一件事，她写了一本自己童年时代生活的散文集，央请陈伯吹先生写了篇序，但出于种种原因，书稿在出版社躺了几年也没印出来，后来刘绮又写了一本反映西双版纳傣族孩子生活的小说，投寄某出版社，出版社提出的要求是，让刘绮找陈伯吹先生写篇序。刘绮十分为难，前面的序搁了几年还没用出来呢，就像前面的旧债还没还清，现在又要上门去借新债，实在有点开不出口。但情势所迫，出书心切，也只能硬着头皮惴惴不安给陈伯吹先生写了一封求助信。让刘绮没想到的是，很快收到陈伯吹先生回信，不仅一口答应写序，还悉心安抚，让刘绮不要有任何顾虑，有困难尽管开口，只要他的序能对刘绮的儿童文学创作有所帮助，他就深感欣慰，就算辛苦一点，也在所不辞。刘绮曾背诵陈伯吹先生回信里一段话给我听：“你说你很不好意思再开口嘱我写序，犹豫迟疑，不敢提笔写信，说明我做人还有欠缺，让你望而却步，在此我向你道歉。”刘绮每每说起这件事，都会热泪盈眶。

　　今天我们缅怀陈伯吹先生，敬仰他的品德和作品，还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那就是学习他对儿童文学事业的忠诚与执着。

　　陈伯吹先生出生于二十世纪初叶，那年代，中国新文学运动春潮涌动，产生了很多大师级作家。纵观中国现代文学史，也有不少作家涉猎儿童文学创作，也曾写出传世好作品。比如冰心先生《寄小读者》《小桔灯》，叶圣陶先生《稻草人》及多篇童话，张天翼先生《大林与小林》《宝葫芦的秘密》等等。这些作品都是中国儿童文学的开山名著，价值永存。但认真探究一下就会发现，这些伟大的作家，都是眼看当时的中国原创儿童文学一片荒芜，出于同情、怜悯和责任心，匀出一部分时间和精力，也提起笔来为少年儿童写点东西。或者是主业外的一项副业，主业是成人文学，副业是儿童文学，或者是两栖作战，主战场在成人文学，次战场在儿童文学。冰心先生的成人文学作品与她的儿童文学作品相比较，根本就不是一个等量级的；叶圣陶先生在语言文字研究中的成就和长篇小说《倪焕之》，比起他的《稻草人》和数篇童话来说，分量肯定是重得多；张天翼先生其实更热衷于写他的官场讽刺小说，如《华威先生》等，这类成人作品的数量远远多于他的童话故事。

　　那个年代，人们习惯把儿童文学看成大文学下的一个小文学，百花园里头的一块小苗圃，万家灯火旁的一盏小桔灯，大河边上的一个小溪流，大作家能匀出一点时间来关照一下儿童文学，俯下身来为少年儿童写点东西，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值得我们向他们脱帽致敬。

　　但还有一个人，更值得我们向他脱帽致敬，那就是陈伯吹先生。我是这么认为的，整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大群星光灿烂的中国作家，真正能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几十年如一日，把毕生时间、精力和心血，全部、彻底、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中国儿童文学事业的，唯陈伯吹先生一人。

　　陈伯吹先生心无旁骛把毕生精力奉献给中国儿童文学事业，是珍贵的民族遗产，是巨大的精神力量，尤其是在当下，更值得我们去学习继承，去发扬光大。

　　因为今天，时代发生了巨变，随着经济发展，随着儿童教育、儿童权益越来越受到重视，青少年已经成为阅读主力军。中国有三亿多青少年，处于如饥似渴的黄金阅读年龄。巨大的需求理所当然拉动巨大的供给。尤其是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原创儿童文学与中国童书市场同步发育，齐头并进，迅猛发展。现已有二十多家专业少年儿童出版社，全国总计六百家各类出版社，绝大部分也在竞相出版少儿类图书。少儿类图书销售连续十多年增长，每年出版新书约两万余种，每年销售码样达百亿元，其中儿童文学书籍超过百分之四十。

　　当年大文学下的一个小文学，已经成了规模巨大空前繁荣的大文学，当年百花园里头的一块小苗圃，已经成了百花竞放姹紫嫣红的大花园，当年万家灯火旁的一盏小桔灯，已经成了灯火辉煌群星璀灿的壮丽景象，当年大河边上的一个小溪流，已经成了水量丰沛激浪澎湃的大江河。

　　毫不夸张地说，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已经是隆起的山脉，而且这座山脉还在不断发育、成长、壮大。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没有哪个时代能像今天这样为亿万小读者提供如此琳琅满目精美爽口的精神食粮；也从来没有哪个时代的儿童文学作家能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傲立文坛。更令人可喜的是，就在今年，曹文轩先生获得国际安徒生奖，中国儿童文学作家第一次折取桂冠获得殊荣。这是中国原创儿童文学一个标志性事件，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发展的一座光辉里程碑，标志中国原创儿童文学拥有自己的大作家和大作品，不仅拥有自己的大作家和大作品，还产生了曹文轩先生这样国宝级作家和《草房子》这样国宝级作品。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已经成为中国文坛一道亮丽风景，已经是无愧于这个时代的文化骄傲，已经是一座光彩夺目的艺术宝藏，已经是一个不可撼动的历史存在。这是隆起的山脉，是与当代成人文学双雄并立的又一个文学高原。

　　这个时候我们隆重纪念陈伯吹先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学习他毫无保留地将一生奉献给中国儿童文学事业的崇高精神。像陈伯吹先生那样，心无旁骛，全身心融入到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发展的洪流中来。这是一个值得我们去深情拥抱的伟大事业，这是一个可以尽情挥洒文学才华的广阔舞台，天空海阔，前景不可估量，前途无比辉煌。

　　我愿意与大家共同努力。

　　（作者系著名儿童文学作家）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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