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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中秋赏月:团圆里藏着无处不在的裂隙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家讲坛 热度: 17302
百合

  第75回,这是《红楼梦》里最后一个中秋节了。大概每个家族在气数渐尽的时候,人丁就会不知不觉稀疏下来,生育能力是很直观的家运指标。人都没了,还能干成什么事?更别提遴选择优了。

  《红楼梦》一书,从头到尾,贾府里不断有人死去,却不见有婴儿降生。要么怀不上,比如邢夫人、尤氏、秦可卿三位;要么千辛万苦怀上了却留不住,比如凤姐、尤二姐,各自流产过一个男胎。宝玉为什么一直可以是巨嬰,这都是人口顺差的后果。

  这种感觉平日里不觉得,只有到了团圆时分才分外明显。这不,中秋佳节,贾母说:“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

  尽管府里月明灯彩、香烟缭绕,桌上月饼、瓜果等祭品丰盛,地下拜毯平铺、锦褥华丽,到处洋溢着过节的热闹气氛;尽管盥手上香,磕头拜祭,该做的仪式都一一做毕,该有的礼节都一一到位;尽管大家也因贾母一句“赏月在山上最好”,集体不辞辛苦爬上凸碧山庄;尽管“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但到底是冷清了。

  该来的都来了,大家团团围坐,也“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从前的桌子如今坐不满。于是,贾母把另一边的女眷也叫过来,场面才勉强看得过眼。那一刻,隔着书本都能感到贾府成员们隐隐的不可言喻的压力和尴尬。

  贾母提议击鼓传花,传到谁手里谁就讲个笑话。两个儿子分别讲了个笑话,但他们的笑话都有毒。

  老二贾政一向以道学著称,不苟言笑。桂花传到他手中时,大家互相挤眉弄眼,颇多期待。然而这个号称“大有祖父遗风”的人,却讲了个巨恶心的笑话:一个怕老婆的人舔老婆脚,舔吐了,解释说是月饼和黄酒吃多了反酸。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大家却都笑了。对平日迂腐的小儿子今天的自我放飞,贾母也一笑置之,还揶揄说,快把黄酒换烧酒,免得儿子回去受苦。

  大概这种粗俗对贵族们来说也是一种新鲜的刺激。只是不知道,从此刻开始,他们低头看着桌上的月饼还有没有食欲?

  贾政一个读书人,是从哪里得到这等低级笑话的呢?在他的圈层里,谁会给他讲这种粗鄙的故事呢?想来想去,也只有赵姨娘,听那口风甚像。

  老大贾赦一向任性,他讲的笑话很幽默,但在这种家族聚会的场合里讲非常不合适。他讲的是母亲病了,儿子找针灸婆子来看。针灸婆子说是心火重,针一下心就行了,但“不用针心,针肋条就好”,因为天下父母大多偏心。这个讽刺母亲偏心的故事不低俗肤浅,又有包袱,大家听了都笑。只是另一个母亲的心,被刺痛了。

  贾母过了半天才笑:“我也得让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她敏感地觉察到大儿子是在影射暗讽她。贾赦连忙解释,但他是不是故意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贾母表面没有再计较,但分明是叫这个针心的故事扎心了。

  母子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呈现了出来。贾母对两个儿子的爱毋庸置疑,但还是有区别:对老实的小儿子是宽容宠溺,对浑浑噩噩的大儿子却委实有点“想说爱你不容易”,别忘了他们之间曾经大闹过一场,因贾赦要纳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做妾,把贾母气个半死。他们互相之间早就有了嫌隙,所以今夜对话才格外敏感。就像有过折痕的卷尺,不管是拉出还是收回,到折痕的地方总要卡一下,再难恢复光滑如初,哪怕是血亲也不能例外。

  接下来是年轻一辈写诗。

  宝玉、贾兰和贾环不讲笑话,写诗。这一场面也颇有看头。

  宝玉写得还凑合,贾兰写得比宝玉强,贾环写得比贾兰还要有新意,让贾政刮目相看。但贾环的诗主题出了问题,诗中隐隐透着不爱读书的意思。文笔再好,思想不正确。作为一个焦虑的父亲,贾政气不打一处来,挖苦他们俩是“两难”,难教导的意思。贾赦却持不同意见,说贾环这样写很好,不失侯门气概,没有穷酸相,还拍着贾环的头说:“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这分明是挑事儿。

  他自己就是袭官的受惠者,特别信奉不劳而获,有一种毫不顾忌别人感受的嘚瑟劲,也不管他弟弟才是个六品官。这大概也是贾母看不惯他,而对贾政宽厚的原因。

  但让人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鼓励贾环?世袭官职一般来说都是长子来袭,贾政三个儿子,本来该老大贾珠,但他早夭了;往下传也该次子宝玉,再怎么也不该老三贾环!除非宝玉也死了—这话简直是恶毒。

  他很快就因为作妖遭了报应—提前离席出去接待门客们,一出门没走多远,就被石头绊倒崴了脚,脚面子肿得老高。贾母听了,很急,连忙派邢夫人回去看,又派人去瞧—到底是当妈的。但她还是没忍住,自嘲说:人家都骂我偏心了,我还瞎操心。

  至亲之间的恩怨从来都是一笔糊涂账,算不清的,再气不过也还是放不下,只是每想起来总觉得意难平。

  接下来,贾母带大家听笛子: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

  宋代诗人陈与义有词曰:“长沟留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贾母是骨灰级女文青,当知道月色与笛声是标配。

  大家一共听了两曲。第一曲洗心,天空地净,大家寂然静坐,听得一片澄明,都赞好。第二曲伤心,竟然有了呜咽之声,凄凉悲怨。贾母带头落下泪来,年老之人对于音乐的理解感受自然更不同些,很难不联想到人生。大家又连忙劝说,又喝了一回酒。

  但气氛再难回热了。节日都是这样,最易高开低走,所有的喜悦在通往喜悦的道路上就蒸发了。这时候有人不断悄悄溜走,王夫人解释说:她们都熬不住了,毕竟已是四更天,即深夜一两点了。

  到最后,贾母跟前的孙女只有探春在坚守。迎春、惜春、黛玉、湘云都不见了。贾母说:“三丫头可怜见的。”这样的时刻才最考验耐心,当然,长辈们看到的是孝心。在某种程度上,孝心就是耐心。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就冲这一点,探春怎么能不得长辈们的欢心?

  贾府人过中秋,尽管吃的月饼是内造的,比别家的香甜,月亮是在山顶上看的,比别家的显大,但在本质上和别家没有区别。那些人生的不圆满,不会因为过节而被弥补,反而会愈发凸显;那些表面一团和气而底下潜藏着的暗流涌动,不会因为过节而平复,近距离交流时反而需要倍加小心,避免踩雷。那些人与人之间的裂隙,不会因为过节而被封糊,反而在刻意平和喜悦的气氛下,会更无所遁形。

  刨开贫穷富贵,天底下所有的家庭都一样。

  《红楼梦》好看、耐看,因为它在金粉华丽的贵族生活的底子上,描画着天下人共同拥有的喜怒哀乐。人们在这里,一样能看到七大姑八大姨、三婶子二大爷们的影子,看别人家的故事,想自己家的事情,是一种很有趣的感觉,这就是经典的世情小说的魅力。

  编 辑/羽 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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