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五岁的楚小珍,短发、圆脸、皮肤黑里透红,来到本县铜锣镇羊角村当扶贫干部,一眨眼就是五年了。
楚小珍原供职于县妇联,是大学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被录用的。她是本地人,祖居地是另一个镇另一个村,距此有百里之遥。她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十岁时,父母因病相继离世,她和两个妹妹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她懂事早,也吃得苦,还深知不可不读书。她和妹妹们读小学、中学,都得到了学校和爱心人士的资助。考上大学时,又有了贫困生无息贷款的好政策,让楚小珍顺利地修完了学业。
单位选拔扶贫干部时,楚小珍的孩子才两岁,她恳请领导派她去。领导说:“你的孩子还小呵。”她说:“公公婆婆都支持我去。我不能不尽心尽力回报社会,否则就是忘恩负义。”
楚小珍到了羊角村,依照县扶贫办的统一部署,再根据此村田少山丘多的特点,陆续发动村民成立种茶、种果木和养牛、养羊、养猪的合作小队,充分利用上级的扶贫政策,不但“输血”,重点在“造血”,村民的思想境界、经济实力和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升。原本三年就要换人的,楚小珍说:“等到羊角村真正脱贫了,我再走!”
楚小珍出于职业敏感,想到村里还有好几个大龄光棍未成家,还有几户过去因贫困导致的残缺家庭。让无家的有家,让残缺的家变得圆满,也应是扶贫的重要内容。在稍有空闲时,她常走访这些人家,羊春生家就是此中之一。
二
羊春生不知不觉四十有七了,眼下是畜牧生产小队的队长。他四时不变的蓄着板寸头,短发间已见点点霜痕;从早到晚,嘴角总浮着憨憨的笑,见了熟人、生人都会亲热地挥手致意。
二十年前,与羊春生结婚三年的张凤姝,抱着刚两岁的儿子羊洋,走出羊角村,毅然决然地去了沿海的城市。就为家贫,贫得让她极度失望。
村子里没有人不为春生泫然下泪。他们说:“春生的命苦,忽然之间一无所有了。”
春生却说:“不,我还有个妈!”
当年,春生经人撮合,从一个贫困山区娶回了又黑又粗的张凤姝,并有了兒子羊洋。接着,春生的爹病逝。羊洋一岁时,奶奶又痛风病发作。张凤姝服侍婆婆、带孩子、做家务,恨不得多生出几双手来。春生为了一家生计,累得回到家里倒下便鼾声大作。
张凤姝熬了一年后,感到这苦难似乎没有个尽头,提出要和春生分手,自去寻一条活路。
春生心如刀割,却很大度地答应了。
“凤姝,到我家来受苦了,你还年轻,应该去寻找你的幸福。羊洋就留下吧,你没有拖累,会轻快一些。”
“我不带走羊洋,谁来招拂他?你就专心侍候婆婆吧。”
春生想了一阵,说:“也好。家里还存了一千块钱,你都带走。等你们安顿好了,打个电话告诉我,每月我会寄羊洋的生活费过去。我的地址不会变,手机号码也不会变。”
……
二十年过去了,凤姝母子音信全无。春生心里想,口里却不说,因为母亲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劳燕分飞。
“春生,你说凤姝带着羊洋到沿海城市打工去了,一去这么久,怎么也不回家来看看?”
“凤姝常打电话来哩,说羊洋长大了,说羊洋想奶奶哩。”
“我好想我的孙子,算一算时间,假如有条件,他应该读了大学,毕业了。”
“那是的。”春生背过脸去,悄悄用袖口抹了把泪。
打从凤姝母子走后,春生除了料理田土上的事,就是侍奉母亲。母亲患的是痛风,只能躺在床上。这几年,扶贫政策好,有了医疗保险,羊春生的收入也不错,她的痛风好多了,可以在家中走动了。
村里人都夸奖羊春生。
“羊妈妈,你有个孝顺儿子,这是福气。”
“多谢你们对春生的关照。”
“羊妈妈,你的气色越来越好了。”
“真的吗?我拖累了儿子啊。”
望着母亲开心的笑,春生也跟着憨憨地笑。
楚小珍来羊家时,总要和羊老太太聊聊天,总要问羊春生:“你老婆离家而去,你怨恨她吗?”
“不怨恨。这地方穷,穷得让人没有了希望。她走,我理解。”
“现在,你家境好了,尤其是这几年,每年的收入不少。假如……你老婆想回来,你不会拒人千里之外吧?”
“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
三
飒飒秋风送凉时,春生的儿子羊洋,突然回来了。
小伙子长得很高大,眉眼间透出一股英气。他对这个村子这个家似乎早已熟悉,见了父亲春生和奶奶也没有丝毫陌生感。
“爹爹、奶奶,我妈对不起你们,我代她向你们赔罪。”
春生说:“是我对不起你,你长大了,我没尽一点责任。”
羊洋“咚”地跪下了。
“爹爹,这不怪你。是妈妈带着我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也不给你们打电话、写信。我从小到大,妈妈讲过多少次这个村子这个家,但从不讲是哪个省哪个市,我大学毕业后,她才告诉我的。她曾经有过很多幻想,想再成立一个新家,以便给我一个富裕的环境,这样的机会哪会有?想找一份很好的工作,可她文化低,又没有什么技能,只能去做保姆、当勤杂工、摆小摊子。但她千方百计地呵护我,让我读了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她尽了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老人对春生说:“快把孙子拉起来!”
春生拉起羊洋,说:“我们不会责怪你妈妈的。我只是要告诉你,我和你奶奶都牵挂你们,尽管我们经济困窘,但应该寄你的生活费,我都按月存在一个存折上,等哪一天见到了你,一定要交到你手上。这些年来,我们家脱贫了,收入不错。”
老人说:“孙子来了,你快把存折交给他。”
春生打开一个上了锁的大柜,从一包衣服里掏出一个存折,递给羊洋。
羊洋用手挡住,说:“这个钱,我不能要,应该用它来为奶奶治病。”
“奶奶年纪大了,治病、吃药有报销哩,留着钱将来给孙子娶亲。你大学毕业了,准备到哪里去工作?”
“妈妈叫我到这个地方来工作,来陪奶奶和爹爹。”
春生说:“不可,不可。奶奶有我陪着,你不用记挂。你妈也会老的,你应该去陪她。羊洋,听话。”
“是呵,你爹说得对,母与子不能分开的,你要去尽孝道。”
羊洋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春生问:“羊洋,你妈还好吗?”
羊洋说:“好。她也想回来,可没脸见你们。”
春生顿了顿,说:“假如你妈真的想回来,只要你奶奶同意,我……也同意。她觉得要有脸面,我就和你去接她回来。”
羊洋突然扑进春生的怀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楚小珍满脸是笑地走进屋来。
“回家的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难得羊春生和羊妈妈这么大度。他们母子俩早到镇上了,我安排他们住在镇上的一家宾馆。”
羊春生说:“谢谢楚干部。原来,你早安排了,谢谢你。”
“羊春生,我和村支书、村长都说好了,我们一起去接你老婆回家!”
羊春生双眼是泪,说:“谢谢楚干部……”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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